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厄舍府之倒塌

厄舍府之倒塌

「你還沒有看見?」他一聲不吭地朝四下張望了一陣,然後突然問我,「這麼說你還沒有看見?但等一等!你會看見的。」他一邊這樣說著話一邊小心地把他那盞燈遮好,然後衝到一扇窗前,猛然將其推開,讓我看窗外驟起的暴風。
侵入了國王高貴的領地;
金黃色的旗幡光彩奪目,
伴和著詩琴的旋律悠悠,
看見仙女們翩翩起舞,
曾有座美麗莊嚴的宮殿——
(這一切——都蹤影全無
她們的職能就是讚美,
伴著不和諧的旋律飄遊,
在思想國王的統轄之內——
在厄舍的請求下,我便親自幫他安排那臨時的安葬。屍體早已裝入棺材,我倆單獨把它抬到了安放之處。我們安放棺材的那個地窖已經多年未打開過,裡邊令人窒息的空氣差點兒熄滅我們的火把,使我們沒有機會把地窖細看一番。我只覺得那個地窖又小又濕,沒有絲毫縫隙可以透入光線。地窖在地下很深的地方,上方正好是我睡覺那個房間所在的位置。顯而易見,那地窖在遙遠的封建時代曾被用作地牢,後來又作為存放火藥或其他易燃物品的庫房,因為它地板的一部分和我們經過的一條長長的拱道內都被小心翼翼地包上了一層銅皮。那道巨大的鐵門也採用了同樣的保護措施。沉重的鐵門在鉸鏈上旋動時便發出格外尖厲的吱嘎聲。
然而,我卻計劃在這陰森的宅院里逗留幾個星期。宅院的主人羅德里克·厄舍是我童年時代的好朋友,不過我倆最後一次見面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但不久前我在遠方收到了他寫給我的一封信,信中急迫的請求使我只能親身前往給予他當面答覆。那封信表明他神經緊張。信中說到他身患重病;說到一種使他意氣消沉的精神紊亂;說他極想見到我這個他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交;希望通過與我相聚的愉悅來減輕他的疾病。信中還寫了許多諸如此類的話。顯而易見,他信中所求乃他心之所望,不允許我有半點猶豫,於是我馬上聽從了這個我依然認為非常奇異的召喚。
進此殿者得此箱;
屠此龍者贏此盾。
不見笑顏——只聞笑聲。
那宮闕岧岧直插天宇!
用優美的聲音反反覆復
我一開始就覺得我朋友的動作既不連貫又不協調,很快我就發現那是因為一種他竭力在克服但又沒法克服的習慣性痙攣,一種極度的神經緊張。對這一點我倒早有心理準備,一是因為讀了他的信,二是還記得他童年時的某些特性,三則是根據他獨特的身體狀況和精神氣質所做出的推斷。他的動作忽而生氣勃勃,忽而萎靡不振。他的聲音忽而嚅嚅囁囁(這時元氣似乎蕩然無存),忽而又變得簡潔有力,變成那種猝然、鏗鏘、不慌不忙的雜訊,那種沉著、鎮定、運用自如的喉音,那種聲音也許只有在酩酊者心醉神迷之時或是不可救藥的鴉片服用者神魂顛倒之時方能聽到。
不過,雖然他猶豫再三,但他還是承認那種折磨他的奇特的憂鬱之大部分可以追溯到一個更自然而且更具體的原因,那就是他在這世上僅有的最後一位親人,他多少年來唯一的伴侶,他心愛的妹妹,長期以來一直重病纏身,實際上眼下已病入膏肓。「她一死,」他用一種令我難忘的痛苦的聲音說,「這古老的厄舍家族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一個絕望而脆弱的人)。」他說話之際,馬德琳小姐(別人就這麼叫她)從那房間的盡頭慢慢走過,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便悄然而逝。我看見她時心裏有一種驚懼交織的感情——但我卻發現不可能找到那種感情的原因。當我的目光追隨著她款款而去的腳步時,我只感到一陣恍恍惚惚。最後當門在她身後關上,我才本能地急速轉眼去看她哥哥的神情,但他早已把臉深深地埋進雙手之中,我只能看見他瘦骨嶙峋的十指比平常更蒼白,指縫間正淌出滾滾熱淚。
接下來的幾天,厄舍和我都閉口不提她的名字。在那段日子里,我一直千方百計地減輕我朋友的愁苦。我們一起繪畫,一起看書,或是我如痴如夢地聽他那柄六弦琴如泣如訴的即興演奏。就這樣,我與他之間越來越親密的朝夕相處使我越來越深入他的內心深處,也使我越來越痛苦地意識到我想讓他振作起來的一切努力都將毫無結果,他那顆彷彿與生俱來就永無停息地散發著憂鬱的心把整個精神和物質的世界變得一片陰暗。
我上文已談到過他聽覺神經的病態,除了某些弦樂器奏出的曲調,所有其他音樂都令他不堪忍受。也許正是他那樣把自己局限於那柄六弦琴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賦予他的彈奏那種古怪空幻的韻味。但他那些即興之詞的熾熱酣暢卻不能歸結于這個原因。洋溢在他那些幻想曲的曲調和歌詞(因為他常常邊彈邊即興演唱)之中的熾熱酣暢必定是,也的確是,精神極其鎮靜和高度集中的產物,而我在前文中婉轉地提到過,他的沉著鎮靜只有當他不自然的興奮到達頂點之時才能見到。我迄今還輕而易舉地記得他那些即興唱出的詩文中的一首。這也許是由於他彈唱的這首吟誦詩給我留下的印象最強烈,因為我當時以為自己從那潛在的或神秘的意蘊之中,第一次覺察到了厄舍心中的一個秘密:他已經充分意識到他那高高在上的崇高理性正搖搖欲墜。那首題為《鬧鬼的宮殿》的詩基本上是這樣的,如果不是一字不差的話:
雖說我倆是童年時代的知交,但我對我這位朋友實在知之甚少。他為人格外謹慎,平生不苟言談。不過我仍然得知他那歷史悠遠的家族從來就以一種特有的敏感氣質而聞名。在過去漫長的歲月中,這種氣質在許多品味極高的藝術品中得以展現,而近年來又屢屢表現於慷慨而不read.99csw.com張揚的慈善施捨,表現於對正統而易辨的音樂之美不感興趣,反而熱衷於其錯綜複雜。我還得知一個極不平常的事實,厄舍家族雖歷史悠久,但卻不曾繁衍過任何能賡延不絕的旁系分支;換句話說,除在很短的時期內稍有過例外,整個家族從來都是一脈單傳。想到這宅院的特性與宅院主人被公認的特性完全相符,想到這兩種特性在漫長的幾個世紀中可能相互影響,我不禁認為,也許正是這種沒有旁系血親的缺陷,正是這種家業和姓氏都一脈單傳的結果,最終造成了兩者的合二為一,使宅院原來的宅名變成了現在這個古怪而含糊的名稱——厄舍府。在當地鄉下人心目中,這名稱似乎既指那座房舍,又指住在裏面的人家。
我剛那樣來回踱了幾圈,附近樓梯上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久就聽出那是厄舍的腳步聲。緊接著他輕輕叩了叩門,端著一盞燈進了我的房間。他的臉色和平時一樣蒼白,但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種瘋狂的喜悅,他的舉動中有一種雖經克制但仍顯而易見的歇斯底里。他那副樣子使我害怕,但當時最使我不堪忍受的是那份獨守長夜的孤獨,所以我甚至把他的到來當作一種解救。
前面說到,我那個多少有幾分幼稚的試探的唯一結果,俯望湖面的結果,就是加深了我心中最初的詭異感。毋庸置疑,主要是我心中急劇增長的迷信意識(為什麼不能稱之為迷信呢?)促成了那種詭異感的加深。我早就知曉,那種迷信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法則:即人類所有感情都以恐懼為其基礎。說不定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我再次把目光從水中倒影移向那座房舍本身之時,我心中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幻覺,那種幻覺非常荒謬,我提到它只是要說明令我壓抑的那種感覺是多麼真實而強烈。我如此沉湎於自己的想象,以致我實實在在地認為那宅院及其周圍懸浮著一種它們所特有的空氣。那種空氣並非生髮于天地自然,而是生髮于那些枯樹殘枝、灰牆暗壁,生髮于那一汪死氣沉沉的湖水。那是一種神秘而致命的霧靄,陰晦,凝滯,朦朧,沉濁如鉛。
堂堂皇皇,他的榮耀光輝
從那道蒼白陰森的宮門,
拂去腦子裡那種諒必是夢幻的感覺,我更仔細地把那幢建築打量了一番。它主要的特徵看來就是非常古老。歲月留下的痕迹十分顯著。表層覆蓋了一層毛茸茸的苔蘚,交織成一種優雅的網狀從房檐蔓延而下。但這一切還說不上格外的破敗凋零。那幢磚石建築尚沒有一處坍塌,只是它整體上的完好無損與構成其整體的每一塊磚石的風化殘缺之間有一種顯而易見的極不協調。這種不協調倒在很大程度上使我想到了某個不常使用的地下室中的木製結構,由於常年不通風,那些木製結構表面上完好無損,實則早已腐朽了。不過,眼前這幢房子除了外表上大面積的破敗,整個結構倒也看不出搖搖欲墜的跡象。說不定得有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方能看出一道幾乎看不見的裂縫,那裂縫從正面房頂向下順著牆壁彎彎曲曲地延伸,最後消失在屋外那湖死水之中。
4
埃塞爾雷德生性勇猛剛強,加之他眼下又乘著酒力,於是他不再與那個頑固不化且心腸歹毒的隱士多費口舌,當感到雨點淋在肩上,他擔心暴風雨就要來臨,便掄起釘頭錘一陣猛擊,很快就在門上砸出一個窟窿,他伸進戴著臂鎧的手使勁一拉,頓時將那道門拉裂扯碎,那干木板破裂的聲音令人心驚膽戰,在那座森林中久久迴響。
3
「你不能——你不該看這個!」我哆嗦著一邊對厄舍說一邊輕輕用力把他從窗口拖到一張椅子上。「這些使你迷惑的景象不過是很普通的電氣現象,或者也許是那湖中瘴氣瀰漫的緣故。讓我們關上這窗戶,冷空氣對你的身體可沒有好處。這兒有一本你喜歡的傳奇小說。我來念給你聽,這樣我們可以一起熬過這可怕的一夜。」
裝點著宮殿美麗的大門,
但是那邪惡,身披魔袍,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首歌謠的暗示當時曾引起我們許多聯想,厄舍的一種見解就在那些聯想中清晰地顯露出來;我提到這種見解與其說是因為它新穎(其實別人也有同樣的觀念),毋寧說是因為厄舍對它堅持不渝。那種見解一般說來就是認為花草樹木皆有靈性。但在他騷亂的幻想中,那種觀念顯得更大胆,在某種情況下竟伸延到了非自然生長形成的體系。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他對那種觀念相信到何等程度,或迷信到什麼地步。不過,他的信念(正如我前文所暗示)與他祖傳的那幢灰石房子有關。他想象那種靈性一直就存在於那些磚石的排列順序之中,存在於覆蓋磚石的大量細微苔蘚的蔓延形狀之中,存在於房子周圍那些枯樹的間隔距離之中,尤其存在於那種布局經年累月的始終如一之中,存在於那湖死水的倒影之中。它的存在,他說,那種靈性的存在可見於(他說到此我不禁吃了一驚)湖水和灰牆周圍一種靈氣之逐漸但卻無疑的凝聚。它的後果,他補充道,那種靈性的後果則可見於幾百年來決定了他家命運的那種寂然無聲但卻揮之不去的可怕影響,而正是那種影響使他成了我所看見的他——當時的他。這種看法無須評論,而我也不想評論。
他就那樣向我談起他邀我來的目的,談起他想見到我的誠摯願望,談起他希望我能提供的安慰。他還相當詳細地談到了他自我斷定的病情。他說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遺傳疾病,一種他對藥物治療已不抱希望的頑症——他立即又補充說那不過是一種很快就九-九-藏-書會逐漸痊癒的神經上的毛病。那病的癥狀表現在他大量的稀奇古怪的感覺。當他詳述那些感覺時,其中一些使我既感興趣又感迷惑,儘管這也許是他所用的字眼和說話的方式在起作用。一種病態的感覺敏銳使他備受折磨,他只能吃最淡而無味的飯菜,只能穿某一種質地的衣服,所有花的芬芳都令他窒息,甚至一點微光都令他的眼睛難受,而且只有某些特殊的聲音以及弦樂器奏出的音樂才不會使他感到恐怖。
埃塞爾雷德掄起釘頭錘,一錘擊中龍頭,巨龍頓時倒在他眼前,發出一聲臨死的慘叫,那聲慘叫撕心裂膽,前所未聞,令人毛骨悚然,埃塞爾雷德不得不用雙手捂住耳朵。
已是很久以前的時光)
在我們最綠的山谷之間,
此外我還不時從他斷斷續續、語義含混的暗示中看出他精神狀態的另一個奇怪特徵。他被束縛於一些關於他所居住並多年不敢擅離的那幢房子的迷信觀念,被束縛於一種他談及其想象的影響力時用詞太模糊以至我沒法複述的影響,一種僅僅由他家房子之形狀和實質的某些特徵在他心靈上造成的影響(由於長期的忍受,他說),一種由灰牆和塔樓的外觀以及映出灰牆塔樓的那湖死水最終給他的精神狀態造成的影響。
就連長著翅膀的撒拉費
總是飄來一陣陣回聲,
過去御園的融融春色,
昔日王家的萬千氣象,
那勇士從巨龍可怕的慘叫聲中回過神來,想起了牆上那面銅盾,想起了祛除附在盾上的魔法。於是他搬開橫在他面前的巨龍的屍體,勇敢地踏過白銀地板走向懸挂盾牌的那道牆壁;可實際上沒等他走到牆根,那面銅盾便掉在了他腳下的白銀地板上,發出一聲鏗鏘的可怕巨響。
那時連微風也愛嬉戲,
會看見許多影子般的怪物
我們在那可怕的地窖里把棺材安放在架子上之後,把尚未釘上的棺蓋打開,瞻仰死者的遺容。他們兄妹倆容貌上的驚人相似第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厄舍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用低沉的聲音對我進行了一番解釋,從他的解釋中我得知,原來死者和他是孿生兄妹,他倆之間一直存在著一種幾乎令人難以理解的生理上的感應。但我們的目光並沒有在死者身上久留,因為我們都不免感到畏懼。如同對所有強直性昏厥症患者一樣,那種使她香消玉殞的疾病在她的胸上和臉上徒然留下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了那種令人生疑、逗留不去、看起來那麼可怕的微笑。我們重新蓋上棺蓋,釘上釘子,關好鐵門,然後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幾乎與地窖一樣陰沉的地面。
從宮門終日飄蕩,飄蕩,
尤其是在把馬德琳小姐安放進那個地窖后的第七或第八天晚上,我在床上充分體驗到了那種影響的力量。當時我輾轉反側不能入睡,而時間卻在一點一點地流逝。我拚命想克服那種已把我支配的緊張不安,竭力使自己相信,我的緊張多半是(如果不全是)由於房間里那些令人抑鬱的傢具的使人迷惑的影響,由於那些襤褸的黑幔的影響,當時一場即將來臨的風暴送來的陣風捲動了那些帷幔,使它們在牆頭陣陣晃動,在床頭的裝飾物上沙沙作響。但我的一番努力無濟於事。一陣壓抑不住的顫抖逐漸傳遍我全身,最後一個可怕的夢魘終於壓上心頭。我一陣掙扎,氣喘吁吁地擺脫了那個夢魘,從枕頭上探起身子凝視黑洞洞的房間,側耳去傾聽(我不知為何要去聽,除非那是一種本能的驅使),傾聽一個在風聲的間歇之時偶爾傳來的微弱而模糊的聲音,我不知那聲音來自何方。被一陣莫可名狀、難以忍受、強烈的恐懼感所攫住,我慌慌張張地穿上衣服(因為我感覺到那天晚上我再也不能安然入睡),開始在房間里疾步踱來踱去,想用這種方式來擺脫我所陷入的那種可憐的心態。
2
念到這兒我又猝然停住,心中感到大為驚訝,因為無論如何也不能懷疑,這一次我的確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儘管我發現不可能說出聲音來自何方)一個微弱而遙遠但卻刺耳的、拖長的、最異乎尋常的尖叫聲和摩擦聲。這聲音剛好與我根據書中描寫所想象出來的那聲巨龍的慘叫相吻合。
在那甜蜜美好的年歲,
6
在他已通知過我馬德琳小姐去世消息后的一天傍晚,他告訴我說他打算把他妹妹的屍體放在府邸許多地窖中的一個中保存,等十四天後才正式安葬,這時我就禁不住想到了那本書中瘋狂的儀式以及它對這位疑病患者可能造成的影響。不過,他採取這一特別措施也有其世俗的原因,對此我覺得不便隨意質疑。他告訴我,他之所以決定採取那個措施是考慮到他死去的妹妹所患之病異乎尋常,考慮到為她治病的那些醫生冒昧而急切地探訪,還考慮到他家墓地處所偏僻且無人守護。我不會否認,當時我回憶起初到他家那天在樓梯上所碰見的那個人的陰險臉色,所以我壓根兒沒想到反對他採取那個我當時認為對任何人都沒有傷害,而無論如何也不算違情悖理的預防措施。
輕輕一撥就舒揚有聲。
在過了痛苦悲傷的幾天之後,我朋友精神紊亂的特徵有了顯著的變化。他平時那種舉止行為不見了。他也不再關心或是完全忘了他平時愛做的那些事。他現在總是匆匆忙忙、歪歪倒倒、漫無目的地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他蒼白的臉色,如果真可read.99csw•com能的話,變得更加蒼白,但他眼睛的光澤已完全消失。他那種不時沙啞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代之以一種總是在顫抖的聲音,彷彿那聲音里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實際上我有時還感到,他那永無安寧的心中正藏著某個令他窒息的秘密,而他正在拚命積蓄能揭開那秘密的勇氣。我有時又不得不把他所有的反常歸結為令人費解的癲狂行為,因為我看見過他長時間地以一種全神貫注的姿勢茫然地凝視空間,彷彿是在傾聽某個他想象的聲音。難怪他的狀況使我感到恐懼,使我受到影響。我覺得他那種古怪荒謬但卻給人以深刻印象的迷信之強烈影響,正慢慢地但卻無疑地在我心中蔓延。
我一進屋厄舍便從他平躺著的一張沙發上起身,快活而熱情地向我表示歡迎,開始我還以為他的熱情有點過分,以為是那個厭世者在強顏歡笑。但當我看清他的臉后,我確信他完全是誠心誠意。我倆坐了下來,一時間他沒有開口說話,我凝視著他,心中湧起一種又憐又怕的感情。這世上一定還沒人像羅德里克·厄舍一樣,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發生那麼可怕的變化!我好容易才確信眼前那個臉色蒼白的人就是我童年時代的夥伴。不過他臉上的特徵倒一直很突出。一副蒼白憔悴的面容、一雙又大又亮的清澈的眼睛、兩片既薄又白但曲線絕美的嘴唇、一個輪廓優雅的希伯來式但又比希伯來鼻孔稍大的鼻子、一張不甚凸出但模樣好看並顯出他意志薄弱的下巴、一頭比遊絲更細更軟的頭髮,所有這些特徵再加上他異常寬闊的額頂便構成了一副令人難忘的容貌。現在他容貌上的特徵和慣常有的神情只是比過去稍稍顯著一點,但卻給他帶來了那麼大的變化,以至於我真懷疑自己在跟誰說話。而當時最令我吃驚甚至畏懼的莫過於他那白得像死屍一般的皮膚和亮得令人不可思議的眼睛。還有他那柔軟的頭髮也被毫不在意地蓄得很長,當那細如遊絲的頭髮不是耷拉而是飄拂在他眼前之時,我簡直不能將那副奇異的表情與任何正常人的表情聯繫起來。
我將永遠記住我與厄舍府的主人共同度過的許多陰沉的時刻。但我卻不可能試圖用言辭來描述他使我陷入其中,或領著我讀的那些書或做的那些事所具有的確切的性質。一種非常活躍並極其紊亂的想象力使一切都罩上了一層朦朧的光。他那些長段長段的即興奏出的輓歌將永遠迴響在我的耳邊。在其他曲調中,我痛苦地記得他對那首旋律激越的《馮·韋伯最後的華爾茲》所進行的一種奇異的變奏和擴充。從那些籠罩著他精巧的幻想、在他的畫筆下逐漸變得空濛、使我一見就發抖而且因為不知為何發抖而越發不寒而慄的繪畫中——從那些(似乎迄今還歷歷在目的)繪畫中,我總是費盡心機也只能演繹出那本來就只能屬於書面語言範疇的一小部分。由於那絕對的單純,由於他構思的裸|露,他那些畫令人既想看又怕看。如果這世上真有人畫出過思想,那這個人就是羅德里克·厄舍。至少對我來說——在當時所處的環境中——那位疑病患者設法在他的畫布上潑灑出的那種純粹的抽象使人感到一種強烈得無法承受的畏懼,而我在觀看福塞利那些色彩肯定強烈但幻想卻太具體的畫時也從未曾有過絲毫那樣的畏懼感。
不幸的君王沒有了翌日!)
當年流浪者來到這山谷,
刮進屋裡的那陣風的猛勁差點使我倆沒站穩腳跟。那的確是一個狂風大作但卻異常美麗的夜晚,一個恐怖與美麗交織的奇特的夜晚。一場旋風顯然早已在我們附近聚集起它的力量,因為風向正在頻繁而劇烈地變動,大團大團的烏雲垂懸得那麼低,彷彿就壓在那座府邸的塔樓頂上;但濃密的烏雲並沒有妨礙我們看見變換著方向的風從四面八方颳起,極富生氣地在附近飛馳碰撞。我說即使濃密的烏雲也沒有妨礙我們看見那場大風,可我們卻沒有看見月亮或星星,也沒有看見任何閃電。但是,在那些大團大團涌動著的烏雲下面,在我們眼前地面上的物體之上,卻有一層閃著微弱但卻清晰的奇異白光的霧靄,像一張裹屍布把府邸及其周圍籠罩,使一切都泛出白光。
我隨手拿起的那本舊書是蘭斯洛特·坎寧爵士的《瘋狂的約會》,但我說它是厄舍喜歡的書則不過是一句言不由衷的調侃,因為平心而論,那本書語言粗俗,想象缺乏,故事也拖泥帶水,其中很少有東西能引起我那位心智高尚、超凡脫俗的朋友的興趣。不過,那是當時我手邊唯一的一本書;而且我還有一種僥倖心理,那就是我希望正攪得我朋友不安的那份激動恰好能在我讀給他聽的那些荒唐透頂的情節中得以緩解(因為精神紊亂的病史中不乏有同樣的異常事例)。事實上,假若當時我能從他聽(或表面在聽)故事時表露出來的快活中所潛藏的過度緊張做出判斷的話,那我說不定真可以慶幸自己的設想成功了。
馬德琳小姐的病早就使她的那些醫生束手無策。根深蒂固的冷漠壓抑,身體一天天地衰弱消瘦,加上那種雖說轉瞬即逝但卻常常發作的強直性昏厥便構成了她疾病的異常癥狀。但她一直頑強地與疾病抗爭,始終不讓自己委身於病榻;可就在我到達那座房子的當天傍晚(她哥哥在夜裡極度惶遽地來向我報了噩耗),她卻終於屈從於死神的淫|威;我方知我恍惚間對她的匆匆一瞥也許就成了我見到她的最後一眼,至少我是不會再見到活著的她了。
早已被悠悠歲月淡忘。
我進去九-九-藏-書的那個房間高大而寬敞。又長又窄的窗戶頂端呈尖形。離黑色橡木地板老高老高,人伸直手臂也摸不著窗沿。微弱的暗紅色光線從方格玻璃射入,剛好能照清室內比較顯眼的物體;然而我睜大眼睛也看不清房間遠處的角落,或者回紋裝飾的拱形天花板深處。黑色的帷幔垂懸四壁。室內傢具多而古雅,但破舊而不舒適。房間里有不少書籍和樂器,但卻未能給房間增添一分生氣。我覺得呼吸的空氣中也充滿了憂傷。整個房間都瀰漫著一種凜然、鈍重、驅不散的陰鬱。
珍珠和紅寶石熠熠閃光
帶翅的芳香隱隱飄飛。
「沒聽見嗎?不,我聽見了,而且早就聽見了,早就——早就聽見了。許多分鐘以前,許多小時以前,許多天以前我就聽見了。可我不敢說!哦,可憐我吧,我是個可憐的傢伙!我不敢,我不敢說!我們把她活埋了!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感覺敏銳嗎?我現在告訴你,她在那空洞洞的棺材里最初弄出的輕微響動我就聽見了。我聽見了動靜,許多天,許多天以前。但我不敢,我不敢說!可現在,今天晚上,埃塞爾雷德,哈!哈!那隱士洞門的破裂,那巨龍臨死的慘叫,那盾牌落地的鏗鏘!嘿,還不如說是她棺材的破裂聲,她囚牢鐵鉸鏈的摩擦聲,她在地窖銅廊中的掙扎聲!哦,我現在逃到哪兒去?難道她不會馬上就到這兒來?她難道不正匆匆趕來責備我做事草率?難道我沒有聽見她上樓的腳步聲?難道我沒有聽出她的心在猛烈而可怕地跳動?瘋狂的人喲!」念叨到這兒他突然瘋狂地一躍而起,把嗓門提到尖叫的程度,彷彿他正在做垂死的掙扎,「瘋狂的人喲!我告訴你她現在就站在門外!」
我已經念到故事為人們所熟悉的那一部分,那次會面的主人公埃塞爾雷德想和平進入那個隱士的居處未獲允許,於是他便開始強行闖入。記得這段情節是這樣的:
透過那些鮮紅的窗口,
他的心兒是一柄詩琴,
但破門而入的勇士埃塞爾雷德又惱又驚地發現,眼前並沒有那個歹毒隱士的蹤影,卻見一條遍身鱗甲、口吐火舌的巨龍,守著一座黃金建造、白銀鋪地的宮殿;宮牆上懸著一面閃閃發光的銅盾,銅盾上鐫刻著兩行銘文——
婆娑曼舞圍繞一個王位,
一隊隊厄科穿門而出,
現在不過是依稀的傳說,
雖然由於這第二次最不尋常的巧合,各種相互矛盾的感情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而其中最令我不堪承受的是極度的驚訝和恐怖,但我仍然保持著足夠的鎮靜,以免被我朋友看出蹊蹺,從而刺|激他敏感的神經。我不敢肯定他是否注意到了我說的那個聲音,儘管他的舉止在剛才幾分鐘內的確發生了一個奇怪的變化。他本來是面對我坐著,可現在他已慢慢地把椅子轉開,以便他的臉正對著房門,這樣我雖然看見他的嘴唇在顫動,彷彿在無聲地念叨著什麼,但我卻不能看見他的整個面部。他的頭耷拉在胸前,但從側面我也能看出他正睜大著眼睛,所以我知道他沒有睡著。他身體的動作也說明他並沒有睡覺,因為他的身體一直輕輕地不停地左右搖晃。把這一切看在眼裡,我又繼續念蘭斯洛特爵士的那篇故事。情節如下:
金碧輝煌,巍然屹立。
可怕的一群不斷地穿過,
我心驚膽戰地逃離了那個房間和那座府邸。當我驚魂未定地穿過那條古老的石鋪大道之時,四下里依然是狂風大作。突然,順著大道射來一道奇異的光,我不由得掉頭去看那道光的來源,因為我知道身後只有那座府邸和它的陰影。原來那光發自一輪圓圓的、西沉的、血紅色的月亮,現在那紅色的月光清清楚楚地照亮了我前文說過的那道原來幾乎看不見的、從正面房頂向下順著牆壁彎彎曲曲延伸的裂縫。就在我凝望之際,那道裂縫急速變寬,隨之一陣狂風捲來,那輪血紅的月亮一下迸到我眼前。我頭暈眼花地看見那座高大的府邸正在崩潰坍塌,接著是一陣久久不息的騷動聲,聽起來就像是萬頃波濤在洶湧咆哮。我腳下那個幽深而陰沉的小湖,悄然無聲地淹沒了「厄舍府」的殘磚碎瓦。
正如人們所能想象,我們當時所讀的書與那種幻想十分一致,而那些書多年來已形成了那位病人精神狀態的一個不小的組成部分。當時我倆一起讀的有這樣一些書:格雷塞的《綠蟲》和《我的修道院》、馬基雅弗利的《魔鬼》、斯韋登堡的《天堂與地獄》、霍爾堡的《尼克拉·克里姆地下旅行記》、羅伯特·弗拉德、讓·丹達涅和德·拉·尚布爾各自所著的《手相術》、蒂克的《藍色的旅程》和康帕內拉的《太陽城》。我們所喜歡的一本書是多米尼克教派教士埃梅里克·德·希羅內所著的一冊八開本《宗教法庭手冊》,而龐波尼烏斯·梅拉談及古代非洲的森林之神和牧羊之神的一些章節常常使厄舍如痴如醉地坐上幾個小時。不過,我發現他主要的興趣是讀一本極其珍稀的四開本哥特體書,一座被遺忘的教堂的祈禱書,其書名是《在美因茨教堂禮拜式上為亡靈之祝禱》。
同時,像一條湍急的小河,
在宮殿的屋頂漫卷飄揚;
讚美國王的英明智慧。
那年秋天一個晦暝、昏暗、廓落、雲幕低垂的日子,我一整天都策馬獨行,穿越一片異常陰鬱的曠野。當暮色開始降臨時,愁雲籠罩的厄舍府終於遙遙在望。不知為什麼,一看見那座房舍,我心中便充滿了一種不堪忍受的抑鬱。我說不堪忍受,因為那種抑鬱無論如何也沒法排遣,而往常即便到更凄涼的荒郊野地、更可怕的險山惡水,九_九_藏_書我也能從山情野趣中獲得幾分喜悅,從而使愁悒得到減輕。望著眼前的景象——那孤零零的房舍、房舍周圍的地形、蕭瑟的垣牆、空茫的窗眼、幾叢莖葉繁蕪的莎草、幾株枝幹慘白的枯樹——我心中極度的抑鬱真難用人間常情來比擬,也許只能比作鴉片服用者清醒后的感受:重新墮入現實生活之痛苦、重新撩開那層面紗之恐懼。我感到一陣冰涼、一陣虛脫、一陣心悸、一陣無法擺脫的凄愴、一陣任何想象力都無法將其理想化的悲涼。究竟是什麼?我收韁思忖。是什麼使我一見到厄舍府就如此頹喪?這真是個不解之謎。我也無從捉摸沉思時湧上心頭的那些朦朧的幻覺。無奈我只能接受一個不盡如人意的結論:當天地間一些很簡單的自然景物之組合具有能這樣影響我們的力量之時,對這種的力量的探究無疑超越了我們的思維能力。我心中暗想,也許只需稍稍改變一下眼前景象的某些局部,稍稍調整一下這幅畫中的某些細節,就足以減輕或完全消除那種令人悲愴的力量。想到這兒,我縱馬來到房舍前一個水面森然的小湖,從陡峭的湖邊朝下俯望。可看見湖水倒映出的灰濛濛的莎草、白森森的枯樹和空洞洞的窗眼,我心中的惶悚甚至比剛才更為強烈。
而今旅遊者走進山谷,
(嗚呼哀哉!讓我們哀悼
那兒曾住有善良的天使,
上坐降生於紫氣的國君!
——貝朗瑞
似乎他那聲具有超凡力量的呼叫真有一股魔力,隨著他那聲呼叫,他用手指著的那道又大又沉的黑檀木房門兩扇古老的門扉竟慢慢張開。那是風的緣故,但是,門外果真站著身披衾衣的馬德琳小姐凜然的身影。她那白色的衾衣上血跡斑斑,她消瘦的身子渾身上下都有掙扎過的痕迹。她顫顫巍巍、搖搖晃晃在門口站立了一會兒,然後隨著一聲低低的呻|吟,她朝屋內一頭栽倒在她哥哥身上,臨死前那陣猛烈而痛苦的掙扎把她哥哥也一併拽倒在地,厄舍倒下時已成了一具屍體,成了他曾預言過的恐怖的犧牲品。
能透過兩扇明亮的窗口,
1
與所見的帝王完全相稱。
最後幾個字還掛在我嘴邊(彷彿當時真有一面銅盾重重地砸到了白銀地板上),我聽到了一聲清晰而沉重的金屬撞擊聲,不過聽起來顯得沉悶壓抑。這下我驚得一躍而起,但厄舍卻依然在椅子上搖來晃去。我衝到他的椅子跟前。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地面,他的整個表情嚴肅得猶如石雕。但是,當我把手放上他的肩頭,他渾身上下猛然一陣顫慄,哆嗦的嘴唇露出一絲陰沉的冷笑;我看見他的嘴在急促地顫動,結結巴巴地在念叨著什麼。彷彿沒意識到我在他眼前,我俯下身子湊近他的嘴邊,終於聽出了他那番話的可怕含義。
剛念完最後一句我猛然一驚,一時間竟沒有接著往下念;因為我似乎聽見(雖然我隨即就斷定是我因激動而產生的幻覺欺騙了我),我似乎聽見從那座府邸中某個僻靜的角落隱隱傳來一個回聲,那回聲與蘭斯洛特·坎寧爵士在書中所描寫的那種破門聲非常相似,只是聽起來更沉悶一點。毫無疑問,正是那個巧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在劈劈啪啪的窗框撞擊聲和窗外混雜著其他聲音的越來越強的風聲中,那個聲音的確算不了什麼,它既沒有引起我的興趣,也沒有攪得我心神不寧。我開始繼續念故事:
觀看之間我已馳過一條不長的石鋪大道,來到了那幢房子跟前。一名等候在那兒的僕人牽過我的馬,我徑直跨入了那道哥特式大廳拱門。另一名輕手輕腳的侍僕一聲不吭地領著我穿過許多幽暗曲折的迴廊去他主人的房間。不知怎麼回事,一路上所看到的竟使我剛才描述過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越發強烈。雖說我周圍的一切(無論是天花板上的雕刻、四壁陰沉的幔帳、烏黑的檀木地板,以及那些光影交錯、我一走過就鏗鏘作響的紋章甲胄)都不過是我從小就早已看慣的東西,雖說我毫不猶豫地承認那一切是多麼熟悉,但我仍然驚奇地感覺到那些熟悉的物件在我心中喚起的想象竟是那樣的陌生。在樓梯上我碰見了他家的家庭醫生。我認為當時他臉上有一種狡黠與困惑交織的神情。他慌慌張張跟我打了個招呼便下樓而去。這時那名侍僕推開一道房門,把我引到了他主人跟前。
5
在我朋友那些幻影般的構思中,有一個不那麼抽象的構思也許可以勉強訴諸文字。那是一幅尺寸不大的畫,畫的是一個無限延伸的矩形地窖或是隧洞的內部,那地下空間的牆壁低矮、光滑、雪白,而且沒有中斷或裝飾。畫面上某些陪襯表明那洞穴是在地下極深處。巨大空間的任何部分都看不到出口,也看不見火把或其他人造光源,但有一片強光滾過整個空間,把整個畫面沐浴在一種可怕的不適當的光輝之中。
我發現他深深地陷在一種變態的恐怖之中。「我就要死了,」他對我說,「我肯定會在可悲的愚蠢中死去。就那樣,就那樣死去,不會有別的死法。我怕將要發生的事並非是怕事情本身,而是怕其後果。我一想到任何會影響我這脆弱敏感的靈魂的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就會渾身發抖。其實我並不討厭危險,除非在它絕對的影響之中,在恐怖之中。在這種不安的心態下,在這種可憐的境地中,我就感到那個時刻遲早會到來,我定會在與恐懼這個可怕幻想的抗爭中失去我的生命和理智。」
沿著宮殿的粉牆白壁,
也沒見過宮殿如此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