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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七 什麼會消失

第二篇

七 什麼會消失

種族仇恨自此成了一種習慣。希臘人屠殺整個土耳其家族,土耳其人則採取更兇殘的復讎手段。後來,希臘國內的軍人接管政權,引發了塞普勒斯島上的政變,不過這一事件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為了回饋希臘新的反共政權,在幕後主導了全局。這促使土耳其政府在1974年7月出兵保護土裔塞普勒斯人,以免他們被併入希臘。在接下來的短暫戰爭中,雙方都被控以殘酷的手段對付敵方的平民。希臘人在瓦羅沙海濱度假飯店的頂樓架設防空高射炮時,土耳其人駕著美國的幻影戰機轟炸這些高樓,而瓦羅沙的希臘人則逃之夭夭。
躺在骷髏般的建築結構底下的石灰岩方塊,也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想道:「這就跟瓦羅沙一樣。」尚未完工的建築,周圍堆滿了建築用的碎石,看起來正是瓦羅沙衰敗的景象,只不過一邊在蓋高樓,另一邊卻是廢墟。
走到新的高爾夫球場後面,道路終於又變窄了。經過一座橋上石灰岩裝飾都被拆除的單車道石橋,跨越長滿桃金娘與粉色蘭花的山谷,來到了卡帕斯半島。卡帕斯半島這條長長的卷鬚往東伸展,遙指黎凡特地區半島上是一排空蕩蕩的希臘教堂,裏面空無一人,卻依然屹立不搖,見證了石砌建築的剛毅堅實。石砌建築是最早用來區分人類定居或遊獵生活形態的一項指標,因為遊獵生活中以泥土與條枝搭建的小屋,就跟當季的草一樣不耐久。在人類消失之後,石砌建築將是最後一批才消失的東西。在現代建築所使用的建材都一一腐化之後,這個世界會回溯我們的腳步,重返石器時代,也逐漸消弭我們所遺留下來的記憶。
1976年夏天,艾倫·凱文德接到一通意外的來電。瓦羅沙的君士坦飯店在閑置兩年之後,要改名重新開張,有很多電氣方面的工程需要完成,問他有沒有空。
英國籍的電氣工程師凱文德在戰火爆發的兩年前,也就是1972年,來到這個島上。當時他接受倫敦一家公司的任命在中東地區工作,不過當他第一眼看到塞普勒斯島,就決定留下來定居。除了酷熱的7、8月之外,這個島嶼的氣候都很宜人。他住在北岸的山腳下,山上是由黃色石灰岩修建而成的村落,村民靠採收橄欖樹與角豆樹的果實為生,這兩種植物都是他們從山下的港灣小鎮凱里尼亞移植過去的。
什麼都沒有改變,只有瓦羅沙逐漸邁向進一步的腐朽衰敗。圍在四周的鐵欄杆與鐵絲網如今都長滿鐵鏽,但是欄杆里除了鬼魂之外,已經沒什麼需要保護了。偶爾可以看見可口可樂的招牌,或門口廣告牌上的大型海報寫著夜總會入場費,不過這些夜總會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賓客上門了,以後也不會再有。合頁窗也一直是敞開的,窗上的玻璃付之闕如,留下空蕩蕩的窗欞。石灰岩牆面碎落滿地,整堵牆壁傾塌,露出屋內的空房間,房間里的傢具早就不知所蹤。牆上的油漆已經剝落,水泥牆即使還在,也會發黃變成柔和的綠銹色。若是沒有塗上水泥,就可以看到磚塊接縫處,灰漿已經溶解。
戰爭爆發時,他決定靜觀其變,預測戰爭一旦結束,他的專長就會派上用場。果然不出他所料,只是他怎麼都沒料到會是飯店的業主打電話給他。希臘人放棄瓦羅沙去逃難之後,土裔的塞普勒斯人決定,與其讓遊民霸佔房舍,不如好好經營這個炫人的度假勝地,一旦永久和談開始進行,這個談判籌碼就會更有價值。於是他們用鐵鏈架起了圍欄,還沿著海灘加裝鐵絲網,派駐土耳其部隊在此守衛,更設立標語,警告閑雜人等不準進入。
不過他們也沒有太多時間傷腦筋,因為戰爭在1974年爆發了。雖然一個月之後戰火就停熄了,但瓦羅沙的希裔塞普勒斯人卻發現,他們的龐大投資都落在隔著希臘線屬於土裔的那一邊,而他們必須跟所有瓦羅沙的居民一起往南逃往島嶼上屬於https://read.99csw.com希裔的這一邊。
事實上,這裏完整得讓人有點毛骨悚然,因為人們棄之不顧的速度快得嚇人。1974年,在8月時飯店業務戛然而止時,房間鑰匙還好端端地散落在飯店櫃檯上。面海的窗戶依然敞開著,吹進來的海沙在飯店大廳形成一座座的小沙丘。花瓶里的鮮花已經乾枯,盛著土耳其咖啡的小咖啡杯以及早餐留下來的碗碟,還擺在鋪了麻質桌布的餐桌上,餐碟被老鼠舔得乾乾淨淨。
別的不說,建築質量是江河日下。每個廣告牌都吹噓著北塞普勒斯陽光普照的夢想家園,但在廣告牌接近底部都註明「工程質保期為十年」。謠傳開發商從沙灘挖掘海沙來做混凝土,卻沒有徹底洗掉沙里的海鹽。若是傳聞屬實,這些房子大概也只有十年的壽命。
新聞記者穆尼爾始終不忍從伊斯坦布爾重返家鄉,面對故土化成灰燼的殘酷事實,直到一位土裔塞普勒斯的園藝學家希克梅·烏魯干說服他,勸他一定要來看看這裏發生了什麼。於是穆尼爾發現,花朵再次重建了塞普勒斯的風景地貌,燒焦的山坡地鋪滿了深紅色的罌粟花。烏魯干還跟他說,有些罌粟花種子存活了一千多年,就是等著這把火燒掉林地,讓它們可以盡情綻放。
地勢崎嶇的塞普勒斯島面積相當於美國的康涅狄格州,漂浮在寧靜碧綠的海面上,周圍幾個國家的人民之間血緣關係錯綜複雜,偏偏又彼此看不順眼。希臘人早在四千年前就落腳於此,接著有不同民族先後征服他們,佔領塞普勒斯,有亞述人、腓尼基人、波斯人、羅馬人、阿拉伯人、拜占庭人、英國的十字軍、法國人、威尼斯人。1570年,又來了一個新的統治者奧斯曼帝國,隨之而來的是土耳其的拓荒移民。到了20世紀,土耳其裔的人數佔全島人口的五分之一。「一戰」結束之後,奧斯曼帝國瓦解,塞普勒斯成為英國殖民地。島上的希臘裔東正教基督徒過去曾經定期反抗奧斯曼土耳其人的統治,現在當然也不歡迎新來的英國統治者,反而鼓吹與希臘統一。不過,佔少數的土裔塞普勒斯回教徒卻大力反對。二者之間的緊張關係持續了幾十年,在20世紀50年代還曾經爆發過好幾次劇烈衝突。到了1960年,雙方各讓一步,獨立建國,成立了塞普勒斯共和國,由希臘裔與土耳其裔共享權力。
又過去了二十年,換了一個新的世紀,時間繼續向前推進。土裔塞普勒斯人一度認為瓦羅沙的價值非凡,希臘人一定不願意放棄這個地方,希望藉此逼迫他們上談判桌。但是雙方都沒想到,三十多年過去了,土耳其人的北塞普勒斯共和國依然存在,不但跟希臘人的塞普勒斯共和國隔絕,也跟全世界脫軌。除了土耳其一國承認之外,它在全世界各國眼中仍是一個遭到放逐的國家。連聯合國維和部隊也還停留在1974年,仍然無精打采地巡邏那條希臘線,偶爾替仍困在展示櫥窗里的那一兩輛全新的豐田汽車打打蠟。
兩年後,擁有眾多地產的一個老奧斯曼基金會(這間坐落在瓦羅沙最北端的飯店隸屬於他們),提出請求,希望能准允他們改裝這間飯店,重新開張。在凱文德眼中,這個要求合情合理,因為這家即將改名為棕櫚灘飯店的四層建築,距離彎曲的海岸線很遠,因此陽台與飯店前的沙灘一整個下午都是陽光普照。至於隔壁那間曾暫時架起機關槍的飯店大樓,則在土耳其的空襲行動中倒塌。凱文德第一次進入這個禁區時發現,除了一些碎石之外,其他的東西保存得還相當完整。
他的任務是讓冷氣系統恢復運作,然而事實證明,這個例行工作可說是困難重重。島嶼南邊的希裔政府獲得聯合國承認是合法的塞普勒斯政府,但是北邊的土裔政府只有土耳其一國承認,因此他無法獲得新的電氣零件。於是駐防瓦羅沙的土耳其部隊做了特別的九九藏書安排,准許凱文德偷偷到其他閑置的飯店裡去拆卸他所需要的零件。
介於四萬英鎊到十萬英鎊之間的房地產價格(相當於七萬五千到十八萬五千美元),帶動了土地熱潮,也引發一些土地所有權之爭,因為希裔塞普勒斯人仍聲稱他們是合法的地主。北塞普勒斯的一個環保信託單位軟弱地抗議新建高爾夫球場的開發案,他們提醒大家注意:他們現在得用特大號的塑料袋從土耳其進口水,都市裡的垃圾場已經爆滿,而完全沒有污水處理設備則意味著,將有五倍以上的廢水傾倒進湛藍透明的海洋里。
沿路走進半島,景色也愈來愈像《聖經》里所描述的風景,古老的牆壁因底部黏土受地心引力的牽引,化成一堆堆的土丘。島嶼末梢有幾座沙丘,上面覆蓋著喜鹽的灌木與開心果樹。沙灘上殘留著母海龜產卵時拖著肚腩上岸的痕迹。
他整天拆卸零件,拯救冷氣機、商用洗衣機與烘乾機,還有完整的廚房設備,包括爐子、燒烤箱、冰箱與冷凍櫃,等等。整整六個月,只有靜寂在他耳邊迴響。他跟太太說,這樣的寂靜對他的耳朵有害。在戰爭爆發的前一年,他替城鎮南邊的一個英國海軍基地工作,白天常把太太一個人留在海灘飯店享受陽光,晚上才接她去吃飯跳舞,當時會有樂隊替德國與英國觀光客演奏。如今,樂聲不再,只有不復安撫人心的海水不斷地揉搓上海岸,從破門窗吹進來的海風也像嗚咽嘆息,唯有鴿子的「咕咕」聲震耳欲聾。缺乏人氣的聲音在四壁間迴響,令人精神緊繃。他一直注意聆聽是否有土耳其士兵靠近,因為他們接到的命令是看到有人搶劫掠奪就開槍射擊,而他並不確定在這些巡邏的士兵當中,有多少人知道他在此工作是完全合法的,也不確定是否有機會自我澄清。
塞普勒斯的形狀像一隻煎鍋,長柄伸向敘利亞的海岸線,鍋里有兩道東西向的山脈並列,而且兩道山脈正好分居希臘線的兩側,中間夾著一道寬廣的中央盆地。山上一度覆蓋著阿列頗與科西嘉種的松樹、橡樹與杉木,兩山之間的平原則是柏樹與杜松木的林地,而面海的乾燥斜坡上種了橄欖樹、杏仁樹與角豆樹。在更新世末期,跟母牛一般大的侏儒象,以及體形與農場母豬相去不遠的侏儒河馬都曾在這片樹林間穿梭遊走。由於塞普勒斯原本是從海底升上來的陸地,跟周圍的三塊大陸都不相連,因此這兩個物種顯然是游泳過來的。到了約一萬年前,人類也跟隨它們的腳步來到此地。至少有一個考古遺迹顯示,最後一隻侏儒河馬是遭到智人獵殺烹煮而亡。

塞普勒斯瓦羅沙的廢棄飯店(彼得·葉芝 攝)
塞普勒斯的樹木曾經遭到亞述人、腓尼基人、羅馬人砍伐用以造船。到了十字軍東征的年代,大部分的樹木都成了獅心王理查德的戰艦,在此之前,羊群的數目就已經大到足以令整片平原寸草不生。到20世紀,他們引進了羅漢松,試圖復甦原來的春天。然而到了1995年,在長期乾旱之後,幾乎所有的羅漢松和北邊山上僅存的原生林,都在閃電造成的森林火災中付諸一炬。
這個洞穴不深,大約只有六米,裏面卻相當溫暖。洞穴里有個被熏黑的壁爐、兩條凳子,睡覺的壁龕鑲嵌在沉積岩壁上。第二個房間比第一個小,幾乎呈正方形,門口也是方形的拱門。
1974年戰火爆發時,瓦羅沙大部分的建築都還不足兩年。瓦羅沙是由希裔塞普勒斯人開發,沿著深水港灣法馬古斯塔市南邊的半月形沙灘興建而成,原來的目標是要媲美法國與義大利在地中海沿岸的度假勝地,建設成塞普勒斯的里維拉。法馬古斯塔是一座古都,四周有城九九藏書牆圍繞,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年。到了1972年,高聳的飯店大樓沿著綿延約五千米的瓦羅沙金色沙灘拔地而起,後面是一整排的商店、餐廳、電影院、度假小屋與員工宿舍。當初選中這個地點是因為位於島上背風的東海岸,海水暖和,唯一的缺點就是開發商決定將飯店大樓蓋得愈靠近海岸線愈好。幾乎所有蓋在沙灘旁的高樓大廈都犯了同樣的錯誤,他們後來才發現,日當正午時,一整排的飯店有如斷崖懸壁一樣,龐大的陰影遮蔽了整座海灘,不過為時已晚。
上面一座小小的石灰岩山丘上長了一棵枝葉茂密的羅漢松,石丘表面的陰影竟然是個洞穴。走進一看,低矮的入口拱門拉出一條柔和的拋物線,顯示曾被人雕刻過。有強風襲過的半島末梢,與土耳其相隔不到六十千米,再前進三十二千米就可以到達敘利亞,塞普勒斯的石器時代就是從這裏開始的。人類抵達此地的時間,世界上已知的最古老的建築物——一座石塔開始興建,蓋在全世界最古老的城市、至今仍有人居住的耶利哥(Jericho)。相形之下塞普勒斯島上的這個居所要粗糙得多,但這仍代表著人類發展上巨大的進步。他們冒險跨越了地平線,離開了視線所及的海岸,尋找另外一個等待他們的海岸。雖然早在四萬年前,抵達澳大利亞的東南亞人已經率先踏出這一步。

這一次來的不是十字軍,而是一群英國中產階級老人,想用他們的養老金買一個便宜又溫暖的養老場所。在狂熱的開發商帶領之下,他們在只有準國家地位的北塞普勒斯,找到利比亞以北最後一個便宜又沒有人開發過的海濱房地產,而且還有寬鬆的都市劃分法規予以配合。於是在轉眼之間,推土機就剷除了五百多歲的橄欖樹,沿著山坡地開出道路。紅色屋頂像海浪般擁進原有的地景中,而灌滿混凝土的地基上一再複製出相同的建築平面圖。房地產公司站在海嘯般的現金收益浪上,腳踏著寫滿英文的廣告牌衝上海岸,廣告牌上儘是一些如「莊園」、「山景府邸」、「海濱別墅」、「豪宅大院」之類的誘人字眼,配上一些古老的地中海地名。
每個月都有新來的蒸汽推土機像飢餓的雷龍一樣大口大口吞噬海岸線,然後在凱里尼亞以東四十八千米處那條愈來愈寬的瀝青路面兩旁,吐出橄欖樹與角豆樹的殘骸,絲毫沒有中止的跡象。英文大軍在海岸邊行進,後面拖著慘不忍睹的建築物。廣告牌一個接著一個,宣布最新的土地劃分進展,個個都有讓人信服的英文名稱。不過這些海濱別墅的長相卻愈來愈不堪,混凝土牆不再刷上灰泥,還有以人工聚合物做成的俗氣的假的陶土瓦片,壓模製造的石砌飛檐與窗檯。有一次,烏魯干在一整排等著裝上預鑄牆壁的街屋鋼架結構前,看到一堆傳統的黃色石磚,赫然發現這是有人拆掉了本地橋樑的石制飾面,賣給了承包商。
此地卻沒有這樣的藝術品。率先在塞普勒斯居住的人是掙扎求生的拓荒先鋒,他們對審美的追求還是以後的事情。不過他們的骨骸已經埋在地底。在人類的建築物與耶利哥的石塔遺迹都化為沙土時,最初給我們提供庇護,並讓我們首次認識到「牆壁」概念及他們對藝術的渴求的這些洞穴,依然會存在。在沒有我們的世界中,這些洞穴會靜靜地等待著下一批進駐的主人。
烏魯干在北邊海岸山上的拉普塔村種植無花果、仙客來、仙人掌與葡萄,還不辭辛勞地照料全塞普勒斯最古老的重枝桑。他在年輕時被迫離開南方的家園,如今他的短髭、尖須與碩果僅存的幾撮頭髮都已灰白。他父親原本在南方有座葡萄園,還兼養羊,種植杏仁、橄欖與檸檬等作物,二十幾代的希臘人與土耳其人一直這樣共享谷地。在毫無意義的敵視對立撕裂這座島嶼之後,突然間,鄰居開始互毆至死。他們發現一具被打爛的屍體,是https://read•99csw•com一位帶山羊去吃草的土耳其老婦人,在她死後,那隻小動物的牽繩還拴在她的手腕上,「咩咩」地叫著主人。這等行徑野蠻兇殘,但土耳其人也照樣屠殺希臘人。人類族群彼此仇視謀殺的原因,不比黑猩猩的種族屠殺來得複雜難解。我們人類一直假裝自己的文化法規禮教已經超越了這樣的動物本性,不過到頭來卻是自欺其人的徒然。
在此之前,大自然還是會持續進行土地收復計劃。野生的天竺葵與喜林芋蔓從沒有屋頂的房舍頭頂冒出來,沿著外牆爬下來。鳳凰木、苦楝果,還有木槿花、夾竹桃與紫丁香樹叢,也從室內外界線早已模糊的屋隅竄出。屋舍消失在九重葛的紫紅色小丘底下,蜥蜴與吐著舌信的蛇輕盈地掠過野生蘆筍、仙人果與兩米高的草叢。一大片長滿香茅的土地,散發出帶點香甜的空氣。到了夜晚,漆黑的海灘上沒有賞月尋幽的訪客,反倒爬滿了赤蠵龜與綠海龜。
事後證明他多慮了,因為他絕少看見守衛的士兵,他也了解他們為什麼會避免走近這樣一個不定時炸彈。
這真是意外的驚喜。地中海島國塞普勒斯東岸的瓦羅沙原本是度假勝地,自從兩年前的戰火將這個國家一分為二之後,此處就成了禁地。這場戰爭實際上只維持了一個月,然後聯合國就介入調停,在土耳其裔與希臘裔的塞普勒斯人之間達成一個麻煩叢生的停火協議。在停火的那一剎那,不管雙方的部隊在哪裡,全部就地在兩軍之間劃出一條無人地帶,稱之為「希臘線」。在首都尼科西亞,這條希臘線有如醉漢行經的路線一般,歪歪扭扭地穿過彈痕累累的街道與房舍。某些狹窄的街道寬度不過三米,敵對的雙方就面對面站在兩側的陽台上,拿著刺刀猛刺敵人。而在鄉間,這條界線卻可寬達八千米。如今,土裔與希裔的塞普勒斯人之間隔著一條由聯合國部隊巡邏的無人界線,土裔住在北邊,希裔在南邊,界線內雜草叢生,成了野兔與鵪鶉的避難天堂。
南非的南方古猿遺迹顯示,我們至少從一百萬年前就開始穴居。殘留在法國蕭維拱橋的斷崖岩穴里更揭露了,克魯馬努人不但在三萬兩千年前就已佔據了這些洞穴,還把這些洞穴變成人類的第一個畫廊,描繪他們在歐洲獵捕的巨型動物或他們渴望精神上與之交流的神秘力量。
烏魯干開車沿著塞普勒斯的北海岸線,經過另外三座以原生石灰岩興建的古堡,三座古堡與狹窄的道路平行,矗立在崎嶇的山上。海岸邊突出的岬角俯瞰著金黃色的地中海,岬角上是石砌村落的遺迹,有些已有六千年的歷史。原本這些村落建築的陽台、被掩埋了一半的石牆與突起的屋角都還清晰可見,然而,2003年外來勢力又一次入侵,對這座島嶼的輪廓造成重擊。「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烏魯干悲戚地說,「這次入侵的時間並不算長。」

一層層細沙吹過大街,鋪滿飯店的地面。不過讓他最訝異的是,整體而言,沒有什麼味道。除了飯店游泳池散發出一種神秘的氣味之外,大部分游泳池的水雖被放幹了,但聞起來卻好像池裡漂滿了屍體似的,令人費解。池邊桌椅翻倒,海灘遮陽傘也破碎凌亂,四周散落著玻璃碎屑,樣樣都顯示縱情狂歡的Party出了什麼亂子。要清理這些東西,恐怕得花一大筆錢才行。
當梅廷·穆尼爾到達瓦羅沙時,已是凱文德結束修復工作四年之後了,當時房舍的屋頂都已坍塌,樹木直接從屋子裡長了出來。穆尼爾是土耳其知名的報社專欄作家,是土裔塞普勒斯人,後來去伊斯坦布爾求學。家鄉出事時,他返國加入戰局,不過問題始終沒有解決,於是他又回到土耳其。1980年,他是第一位獲准進入瓦羅沙的新聞記者,但是也只能停留幾個小時。
除了來來去去的鴿子之外,此地唯一會動的就是最後一座功能正常的風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沿著這個一度想https://read•99csw.com要比美戛納與阿卡普爾科的度假海灘,一座座的飯店依然矗立在原地,無聲、無窗,有些飯店的陽台還坍塌了,像瀑布一樣跌落到毀滅之潭。到了這個時候,各方都一致同意,此地已經無從搶救,什麼都救不回來了。如果有朝一日瓦羅沙還想招攬遊客,就得全部推平剷除,重新來過。
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破碎的衣服、床單仍然晾在晒衣繩上。不過最令人震驚的,並不是這裏缺乏生命跡象,反而是生機勃勃。一手創建瓦羅沙的人類消失之後,自然就刻意收回了這片土地。瓦羅沙距離敘利亞和黎巴嫩只有十千米,氣候非常溫和,不至於發生凍融作用,但是人行道依然整個被掀翻損毀。穆尼爾詫異地發現,破壞大隊不只是樹木,還有花朵。野生的塞普勒斯仙客來的種子非常細小,總有辦法鑽進裂縫裡萌芽,然後把整塊混凝土都掀過來。現在的街道上都長滿了仙客來白色的梳齒與斑斕多彩的葉子。
「這時候你真的能了解,」穆尼爾在文章中對土耳其讀者說,「道家所謂的柔能克剛是什麼意思了。」
烏魯干從他的花園裡可以看到山腳下的凱里尼亞港,羅馬人曾在此建構防禦工事,到了7世紀時,拜占庭人又在當時的基礎上興建古堡護衛港灣。後來十字軍與威尼斯人陸續接管,接著是奧斯曼人與英國人,現在輪到土耳其人。這座古堡如今已經變身為博物館,擁有世界最罕見的古物,那是1965年發現、在凱里尼亞外海一點六千米處沉沒的完整的希臘古商船。這艘商船沉沒時,船上載滿了石磨與數百個裝著葡萄酒、橄欖與杏仁的陶瓮,沉重的船載讓這艘船深陷海底泥沼之中,被洋流帶來的泥沙埋沒。船上的杏仁極可能是在沉沒前幾天才從塞普勒斯島上採收的,經過碳十四測年法鑒定,這艘船是在兩千三百年前沉沒的。
他逛遍了整座廢棄的城鎮。過去大約曾有兩萬人生活在瓦羅沙,但如今瀝青路面與人行道都已龜裂。他已經預料在廢棄的道路上可以見到雜草,卻沒有想到竟然有樹木長了出來。飯店用來造景、生長快速的澳洲合歡樹,從路中央冒了出來,有些已將近一米高了。爬山虎從裝飾用的多汁植物里竄出來,爬出飯店花園,越過道路,攀上樹榦。商店櫥窗里擺放著紀念品與防晒乳液,一家豐田汽車經銷商還展示著1974年的「花冠」與「賽利卡」。商店的玻璃窗被炸碎,凱文德從中見識到土耳其空軍炸彈的威力。時裝精品店裡的人體模特兒半裸著身子,身上披掛著的高級進口布料盡成破布,它們身後的衣架雖然還吊滿了衣服,卻積了一層灰。娃娃車上的帆布也碎成千絲萬縷。甚至還有腳踏車。他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東西留下來。
由於隔絕了氧氣,使用阿列頗松樹做成的船身與木料都得以完整保存,一旦接觸到空氣,就必須注射聚乙烯脂以免木材龜裂。造船人所使用的銅釘也沒有受到鏽蝕,銅一度是塞普勒斯的標誌。完整保存的還有釣魚鉛錘與陶瓮,各種造型不同的陶瓮顯示它們來自愛琴海地區的不同港口。
空蕩蕩的飯店原本有如蜂巢狀的正面裝飾,如今成了一座巨大的鴿子窩,到處都粘上了鴿糞。十層樓通往海景陽台的玻璃拉門,也被炸成碎屑。角豆鼠在飯店房間里築窩,靠著先前為美化瓦羅沙所選用的柑橘類樹叢中倖存下來的雅法柳橙與檸檬維生。希臘教堂上的鐘樓也布滿了倒懸蝙蝠留下來的血跡與糞便。
現在展示這艘商船的古堡,其三米厚的牆壁以及略有弧度的塔身,都是用附近懸崖壁上採集來的石灰岩製成的,裏面也殘存著塞普勒斯仍在地中海底時所留下來的細小化石。然而,自從這個島嶼分裂成兩個國家之後,這座古堡,以及凱里尼亞沿岸一些用來存放角豆的石制古老倉庫都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的賭場飯店。對一個遭到放逐的國家來說,賭博與寬鬆的現金法律規定,是他們為數不多的經濟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