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搖搖頭。

他放下葡萄酒杯。結婚已經有7年了，他了解她。每次她用那種腔調，他就知道，她要講的內容，無疑都是他不想聽的。

瑪麗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科爾姆·奧凱西了，他看上去比她記憶中的模樣或許要老5歲。當然，通常她想到他的時候，還是以前他們住在一起時的樣子，那時他們共同為退休后的生活做打算，他們早就想好要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省鹽春島的農舍安享晚年……

聽到這兒，瑪麗如遭當頭棒喝。老天呀，她才39歲，或許從人生上來講算是「中年」，但在感情上她從來都不這麼以為。分居后是科爾姆先有婚外情，而不是她。儘管一年多前，他和琳達的關係就斷了。瑪麗強忍住了怒氣，在婚姻中，她時常如此：「你不明白的。」

「最近，你一直都在上新聞。」科爾姆說，瑪麗早就準備好為自己辯護，但她還未來得及張口，科爾姆就張手，示意她不要說話，「我為你高興。」

現在。

還有，直到此刻，科爾姆把這話挑明，瑪麗才想到要和龐特有個孩子。但科爾姆講得對。羅密歐和朱麗葉，僅僅一個姓蒙太奇，一個姓卡普拉特，他們之間的鴻溝，比起一個姓布迪特另一個姓沃恩、一個尼安德特人和一個格里克辛人之間這種跨宇宙的差距，簡直不算什麼。真的！她和他是跨宇宙、跨時間的。

「你的那個重大突破，我在CTV上看到新聞了。」科爾姆說，「尼安德特人跟我們的染色體數目都不一樣。」

她聽到「哐當」一聲，他猛然把叉子放到沙拉碟子里。「哦，天哪，瑪麗，那個尼安德特人？」

「我……我想我需要的是離婚。」瑪麗用柔和的嗓音說。

「我知道，」瑪麗的心沉了下來，「但宣告作廢看上去太虛偽了。」

還有……

瑪麗忍不住要為龐特辯護，雖然她第一反應是https://read.99csw.com要壓住這個衝動。「他是個好人，科爾姆。溫柔，聰明，多情。」

他的私人生活？沒有。兩年前，和梅洛迪分手后，就不再有了。那時候他整個人都毀了，有好幾天都想自殺。但是，她完成論文，從約克大學法學院烏斯古德禮堂畢業之後，就到庫珀·雅戈公司做助理，年薪18萬美金。他不是她所期待的那種有權有勢的丈夫，所以現在……

瑪麗聳了聳肩。「就像他們在電視里講的那樣。比我們乾淨，比我們人少。」

「我遇到別人了，」瑪麗說，「我們想要一起生活。」

「我猜是個美國人，」科爾姆繼續說道，「你對他一見鍾情，是吧？」

服務生過來，給他們上主菜。瑪麗看著自己點的魚，非常可能這是她和這個男人——目前還是她丈夫的男人——最後一頓飯了。忽然，她希望能讓科爾姆幸福。原本她鐵了心要離婚，但他講得對——那將意味著被開除教籍。「要是你想的話，我同意去聲明作廢。」

瑪麗看到科爾姆眯起灰色的眼睛，或者在想這種事情怎麼還有人能預測到。「結婚就該生孩子。」他說。

但很快現實世界就侵入進來。他記不得作為學期教師他在病假期間的工資具體怎麼算——但不管怎樣，毫無疑問，幾天後，大學、聯合會、聯合會擔保人或者三者都會需要一個醫生證明。所以，他要是不去教書，就領不到工資，而要是沒有工資……

「那沒有關係。」瑪麗說。

是的，下個月交房租的錢還有。因為他得提前交兩個月的房租，所以，年底以前他都可以住這裏。

她盡量讓自己自在些。他們面對面坐著，中間隔著餐桌，桌上放著玻璃器皿，一支蠟燭插在裏面，燭光搖曳。科爾姆和瑪麗都有點矮胖。他的髮際線一直在往後退，鬢角已灰白。即使以格里克辛的標準來看，他也是小眼睛小鼻子。

「謝謝。」瑪麗說。

看到瑪麗走過來，科爾姆起身，他側身要吻她。她轉過臉，只讓他親面頰。

現在，她已年屆不惑，天哪，說不定哪天就會停經。此外，龐特早就有兩個自己的孩子了。九*九*藏*書

瑪麗閉上眼睛。她一直很天真地希望能避免說這件事，但該來的最終還是來了。她吃了一勺沙拉，盡量拖延時間，然後，低著頭看盤子，不敢去迎接科爾姆的眼光。「龐特·布迪特。」

「你不認得他。」瑪麗說。

瑪麗合上雙目。當初是她堅持要等到博士畢業后再要孩子，所以她不理會教皇的訓誡，一直服用避孕藥。科爾姆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她，她需要等一等，要是她同時既要當媽媽，又要當研究生，她的學業肯定要遭殃。然而，她把他看得很透，哪怕是在他們結婚的頭幾年，養孩子的重擔也將會落在她一個人肩上。

「他不是美國人，」瑪麗辯護著，「他是加拿大居民。」然後，她也驚訝于自己的冷酷，又補充了一句，「但是，是的，是我對他一見鍾情的。」

「你好，瑪麗。」他坐了下來。這家牛排餐館里，深色的原木，仿製的蒂凡尼吊燈，沒有窗戶，雖然是午飯時間，卻好像是在晚上，給人感覺有些超越現實。科爾姆早就點了紅酒，是他們最愛的牌子——安比昂斯。在等瑪麗的時候，他就往她的酒杯里倒了一些。

她這一方，瑪麗深呼吸一口。畢竟這次碰面是她先提出的。「科爾姆……」她開始說。

「這怎麼行呀？」科爾姆問，他的語氣沒有他的話那麼嘲諷，「你還要有個像音樂一樣的名字嗎？這回叫什麼，『瑪麗·布迪特』？你們要住在這兒，還是你們兩個去他的世界定居，還有——」

「反正是早晚的事。」瑪麗說。

突然，科爾姆住口了，他揚起眉：「不——不，你們不能那麼做，是嗎？我在報紙上看到一些文章。在他的世界里，男女是分開住的。天啊，瑪麗，這到底是什麼古怪的中年危機呀？」

這話讓科爾姆的情緒緩和了下來。有那麼一會兒，瑪麗以為他的手要越過亞麻桌布，來牽她的手：「是我認識的人嗎——你的那個新男友？」

服務生不合時宜地端著沙拉過來：科爾姆的是愷撒沙拉，瑪麗的是一盆子香醋拌田園沙拉。那個服務生要給他們撒黑椒末，科爾姆對她噓了一聲，讓她離開。然後，他壓低嗓音說：「你九*九*藏*書是說一個廢除聲明？」

科尼留斯·拉斯金躺在床上，床單、被褥都被汗濕透了。他的公寓在頂層，有心情開玩笑的時候，他管它叫「貧民窟頂層公寓」。它位於多倫多市的德里夫特伍德，該社區住的多是窮人。房間里的窗帘邊已脫線磨損，太陽光從縫中射進屋內。過去幾天里，科尼留斯沒有定鬧鈴，他還沒勁兒爬起來去看鬧鐘。

「我不明白，你講得對。」科爾姆說，顯然在克制降低自己的聲音，不讓別的顧客聽到，「這——這很噁心，他甚至連人都算不上。」

「好。」科爾姆說，目光從瑪麗身上移開，他在看餐廳遠處的壁爐，火爐冰冷如石，「好，好。」

「我是說，」瑪麗道，「是時候讓我們……永遠分開。」

「你早就說過。但是我還是想知道他的名字。」

瑪麗知道科爾姆為什麼這麼問：倒不是因為他想去認出這個名字；而是，在他看來，一個人的姓氏中包含了很多的信息。要是科爾姆有啥缺點，那就是他有個那樣的老爸，那個冥頑不靈的老朽，說起話來平淡無味，但卻把這世界上的人按種族來分為三六九等。不用說，這個想法已經在科爾姆的頭腦中根深蒂固了。要是瑪麗提到一個義大利人的名字，他就會把對方看成一個吃軟飯的；要是個猶太人的名字，他就認定對方必定非常有錢，還會說些諸如嫁給一個窮學者之後瑪麗就沒過過好日子之類的話。

「是嗎？」科爾姆說，「為什麼是現在？」

有半秒鐘，瑪麗以為他指的是紐約市，9月份在那裡，那場差點兒得逞的暗殺中，龐特的肩膀遭到槍擊。但是，不，科爾姆指的是紐約州的羅切斯特，既然她現在供職于協力集團，那就該是瑪麗的家。「很漂亮。」瑪麗說，「我的辦公室就在安大略湖上面，我還有間很不錯的單元房在芬格湖群那裡。」

當然，有治療的方法：一直以來，得了癌症的男性，睾丸要被切除。科尼留斯可以去打荷爾蒙激素針。至少在他的社交圈裡，不會有人知道他在這麼做。

「你在紐約過得怎麼樣？」

女服務生走過來，他們點了單：科爾姆點的是牛排套九九藏書餐，瑪麗點的是鱸魚。

科爾姆舉杯又抿了一口葡萄酒，然後從籃筐里拿起一小塊麵包，這是適才服務生送沙拉時一併送過來的。虛偽的晚餐；意在不言中。但科爾姆還是把話說了出來：「離婚，意味著被開除教籍。」

「見鬼去吧，沒關係。雖然我不過是個教英語的教授，但我知道，那就意味著他們和我們是不同物種。我也知道，那就意味著，你和他不會有孩子。」

「那麼，那邊是什麼樣子？」科爾姆問，「我是說尼安德特人的世界。」

「我們還沒提到孩子，」瑪麗說，「龐特早就有兩個女兒，後年，他就抱外孫了。」

「他叫什麼？」

「我不想離開教會，瑪麗，我這一輩子已經夠奔波的了。」

瑪麗皺起眉頭，很是沮喪。如果說學習莎士比亞能慢慢讓你悟出一個道理，那就是，好些事情表面上是風平浪靜，實際上卻在暗流洶湧。但她不知如何表達出來。

瑪麗伸出手，做了剛才她以為科爾姆打算做的事情：她握住他的手。「很樂意。」她說。

但是那並不能平息科爾姆的怒氣：「當然，除非你一定要嫁給他，否則你沒必要非得跟我離婚。」但接著，他的聲音柔和下來，這一刻瑪麗記起為什麼當初一看到科爾姆，就被他深深吸引。「你一定很愛他，」他說，「為了和他在一起，你都願意放棄教籍。」

在婚姻中，瑪麗是那個家的主要經濟來源，這是他們發生摩擦的源頭之一。要是告訴他協力集團支付給她的薪水有多少，她都不敢想象他會有怎樣的反應。

「是的，」科爾姆說，「謝謝你。」過了一會兒，他把牛排切成薄片，「我想沒必要再拖下去，我們做個了斷吧。」

瑪麗試著保持冷靜，這種場合要想不情緒化真的很難：「謝謝。」

「我只有一個要求。」

「不，他是。」瑪麗堅定地說。

「哪天我想去看看。」科爾姆說，但隨後他皺起眉頭，補充道，「不過我想我沒有那樣的機會。我還沒有看到他們邀請我們學術圈中的學者去那兒。」

「告訴他——告訴龐特——我們婚姻失敗，不全是我的錯。告訴他，我以前是——現在依然是——一個好人。」

聽到這rｅaｄ•９９cｓｗ•ｃｏm樣挖苦的話，瑪麗蹙眉，畢竟先離開的人是她。然而，或許他也沒錯。或許她欠他的：「但我不想去聲稱我們的婚姻從來沒有存在過。」

不——不，那不對。來這兒的一路上，她都在頭腦中一遍又一遍演習要講的話。但她無法確定他的反應。

那確實是事實。科爾姆在多倫多大學教授英文，他研究的那些戲劇一般認為是莎士比亞所寫，但真正的作者是誰尚存爭議。瑪麗說：「誰知道呢。」婚後他花了半年時間在中國度假，她也不覺得中國人有多在意莎士比亞。

科爾姆眉頭緊鎖：「是嗎？我以為我們所有的賬目都算清楚了……」

孩子，瑪麗想了想，她的心在怦怦跳動。當然，年輕點兒的時候，她也想當媽媽。但等到博士讀完，她和科爾姆終於有點兒錢的時候，他們的婚姻已經不穩固了。瑪麗一生當中，做過一些蠢事，但至少她曉得孩子無法挽救搖搖欲墜的婚姻。

瑪麗的心跳得很厲害：「什麼？」

「尼安德特人的婚姻與我們的不一樣。」瑪麗說。

科尼留斯抬頭看著天花板，感覺全身麻木。

「科爾姆，」瑪麗又說，「我想，現在該讓我們……我們做個了斷了。」

瑪麗在她的領域很知名，科爾姆在他的領域也不遜色。只要有人寫關於《兩貴親》的論文，就都會摘引他的文章。但是，儘管他們在象牙塔里生活，現實還是早早地介入進來。約克大學和多倫多大學都以市場價值來衡量教授：教法律的教授就要比教歷史的教授錢拿得多，因為他們有更多的工作機會。同樣，現在，尤其是現在，遺傳學家紅得發紫，而一個英國文學學者在學術圈鮮能找到工作。實際上，瑪麗有個朋友，在電郵的末尾用了這個簽名檔：

科尼留斯強忍著不去伸手找他的睾丸。它們沒了。他知道它們沒了。他慢慢地接受這個現實。

「好，」科爾姆說，「那很好。」他抿了口葡萄酒，看著她，目光中滿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