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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十三 沒有戰爭的世界

第三篇

十三 沒有戰爭的世界

「在這個世紀里,」威爾遜堅稱,「我們自然會發展出一種標準來讓人口逐漸減少,直到人類對世界的衝擊大幅降低為止。」他的話語中透露出一種科學家的無比堅定,他以這種堅定的信念致力探索生命的複原,包括他自己這個物種在內。如果為了吸引觀光客而把這裏的地雷清除,那麼房地產商人也會覬覦這塊精華之地。如果最後妥協的結果,是讓他們開發這個具有象徵意義的歷史自然公園的周邊土地,那麼將來唯一可以在非軍事區生存的物種,極可能只剩下人類自己。
能夠在非軍事區里逐漸恢復生氣的自然濕地上看到鶴群,當然令人興奮。不過在彼此相連的耕地上,其實更容易看到它們的身影,因為這裡有機械收割后殘留的米粒,可以讓它們飽餐一頓。如果人類真的消失了,這些鳥類究竟會獲益還是受害呢?丹頂鶴在演化後主要以蘆葦嫩芽為生,到現在,數千代的丹頂鶴都是在人造濕地,也就是水稻田裡覓食。如果沒有農民,如果平民管制區里豐富的稻田全都變成沼澤,鶴群與雁群的數目會減少嗎?
在等候辦理文件手續時,金敬元就看到了好幾隻灰頭啄木鳥、一對長尾山雀,還聽到檢查哨附近叢林里傳出白頭鵯有如鐘鳴般的歌聲。隨著車子愈往山裡走,他們又瞥見一對環頸雉和好幾隻灰喜鵲,這種美麗的鳥類在韓國其他地方已經不常見了。
他們抵達了一個韓國偷蓋的防禦工事掩體。這裡有兩道長達兩百四十多千米的鐵絲網,上面纏著剃刀、利刺,鐵絲網在此地突然向北急轉彎,沿著一千米左右的突出岬角邊緣繞過去,然後再轉回來。這已經逼近停火協議中規定分界線南北兩千米的範圍了,在非軍事區的正中央有一排木樁隱約標示出一條界線,雙方都不可以靠近。
至少這裏的人可以生存到南北朝鮮被所有人口的重量壓垮為止。在這個面積相當於美國猶他州的半島上,南北朝鮮人口合計有一億。如果人類先行消失,就算是非軍事區還不足以維繫西伯利亞虎的生存。「至少還會有一些,」威爾遜沉吟道,「在朝鮮和中國邊界窺伺徘徊。」他想象著人類消失后,西伯利亞虎數量倍增,擴及全亞洲,而獅子也向北遷移到歐洲南部,語氣不自覺地熱切起來。
「除了告訴別人南北朝鮮之間的差異之外,你應該跟他們說說我們共享的生態體系。」馬永雲說道。他指著一隻在草地斜坡向上爬的水羚。「有朝一日,兩邊會成為同一個國家,但需要其他理由保護這裏。」
這些丹頂鶴盈盈飛過這樣的恐嚇威脅,飄落在分界線兩側陽光普照的平原上,靜https://read.99csw•com謐地在蘆葦叢里覓食。如此優雅、高貴、端莊的鳥類,讓每個人都看得忘我出神。沒有人會承認自己不祈求和平,然而擺在眼前的事實卻是,如果沒有仇恨與敵意保持這個區域凈空,這些鳥類很可能就面臨絕種的危機。就在非軍事區的東邊,首爾的市郊帶著將近兩千萬人口的超級破壞力,不斷向北方延伸,進逼平民管制區。地產開發商個個蓄勢待發,只要帶刺鐵絲網一拆下來,他們就要入侵這個看得到卻吃不到的房地產市場。朝鮮也會跟資本主義敵人攜手合作,開發邊界的龐大工業園區。充分利用他們最豐富的資源,即願意領低薪工作的飢餓大眾,而這些人也都需要房舍來安置。
它們輕巧地落地,完全不受一觸即發的地雷影響。在亞洲,丹頂鶴被視為神聖的鳥類,是吉祥與和平的象徵,因此它們可以在兩百萬軍隊的緊張對峙中自在遊走。在這個每隔幾十米就有碉堡工事,每隔幾步路就有機關槍、迫擊炮,卻意外成為野生動物的避難所里,它們幸福自由地進出,不受干擾。
這個過程花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假設地球上有五十年都沒有人類……
非軍事區變成了天堂,庇護著近乎消失的亞洲生物。就連差不多已經滅絕的西伯利亞虎,也謠傳藏身於此,不過那很可能只是一個奢求的夢想罷了。這群年輕的自然主義者心裏想要的,正是他們在波蘭與白俄羅斯的同僚所企望的,一個由戰場轉化而成的和平公園。有一群國際科學家合作成立了一個「非軍事區論壇」,試圖說服政治人物。如果敵對的南北朝鮮能攜手合作,奉獻出他們共有的這個好地方,不但能夠達成體面的和平,甚至還有實際的利益。
如果不需要農業來養活首爾的兩千萬居民,更別提朝鮮嗷嗷待哺的飢餓民眾,那麼不斷抽水的水泵就可以停下來,讓水留在地下水層,野生動物自然也會跟著回來。「對動植物來說,這可以讓它們鬆一口氣,」金敬元說,「這裡會是它們的天堂。」
在丹頂鶴的身後,是朝鮮足以媲美好萊塢的大型標誌,幾個泛白的韓文廣告牌從山頭上冒出來,宣示他們對「親愛的領袖金正日」的無上尊崇以及對美國的厭惡鄙視。他們的敵人則以巨大的帳篷還擊,帳篷上數以千計的閃光燈泡炫耀著南方資本主義的美好生活,遠在幾千米之外都看得到。在瞭望站之間,每隔幾百米就冒出一個宣傳品,那是另一個武裝的防禦工事碉堡,一對對眼睛躲在碉堡後方,虎視眈眈地看著山谷對面的敵人。這樣的對立衝突已經持續了三代九*九*藏*書,敵對的兩邊還有許多人是有血緣關係的親戚。
在突出岬角的北端,往兩側望去,只見非軍事區里綿延數千米的崎嶇山地,空無一人。儘管雙方在1953年停火,架設在韓國軍事陣地上方的擴音喇叭仍然定時爆出咒罵、軍事頌歌,甚至像《威廉泰爾序曲》(William Tell Overture)之類的不和諧樂曲,傳到分界線的另一邊。喧囂的噪音在朝鮮山間迴響,而這些山頭因為幾十年來砍伐樹林作為柴火,已漸漸變成一片濯濯童山,接踵而至的是不可避免的侵蝕悲劇,最後導致洪水泛濫、農業災難與飢荒。如果有朝一日這個半島上完全沒有人類,荒蕪的北半邊必須要花費更長時間才能恢複原有的生機,而南半邊則有更多的人類建築讓大自然去拆解。
「有幼鳥。」金敬元低聲說道。他的鏡頭對準兩隻小鶴,它們在河床上涉水,長長的鳥喙伸入水底尋找塊莖,棕色的鶴冠顯示它們年紀尚輕。全世界僅存的丹頂鶴只剩下一千五百隻左右,因此只要有新鳥誕生都是大事。
回程時,他們經過狹長平坦的平民管制區谷地,遍地都是稻穀的殘茬。田裡的土壤在翻耕后留下箭尾形的溝畦,畦間則是稍早融雪后形成的水坑,像是閃閃發亮的鏡子,不過在入夜之前又會結冰。到了12月,氣溫會降到零下十一度。天空上映照出稻田犁耕后留下的幾何圖形,只見一行鶴鳥劃過天際,還有數以千計的野雁排列成人字形陪它們一起翱翔。
在沒有人煙的情況下,這裏成了敵軍幽靈出沒的陰間冥府,收容了許多無處可去的生物。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反倒成了野生動物最重要的庇護所。雖然是無心插柳,卻讓這些可能會完全消失的動物找到一線生機,亞洲黑熊、歐亞大山貓、麝香獐、中國鹿、黃喉貂以及瀕臨絕種的斑羚,還有近乎消失的遠東豹也死守著這個暫時的棲身地。在這裏,碩果僅存的動物們,勉強讓自己這個品種繁殖出健康的基因。如果非軍事區的南北兩地也突然變成無人世界,它們或許還有機會向外擴張、加倍繁殖,甚至索回原本屬於它們的地盤,瓜瓞綿延。
山坡上布滿了重重的詭雷陷阱,這正是馬永雲欣賞這裏的原因,毋寧說他是欣賞這裏因有地雷而人跡罕至,所以檞樹、韓國柳樹和稠李樹的大片老熟林得以保存。
1953年,雙方達成協議,在三十八度線兩側各劃出兩千米寬的土地,成為今日稱之為非軍事區的無人地帶。
當鳥群飛下來享用稻米收成后留下來的米粒時,這群人也停下來照相,並且很快計算了一下。發亮的read.99csw.com白色羽毛、櫻桃紅的鶴冠、漆黑的頸子,彷彿從日本絹畫里直接轉頭看過來的丹頂鶴,有三十五隻。擁有粉紅色長腿的白枕鶴,佔百分之九十五。還有三種雁,山地雁、豆雁,以及一些少見的雪雁。在韓國,這些全都是禁獵的野生動物,不過數量實在太多,他們也懶得去數了。
而且安靜無聲。這些正是韓國的珍稀動物——丹頂鶴,它們是世界上體型最大的鶴,也是僅次於美洲鶴的最稀有品種。跟隨在它們周圍的,還有四隻較小的白枕鶴,也是瀕臨滅絕的動物。它們剛剛從中國與西伯利亞飛來,大部分會在非軍事區里過冬。如果非軍事區不存在,它們也不會存在。
「要不了多久,僅存的大型動物就會大規模擴散出去,」他接著說,「尤其是肉食動物。它們會加緊腳步,吃掉我們飼養的牲口。幾百年後,家畜就所剩無幾了。家犬都會變成野狗,但是它們也撐不了多久,因為無法跟其他物種競爭。凡是人類干預引進的物種,最後都會遭到大幅淘汰。」
「世界無常,」穿著灰色僧袍的首席玄覺法師事後跟他說,「就像身體,我們都必須放下。」可是玄覺也跟馬永雲說,保護地球跟佛教教義並不矛盾,「人得要有身體才能開悟,我們有義務要保護我們的身體」。
「試想這是朝鮮版的葛底斯堡(Gettysburg)約塞米蒂(Yosemite)。」非軍事區論壇的共同創辦人、哈佛生物學家威爾遜說。即使未來清除地雷得耗費巨資,但是威爾遜相信,觀光收益一定可以勝過農業生產與地產開發。「一百年後,這裡在過去一個世紀發生的事情當中,唯一還有意義的就只有這座和平公園了。不但全朝鮮人都會珍惜這個歷史遺產,同時也為世界上其他地方樹立未來可以依循的典範。」
「人類經手的各種植物、農作物和動物物種,都會在一兩百年間消滅殆盡。其他物種也有很多會消失,鳥類和哺乳類動物仍會存在,只是體形變得比較小。這個世界大部分看起來會是人類出現以前的模樣,就像一片荒野。」
在非軍事區的廢棄稻田裡並沒有長出足夠的蘆葦,連數量銳減的鶴群都還養不活,這是因為兩國都在河川上遊興建水壩。「即使在冬天大量降雪,地下水層原本可以儲存豐富的含水量,但也都抽到溫室里種菜了。」金敬元說。
馬永雲及其保育同伴打有記憶以來,就知道這個分界線的地理矛盾。現年三十多歲的他們的成長歲月,也正是國家從貧窮走向繁榮的年代。經濟騰飛的成就讓數百萬韓國人,正如先前的美國人、西歐人和日本人一樣,相信九-九-藏-書他們也可以擁有一切。而對這群年輕人來說,其中也包括擁有他們國家的野生動物。
「對這些鶴來說,稻田不是理想的生態體系,」金敬元從望遠鏡後方抬起頭來說,「它們需要草根,而不只是米粒。有太多濕地變成了農田,讓它們沒有其他選擇,只好吃米粒來儲存過冬的能量。」
大部分的非軍事區都經過山脈,所以真正的分界線還是跟著山底的河川與溪流走。五千年來,在仇視與敵意開始之前,這裏一直有人耕耘栽種水稻。如今,被拋棄的稻田裡都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地雷。1953年休兵之後,除了短暫的軍事巡邏以及迫切逃難的朝鮮人民之外,幾乎是人跡罕至。
事實上,威爾遜打賭說,人類試圖改造的物種,如費盡心血培育出來的馬匹,都會回歸原始。「如果馬可以存活的話,會退化成普魯瓦斯基馬(Przewalski),那是生長在蒙古大草原上,世界僅存的真正野馬品種。」
這甜美的願景卻岌岌可危,隨時都可能被房地產開發規劃吞噬,而且這個危機現在已經逼近非軍事區。回到首爾之後的那個星期天,馬永雲到城北山上的華溪寺參拜禮佛,這是韓國最古老的佛教聖殿,他坐在雕龍畫棟與飾有鍍金菩薩的亭閣里,聆聽信徒吟誦《金剛經》。佛祖在經文中教誨我們,人生如夢幻泡影,就像露水一般。
戰爭會使地球上的生態體系淪為煉獄,越南的毒化叢林就是最好的見證。可是說來奇怪,如果沒有使用化學添加劑的話,有時候戰爭反而會成為自然的救贖。20世紀80年代尼加拉瓜內戰期間,米斯基托海岸原本濫捕蝦貝、濫砍森林的行為因戰火癱瘓,反而使得枯竭的龍蝦海床與加勒比海松木恢復了元氣,重獲新生。
他們走進距離韓國北方邊界五千米遠的狹長地帶,即「平民管制區」。這裏已經有半個世紀無人居住了,不過有些農民獲准在此種植稻米和人蔘。再往前行經五千米的黃土路,道路兩側都是帶刺的鐵絲網,上面棲滿了斑鳩,也掛滿了紅色的三角形警告標誌,提醒他們前面有更多的地雷。接著,就看到一個以韓文與英文書寫的標誌,說明他們已經進入「非軍事區」。

韓國非軍事區(艾倫·韋斯曼 攝)

在山腳下,分隔兩個極端的緩衝區,原本是一片有五千年歷史的稻田,荒廢了半個世紀,現在已經變成了濕地。當這群韓read.99csw.com國的自然主義者忙著觀察環境、架設相機與望遠鏡時,一個耀眼的白色飛行中隊掠過蘆葦草叢,十一個飛行員排列得整整齊齊。
這群生態學家花了一個小時觀察這些將近一米五高的尊貴鳥類,看丹頂鶴自由自在地覓食。同時,他們也受到戍守邊防、不苟言笑的士兵毫不眨眼的密切監督。一名士兵過來檢查他們架在三腳架上一台四十倍的單筒望遠鏡,他們讓這名士兵通過望遠鏡看丹頂鶴,他很快瞥了一眼,手中的榴彈發射炮口朝天。這時候,微暈的午後陰影斜斜地投射在朝鮮光禿禿的山上。一道陽光穿透在戰爭中傷痕纍纍的白色山脊,正是從兩韓對峙的平原上拔地而起的丁字山。
在韓國環保運動聯盟(Korean Federation of Environmental Movement)中負責國際宣傳協調工作的馬永雲,搭乘以丙烷為燃料的白色起亞貨車,沿著山路盤旋向上,駛進一片白茫茫的11月濃霧中。同行的夥伴包括保育專家安昌熙、濕地生態學家金敬元、野生動物攝影師朴仁煥與陳一泰。他們剛剛通過韓國的軍事檢查哨,曲折地穿過由黃黑色混凝土障礙物所形成的迷宮,進入軍事禁區。穿著冬季迷彩服、一臉疲憊的衛兵暫時放下M16步槍,迎接環保運動聯盟的一行人。自從他們一年前來訪之後,這裏加掛了一個招牌,說明這個軍事檢查哨也是丹頂鶴保育檢查站。
「對方也會這麼做。」馬永雲解釋說。雙方似乎都有默契,只要遇到視界遼闊的平台地形,這種難以抗拒的誘惑,他們就會把握機會,把這塊蠶食下來,睥睨對手。這個用煤渣塊堆出來的炮台外面漆上了迷彩,但用意似乎不是偽裝,反倒像示威,就像好戰的公雞怒髮衝冠,鼓起雞冠和全身羽毛威脅敵人。
可是有這麼多人類的身體要照顧,使得保護地球成了一樁複雜的公案。就連韓國寺院過去神聖不可侵犯的寧靜,現在也遭到破壞。為了縮短郊區到首爾市區的通車時間,一條八線車道的隧道此刻正在這座寺院底下開挖。
這個非軍事區長二百四十千米,寬四千米,基本上,從1953年9月6日以後就是一個無人的世界。最後一次交換俘虜標志著朝鮮戰爭的結束,不過就跟塞普勒斯島上的種族衝突一樣,這場戰爭並未真正結束。朝鮮半島的分裂,要從蘇聯在「二戰」末期對日宣戰說起,就在同一天,美國在廣島投下一枚核子彈頭,一周之後,戰爭就結束了。然後,美蘇之間簽署了一項協議,將日本從1910年開始佔領的韓國一分為二,由美、蘇分別接管,這裏也成了冷戰期間最熱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