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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如你所說。如果他們通過投票選擇了共產主義體制,那麼美國的民主理想就實現了。你們當然不能只在投票合你們的意時才珍視民主。」
龐特的翻譯機「嗶嗶」響了起來。
「美國在打仗?建起這座紀念碑的人民在打仗?」
瑪麗歪了一下頭,不情願地承認了這一點。
「也許你說得對,」瑪麗說,「很多人都認為美國不該捲入越南戰爭。他們說這場戰爭褻瀆了神靈。」
可是它確實是這樣,一面黑色的鏡子,映出龐特的面孔,也映出了瑪麗的面孔。這是兩種人類——不僅僅是男人和女人,而是兩個獨立的物種,以人類為主旋律的兩個不同版本。從她的映像中可以看見一個人,她稱之為智人,他則稱其為格里克辛人:有著怪裡怪氣、筆直向下的前額、小得可憐的鼻子,還有——在龐特的語言里沒有這個詞——她的下巴。
瑪麗什麼也沒有說。
「大部分是多大?」
瑪麗點點頭。「每天都有人把像這樣的信留在這裏。」
龐特點點頭。
從他的映像中也能看見一個人,她叫他尼安德特人,他稱之為巴拉斯特人,這個詞在他的語言里是「人類」的意思:有著尼安德特人的寬面孔、兩道彎彎的眉脊,不大不小的鼻子佔據了臉部的三分之一。
「很大,」瑪麗說,「其實我來美國時就對此專門做過研究。美國大約有2.7億人口。」龐特以前聽過這個數字,所以這一次並沒有被這麼大的數目嚇一跳。「約有100萬人是無神論者——他們完全不相信有上帝存在。還有2500萬人不信教;也就是說,他們沒有任何特定的宗教信仰。所有的其他宗教團體包括——猶太教徒、佛教徒、穆斯林、印度教徒——加起來大概總共有1500萬人。剩下的所有人——將近2.4億——聲稱自己是基督徒。」
瑪麗繼續向他讀著被人們留下來靠在牆邊的信件、卡片、徽章和捲軸。字字句句都讓龐特久久難以忘懷。
瑪麗聳起肩膀。「為了復讎,報復。」
然而,此刻,這些人看上去並無惡意,並不是嗜血成性,並沒有準備殺人。此刻,他們看上去很悲傷,悲痛欲絕。
永遠愛你的,
瑪麗點了點頭。
「嗯,和我的祖國加拿大一樣,」瑪麗說,「美國是以其對多種不同信仰的包容而感到自豪的。」
「你告訴過我,」龐特說,「這個國家的大部分人都是基督徒,像你一樣,是這樣的吧?」
「嗯,從某個角度來說,是的。」
「悟到什麼?」瑪麗說。
瑪麗彎下了腰。這些花——紅玫瑰——仍然連在長長的花梗上,用一根細繩綁成了一束。花束上用絲帶系著一張小小的卡片。「給威利,」瑪麗說,顯然是在念卡片,「深愛他的妹妹贈。」
「但是你沒有看見問題所在嗎?這些信里有一個基本的信念,那就是這些死者並沒有真正死去。『上帝在照顧你』,『我們會再度相聚的』,『我知道你在保佑著我』,『有一天我會再見到你的』。」
龐特和瑪麗靜靜地看著這個人做完了拓印,他把這張紙折起來放進胸前的口袋裡,然後說起話來。
「呃,在國會。我稍後會帶你去那兒。」
「……到了那個美好的日子,上帝會讓我們在天堂里團圓……」
龐特看著那些名字,他看出這些都是用所謂的大寫字母寫的,一個小小的記號——一顆子彈——他們就是這麼叫它的。這是他們那許許多多具有雙重意思的單詞之一——把每一個名字和旁邊的名字分隔開來。
龐特回過頭看著那些格里克辛人和他們映在牆上的黑色倒影。他的人民幾乎從來不曾奪走人類的生命,而瑪麗的人民卻是這樣大規模地、頻繁地殺人。他們如此的草菅人命,一定跟對於上帝和來世的信仰有關聯。
我不希望你覺得我已經不再為你傷心了,因為並非如此。但我必須讓生活繼續下去。我嫁給了巴基·塞繆爾斯。你還記得他嗎?那個從東部來的傢伙。我們有兩個孩子,現在都長大了,比你陣亡的時候還要大。
「他們死了。他們被殺了。他們不存在了。」他伸出手撫摸著一個他念九-九-藏-書不出的名字。「叫這個名字的人。」他摸著另一個名字。「和叫這個名字的人。」他又摸著第三個名字。「還有叫這個名字的人。他們不在了。面對這個事實才是這面牆真正要告訴人們的。誰也不能到這兒來跟死者說話,因為死者已經死了。誰也不能到這兒向死者請求原諒,因為死者已經死了。誰也不能到這兒來為了死者而感動,因為死者已經死了。這些名字、這些刻在石頭上的字母——就是他們所留下的一切。這才是這面牆要傳遞的信息、要給人們的教訓。只要你們一直認為這一生只是場序幕、更多的還在後頭,認為在這兒受到的委屈將在未來的某處得到報償,你們就會一直看輕生命,就會繼續送年輕人去受死。」
「是的。」
「而不忘記過去的原因,」龐特說,「是為了避免再度犯下同樣的錯誤。」
「你看見那些花了嗎?」瑪麗問。
「可是我也沒有看見任何外置的電話聽筒,任何——你們怎麼叫它來著?——任何行動電話。」
親愛的卡爾:
「再見面?」龐特重複道,「但是他已經死了。」
瑪麗還是沒有說話。
「在費城時你讓我看到了這個國家是在哪兒建立的、如何建立的。美國最珍視的信念不就是民主,不就是人們的意願得到傾聽與實現?」
「這個紀念碑,」龐特說道,揮起手臂將這兩座巨大的牆都包羅進來,「是為了什麼而建的?」
「為了什麼?」
「現在他們死了。」
「是又怎樣?」瑪麗說,似乎很不高興,她覺得龐特是在吹毛求疵。
「那他是在跟誰說話呢?」
「褻瀆?」
「還有,」龐特說,「讓我來說得簡單一些吧。你念的那些信——我想——都是很有代表性的吧。」
「但是這場戰爭——在越南的這場戰爭,你說過是為了支持一個腐敗的政府,為了阻止選舉的舉行。」
「但那個人已經死了。」
「很多人都陣亡了,是的。」瑪麗停了一下,「這就是我希望你能理解的,對我們來說,信念是如此重要。我們會為了維護一種意識形態、為了支持一項事業而獻出生命。」她指了指那堵牆,「在這裏的這些人,這58000多人,是為了他們的信念而戰。他們聽從命令奔赴戰場,去將一個弱小的民族從共產主義的巨大威脅中解救出來,他們就是這麼做的。他們中大多數人都很年輕——18歲、19歲、20歲、21歲。對於很多人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離開家。」
「這個地方在我們那兒叫霍爾塔納坦。但是在我們的世界里,那兒非常炎熱潮濕,經常下雨,到處是沼澤,昆蟲肆虐。沒有人住在那兒。」
「保重,兄弟。我下次來華盛頓時再來看你……」
「我們參觀費城時,你對我說了很多關於這個國家——美國——的事情,」龐特說,「我知道美國人非常重視民主。讓我來猜猜看:美國派出軍隊迫使南越遵守諾言參加民主選舉。」
「哦。」龐特說,一時想不到更好的回答。
「哦,」龐特說,「呃,她的目的肯定是——任何人設計紀念碑的目的都是——確保人們永遠不會忘記。」
「我們知道上帝在照顧你……」
「可是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龐特輕聲說,「這個紀念碑是為了什麼而建?」
「林瓔。她就是設計這座紀念碑的那名女性。」
瑪麗繼續向前走。一張淺黃褐色的紙靠在牆邊,她走過去撿了起來。「親愛的卡爾……」她念了一句就停下了,在她面前的那塊石板上查找著。「這一定就是他,」她說,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一個名字,「卡爾·鮑文。」她一直看著這個刻在上面的名字。「這封信是給你的,卡爾,」她說——這句話顯然不是信上寫的,因為她並沒有低頭看那張紙。然後,她垂目凝視,大聲地從頭念了起來。
「你們必須有所行動。」龐特說。
「看見黑色花崗岩上雕刻的文字了嗎?」
「當這個國家決定開戰時,是在哪裡宣戰的?」
「越南是你們的國家之一,對吧?」龐特說。
他點點頭。「當然。」
龐特不以為然地一揮手。「2.4億在2.7億里佔到將近90%了;這就是個基督教國家。你和其他人對我說過基督教徒信仰的精髓。關於那九-九-藏-書些攻擊你的人,基督是怎麼說的?」
瑪麗又揚起了眉毛。「為了向死者致敬呀。」
「嗯,是的,」瑪麗說,「這座紀念碑是為了紀念美國士兵所做出的犧牲而建,美國人民通過這種方式來表示,他們感激這些死者。」
「他們有58000多人。」龐特說,他的聲音和瑪麗的一樣輕。
「什麼?」龐特問,還是沒弄明白這個黑色的反光體到底是什麼。
「然後陣亡了?」
瑪麗嘆了一口氣,顯然是不想討論這個問題。
「睡吧,親愛的……」
「在那兒能看見這座紀念碑嗎?」
「但是——但是你剛才說這些是陣亡的美國人?」
「是我的翻譯機發生故障了嗎?」龐特問,「你可以感激——現在時——還活在人世的;但你只能感激過——過去時——已經不在人世的。」
瑪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把它吐出來,顯然是在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用腦袋示意了一下。龐特轉頭望去。一個人——一個白髮男子——正在把他自己的信放在牆的前面。「你能去對他說嗎?」瑪麗問道,口氣很尖銳,「對他說他是在浪費時間。或者是那個女人,在那邊——雙膝跪下在祈禱的那個?你能對她說嗎?消除她的幻想?相信他們所愛的人在某個地方依然活著,這讓他們覺得安慰。」
「這是一座紀念碑。」瑪麗說,她把視線從這堵黑牆上移開,向著遠處揮了揮手,「這一整條林蔭大道上到處都是紀念碑,這兒的兩道牆對著其中最重要的兩座。那個尖頂是華盛頓紀念碑,紀念的是美國第一任總統。那邊的是林肯紀念堂,為了緬懷解放了奴隸的那位總統而建。」
「山上寶訓,」瑪麗說道,她閉上了眼睛,大概這樣能幫助她回憶起來,「『你們聽見有話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只是我告訴你們: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
「是的。」瑪麗說。
「我們是沒有。」瑪麗說。
「來世,」龐特說出這個詞,彷彿這是一塊上好的肉,「這是種矛盾修『粗』法。」
「他們應該就在這兒宣戰。」龐特直言不諱道,「他們的領導人——總統,對吧?——他應該就在這兒宣戰,就站在這58209個名字前面。這才應該是建起這樣一座紀念碑的目的:如果一名領導人能夠站在這裏,看著因為以前有一名總統宣戰而死去的這些人的名字,仍然號召年輕人動身去在另一場戰爭中犧牲,那麼也許這場戰爭才是值得打的。」
「畢竟,你說過你們打仗是為了維護你們最重要的價值觀念。」
「那我——」
「期盼著我們再度團聚……」
瑪麗又指了指牆,揮起手臂的動作映在了黑曜石的牆面上。「人們覺得他們可以。他們說在這兒感覺離這些死者最近。」
「可是……」他欲言又止。
「那是由活著的人留在這裏的,留給某個死去的人,死者的名字就刻在這塊石板上。」她指著面前那塊光滑的花崗岩說。
「所以,在一個基督教國家的政策中,復讎是沒有容身之地的。」龐特說,「可是你卻說這是它發動戰爭的理由之一。同樣地,在一個民主國家的政策中,也不應該去阻礙另外一個國家的自主選擇,可是它卻在越南打了這場戰爭。」
「按照死亡日期的先後順序。」
龐特皺起了眉。瑪麗繼續向前走了幾步。又有一封信靠在牆上,這封信用透明的塑料封了起來。她把它拿起來,開始念道:「親愛的弗蘭基……」她在面前的牆上掃了一眼。「在這裏,」她說,「弗蘭克林·T.穆倫斯三世。」她大聲讀了出來。
瑪麗點了點頭。
「那是為什麼?難道北越的政府很腐敗?」
「對我們來說不是。」瑪麗說。接著,她又加重語氣說道:「對我來說不是。」她看了看四周,起初龐特認為這隻是她內心思想的表露;他以為她是想找個法子來說出她的感受。可是她看見了什麼,隨即眼睛一亮,開始向前走去。龐特跟在她後面。
瑪麗還在跟他生氣。「去啊,」她說,用一隻手指了一下,「你在磨蹭什麼?去告訴他們啊。」
九_九_藏_書但根據你們的計算,今年是……」龐特說出了這個年份。
「這是什麼?」龐特問道,凝視著這個黑色的長方形,凝視著他們的倒影。
瑪麗嘆了一口氣。顯然還有更複雜的事情,還有更多的——她以前怎麼稱呼這個的?——家醜要晾出來。
龐特把眉毛挑到了眉脊上面。「據我所見,你們的這個上帝肯定皮糙肉厚。」
「是名字。」瑪麗說,聽起來有點生氣了,「這些名字。這裡有這些名字,我們是通過名字來與人溝通的。」
龐特想起了克拉斯特去世時自己有多傷心。而……
「那麼他們就應該為了維護這個理想而戰。到越南去,確保那裡的人民有機會進行投票,這才是美國的理想。而如果越南的人民……」
「理想是這樣的,沒錯。」瑪麗說。
「人是沒有辦法跟死者說話的。」龐特說。
龐特搖著頭,非常困惑。「可是你說美國人支持的是南越這一方。」
更往下的又一行。「多尼·L.傑克遜。波比·W.喬比。波比·雷·瓊斯。小哈爾考特·P.瓊斯。」
「我期待著我們再度相聚的那一天……」
瑪麗沒有說話。
瑪麗似乎來氣了。「那好。你去告訴他們吧。」
瑪麗想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我想沒有。戰爭依然在打,而且——」
瑪麗微微聳了聳肩。「和他死去的戰友。」
瑪麗點了點頭。「它在亞洲的東南部——也就是你們那裡加拉索伊的東南部,剛好在赤道的北邊,是一小塊S形的土地,」——她用手指在空中畫出這個字母,這樣龐特就能明白了——「坐落在太平洋的海岸線上。」
「怎麼紀念?」
「沒錯。南越的政府是很腐敗,但它是資本主義的,它和美國有著同樣的經濟體制。而北越的政府是共產主義的,它所採用的經濟體制跟蘇聯還有中國是一樣的。北越政府遠比腐敗的南越政府更得人心。而美國擔心的是,如果舉行自由選舉,共產主義者們就會獲勝,從而控制越南全境,這又會導致加拉索伊東南部的其他國家也落入共產主義的統治。」
他向前走了一步,然而……
「那麼這座紀念碑達到這個目的了嗎?從那以後,同樣的錯誤——導致所有這些年輕人死去的錯誤——得以避免了嗎?」
「所以美國人就派士兵去了那裡?」
瑪麗看起來很不解。
「安息吧,我的朋友,安息吧……」
「林瓔。」瑪麗說。
「而這個信念,」龐特肯定地說,「就是問題所在。自從你第一次跟我說起以後,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但是在這兒、在這座紀念碑前、在這面刻滿了名字的牆邊,我——你怎麼說來著?——大徹大悟。」
「還有58209個美國人。這兩堵牆就是為了紀念他們而建的。」
這黑色的疤痕反射出光線——一種……那個詞又想不起來了?一種矛盾修「粗」法,就是這個詞;意思是說法上存在矛盾。黑色,就意味著吸收了所有的光線;反射,則是將光線反彈回去。
龐特皺著眉問:「死了多少人?」
「為了經濟情況。為了意識形態。還有……」
「那些是名字——確認陣亡者的名字,以及在戰鬥中失蹤者的名字,他們再也沒有回來。」瑪麗停了一下,「這場戰爭於1975年結束。」
愛你的,
「是的。」
龐特轉過頭看著瑪麗。「我明白這個信仰給人們帶來安慰,可是……」他搖了搖頭,「可是你們要怎麼樣逃脫這個惡性循環?上帝使殺戮變得合乎人意,殺戮以後由上帝來提供安慰。你們如何避免這樣的事一再發生?」
龐特搖了搖頭。這個世界的人類實在是太……太沒有節制了。
瑪麗點了點頭。「她的意思是,等她也死了,就會見到他。」
瑪麗閉了一會兒眼睛,好像是在鼓起勇氣——又或者,龐特想,好像是在跟別處的某個人進行溝通。「我知道你們不相信有來世。」瑪麗最後說道。
龐特向眼前這奇特的景緻遠遠望去,一臉不https://read.99csw.com解。綠草茵茵的美景中有一道疤痕,像一道深深的鞭痕,綿延大約八十步以後,和另一道類似的疤痕以一個鈍角相交在一起。
親愛的弗蘭基:
瑪麗把腦袋歪到一邊,但是什麼也沒說。
「我們以後再參觀那兩座紀念碑,」瑪麗說,「正如我所說的,我想先從這裏開始。這是越南戰爭老兵紀念碑。」
「好吧,是的,當然。」
「熱火朝天?」龐特搖著頭說,「你指的不是溫度,對吧?」
「感激過。」龐特說。
「他們去幫助南越的人民。1954年,越南被一分為二:北越和南越。依照和平協議的規定,他們各自都有自成一派的政府。兩年後,也就是1956年,將在北越和南越的所有地方舉行自由選舉,由一個國際委員會進行監督,使越南統一在一個由人民選舉出來的政府之下。但是1956年過完了,南越領導人卻拒絕按照預定計劃舉行選舉。」
我知道我應該早點來。我想來的。真的,我早就想來。可是我不知道你聽到這個消息會怎麼想。我知道我是你的初戀,你也是我的初戀。對我來說,沒有哪個夏天像1966年的夏天那麼美好。你走了以後,我每天都想你。當你陣亡的消息傳來,我哭了很久很久。就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又哭了。
瑪麗閉上了眼睛。「為了意識形態。還記得我告訴過你的冷戰嗎?這場戰爭就是冷戰的一部分——但是打得熱火朝天。」
母親的職責就是照看她的孩子,而我已經盡了自己的全力。現在上帝在親自照看你了,我知道你在他慈愛的懷抱中是安全的。
瑪麗揚起了眉。「這個世界有8000多萬人在那裡生活。」
「我們以前討論過這個問題,」瑪麗說,「我們這種人類——不僅僅是基督教徒,而是大部分智人,不管他們信仰什麼宗教——相信人的精髓並不會隨著身體的死亡而終結。靈魂還在。」
龐特皺著眉說道:「我——請原諒,我不是有意要說這些話來讓你討厭。但你們這樣肯定不對。我們——我們的人民——是通過面孔來與人溝通的。我認得無數人的面孔,卻從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還有,呃,我認識你,我知道你的名字,但我卻無法清楚地把它念出來甚至是想出來。瑪爾——我至多隻能念成這樣。」
龐特看不懂英文字母,他才剛剛開始明白國際音標這個奇怪的概念。瑪麗走到他身邊,輕輕地為他念出一些名字。「邁克·A.馬克辛。布魯斯·J.莫蘭。波比·喬·芒茨。雷蒙德·D.麥克格羅辛。」她指了指另一行,很顯然是隨手選的,「塞繆爾·F.霍利菲爾德。小魯弗斯·胡德。詹姆斯·M.因曼。大衛·L.約翰遜。阿諾爾多·L.卡里羅。」
「你沒看錯。」瑪麗輕聲說。
「而且,」瑪麗繼續說道,「那兒發生了一場戰爭。」
「別了——上帝與你同在!——直到我們再見……」
「我們在華盛頓只有一天時間能到處看看,然後就要開會了,」瑪麗說,「我想帶你看的地方有很多,不過還是想從這兒開始。關於這個國家,關於作為人類的意義——我們這種人類,沒有哪兒比這裡能讓人了解得更多了。」
「難道你看不出嗎?」龐特說,「這才是這座紀念碑、這座越南老兵牆,應該提醒人們不要忘記的:毫無意義的死亡,這個錯誤——一個嚴重的錯誤,嚴重到把很多人送進了墳墓——我也用你們語言里的詞彙來試著玩個遊戲吧——錯就錯在所發起的這場戰爭和你們最為珍視的原則背道而馳。」
龐特搖了搖頭。「就是因為有這個信念,才會發生這場戰爭。向死者致敬的唯一辦法,就是確保不會再有人過早步入死亡的國度。」
「什麼?」
「什麼?不,不是,沒有。」
龐特稍稍搖了搖頭,很是疑惑。他指著自己左前臂上的機侶說道:「我想你們身上沒有植入通信設備吧。」
「不,」瑪麗說,「不是,北越的政府九九藏書相當廉潔,也很友好,至少在有望進行的選舉——他們是想要選舉的——被取消以前,他們都是在進步的。但是確實有個政府很腐敗——就是南越的政府。」
「我不知道。」瑪麗說。
「不是所有的死者,」龐特溫和地說,「這些只是死去的美國人……」
「是的。」
「為了什麼?爭奪沼澤?」
「那麼這就是個基督教國家了。」龐特說。
「這一座?不,我想看不見。」
「呃,就是對上帝的侮辱。」
「不,不是,」龐特說,「就算你是對的,這可能只是個附帶的結果。而設計者的目的肯定是——」
人家說父母不應該比孩子活得久,可誰能想到一個孩子才19歲就被帶走了呢?我每天都想你,你爸也是。你知道他的——在我面前,他總是試著表現得很堅強,可是直到今天,每當他以為我睡著了以後,我都聽見他輕聲哭泣。
「那他們幹嗎要到半個地球之外去打仗?」
瑪麗微微點了點頭。
我們會再相聚的,我親愛的兒子。
而這些人——這些陌生的、奇怪的格里克辛人——正在從他們的信仰中獲得一些安慰。他凝視著牆邊的這些人,他們被武裝的特工人員攔住不許靠近他。不,不,他不會對這些哀悼死者的人說他們摯愛的人是真的走了。畢竟,讓他們去送死的,並不是這些傷心的人。
「什麼?」瑪麗問。
你認不出我了吧,我想你認不出的。我有白頭髮了,我想把它們給藏起來,而我的雀斑早就沒有了。可是我依然想著你。我很愛巴克,但我也愛你……我知道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的。
「全部算上,包括雙方?沒有人能說清楚。南越方面死了100多萬人。而北越的死亡人數介於50萬和100萬之間。還有……」她指了指那堵牆。
龐特看看她,回頭看看那些來哀悼的人,又轉過頭來看看瑪麗,然後低下頭,盯著面前的地面,似乎沒有辦法面對她抑或是面對那幾千個名字。「如果我覺得這樣做有哪怕一丁點用處的話,」他輕聲說,「我就會和你一起祈禱。」
「越南人。」
瑪麗有好幾次不得不停下來擦掉眼淚。龐特同樣很難過,他的眼睛也濕了,但並不是——他認為——出於和瑪麗同樣的原因。「所愛的人死去總是讓人很難過的。」龐特說。
「死者的遺體安放在這裏嗎?」
龐特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感情是如此地情真意切、毫無掩飾,但……但這是荒謬的。難道瑪麗看不出來嗎?難道寫這些信的人看不出來嗎?
「可是,」龐特又開口了,「你們沒有辦法和死者交流。」他不想這麼頑固不化,真的,他不想。
「我們認為名字是……」瑪麗聳起肩說道,似乎是承認她說的話聽起來會很可笑,「……有魔力的。」
可是瑪麗搖了搖頭。「不,不是的,美國支持南越不舉行選舉的想法。」
「是的。」
瑪麗點了點頭。「可是沒有被忘卻。我們在這裏紀念他們。」瑪麗悄悄地指了一下。龐特的警衛們——喬克·克瑞格安排的聯邦調查局職員——不讓人們靠近他,但是這兩堵牆很長,長得簡直難以置信,遠處有個人趴在黑色的牆面上。「看見那邊那個人了嗎?」瑪麗問,「他在用鉛筆把他認識的某人的名字拓在紙上。他——呃,他看上去有50多歲,是不是?可能他自己就參加過越南戰爭。而他在拓印的也許就是某個在那兒陣亡的朋友的名字。」
「不是。熱火朝天。指的是槍戰。指的是有人死去。」
瑪麗點了點頭。
「我告訴過你了,為了向死者致敬。」
「這就是為什麼將來美國的戰爭應該在這裏宣布——就在這兒。只有當開戰的理由經受住了考驗,確實是為了維護寶貴的基本原則,也許它才是一場應該進行的戰爭。」龐特再一次讓視線掠過了這堵牆、這個黑色的反光體。
「我有,」瑪麗說,「我祈禱。」
「還有什麼?」
「有這麼多已被忘記/有這麼多還未說起/但我許諾會全部告訴你/等到我們死去后再度相遇。」
龐特低著頭說道:「我想那些失蹤的人不會回來了。」他向牆走近了一些。「這些名字是怎麼排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