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篇 十九 海洋搖籃

第四篇

十九 海洋搖籃

「黏答答的。」
「微生物並不在乎這裡有沒有人類,或其他任何生物。對它們來說,人類只是一種跟它們不完全有利害衝突的生態席次而已。事實上,曾有一段很短暫的時間,這個星球上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微生物。但在地球數十億年的生命中,就只有那麼一次。等太陽開始膨脹,我們都會消失,屆時就只剩下微生物可能還會多活幾百萬、甚至幾十億年。」
除了多半是好奇的鯊魚、不友善的笛鯛、行蹤鬼祟的海鰻以及一群群陸續游來的一點五米長的梭子魚之外,研究人員也游過一整群繞著圈子轉的烏尾、沒事就探頭探腦的孔雀石斑、鷹斑鯛、雀鯛、鸚鵡魚、刺尾魚。還有神仙魚各種黃藍色的變化,令人眼花繚亂,以及黑、黃、銀三色相間,有條紋、網目和箭尾形等不同圖案排列的蝴蝶魚。豐富多樣的品種以及珊瑚礁里無數的生態席次,讓每一個品種都能找到不同的方式求生存,儘管它們的體形與生物藍圖如此相近。有些只吃某種珊瑚,有些只吃另外一種;有些則是珊瑚與無脊椎動物換著吃;有些的長喙可以深入珊瑚礁的縫隙,啄食藏在裏面的軟體動物。有些只在白天出來,到珊瑚礁覓食,其他的則在睡覺;到了晚上,就整群整群的換班。
「說來實在很諷刺,」探測隊第一次潛水就受到七十隻鯊魚熱烈歡迎之後,傑克森驚奇地說,「年紀最老、即將沉沒入海的島嶼,就像只剩下三個月可活的九十三歲老頭,結果卻是最沒有受人類破壞、也最健康的島嶼。」
除了這些鯊魚之外,這裏還有一種無所不在的大型魚類,體重十一千克、擁有一對尖牙的笛鯛。其中一隻還品嘗了一名攝影師的耳朵。在這個海域,這兩種大型肉食魚類的質量總和顯然遠超其他任何生物。若是如此,那就表示在金曼礁,傳統觀念中的食物鏈金字塔是倒過來的。
「白冬青號」船上的二十多位科學家,以及他們的贊助單位斯克雷普斯海洋研究所(Scripps Institution of Oceanography)特地到這個無人的海洋世界,一窺地球上在人類出現之前的珊瑚礁究竟是什麼模樣。沒有這樣的基準,就永遠不可能有一致的見解,判定怎麼樣才是健康的珊瑚礁,當然更別提如何才能復育相當於海洋雨林的生物多樣性,讓它們恢復到原始的風貌。雖然還有要花好幾個月爬梳的資料在等著他們,但是這些研究人員已經找到了一些證據,不但跟傳統見解相悖,甚至也跟他們的直覺大相徑庭。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就在右舷破浪前行。
在帕爾邁拉,柔和的綠礁湖清澈純凈,熱帶風光慢慢消弭了坍塌的混凝土石板,如今有數以千計的烏燕鷗在此築巢。雷達天線原本是此地最高的人造建築,現在已經銹掉了一半,再過幾年,就會徹底消失在椰子棕櫚樹和杏仁樹之間。如果所有的人類活動,也跟著一起驟然而止,薩拉相信北萊恩群島的珊瑚礁可能會變得跟幾千年前一樣繁盛興旺,回到人類帶著漁網和漁鉤發現這塊地方之前的模樣,而且速度比我們預期的要快得多(當然人類還帶來了老鼠,玻利尼西亞漁夫只憑著獨木舟與勇氣,就冒險橫越無邊無際的一片汪洋,而老鼠可能是船上會自行繁殖的食物來源)。
「每一年,」那天晚上,薩拉倚在「白冬青號」的船舷邊,看著探照燈在海面上製造的一夜激|情狂熱,忍不住說,「人類殺死一億隻鯊魚,但鯊魚可能只有攻擊了十五個人。這真是一場不公平的比賽。」
一隻全世界體形最大的陸上無脊椎動物椰子蟹,搖搖擺擺地從一旁走過。在頭頂上杏仁樹葉的遮陰中,閃過一片純白,那是烏燕鷗幼鳥新生的羽毛。薩拉摘掉太陽眼鏡,搖著頭。
薩拉站在帕爾邁拉環礁的岸邊,等待渦輪引擎推動的灣流型噴射機降落在上一次全世界陷入交戰狀態時所興建的跑道,載他們回到檀香山,一共三個鐘頭的航程。到了那裡,他們就要帶著搜集來的資料分道揚鑣,回到世界各地,下一次再見面會是在電子郵件里,然後就是他們合作撰寫、經過同行評鑒后發表的論文。

「即使全球暖化,我覺得珊瑚礁應該會在兩個世紀之內複原,或許看起來有一點受損修補過的樣子。在某些地方,還會有很多大型掠食動物。其他則裹著一層藻類。不過假以時日,海膽終究會回來,接著就是魚群,然後就是珊瑚了。」
可是這種情況在金曼礁卻不可能發生,因為有太多的鯊魚虎視眈眈。比方說鸚鵡魚,它們演化出像鳥喙一樣的門牙,連最緊黏不放導致珊瑚窒息的藻類,都可以啃噬得一乾二淨,甚至還會自行改變性別,以確保它read•99csw•com們的繁殖率不會下降。健康的珊瑚礁提供足夠的角落與罅隙讓小魚得以藏匿,在淪為鯊魚的美食佳肴之前,成長到足以繁殖下一代,藉此維持生態體系的平衡。由於植物與藻類的養分不斷轉化成短命的小魚,結果讓在金字塔頂端的大型掠食動物累積了大部分的生物質量。
除了椰干以及供當地人食用的幾隻豬之外,基里地馬地島上幾乎完全沒有農業可言。話雖如此,「白冬青號」船上的研究人員在探測旅程的頭幾天(這趟旅程薩拉籌備了多年,最後終於在2005年成行),看到島上四個村落里營養豐富的食材,仍不免嚇了一跳。他們發現裹覆在珊瑚礁外面那種黏答答的東西旁,有很多前來啃食的魚類,如鸚嘴魚,都是當地居民大量捕獲的美食。在塔布阿埃蘭島,一艘沉沒的軍艦上豐富的鐵鏽餵養了更多的藻類。以島上面積來說,堪稱人口過剩的、小小的泰拉伊納島,附近沒有鯊魚也沒有笛雕,因此當地居民拿著來複槍在拍岸的浪濤里獵捕海龜、黃鰭金槍魚、紅腳鰹鳥、瓜頭鯨等動物,而且珊瑚礁也替綠色海草提供了十厘米厚的立足腳墊。

金曼礁灰礁鯊(J.E.馬拉格斯 攝)
傑克森與薩拉聯名發表了幾篇論文,描述我們受到這個時代的觀點蒙蔽,誤認為珊瑚礁的原始風貌就是住滿了五彩繽紛、小巧瘦弱、像水族箱寵物一樣的小魚。其實,不過在短短兩個世紀之前,這裏還是一個船隻會撞到整群鯨魚的世界,裏面的鯊魚又大又多,甚至還會溯河而上,獵捕岸邊的牛群。由於萊恩群島北部人口有下降的趨勢,因此他們懷疑動物體形增大的概率有可能隨之提高。群島中最靠近赤道的就是基里地馬地島,也就是全世界最大的珊瑚環礁耶誕島,面積有五百多平方千米,人口只有五千一百人。接下來是塔布阿埃蘭島,即范寧島,人口為兩千五百人。再來是一個只有七點八平方千米的小黑點,叫作泰拉伊納島,又稱為華盛頓島,居民有九百人。帕爾邁拉更是只有十名研究人員進駐。再過去四十八千米,則是一個下沉的珊瑚礁島,目前只剩下原來環繞島嶼的邊緣礁岩還留著,也就是金曼礁。

帕爾邁拉環礁白斑笛鯛魚(J.E.馬拉格斯 攝)
生態學家保羅·柯林佛在1978年出版的那本影響深遠的著作《為何大型猛獸這麼少?》(Why Big Fierce Animals Are Rare)中提到,大部分的動物都是靠體形比它們小、數目比它們多好幾倍的動物為生,因為在動物消耗的能量當中,大約只有百分之十會轉化成質量。數以百萬計的小昆蟲必須要吃掉它們總重量十倍的小虱子,而這些小昆蟲則被相對數量較少的小鳥吃掉,而小鳥又被數量更少的狐狸、野貓和大型猛禽所吞噬。
一陣狂暴喧囂倏忽來去,在探測船下錨的礁湖裡掀起一片溫熱的水花,淋濕了甲板旁鋪在潛水教練桌上的帆布以及帆布上吃剩的雞肉晚餐。可是科學家仍在船舷欄杆邊流連不去,沉迷地看著眼前這數千噸重的鯊魚,在午夜巡航的滾浪餘波中躍起,攫殺鰻魚,再一次證明它們主宰著這裏的食物鏈金字塔。過去四天里,這些科學家每天跳進海里兩次,在肌膚光滑的掠食動物之間巡遊,清點它們的數量以及任何在水裡的生物。從有如彩虹般翻旋遊動的珊瑚礁魚群,到忽綠忽紫、熒光閃爍的珊瑚礁林,從外殼有絨毛的巨型蚌蛤、到多彩繽紛的海藻,乃至於微生物與病毒。
可是金曼礁就像比亞沃維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是個回到過去的時光機器,好比是一個完整的片斷,呈現出這個巨大的藍色海洋里,每一個綠色的小島周圍原本應該是什麼模樣。在這裏,珊瑚小組發現了六種未知的品種,無脊椎動物小組帶回了陌生的軟體動物,微生物小組則發現了數百種新的細菌與病毒,因為過去沒有人替珊瑚礁的微生物世界製作完整的地圖。
不管有沒有人類倖存,這一次的滅絕終究還是會結束。雖然現在的物種流失像瀑布一樣一瀉千里,但這畢竟不是另一次二疊紀大滅絕,也不是紅色行星撞擊,地球上還有海read.99csw•com洋,儘管受到圍剿,卻仍充滿了無限的創意。雖然地球要花十萬年的時間才能完全吸收,我們從地底下挖掘出來然後又釋放到空氣中的碳,但它們終究會變成貝殼、珊瑚和天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從基因組合的角度來說,」微生物學家羅維說,「我們跟珊瑚之間的差異很小,在分子結構上有充分證據可以證明我們都來自相同的地方。」
已經六十多歲的傑克森是這個探測團隊中年紀最長的生態領袖,其他的人,如薩拉,都只有三十來歲,有些甚至是更年輕的研究生。他們這一代的生態學家與動物學家,有愈來愈多的人在自己的頭銜加上「保育」兩個字。他們研究的生物無可避免地會跟目前全世界位階最高的掠食動物——人類,有所接觸,甚至慘遭傷害。他們知道同樣的情況再過五十年,珊瑚礁就會變得完全不一樣。不論是科學家或現實主義者,看到了金曼礁的海洋生物在人類所演化出來的自然平衡中蓬勃生長,更強化了他們想要恢復自然均衡的決心。而且,還要有人類在一旁欣賞讚嘆。
像金曼礁這樣正常健康的海洋,每一毫升的海水裡就有一百萬個細菌,經由這個星球的消化系統,控制養分與碳的行動,服務這個世界。但是在人口過剩的萊恩群島附近,細菌的數目是正常的十五倍。它們會耗盡了氧氣,導致珊瑚窒息,為更多藻類爭取到更多的地盤,也就滋生了更多的細菌。這就是傑克森最擔心的黏滑循環,而羅維也同意這種情況確實可能發生。
來自巴塞羅那的薩拉是年輕的保育海洋生物學家,在他土生土長的地中海,從沒見過大型海魚品種。他曾在古巴外海一個重重警衛戒護的生態保育區里,看到碩果僅存的一百四十千克重的石斑魚。傑克森研究過西班牙的海洋歷史記錄,一路追溯到哥倫布時代,證實這種三百六十千克重的怪物曾在加勒比海珊瑚礁附近大量繁殖,還有四百五十千克重的海龜與其為伍。哥倫布第二次航行到新大陸時,大安的列斯群島外海就擠滿了綠海龜,他的甲板帆船幾乎是行駛在它們搭起來的陸地上。
柯林佛寫道,不只是統計數目的比較,食物鏈金字塔的形狀是由質量來決定的。「一片林地里所有昆蟲的總重,會比所有的鳥要重好幾倍。所有的鳴禽、松鼠和老鼠加起來,總重量也遠遠超過所有的狐狸、鷹和貓頭鷹的總和。」
他抬起粗黑的眉毛,看著地平線之外,想象著那時的景象:「五百年後,如果有人類回到這裏,他可能會嚇得不敢跳進海里,因為裏面有太多張嘴在等著他。」
也許有朝一日,我們會學著控制自己的口腹之慾或繁殖速度。假設在我們覺悟之前,一些難以想象的事情突然降臨,替我們進行控制,那麼不消幾十年,不再有氯或溴向空中散布,臭氧層就會複原,紫外線強度也開始減弱。再過幾個世紀,我們釋放的過量工業二氧化碳大部分都消散之後,空氣與淺灘都會變得更涼爽宜人。重金屬與有毒物質會逐漸稀釋,從自然體系中沖走。多氯聯苯與塑料纖維反覆沖刷了幾千、幾百萬次之後,任何棘手的物質也都會深埋地底,直到有一天幻化或溶入地殼。
去過那裡的潛水人員回報說,他們看到一種神仙魚,魚身有一側是箭尾山形圖案,另一側卻像是立體派藝術家的夢魘。雖然出現這種基因混亂的品種,但約翰斯頓環礁絕對不是荒地,這裏的珊瑚看起來還算健康,到目前為止只有一些自然耗損,或許它們已經習慣了上升的溫度。甚至連僧海豹也加入熱帶鳥類與鰹鳥的行列,在此定居。在約翰斯頓環礁,就跟切爾諾貝利一樣,我們對大自然惡言相向,說出了最不堪入耳的粗話,這樣的侮辱或許會讓大自然一時腳步蹣跚,但絕對比不上我們過度放縱的生活形態對大自然所造成的傷害。
在2004年正式關閉之前,來自俄羅斯與東德的沙林神經毒氣,連同美國的橘劑、多氯聯苯、芳烴碳氫化合物和二英,都一起埋在這裏。面積只有二點六平方千米的約翰斯頓環礁,成了海洋版的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加上落基山兵工廠的混合體。而且跟落基山兵工廠一樣,它最近也轉世投胎,成為美國的全國野生動物保護中心。
最後,我們人類將歷經輪迴,而世界也就從頭再來一遍。
傑若米·傑克森必須低著身子,躲到「白冬青號」上層甲板的遮雨篷底下。這艘船原來是海軍的貨輪,現在船尾已經改裝成一間無脊椎動物實驗室。傑克森是最早提議要進行這趟任務的人,他是斯克雷普斯海洋研究所的海洋古生態學家,四肢頎長,還扎了一個長長的馬尾髮辮,看起來活像是一隻走快捷方式演化的帝王https://read.99csw•com蟹,直接從海里跳出來變成人形。傑克森這一生的事業大部分都投注在加勒比海上,眼睜睜地看著捕魚及暖化,將看似葛瑞爾乳酪的活珊瑚礁變成漂白過的海洋熔渣。珊瑚死亡崩塌之後,它們自身以及在珊瑚礁罅隙棲身的無數生命形態,還有以珊瑚為生的所有東西,都被黏滑的噁心物質取代。傑克森靠近一盤藻類,那是海草專家珍妮弗·史密斯在前往金曼礁途中的前一站所採集到的樣本。
探測團隊後來公布的數據顯示,金曼礁的生物質量有百分之八十五集中在鯊魚、笛鯛和其他肉食魚類身上。至於有多少多氯聯苯也因此在食物鏈中向上躥升,滲透到它們的組織內,則是未來研究的好題材。
小島從這一端到另一端,全都布滿了壓扁的塑料瓶、破碎的保麗龍、貨運的尼龍繩、打火機、紫外線分解程度不一的各式塑料拖鞋、各種尺寸不一的塑料瓶蓋、日本護手霜的軟管,還有各種色彩、破碎到完全無法辨識的塑料碎片。
位於最北端、半沉入海中的金曼礁,面積一度逼近夏威夷的大島,島上也同樣有座火山。如今,火山口已經沉入礁湖底下,只留下勉強可以目視的珊瑚環礁。因為跟珊瑚共生的細菌需要陽光,一旦金曼礁的珊瑚錐沉入海底,珊瑚礁也就會跟著死亡。其實現在金曼礁的西側已經沉沒,因此才形成回力棒的形狀,讓「白冬青號」可以進入礁湖,暫泊於此。
「有點像是潛水艇里的熱鋪一樣。」夏威夷海洋研究所的艾倫·弗烈蘭德說道,他是這趟探測團隊里的一位魚類專家,「每個人輪班四到六個小時,輪流睡卧鋪,所以卧鋪始終保持溫熱。」
四年前,傑克森應邀前往萊恩群島最北端的帕爾邁拉環礁。萊恩群島是一個迷你型的太平洋群島,被赤道一分為二,分別隸屬兩個國家,吉里巴斯與美國。美國自然保育協會(The Nature Conservancy)最近買下了帕爾邁拉環礁,作為研究珊瑚礁之用。「二戰」期間,美國海軍在帕爾邁拉蓋了一座航空站,開鑿水道通往其中一個礁湖,並在另一個礁湖裡丟棄了大批容量五十五加侖的柴油桶,數量之多,使得礁湖成了充滿二英劇毒的水池,有黑色礁湖之稱。除了美國漁獵暨野生動物管理局的極少數工作人員之外,帕爾邁拉環礁基本上無人居住,廢棄的海軍建築也有一半在浪頭裡,一艘半沉的船,如今這裏成了椰子棕櫚樹的生長箱。外來的椰子樹幾乎打敗了本土的皮孫木樹林,而老鼠取代了陸蟹,成了數量最多的掠食動物。
在帕爾邁拉環礁西北方約一千五百米的地方,是下一個肉眼可以看見的陸地,約翰斯頓環礁。它像是一隻土耳其玉的戒指,從太平洋的深藍海水中冒出一個小點。這裏跟帕爾邁拉一樣,原本也是美軍的海上飛機基地,可是在20世紀50年代,卻被划進雷神飛彈的核子試爆區,有十二顆熱核子彈頭在此爆炸,其中一顆試爆失敗,將鈈碎片撒在島上。後來,好幾噸受到輻射的土壤、遭到污染的珊瑚與鈈全都丟棄到掩埋場里。「結束任務」之後,約翰斯頓就成了后冷戰時期的化學武器焚化場。
為了證明這個發現,微生物小組在某些玻璃箱內加了盤尼西林,殺死這些過度呼吸的細菌,結果箱內的珊瑚就很健康。「毫無例外,」羅維從貨艙中爬出來,回到相對涼爽的午後空氣中,「從藻類溶解出來的東西都會殺死珊瑚。」
在2005年8月的這趟探測旅程中,從歐、美、亞、非和澳大利亞各地踴躍加入的科學家,沒有人會否認這個結論。不過那是在陸地上,也許海洋比較特殊,又或者陸地才是例外。不管這個世界有人還是無人,地球表面有三分之二是「白冬青號」正在載浮載沉的善變水域,彷彿有自己的脈動似的拍打著這個星球。從金曼礁的地形,很難勾勒出我們空間的輪廓,因為大海無邊無際。海洋一路延伸,直到海水跟印度洋與大西洋融合在一起,向北擠過白令海峽,進入北極海,而北極海又跟大西洋混在一起。地球的大海一度是所有會呼吸、繁殖的一切生命的起源,如果海洋不見了,未來的一切也會跟著消失。
微生物學家佛瑞斯特·羅維照著他在加州州立大學聖地亞哥校區的實驗室,具體而微地在甲板下悶熱的貨艙中複製了一個縮小版的實驗室。他的研究小組利用直徑只有一微米的氧氣偵測管,連接到微感測器與筆記本電腦,示範他們稍早在帕爾邁拉採集的藻類如何排擠活珊瑚。他們製作了一個小型的玻璃箱,裏面裝滿海水,然後放進一些珊瑚與海草藻類,用一種連病毒都無法穿透的玻璃薄膜隔開,不過藻類製造的糖類卻可以穿過九-九-藏-書去,因為糖類會溶解在水裡。當生活在珊瑚上的細菌開始吞噬這種特別豐富的養分時,它們會耗掉所有的氧氣,導致珊瑚死亡。
探測團隊的科學家在離開金曼礁的兩天之前,駕著潛水船來到珊瑚礁北端兩個半月形的小島。在這裏的淺灘上,他們看到了令人振奮的景象,一大群數量可觀的海膽,黑的、紅的、綠的,全都是長滿尖刺、壯碩強健的藻類食客。1998年的厄爾尼諾現象造成溫度浮動,再加上全球暖化讓氣溫節節上升,結果加勒比海的海膽有百分之九十暴斃。通常,海水的溫度上升會導致珊瑚蟲驚慌,吐出它們身上負責進行光合作用的共生藻類,這些微小植物平常會吸收珊瑚排泄出來的氮肥,換取糖分的平衡,並且維持珊瑚的多彩色澤。結果不到一個月,加勒比海的珊瑚礁有一半變成白色的珊瑚骨骼,如今全都裹上了一層黏稠物質。
他說,它們會一直活到陽光晒乾了地球上的最後一滴水為止,因為細菌需要水分才能生存繁殖。「不過它們可以儲存在冷凍乾燥的環境中,不會死亡。我們發射到太空中的任何東西,上面都會有細菌,儘管我們儘力不讓這種情況發生,可是一旦它們到了外太空,就沒有任何理由阻止這些東西在太空中存活個幾十億年。」
不過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後才會發生的事,遠比我們捕盡鱈魚、獵光候鴿的時間要長得多。在此之前,地球上的每一座水壩都會裂解坍塌,溢出積水。河川會再度挾帶著豐富的養分奔流入海,而大部分的生命還會留在海洋里,我們脊椎動物要再等待很長的時間才會首度爬上海岸。
就算有機械化的竭澤而漁、衛星追蹤捕獵魚群、硝酸鹽泛濫,還有長期屠殺海洋哺乳類動物的行為,海洋的力量仍舊超越了人類的濫捕。由於史前人類無法入海追捕動物,因此地球上除了非洲之外,海洋就成了大型生物得以逃過巨獸滅亡的唯一所在。「海洋生物品種大多都嚴重銳減,」傑克森說,「但是它們仍然存在。如果人類真的離開了,大部分的物種都會恢復。」
這裏的鯊魚過去從未見過人類,也少有人類見過這麼多的鯊魚。除了月光之外,鯊魚所見的赤道夜晚永遠是一片漆黑深邃,長相酷似一點五米長、長了鰭與尖嘴的銀色緞帶——鰻魚,也是一樣。直到它們掠過探測船「白冬青號」的船底,看到從甲板上打出來的探照燈,形成一道道五彩繽紛的光束鑽進深夜的海水裡,讓它們一時為之目眩神馳。太遲了!等鰻魚看到數十隻白鰭礁鯊、黑鰭礁鯊、灰礁鯊在翻騰的海面上瘋狂繞著圈子梭巡,個個都露出饑渴的神情時,一切都太遲了!
他們發現就連鯊魚身上,也留下了人類干預的證據。他們在金曼礁的整個星期,只看到一隻身長超過一點八米的巨獸,其他的顯然都是青少年,這顯示過去這二十年間,捕魚翅的漁夫一定到過這裏。在香港,一碗魚翅湯可以賣到一百美元。狩獵魚翅的漁夫割掉鯊魚的胸鰭與背鰭之後,會把截肢的鯊魚又丟回海里,這些還活著的鯊魚少了舵之後,就會沉到海底,活活窒息而死。雖然有人大力鼓吹禁止這種美食,但在那些不是很偏僻的海域里,估計每年仍有一億隻鯊魚因此死亡。不過,有這麼多精力充沛的年輕鯊魚在此地出沒,至少帶來了一線希望,或許能有足夠的鯊魚逃過一劫,復興它們的族群。姑且不論它們體內有沒有多氯聯苯,至少看起來族群很是興旺。
「我真的很訝異,」他說,「生命力這麼強韌,可以緊緊抓著任何東西,只要一有機會,就往各處去發展。像我們這樣的物種,既有創造力,而且又聰明,這點或許還有爭議,應該可以想出什麼方法來維持這樣的平衡。我們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但是我還沒有放棄人類。」
「就跟你在花園裡除草一樣,」弗烈蘭德說,「你愈是常除草,草就長得愈快。如果你讓它們長一會兒,不去理會,那麼草的生長速度就會穩定下來。」
即使全球暖化或紫外線導致金曼礁與澳大利亞大堡礁(Great Barrier Reef)的珊瑚全都白化死亡,他又補上一句:「它們也只不過七千年而已。這些珊瑚礁曾遭到冰河一再消滅,但又復生。如果地球繼續熱下去,新的珊瑚礁可能會在更北或更南的地方出現。這個世界一直都在改變,本來就不是一個穩定的地方。」
金曼礁雖然生氣蓬勃,終究還是海洋沙漠里的一小片綠洲而已,方圓好幾千米內,沒有任何重要的大塊陸地可以交換或補充種子。而且這裏的三四百種魚類,跟印度尼西亞、新幾內亞和索羅門群島所形成的三角地帶里大太平洋珊瑚礁所展現的生物多樣性相比,連一半都還不到九*九*藏*書。然而,海洋漁貨貿易以及炸魚、毒魚的激烈捕魚手段,都對這些地區形成強大的壓力,讓這裏幾乎瀕臨生態瓦解的邊緣,也使得大型魚類在此絕跡。
「就是這些東西讓我們滑溜的斜坡變得黏答答的,」他又跟她說,「還有水母和細菌,它們相當於海洋里的老鼠和蟑螂。」
這裡是金曼礁,全世界最隱秘的地方之一。以肉眼觀察,這個礁岩幾乎不存在。它位於瓦胡島西南方約一千六百千米,有一半沉沒在太平洋海面下四點六米,是一條十千米長有如回力標形狀的珊瑚礁岩,主要色澤是從鈷藍變成深海藍。在退潮時,只有兩個小島勉強露出海面約一米,這不過是暴雨巨浪將大型貝殼衝上珊瑚礁岸所形成的銀色小丘罷了。「二戰」期間,美軍指定金曼礁作為夏威夷與薩摩亞群島之間的中途停泊站,可是從來沒有使用過。
傑克森跳下海里之後,印象徹底改觀。「我只能看到百分之十的海底,」他回到斯克雷普斯之後,告訴同事安里·克薩拉,「我的視線全被鯊魚和大型魚類給擋住了,你一定得去看看。」
真是老天保佑,珊瑚礁本身也很乾凈,而且種類豐富,有桌珊瑚、盤珊瑚、圓珊瑚、腦珊瑚、花珊瑚等。有時候,整片珊瑚牆都隱身在小型啃食魚類所形成的彩色雲層後面。這次的探測旅程證實了一個矛盾的現象,小型魚類的數量之所以這麼龐大,完全是因為有一群飢餓的獵人在吞噬它們。因為遭到捕食的壓力強大,導致小型的食草動物繁殖得比以前更快。
碎石堆中僅有的有機物是一隻紅腳鰹鳥的骨骸、幾塊木製的老舊舷外支架和六顆椰子。第二天,科學家最後一次潛水結束之後,又回到這裏,裝滿了幾十個大型垃圾袋。他們並沒有自欺欺人,認為自己能夠讓金曼礁恢復到人類發現之前的原始狀態。亞洲洋流會帶來更多的塑料製品,上升的氣溫會造成更多的珊瑚白化,甚至可能全都無法倖免,除非珊瑚能夠很快跟寄生的藻類夥伴達成某種共生的協議。
微生物唯一做不到的事,就是像複雜的細胞結構後來所做的事,佔據所有的土地,種植樹木植物,邀請更複雜的生命形態進駐。微生物唯一能夠創造的結構,就是一層黏糊糊的墊子,讓一切回歸到地球上最初的生命形態。不過就這些科學家在金曼礁的所見所聞,他們大大鬆了一口氣,因為這種情況尚未發生。成群的寬吻海豚伴隨著潛水船往來「白冬青號」之間,跳出海面,捕捉豐沛的飛魚群。海面下的每一條穿越線都顯示著這裡有更富饒、更多樣的物種,從身長不到一厘米的蝦虎魚,到體型近乎「派柏」輕型飛機的蝠鱝,還有數以百計的鯊魚、笛鯛與巨大的魚。
在最近的歷史上,這個星球的海洋里曾經有三四百千克重的石斑魚簇擁著珊瑚礁,曾經只要放下籃子就可以撈起鱈魚。在馬里蘭州的切薩皮克灣里,牡蠣曾經每三天就過濾一次海水。這個星球的海岸也曾擠滿了數百萬隻的海牛、海豹、海象。然後,不到兩個世紀,珊瑚礁就慘遭夷平,布滿海草的海床也成了一片光禿禿的世界,密西西比河口出現了一片面積跟新澤西州一樣大的死水,世界上的鱈魚存量銳減。
這些如雜草般叢生的藻類是打哪兒來的呢?「通常,」他解釋道,邊撩起及腰的黑色長發,讓頸背也透透氣,「珊瑚與藻類會形成一種皆大歡喜的平衡狀態,因為有魚類來啃食修剪這些藻類。但如果珊瑚礁附近的水質惡化,或是啃食藻類的魚群離開了這個生態體系,那麼藻類就佔了上風。」
穿上潛水衣的科學家團隊配備了量尺、防水筆記板,還有一米長的塑料長矛,用來驅趕尖牙利齒的地中海居民。他們清點了金曼礁破碎環礁周圍所有的珊瑚、魚類和無脊椎動物,他們在清澈的太平洋海水底下設立了好幾條二十五米長的穿越線,並在穿越線的每一側都採樣了四米左右的範圍。此外,為了檢驗整個珊瑚礁社群的微生物基礎,他們還吸取了珊瑚黏液、拔除海草,連海水樣本都裝了好幾百個一公升的扁酒瓶。
「在海洋里已經找不到像東非的塞倫蓋蒂這樣的地方了,物種很全面。」傑克森說。
金曼礁小島邊緣的珊瑚跟全世界的同類一樣,都出現白化的疤痕,但海膽劇烈的啃噬喝止了入侵藻類的囂張氣焰,讓裹覆在外層的珊瑚藻可以慢慢修復受傷的珊瑚礁,再把它們黏合在一起。研究人員小心翼翼避開海膽的尖刺爬上岸,來到貝殼堆積的迎風面,但幾米外的情況,卻讓他們大為震驚。
在他腳下,數千個顫動的小貝殼彷彿起死回生,原來是寄居蟹躲在裏面。「就算我們真的沒有辦法。這個星球既然可以從二疊紀的大滅絕中複原,當然也可以從人類的破壞中恢復元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