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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六 非洲悖論

第一篇

六 非洲悖論

對我們而言,這也是好事一樁。描繪出人類出現之前的世界,這也是我們理解未來在人類消失之後,這個世界會如何演化的基礎。非洲將是現存基因遺產中最完整的寶庫,保存了在其他地方早已消失的全科或全目動物,其中有些動物還真的是從其他地方遷徙過來的。當北美觀光客來到塞倫蓋蒂國家公園,站在開天窗的狩獵吉普車上,看到一望無際的斑馬群聚而感到震驚不已時,其實他們看到的是一種美國物種的後代。這個物種一度從美洲擴散到亞洲和連接格陵蘭島與歐洲的史前陸橋,不過如今在它們的故鄉反而找不到了(隔了一萬兩千五百年後,哥倫布才重新引進馬屬動物。在此之前,某些在美洲繁殖的馬類身上可能也有條紋)。
奴隸制度在非洲留下來的痕迹,至今仍然可以在肯亞東南部一個叫作察沃的村鎮里看得到。這裏的地景陰森恐怖,遍地是火山岩漿、平頂的刺槐、沒藥樹與猢猻麵包樹。由於察沃的舌蠅不利於牛群生長,所以此地的叢林部落瓦塔族仍以狩獵為生。他們的獵物包括大象、長頸鹿、非洲水牛、各種瞪羚、岩羚,以及另外一種身上有條紋的捻角羚,它們頭上彎曲的角竟可長達一點八米。
1999年,魏斯登駕車走過亞利桑那州南部,去看克洛維斯人在一萬三千年前殺死本地長毛象的遺址,此後就再也沒有大型草食性動物在美國西南部覓食。他沿途向更新世過度屠殺滅絕理論之父、古生物學家馬丁說明非洲的情況。馬丁指著出租公有地上一片雜亂無章的豆科灌木梅絲葵說,承租人一直要求政府同意放火燒林。「你覺得這裏可以成為大象的棲地嗎?」他問。
這道圍籬是為了保護動物,也是為了保護人類。在圍籬的兩邊有非洲最肥沃的土壤,在鐵絲網以上的地區長滿了雨林,而在鐵絲網以下,則種植玉米、大豆、韭蔥、包心菜、煙葉與茶葉。多年來,兩側都不時有人突襲侵入對方的領域。大象、犀牛、猴子會在晚上闖進田裡,連根拔掉農作物。而人口漸增的基庫尤人會偷偷上山,砍伐樹齡高達三百年的雪松與針葉樹。到了2000年,阿布岱爾幾乎有三分之一的林地遭到砍伐,必須要採取行動保護這裏的樹木,讓樹木涵養的水分可以散發到大氣中,然後變成雨水回到阿布岱爾的河流里。這樣才能讓河水繼續流往像內羅畢這樣乾渴的城市,也才能讓水力發電機持續運轉,並讓裂谷里的湖泊不至於消失。
然而,有些變化產生了,也打破了平衡。人屬動物逐漸萌芽的大腦發明了一些東西,威脅到草食性動物的防禦策略。比方說,動物群聚在一起反而增加了人類丟擲石斧命中目標的概率。在奧羅格塞里地層沉積中發現的物種,其實很多都已絕跡,包括一種長角的長頸鹿、巨型狒狒、長牙向下彎曲的大象,以及比現存品種更結實強壯的河馬。然而,我們並不清楚是不是人類導致了它們的滅亡。
赤道的紫外線在花卉產業最愛用的蒸熏劑,也是最兇狠的臭氧層殺手溴化甲烷的推波助瀾之下,使得暖房外殼聚乙烯材質的聚合物變脆,於是強風一吹便應聲折斷,化成碎片。玫瑰與康乃馨服用化學藥劑已經上了癮,它們最後都會餓死,水葫蘆卻能堅持最久。阿布岱爾雨林會跨越沒有通電的鐵絲網,重新佔領「尚巴」佃田及其下的古老殖民遺迹——阿布岱爾鄉村俱樂部。俱樂部里的高爾夫球道,全靠住在那裡的疣豬負責修剪。只有一樣東西可能阻止森林重建野生動物走廊,連接肯亞山與更下面的桑布羅沙漠,即以桉樹叢形態出現的大英帝國的幽靈。
內羅畢國家公園的另一端並沒有圍籬,西斯納飛過了沒有標示的邊界,經過一片點綴著牽牛花樹的灰色平原。國家公園裡的角馬、斑馬、犀牛經過這裏,隨著雨季遷移,好似有條走廊。沿途夾雜著玉蜀黍田、花卉田圃、桉樹和四散的新建房地產,房舍周邊加裝圍牆,院子里有私人鑿井,還有引人注目的大型豪宅。這些東西加起來,使肯亞最古老的國家公園變成一座野生動物的孤島,而動物走廊也沒有任何保護,因為國家公園外側的房地產愈來愈受歡迎。西斯納飛行員戴維·魏斯登認為,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政府付錢給這些屋主,要求他們同意讓動物經過他們的地盤。魏斯登曾協助協調,不過希望不大。每個人都擔心大象會踩壞他們的花園,或發生更糟糕的情況。
日頭滾過塞倫蓋蒂大草原,天空里儘是變幻莫測、色彩斑斕的夕陽餘暉。隨著太陽落到大地盡頭,藍色的微光籠罩在草原上。白天僅存的熱氣沿著基爾列奧尼山的山坡向上攀升,化入黃昏的夕曛中,接踵而至的上升氣流帶來一點兒寒意,還有狒狒的嘶吼聲。尚提安把身上那件紅黃格子的披肩拉得更緊一點兒。
沒有任何籓籬可以永遠圈住阿布岱爾的動物,就連有六百伏特高壓電的鐵絲網也不例外。它們要麼大量繁殖,直到擠爆這個圍籬,要麼就是它們的基因庫持續萎縮,直到哪天出現某種單一病毒消滅整個物種。如果是人類先滅亡,那麼鐵絲網就不再通電,狒狒與大象會在一個午後的園遊會里,盡情享用基庫尤人在附近「尚巴」佃田裡種植的穀類與蔬菜。大概只有咖啡可能倖存,因為野生動物不太需要咖啡因,而且很早之前從衣索比亞引進的阿拉伯咖啡豆,非常鍾情肯亞中部的火山土壤,所以也已經變成了本土物種。
結果沒有。他們消耗得越多,蒸發到天空的水汽就越少,雨量也越少。結果就是我們今日所見到的酷熱撒哈拉,只不過以前要小得多。這一百年來,非洲的人類與動物數量都在持續增加,現在的氣溫也是一樣,使得位於薩赫勒這一條撒哈拉以南的帶狀區域的國家都岌岌可危,瀕臨沙漠化的邊緣。
於是就有了這麼一道全世界最長的電子圍籬。不過在此之前,阿布岱爾就已經遭遇其他的水資源問題。20世紀90年代,肯亞取代了以色列,成了歐洲花市的最大供應國。他們在阿布岱爾邊緣地帶開挖了一條新的深溝,裏面種滿了看似天真無邪的玫瑰與康乃馨。花卉甚至超越咖啡,成為肯亞最主要的出口外匯收入。然而,這筆芬芳的財富卻形成一筆巨大的債務,可能在所有愛花人都消失之後,還會繼續向大地追討利息。
第一個問題是,如果人類源自非洲,為什麼大象、長頸鹿、犀牛、河馬還在那裡?為什麼它們不會跟百分之九十四的澳大利亞巨獸物種(其中大部分是有袋動物)或是美洲古生物學家追悼的所有物種一樣,遭到人類屠殺呢?
帕多依·歐雷·尚提安在小時候跟著父親的牛群在安博塞利西邊遊牧時,就聽過這個故事。不過現在,他還是充滿敬意地聽著白髮老人凱希·庫尼伊再講一次。庫尼伊跟他的三個妻子就住在馬阿塞瑪拉的民族文化村裡,尚提安也在這裏工作。
答案是,非洲的巨獸與人類一起演化。當我們突然出現在美洲、澳大利亞、波利尼西亞和加勒比海的時候,當地的草食性動物完全不知道人類這種生物有多麼危險,非洲的動物則有機會隨著我們人口漸增,逐漸調適如何與人類共存。跟掠食動物一起成長的動物學會了要提高警覺,也演化出躲避它們的方式。有這麼多飢腸轆轆的鄰居環伺在側,非洲動物早就知道要大量群聚在一起,讓掠食動物難以孤立個體,然後予以撲殺。它們在進食的時候,也確保一定有人負責偵察危機,不讓獵人有機可乘。斑馬身上的斑紋能產生視覺上的錯覺,混淆前來獵食的獅子。斑馬、角馬與鴕鳥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形成三角聯盟,結合了前者動物優異的聽力、中者的靈敏嗅覺與後者的敏銳視力,彼此守望read.99csw.com相助。
現在,長兩百公里、帶有六百伏特高壓電的通電鐵絲網,將肯亞這個最大的集水區團團圍住。通電的鐵絲網在地面上約有兩米高,埋在地下的部分約有一米深,連柱子上都通了電,防止狒狒、綠猴、卷尾果子狸靠近。如果遇到了公路,通電的拱橋可以讓汽車通行,但是橋上垂吊的通電鐵絲卻阻止體形跟汽車一樣龐大的大象通過。
魏斯登念研究所的時候,就坐在安博塞利的山頂上,清點馬阿塞族牧人帶來吃草的牛群數量,看著大象從另一個方向拖著沉重的腳步蹣跚而行。他統計牛群、大象與人類的普查工作始終都沒有中斷,直到後來他當了安博塞利國家公園主任、肯亞野生動物部門主管,成立非營利性的非洲保育中心,也還進行持續的清查工作。非洲保育中心的工作是,妥善安置而非禁止這些原本就跟野生動物共享空間的人,藉以達到保存野生動物棲息地的目標。
即使殖民政府佔據了大部分的放牧草地,遊牧生活依然可以維持。可是馬阿塞族的男人每個人至少都要娶三個妻子,每個妻子又都生了五六個小孩,她們每個人至少需要一百頭牛才能維持生計。這樣龐大的數目遲早會讓他們嘗到苦果。尚提安年輕的時候,就已經看到圓形的居所變成鑰匙孔的形狀,因為馬賽人在屋子旁邊增加田地種植小麥、玉米,而且停留在同一個地方照顧農作物。一旦他們從游牧民族變成農耕民族,一切也就改觀了。
問題是,尚提安自己也知道,馬阿塞人並沒有見好就收。
沒有活人的房子也開始倒塌。泥磚房、糞塊瓦都會崩解,只有一些用磚塊和水泥修建的半成品房屋留下來,這都是那些卡車司機出錢蓋的。可是房子還沒蓋好,他們就病了,於是拿錢去找草藥醫生治病,也拿錢給女朋友,結果沒有人能痊癒,房子也無法完工。草藥醫生拿了錢,然後自己也病倒了,最後,商人死了,女朋友死了,醫生也死了,錢卻不見了。只有沒屋頂的房子保留了下來,裏面長滿了刺槐。還有那些受到感染的孩子,為了生活出賣自己的身體,直到早夭為止。
「比起用推土機或除草劑來清除這些梅絲葵,用大象當然比較好,」魏斯登認同道,「用大象來除草不但更便宜,也更簡單,而且它們還會替土地施肥,播撒草種。」
這裡是肯亞最荒野的地方,樟樹、雪松、變葉木等樹木的樹榦上都長滿了攀藤植物與蘭花,連重達五千五百千克的大象都可以輕易藏在樹林里。全非洲最瀕危的物種黑犀牛,也藏身於此。肯亞境內的黑犀牛數目從1970年的兩萬隻,驟降到目前僅存的四百隻,其餘都遭到非法捕獵。因為犀牛角在東方國家號稱有治病療效,在葉門則用來製作典禮儀式中使用的匕首柄,因此一隻犀牛角可以賣到兩萬五千美元。據估計,在阿布岱爾的七十隻黑犀牛,是目前唯一還留在原始野生棲地的族群。
北非的牛群曾經是野牛。「但是跟人類在一起生活了幾千年,」魏斯登說,「它們經過天擇之後的消化道就像是一個尺寸過大的發酵桶,在白天可以吃下大量的食物,因為它們在晚上不能再進食。所以現在它們的行動不會太快,沒有人類的照料之後,可能很快就會淪為脆弱的上等牛肉。」
在奴隸販賣與鐵路工程都相繼結束之後,察沃成了一個廢棄的空城。人類離開之後,野生動物又開始回籠。武裝分子曾短暫回到此地。從1914年到1918年間,原本協議瓜分非洲的英德兩國打了一場世界大戰,交戰的原因比兩國在歐洲掀起的戰事更朦朧難懂。德國殖民政府在坦干伊喀(現今之坦尚尼亞)的一支部隊,好幾次炸毀了蒙巴薩到維多利亞湖之間的鐵路,於是兩軍在沿著察沃河兩岸的棕櫚樹與黃皮洋槐間交戰,靠著野生動物過活。在這裏,感染瘧疾與死在槍口之下的人數相去不遠,不過對野生動物來說,子彈還是一如既往地成了影響深遠的大災難。
在這個大型動物的故鄉,這裏堪稱是大型植物的高山荒原。這片荒原全在森林線以上,只有極少數的紫檀木可以生長。荒原就在赤道之下,佔據了兩座四千米高峰之間的修長鞍部,形成大裂谷東面的部分山壁。這裏雖然沒有樹木生長,但是巨大的石南屬植物可以長到約十八米高,苔蘚像簾幕般垂懸而下。覆蓋地面的山梗菜長成二十四米高的柱子,連像雜草一般的千里光,到了這裏也突變出九米高的樹榦,樹頂像是包心菜,長在一大片草叢之間。

3.隱伏的墓志銘

從空中鳥瞰,環繞在公園旁邊的平原好像感染了巨型芽孢似的。這些芽孢叫作「波馬斯」,是馬阿塞族牧人用泥土與糞堆搭蓋的小屋,有些還有人住,有些已經廢棄不用,慢慢分解回歸大地。每間小屋外都有成堆的刺槐樹枝,圍成一個防禦圈,而在小屋圍成的圈地中央的亮綠色地帶,就是遊牧的馬阿塞族人晚上安置牛群以免受猛獸攻擊的地方,直到他們帶著牛群和家人繼續移居到下一個牧地為止。
奧羅格塞里位於東非大裂谷里,是內羅畢西南方約七十二千米處一個乾燥的黃色盆地。1944年,路易與瑪麗·利基夫婦就是在這裏發現舊石器時代遺留下來的工具製造工場。這裏大部分都掩蓋在硅藻沉積物形成的白堊土灰(也就是製作游泳池濾水器與貓砂的材料,其成分是淡水浮游生物細小外殼的化石)之下。
有時候,也有大象出現。幼象跟隨著成年母象的腳步,踩過紫色苜蓿、壓扁貫葉連翹的樹叢,沿途採集母象每天所需的一百八十千克糧食。從阿布岱爾荒原往東八十千米,經過一片平坦的谷地,在肯亞山五千米高峰的雪線附近也有人看到大象的蹤影。這些非洲象遠比亡故的表親——長毛象更能適應環境。順著它們留下來的糞便追蹤其行跡,可以從肯亞山或寒冷的阿布岱爾荒原,一路來到肯亞的桑布羅沙漠,海拔落差約有三千二百米。如今,人類文明的紛紛擾擾打斷了這三個棲息地之間的聯絡走廊,在阿布岱爾荒原、肯亞山與桑布羅沙漠的三個大象群已經有幾十年沒見到彼此了。
從內羅畢往東南方飛一個小時之後,乞力馬扎羅山就出現了。它那日漸縮小的雪帽,就像烈日之下融化的奶油糖果一樣融解退冰。山前,翠綠的沼澤從土黃色的鹼性盆地里冒了出來,從多雨的山坡流下來的泉水,緩緩注入這片濕地。這裡是安博塞利,全非洲最小、也最豐富的國家公園,所有觀光客都要到這裏朝聖,希望能拍到映著乞力馬扎羅山的大象剪影。過去這是旱季才有的活動,因為那時候野生動物會湧進安博塞利的沼澤綠洲,靠香蒲與蘆葦糊口,可是現在它們四季都在那裡。魏斯登看到十幾隻母象與小象在距離一小群滿身是泥的河馬不遠處踱步,忍不住嘟囔著說:「大象不應該是定居動物。」
從森林遷居到大草原是否讓我們的生化結構變得更脆弱了呢?尚提安可以辨認出這個生態系中的每一種哺乳類、鳥類、爬蟲類、樹木、蜘蛛以及大部分的花、肉眼看得見的昆蟲,還有各種藥草,可是他卻無法看出其中一些細微的基因差異,而每個在尋找艾滋病疫苗的人也同樣無法看出。也許答案就在我們的腦子裡,畢竟腦容量正是人類與黑猩猩、侏儒黑猩猩最顯著的差異。
在荒原底下,一條三百米長的竹林圍繞著阿布岱爾山,這裡是幾乎所有邦戈羚羊棲息的庇護所,它們是另一種身上有條紋做偽裝的非洲物種。這麼濃密的竹林不適合鬣狗甚至蛇成長,因此擁有一對螺旋長角的邦戈羚羊,在這裏唯一的天敵是阿布岱爾的獨特物種,極為少見的黑豹。煙霧瀰https://read.99csw.com漫的阿布岱爾雨林也孕育出一種黑色的藪貓以及黑色的非洲金貓。
駱駝吃草,草需要水。駱駝主人種植的穀類也需要水,穀物豐收之後,人口才會快速增加。人口越多,就越需要牲口、牧草、農田和更多的水。這全都發生在不恰當的時機。沒人能未卜先知,預測降雨量即將改變,於是人類帶著牲口越走越遠,草也越吃越凶,一心以為氣候還會還原成為原先的樣子,所有一切也會重新長出來。
講到這裏,故事開始變得複雜。馬阿塞人宣稱所有的牛都是給他們的,於是將叢林族人從住所趕了出去。後來,叢林族人祈求蓋伊也賜予他們牛,好養活他們。蓋伊拒絕了他們的祈求,卻給了他們弓箭。「所以他們到現在還在森林里打獵,不像我們馬阿塞族放牧牲口。」
難怪人屬動物的後裔在爬出裂谷變成肯亞的基庫尤(Kikuyu)高山族之後,一看到這裏,就認定此處是他們天神「蓋伊」居住的神聖天國。這裏除了穿過蘆葦的風聲與鶺鴒的啁啾之外,只有一片聖潔的靜寂。小溪澗在黃色紫苑草的夾道護衛之下,無聲地流過地質鬆軟的草原小丘,草地吸飽了雨水,讓溪流看起來彷彿浮在地面上似的。身高約兩米、體重六百八十千克的非洲最大的羚羊——大角斑羚,其螺旋狀的大角長約一米,族群數量日漸減少,在這片天寒地凍的高地中尋求庇護。對多數獵物來說,這片荒原的地勢太高,只有水羚可以爬得上來,況且還有獅子藏身在瀑布底下的水邊蕨類林地里,等待它們的到來。
人類也一度藏身於此。在殖民時期,這塊雨水豐富的阿布岱爾火山坡地,屬於在此種植茶葉、咖啡的英國農民所有,後來他們將農田改成畜養牛羊的牧場。從事農耕的基庫尤人因為自己的土地遭異族佔領,反而得向白人地主租佃田來耕種,稱之為「尚巴」。到了1953年,他們在阿布岱爾森林的掩護下組織起來,靠著野生無花果與英國人在阿布岱爾溪流中放養的黃斑溪鱒為生。基庫尤游擊隊展開恐怖攻擊,反抗白人地主,也就是後來眾所周知的「矛矛黨人起義」(Mau Mau Rebellion)。英國政府從英格蘭派兵鎮壓,轟炸阿布岱爾與肯亞山,數千名肯亞人在戰火中死於非命,而遇難的英國人還不到一百個。到了1963年,雙方達成停火協議,根據多數決定原則成了沛然莫之能御的趨勢,肯亞終於「獨立」了!
魏斯登的工作是統計大象的數目,已經連續數了將近三十年。他從小在坦尚尼亞長大,父親是專門狩獵大型動物的英國獵人,他小時候常常跟著帶槍的父親上山打獵,一去就是好幾天,有時根本不會遇到其他人類。他生平獵殺的第一隻,也是最後一隻動物,是疣豬。那隻疣豬垂死的眼神,澆熄了他對打獵的滿腔熱情。後來父親意外死在大象的長牙之下,母親決定把所有的孩子都帶回比較安全的倫敦。魏斯登一直到大學動物系畢業之後,才又回到非洲。
它們數量眾多。在非洲草原生態體系中,牛群佔據了整個生態系統的一半以上。沒有馬賽人持矛的保護,它們可能就會成為獅子與鬣狗狂歡飲宴的主食。一旦牛群消失了,多出來的食料會讓其他生物的食物增加一倍。魏斯登伸手遮著眼睛,靠著吉普車,考慮著這些新數字的意思。「一百五十萬隻角馬吃掉的草,大概跟牛群差不多,到時它們跟大象的互動會更緊密。過去馬阿塞族人常說,『牛群種樹,大象種草』。未來角馬扮演的角色就是這句話里的牛。」至於在沒有人類之後的大象呢?「達爾文估計非洲有一千萬隻象,事實上非常接近象牙貿易猖獗之前的數字。」他轉頭去看在安博塞利沼澤里戲水的母象,「目前我們只有五十萬隻。」
「對,」魏斯登答道,「如果你們這裏沒有原生的本土物種,為什麼不用一種生態上的替代物種?」此後,馬丁就一直在勸說人們讓大象重返北美大陸。
他相信,如果人類消失,非洲這塊人類佔據最久的地方,反而會很弔詭地回到地球上最純粹的原始狀態。有這麼多的野生動物以草為生,非洲可能是唯一一個沒有外來植物逃離郊區花園、侵佔鄉間土地的大陸。不過,後人類時期的非洲也會有一些關鍵的變化。
花朵跟人類一樣,體內有三分之二是水分。因此,花卉出口國為了要生產每年運往歐洲的固定花卉出口額,必須耗費相當於一個兩萬人的城鎮一年的用水量。到了乾旱季節,要達成配額的花卉工廠只好直接從納瓦沙湖抽水。這個湖泊位於阿布岱爾下游,紙莎草環繞,原本是淡水鳥與河馬的避難所。結果,他們抽出來的不只是湖水,還有整整一個世代的魚卵。而涓滴流回湖裡的,卻是為保持玫瑰花一路到巴黎都新鮮無瑕的化學藥劑。
「這些游牧民族,」魏斯登扯著嗓子試圖蓋過引擎的噪音,「已經變成移居動物的替代物種,他們的行為跟角馬一樣。」馬阿塞族牧人跟角馬一樣逐水草而居,他們在雨季趕著牛群到短草的大草原,等雨季過了,再把牛群帶回水坑綠洲。一年下來,安博塞利的馬阿塞族牧人平均要遷徙八次。魏斯登相信,這樣的遷徙的確改變了肯亞與坦尚尼亞的平地景觀,對野生動物也有益。
白色的西斯納單引擎飛機一起飛,世界上最不協調的景觀就在機翼下展開。下面廣大的草原是內羅畢國家公園,大角斑羚、湯氏瞪羚、非洲水牛、角馬、鴕鳥、白腹鴇、長頸鹿、獅子等,緊挨著都市邊緣生活。在這個灰色的都市外表掩蓋之下,是全世界最大、最窮的貧民窟。內羅畢的年紀跟聯繫蒙巴薩與維多利亞間的鐵路一樣,它是世界上最年輕的城市之一,也可能是最早消失的一個。因為在這裏,連現代建築也會很快開始倒塌。
尚提安經常把皮鞋綁在他的長腿上,爬上馬阿塞瑪拉平原的最高點——基爾列奧尼山,這裏還保持著原始風貌,可以看到樹枝上懸挂著的飛羚屍體,這是獵豹存放在樹上的食物。站在山頂往南望,尚提安可以看到一百千米外的坦尚尼亞以及塞倫蓋蒂的一片綠色草海。在那裡,一大群鬧哄哄的角馬擠成一團,這是它們每年6月固定聚集的季節。不久角馬就會像泛濫的洪水彙集起來,衝過西北邊界,蹦蹦跳跳地躍過溪流,河水裡有鱷魚好整以暇地等待它們一年一度的盛宴,另外還有獅子與獵豹在刺槐樹上小憩,只要一翻身,就可以飛身撲下獵殺獵物。
畢竟,這是更新世中期,有十七次冰河期以及中間的過渡期上上下下地拉扯全球的氣溫變化,反覆淹沒或烘烤尚未冰凍成硬塊的土地。冰河的重量挪移,地殼也隨之擠壓或放鬆,東非大裂谷的裂痕加寬,火山一一爆發,包括定期以火山灰轟炸奧羅格塞里的火山。史密森博物館的考古學家瑞克·波茲在研究奧羅格塞里的地層長達二十年後,開始注意到某些動植物,它們在歷經氣候與地質的劇變之後,仍鍥而不捨地存活下來。
然而,美國牧人不像馬阿塞族那樣是游牧民族,也不會定期清空生態區位供大象使用。況且,現在也有越來越多的馬阿塞族牧人和牲口不再四處遊牧了,看看安博塞利國家公園周圍因過度放牧而十分貧瘠的不毛之地就知道了。淡色頭髮、皮膚白皙、身材中等的魏斯登跟身高兩米一、膚色黝黑的馬阿塞族牧人站在一起,用斯瓦希里語(Swahili)交談,人種間的差異在長久以來的相互尊重之中,消弭于無形。土地細分是他們共同的敵人,但是土地開發商與競爭部落遷徙過來的移民,紛紛打起木樁,架起圍籬,宣稱那是他們的土地,迫使馬阿塞族人也必須去申請土地所有https://read•99csw.com權,守在自己的土地上。這個經人為使用模式重新改造的非洲,魏斯登說,在沒有人類之後,可能也不會這麼容易消失。
19世紀末,英國政府終止奴隸制度之前,數以千計的大象與人類在中部平原與蒙巴薩拍賣場之間,在這條象牙奴隸交易路線途中喪命。奴隸路徑關閉之後,這裏興建了連接蒙巴薩與維多利亞湖(尼羅河的一個源頭)的鐵路。對英國的殖民控制而言,這是一條關鍵的路線。察沃的餓獅就是在這個時候,以咬噬鐵路工人在國際聞名,有時候它們甚至還會跳到火車上,把工人逼得無路可退。察沃的獅子愛吃人肉也因此成了傳奇故事與電影題材,不過故事中鮮少提及獅子獵殺人類是因為缺少獵物,因為獵物全被捕殺以餵飽奴隸隊伍。千年以來,這裏的獵物被趕盡殺絕。
然而,納瓦沙湖看起來卻沒有玫瑰那麼誘人。從花卉暖房漏出來的磷酸鹽與硝酸鹽,使得湖面布滿了一層又一層阻礙湖水呼吸的風信子。隨著湖泊水位的下降,這種水生又名水葫蘆的風信子,原產於南美的多年生植物,最早是以盆栽的方式入侵非洲,就慢慢爬上岸,擠佔了紙莎草的生存空間。河馬的腐屍,終於揭穿了生產完美花束的秘密,DDT以及更毒上四十倍的地特靈。那些讓肯亞變成世界第一大玫瑰出口國的市場大國,早就禁用這兩種殺蟲劑。未來,在人類,甚至動物或玫瑰都消失很久之後,地特靈這種巧妙穩定的人造分子可能還將陰魂不散。
或者,因為力量的不斷膨脹而產生的好奇心與自戀狂喜,最後仍會將它們及其星球推向滅亡?
庫尼伊拿著一條獸皮,一端朝天,模擬天梯由天而降的樣子。「牛從天上走下來,每個人都說:『看!我們的天神真是太仁慈了!賜給我們這麼美麗的動物!有牛乳,有美麗的角,顏色還不同,不像角馬或水牛,只有一種顏色。』」
當時,魏斯登笑而不答,可是馬丁堅持要問,如果非洲象生長在這片沙漠里會怎麼做?它們能從崎嶇的花崗岩山脈上走下來尋找水源嗎?也許亞洲象會好一點,因為它們在血源上跟長毛象比較接近?
如果人類在不到一千年間,就毀滅了美洲地區原本理應物種豐富的更新世巨獸,那麼,生存在非洲的巨獸怎麼可能延續到現在?非洲的人類一定比美洲更多,居住的時間也更久,為什麼非洲到現在仍然擁有以大型動物著稱的動物園?在奧羅格塞里出土的各種玄武岩、黑曜岩與石英削鑿的石刀,顯示人類發明工具刺穿大象與犀牛的厚皮,已經有百萬年的歷史,那為什麼非洲的大型動物沒有滅絕呢?
艾滋病是動物的最後復讎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在孕育人類的子宮中,我們的手足黑猩猩就是人類滅亡的幫凶。大部分艾滋病患者感染的是人類免疫力缺陷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跟黑猩猩體內的一種病株很接近,但攜帶這種病毒的黑猩猩卻不會發病。(比較罕見的Ⅱ型病毒,也很類似坦尚尼亞一種少見的白眉猴體內所攜帶的病毒形態。)病毒可能是經由野生動物的肉傳染給人類,一旦接觸到我們體內那百分之四、跟血源最接近的靈長類親戚不一樣的基因,就突變成致命的病毒。
沒有人類之後,增加了二十倍的大象將毫無疑義地恢復它們在非洲這塊馬賽克拼圖中關鍵物種的地位。相形之下,在南、北美洲,已經有一萬三千年都沒有任何生物(除了昆蟲之外)會吃樹皮與灌木叢。長毛象滅亡之後,巨大的森林就不斷擴張,除非有農民清除林地、牧人放火焚林、鄉民砍樹燒柴,或開發商直接以推土機剷平森林。沒有人類之後,美洲森林所代表著的巨大的生態區位將虛位以待,等候大型的草食性動物前來萃取它們的木質素。
安博塞利沼澤濕地周圍的黃皮洋槐現在已經不見了,全都被過度擴張的厚皮目動物踩平。一旦公園變成一塊無樹的平地,像瞪羚、劍羚這樣的沙漠生物就會取代草食性動物,如長頸鹿、捻角羚、藪羚等。這種極度乾旱是人為複製出來的,跟非洲在冰河時期經歷的情況一樣:棲地乾枯,所有的生物都擠進綠洲。非洲的巨型動物熬過了之前的瓶頸,魏斯登卻擔心這一次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它們困在這個避難小島上,四周是一片人造汪洋:屯墾地、區劃地、枯竭的牧地、工廠農田。幾千年來,遊牧遷徙的人類護衛著它們橫越非洲大陸,游牧民族及他們的牲口各取所需,然而繼續前進,身後留下更豐富的大自然。如今,人類遷徙已經停止。「定居人」(Homo Sedentarian)改造了世界景觀,現在是食物遷徙到我們面前,隨之而來的還有各種奢侈品以及大部分人類歷史上從未存在過的東西。
在非馬阿塞族地區,如北邊的維多利亞湖一帶,塞倫蓋蒂的動物每年都會遷徙到這裏一次,原本種咖啡豆的農民因為感染艾滋病無力整理作物,於是改種像香蕉這種比較簡單的農產品或砍樹燒木炭。而咖啡樹就變成野生植物,長到四五米高,無法複原。尚提安還聽說有些人根本就不在乎得病,反正沒有葯醫,所以也不會停止生小孩。於是在一些村落里,所有成年人都已病故,許多孤兒沒有父母,只有病毒。
在一個沒有人類的非洲大陸,當象群穿越桑布羅,然後走過薩赫勒,更向北推進到赤道以上,它們可能發現撒哈拉沙漠正向西北方退去,因為沙漠化的先遣隊山羊已經成了獅子的午餐。或者,它們可能正好跟沙漠碰個正著,因為拜人類遺產之賜,氣溫迅速上升,再加上大氣中的碳濃度提高,加快了沙漠擴張的腳步。撒哈拉沙漠近來擴張的速度令人震驚,甚至有些地方沙漠化的速度達每年三四千米,這都是因為天時。
察沃又再度淪為空城,杳無人跡,只剩下動物。如今,在這個曾經是「一戰」的戰場上,遍布著樹榦上爬滿了小碟莓的砂紙樹,現在是狒狒族群的家園。到了1948年,察沃已不再有人居住,於是英國政府宣布,這個人類歷史上一度最繁忙的貿易路線,正式成為野生動物的避難所。二十年後,這裏大象的數量多達四萬五千隻,是非洲最大的象群棲息地。然而,這個數目卻沒有持續維持下去。
其中之一,就是我們人類。圖爾卡納湖位於大裂谷內,是肯亞與衣索比亞共有的湖泊。波茲在這裏挖掘出我們祖先遺骸留下來的豐富寶藏,他發現每當氣候或環境條件惡化,早期人科動物的數目就會超過更早期的人科動物,最後完全取而代之。適應能力是適者生存的關鍵:一個物種的滅絕,就是另外一個物種的演化。而在非洲,大型動物很幸運地跟著我們一起演化出最適應環境的形態。
所幸,在人類消失之後的世界里,大型哺乳類動物並沒有全部消失,因為整個非洲大陸就是一座收藏豐富的博物館。人類不見了之後,它們會不會擴張到整個地球?它們會取代我們在別處殲滅的物種嗎?抑或它們會演化成類似那些已經消失的生物嗎?
在所有動物都滅絕之前,只有一件事可能減緩這種人口擴張的趨勢,不過想來就可怕。老人家庫伊尼將之稱為「世界末日」。他這樣說,「未來,艾滋病會將全人類一筆抹消。動物會收回一切」。
「艾滋病正在殺死未來整個世代的領袖。」那天下午,尚提安跟庫尼伊這樣說道。不過老人家卻認為未來領袖並不重要,反正動物會回來重掌天下。
塞倫蓋蒂一直是馬阿塞族人心裏的痛。1951年,他們被趕出這塊五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只是為了那些看太多好萊塢電影的觀光客,成立一座完全沒有關鍵物種——智人的主題公園,滿足他們read.99csw.com對於非洲這片原始荒野的幻想。不過像尚提安這樣的馬阿塞族自然學家反而感激當年的決定,因為塞倫蓋蒂得天獨厚,擁有最適合草原生長的完美火山土壤,如今這裏已經成為地球上哺乳類動物最集中、也最豐富的基因寶庫。也許有一天,這些物種會擴散到這個星球的其他地方繼續繁殖。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這裏將是它們的起源地。這裏雖然幅員廣大,自然學家仍不免擔心,萬一周遭的一切都變成農田與圍籬,那麼在塞倫蓋蒂這些數都數不清的瞪羚要如何存活,更別提還有大象了。
如果非洲的動物演化出逃避人類獵捕的能力,那麼人類消失之後,這樣的平衡又會往哪邊傾斜呢?會不會有某些大型動物因為太適應與人類共存,反而形成某種微妙的依賴甚至共生的關係?在沒有我們的世界里,這種關係會不會隨著人類消失也跟著不見了?
「沒錯,」馬丁說,「就跟長毛象和乳齒象一樣。」
從中東的肥沃月彎開始一直到現在的信史記載,只勉強佔了我們祖先在這裏居住時間的百分之一而已。他們在此挖掘植物,對著動物拋擲削尖的石塊,隨著技術精進,一定要有足夠多的獵物供養愈來愈多的狩獵人口。在奧羅格塞里,到處都看得到一堆堆的股骨與脛骨,很多已經被敲碎,取走骨髓。在大象、河馬與一整群狒狒令人瞠目結舌的遺骸周圍,堆滿了大量的石制工具,顯示整個人科動物族群都結合起來,一起屠殺、分解、吞噬他們的獵物。
東非奴隸的目的地並不是美國,而是阿拉伯。在19世紀中期之前,肯亞沿岸城市蒙巴薩一直是販賣人口的主要港口,也是阿拉伯奴隸商販在中非村落中持槍抓人之後,長途跋涉的終點。一隊隊的奴隸打著赤腳從裂谷走下來,押送奴隸的人則在後面,拿著槍坐在驢子上壓隊。當他們走到察沃時,熱氣上升,舌蠅也蜂擁而至。奴隸商販、獵人或其他什麼囚犯,如果能活著走出來,就會繼續前往無花果形的綠洲西瑪泉。這裏的許多自流泉里都是水龜與河馬,每天約有十九萬噸的水會從四十八千米以外滲水性超強的火山丘滲入地底,並從這些池子中湧出。奴隸商隊會在這裏停留好幾天,付錢給用弓箭狩獵的瓦特族人以便補充給養。這條奴隸交易路線也是象牙交易路線,所以沿途的大象都遭到獵殺。隨著象牙的需求量增加,象牙的價格也凌駕奴隸之上,於是奴隸便主要被用於搬運象牙。
不過,這裡有數以千計的手持石斧與寬刃石器出土。最近發現的是用來丟擲的工具,一端是圓形,另一端有尖角或是兩面都銳利的邊緣。在奧杜威峽谷的原人,如南方古猿,只是用兩個石塊彼此敲擊,直到其中一個出現缺口為止。這裏的工具卻是用特殊技巧削鑿成型,是可以複製在每個石塊上的技術。這些工具出現在人類生存的每一個地層中,顯示人類在奧羅格塞里附近狩獵、屠殺獵物,至少已長達五十萬年。
「我是自然學家,」他跟她解釋道,「如果所有野生動物的棲地都消失了,我就得去種田。」在土地被細分之前,馬賽人認為他們是天神選定去放牧的人,種田有損他們的男性尊嚴,他們甚至不願為埋葬親人而破開草皮。

1.源頭

在20世紀70、80年代之間,大象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才學會要留在安全的地方。它們在無意間踉蹌走進了全球性的貧富碰撞。一邊是非洲日益嚴重的貧窮,以肯亞來說,全世界最高的出生率讓這個問題雪上加霜。另一邊則是所謂亞洲經濟之虎的蓬勃發展,刺|激了人們對遠東各種奢侈品的渴望,其中也包括象牙,這種慾望甚至凌駕了過去幾個世紀對奴隸的渴望。
山下又傳來一陣狒狒群的嘶吼聲,或許正在驅趕那隻將飛羚屍體掛在樹上的獵豹。有趣的是,雄狒狒固然會為了優勢地位彼此你爭我奪,但是一遇到獵豹,又會暫時休兵,一起趕走敵人。狒狒是腦容量第二大的靈長類動物,僅次於智人,也是在森林棲地縮小之後,唯一學會適應草原生活的另一種靈長類。
這裏的雨量不足以讓所有的草原都變成可耕種的農田,但是這並沒有阻止馬阿塞族人繁衍後代。目前尚提安只有一個妻子,他原本也打算到此為止。不過,尚提安青梅竹馬的戀人、也是他在完成傳統戰士訓練之後結婚的對象奴可娃,一聽說她可能是唯一的妻子時卻感到萬分驚恐。
利基夫婦發現,在史前時代,湖水曾經幾度填滿奧羅格塞里窪地,在濕季會出現湖泊,到了乾旱期又憑空消失。動物到這裏來飲水,而會製造工具的人類也尾隨而至。不斷進行的挖掘工作證實,從九十九萬兩千年前到四十九萬三千年之間,有早期人類在湖邊定居,但始終沒有挖掘到人科動物的遺骸。直到2003年,史密森博物館與肯亞國立博物館的考古學家才終於找到一個小型頭骨,可能是直立人的頭顱,也就是我們的祖先。
如今,阿布岱爾是我們人類與其他自然界達成某種不穩定協議的典型範例,也就是大家熟悉的「國家公園」。對罕見的大型森林野豬,體形最小、跟野兔差不多大的羚羊(桑島新小羚),還有金翼太陽鳥,銀頰噪犀鳥以及一身暗紅深藍羽毛、令人為之驚艷的藍冠蕉鵑等動物來說,國家公園是它們的避難所。至於滿臉腮胡的黑白疣猴,看長相,好像跟佛教僧侶有血緣關係似的。它們住在這座原始森林內,從阿布岱爾山坡上往各個方向一路滾下去,直到一頭撞上通電籓籬為止。
飛機下降九十米,他讓機身傾斜三十度,開始以順時針方向繞著大圈子飛行。他觀察以糞土堆砌而成的小屋圈子,每個妻子一間小屋,有些富有的馬阿塞族人可以擁有十個妻子。他大概計算了一下人畜的總數,然後在植物地圖上標示上七十七頭牛。從空中看去,馬賽牧人就好像綠色平原上的幾滴血,這些男人高大、優雅、黝黑,身上穿著傳統的紅色格子呢披肩斗篷。這種穿著最早可追溯到19世紀,自從蘇格蘭傳教士分發格子呢毛毯給他們,馬阿塞族牧人就發現這種衣料既輕便又暖和,很適合幾個星期長的放牧生活。
再往南,赤道地區的非洲人畜養動物已經有好幾千年的歷史,獵捕動物的時間更長。事實上,在野生動物與人類之間存在互惠的關係。當游牧民族,如肯亞的馬阿塞族牧人,趕著牛群穿梭在牧草地與水泉之間,他們手上的矛可以嚇阻獅子,於是角馬也利用牧人的保護,跟著一起遷徙。後來,角馬的同伴斑馬也尾隨而至。游牧民族的生活節儉,很少吃肉,學習靠著牲口的乳汁與血水過活,他們會小心翼翼地在牛的頸動脈打洞抽血,然後再止血。唯有乾旱導致牲口的草料減少時,他們才會重回狩獵生活,或是跟仍靠打獵過活的叢林部落交換食物。這種人類與動植物之間的平衡,在人類自己也變成獵物,或變成商品時,平衡被打破了。我們本來就跟近親黑猩猩一樣,永遠都是為了爭奪地域和交配對象彼此殺戮,但是隨著奴隸制度興起,我們又有了更等而下之的新玩意兒——出口莊稼。
象牙的價格是每公斤二十美元,而且還在以十的倍數增長中。像察沃這樣的地方,就在猖獗的盜獵下,成了無牙大象屍堆的集散地。到了20世紀80年代,非洲的一百三十萬頭大象中,有過半遭到屠殺。在肯亞,只有一萬九千隻大象倖存下來,全都集中在安博塞利這樣的庇護所里。國際禁運以及盜獵者格殺勿論的命令,稍稍遏止了猖獗的惡徒,卻始終無法完全消滅屠殺大象的行為,尤其是在國家公園以外的地區,經常有人以保護莊稼與人類的借口獵殺大象。
「開天闢地之初,這裏只有一片森林,天神『蓋伊』read•99csw.com賜給我們叢林族人,替我們打獵。可是後來動物都逃走了,跑得太遠,根本就捉不到,於是馬阿塞族人就向蓋伊禱告,請他賜給我們一種不會逃跑的動物。他說要等七天。」
如果這樣的防禦措施每次都奏效的話,掠食動物可能早就絕種了。於是二者之間達成一種平衡,在短距離速度競賽中,獵豹捕獲瞪羚,但在長距離耐力競賽中,瞪羚超越獵豹。生存的技巧在於在避免成為他人盤中飧的時間內繁殖出後代,或要經常繁殖以確保永遠都有後代倖存。結果,像獅子這樣的肉食動物,往往只能捕捉到最年老力衰或是病重的獵物。早期人類也是如此,或許我們起初還跟鬣狗一樣,專門挑最簡單的工作,即吃那些技藝更精湛的獵人吃剩的腐肉。
除了人類從未定居過的南極之外,只有非洲從未遭受過重大的野生動物大滅絕。「可是密集的農業與人口|暴增,」魏斯登憂心忡忡地說,「意味著這種情況可能就近在眼前。」人類與野生動物在非洲演化出來的平衡,已經失衡到無法控制的地步,太多的人、太多的牛、太多的大象因為太多的盜獵者而被塞進太小的空間。不過,魏斯登心裏還抱著最後一線希望,他知道在非洲的某些地方仍然保存著,在人類演化成足以威脅大象的關鍵物種之前的原始風貌。
「他們讓牲口吃草,把林地留給大象。將來,大象又會製造出新的草地。於是,這裏的草地、林地、灌木林地就像馬賽克拼圖一樣拼在一起。這也是草原也必須多元化的原因,如果只有林地或草地,那麼這裏就只能養活林地物種或草地物種。」
庫尼伊笑了起來,大大的眼睛在午後陽光下閃爍著紅色的光芒,映照著他耳垂上兩個松果形的銅製耳環,拉得耳垂貼近臉頰。他說,馬阿塞族人學會了如何焚燒樹木,替牲口製造草原,而濃煙也可以驅趕瘧蚊。尚提安聽懂了這個故事的要旨。當人類還靠狩獵採集過活時,我們跟其他動物都沒有什麼兩樣。然後,天神選擇了我們變成放牧民族,賜給我們支配動物的聖諭,神賜的恩典就此長存。
尚提安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一輪新月從赤道的地平線跳了出來,兩端彎彎翹起,宛如一隻玉碗,等著金星落在碗里。南十字星座、銀河、麥哲倫雲各在其位,空氣聞起來有一點紫羅蘭的香味。尚提安聽到空中有林鴞的叫聲,跟他小時候,在他們家周圍的森林尚未變成小麥田之前,聽到的那些林鴞叫聲一模一樣。如果人類的農田變成了馬賽克里的一小片森林與草地,如果狒狒取代了我們的位置,它們會不會因為享受到純粹的自然之美,而感到心滿意足呢?
只不過在短短的六千年前,這片除了極地之外全世界最大的沙漠還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原,鱷魚、河馬在水量豐沛的撒哈拉溪流里打滾。後來,地球的軌道經過一次周期性的調整,傾斜的地軸雖然只調整了不到半度,卻能翻雲覆雨。僅僅如此,還不足以讓草地變成沙丘,但又碰到人類的發展,正好打翻了整盤棋,把這裏變成了不毛的灌木林地。在此之前的兩千年內,北非的智人已經從手持石矛狩獵的獵人,轉變成種植中東穀物、飼養牲口的農民。他們把家當放在一種新馴服動物的背上,自己也坐了上去。這種動物是美洲有蹄哺乳類動物的後裔,它們在家鄉的表親都於巨獸大屠殺中滅亡之前,僥倖遷移到此,它們就是駱駝。
過了西瑪泉之後,地下水冒出地面,形成了察沃河,最後注入海洋。這條沿途有黃皮洋槐與棕櫚樹叢遮陰的路線,具有難以抗拒的誘惑,但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容易感染瘧疾。豺狼與鬣狗會一路跟隨奴隸商隊,察沃的獅子也因為大啖落隊的垂死奴隸而聞名。
人類在世界上放縱了無數的物種,它們最後都激增到無法控制的地步。其中桉樹、臭椿樹與野葛並列為三大毒瘤,在我們離開之後,依然侵害荼毒這片土地。為了啟動蒸汽機,英國常常從澳大利亞的皇家殖民地引進生長快速的桉樹,取代成熟速度緩慢的熱帶硬木森林。芳香的桉油也用來製造咳嗽藥水,或用來消毒傢具的表面。桉油如果大量使用的話,就是一種毒藥,原意是驅趕其他競爭的植物。沒有什麼昆蟲會靠近桉樹,所以也沒有什麼鳥會在樹上築巢,因為沒有蟲子可以吃。
馬阿塞族人離開之後,大象就來了。自從撒哈拉死亡之後,人類首次帶著牛群從北非南下,大象與人類飼養的牲口之間就不斷上演這樣一齣劇目。牛群啃光了草原上的青草之後,灌木叢就開始入侵。不久之後,灌木叢便長到大象吃得到的高度了,大象就用長牙撕扯樹皮或推倒灌木以享用樹頂的嫩葉,清理出來的空地又能讓青草回來了。
肯亞中部高聳、寒冷的阿布岱爾荒原(Aberdares Moors)向來不適合人類居住,不過總是有朝聖者不辭辛勞地前來探源。這裡是四條河川的起源地,分別往四個方向奔流,灌溉山下的非洲大陸。河水從玄武岩絕壁上凌空傾瀉而下,注入深邃的峽谷內,形成壯觀的瀑布。其中的古拉瀑布高空懸崖披垂而下,飛越將近三百米的半空,形成一條拱弧,最後才被迷濛霧氣與如樹木般高大的蕨類植物吞噬。
跟其他定居不動的部落相比,艾滋病對馬阿塞族人來說還不是夢魘,不過尚提安覺得這個噩夢就近在眼前。以前,馬阿塞族人都是手持長矛,帶領牛群徒步穿越大草原。現在,有些人會進城嫖妓,然後回來散播艾滋病。更糟糕的是那些每周來兩次的卡車司機,他們帶著汽油來販賣,讓馬阿塞族農民可以使用買來的卡車、摩托車和農耕機。可是他們帶來的卻不只是汽油,現在連尚未行割禮的少女也受到了感染。
奴可娃了解這些,但是她畢竟是個馬阿塞族女人。最後他們達成協議,只娶兩個妻子,不過她仍然堅持要六個小孩,而他希望只要四個就好。當然,他的第二個妻子也會想要自己的孩子。
桉樹非常需要水分,所以哪裡有水,就往哪裡長。例如沿著「尚巴」佃田周圍的灌溉溝渠,就常看到它們高大的身影。一旦沒有人類之後,它們會瞄準荒廢的田地,而且比其他從山上吹下來的本土種子更能佔得先機。到最後,也許要動用許多天然的非洲伐木工——大象,才能開闢出一條小徑,重返肯亞山,徹底消弭這塊土地上最後的大英帝國的幽靈。

2.我們之後的非洲

如果現在主宰草原的有蹄動物牛群消失了,角馬的族群會擴張並取而代之。如果人類消失了,狒狒會不會繼承人類的地位呢?在更新世它們頭蓋骨的發育不及我們,是因為我們跳在它們頭上,率先離開樹木的緣故?我們不再擋路之後,它們的心智潛能會突然增長,使它們產生不連續的突變演化,填補我們在生態區位留下的每一個縫隙?
「這是一種極端化的情況。把大象全趕進公園裡,然後只在公園外放牧,結果造成兩種截然不同的棲地。園內沒有樹木,變成了草地,園外則變成濃密的林地。」
尚提安處於現代化的馬阿塞族新世代,從小有機會讀書,精通科學,學了英語和法語,還成為一位自然學者。二十六歲那年,他成為極少數獲頒肯亞專業遊獵導遊協會銀章認證的非洲人之一,這是最高等級的導遊證書。之後,他在馬阿塞瑪拉保育公園的生態旅遊中心找到一份工作。馬阿塞瑪拉是坦尚尼亞的塞倫蓋蒂平原在肯亞境界的延伸地帶,這裏的公園結合了只有野生動物的保留區,以及馬阿塞族人和牲口與野生動物共存的保留區。長滿紅色燕麥草的馬阿塞瑪拉平原上,點綴著零星的沙漠棗椰樹與平頂刺槐,跟非洲其他草原一樣,景緻依舊壯觀。只不過,如今在這裏吃草的絕大部分都是富養的牛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