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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五四運動好玩的零碎 在親日與賣國之間

第三幕 五四運動好玩的零碎

在親日與賣國之間

膠濟路的換文,由於「欣然同意」四個字,成為美英在巴黎和會上搪塞中國的借口〔在曹汝霖看來,這四個字,僅僅是通用的外交辭令而已,章宗祥也說是「外交文書上之套語」〕,因此,在五四運動中,最為人詬病,但真正對當時的中國構成威脅,或者說當時的國人最擔心的中日密約,卻是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
段祺瑞比起他的主公袁世凱來,無論眼界、魄力、用人和手腕,都要差上一截,但是他的志向,卻一點都不比袁世凱小,此公不唯志大才疏,而且志堅才疏,看準,或者說看上的事,無論如何都要做,九頭牛都拉不回。袁世凱死於帝制自為,造成了南北分裂。多少年的公論,分裂的中國自然不可能強大,若要中國富強,必須實現統一。因此,對於段祺瑞來說,他的基本政治理想,就是實現中國的重新統一。在袁世凱死後,他之所以如此痛快地同意恢復民元約法,就是覺得非如此才能爭得西南方面的妥協,達成統一。然而,他看到,即便恢復了民元約法,統一依然沒有希望,南方軍閥,並不想聽北京的招呼。於是,軍人出身的他,開始轉向斥諸武力。但是武力統一需要大筆的錢,當時的北京政府,雖說未必真的政令不出都門,但在各省都不向中央政府解款的情況下,其財政收入,僅僅依靠有數的幾條鐵路的收入和北京市內崇文門關稅,再就是支付完庚子賠款和其他借款的關余和鹽餘。這點錢,事實上連維持中央政府和直屬軍隊的日常開支都不夠,除了財政和交通兩部,政府的其他部門一律欠薪。發行公債,開始還可以籌到點錢,但到後來總是無法歸還本息,最後也就發不動了。儘管如此,段祺瑞武力統一的熱望,並不因此而退燒。曹汝霖回憶他在幫助段祺瑞粉碎張勳復辟、接任段政府的財政總長時說:
根本沒有嫡系武力,即使所謂親信如張敬堯和倪嗣沖都不大給他練活的段祺瑞,居然要憑藉著這樣一支四分五裂的隊伍,對南方用兵,實現統一,不啻痴人說夢。這樣的武力統一,除了南北之間無謂的戰爭,以及這場戰爭對波及地區的兵燹之災,毫無意義。無疑,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對於作為戰場的湖南,是一場巨大的災難。湖南人編的《湘災紀略》說戰爭造成「死亡枕藉,廬墓為墟,戎馬所及,決無完土」。當時的中國的軍隊,大體未脫清朝舊軍隊之積習,在自己家鄉,還能有所收斂,出省作戰,每每胡作非為。入湘北軍,張敬堯和張宗昌的部隊,紀律尤壞,戰時燒殺淫掠,駭人聽聞,停戰了,依舊擾民。湖南被南北客軍來回拉鋸,其荼苦無以復加。
當然,把段祺瑞、徐樹錚以及曹、章、陸,從親日推到賣國之境的,其實是跟西原借款有關的若干中日密約有關。說是密約,但是那時的中國,沒有秘密,這邊剛簽字,那邊風就透出來了,說它們密,委實枉擔了虛名。但是,密約這種形式,卻陡然增加了中日間存在貓膩的坊間猜想。
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爆發后,蘇俄政府很快跟德國簽訂了布列斯特和約,單獨退出了戰爭。但是革命的蘇俄很快陷入戰亂,作為俘虜的、遠在西伯利亞的捷克軍團首先叛亂,各種反布爾什維克的叛軍四起,不僅原來已經被沙俄策動開始分離的外蒙,蘇俄中央政府無暇顧及,就是跟中國接壤的遠東和中亞地區,也處於一片混亂。一個一向欺凌我們的強鄰陷於內亂,對於當時的中國而言,顯然好處更多一點,中國政府得以藉機出兵庫倫,收回了外蒙。當然,邊境上也有些小麻煩,俄國境內的戰事,免不了經常會有戰敗者竄入中國境內,導致一些騷亂。在1918年最初兩個月的中國報章上,也出現過對此現象的報道和憂慮。有消息說,在新疆方面,俄國的回纏〔當時泛指信奉伊斯蘭教的民族——筆者注〕將與新疆和土耳其的回纏一併起事,新疆督軍楊增新已經實行戒嚴。還有傳聞說,在西伯利亞的德國俘虜不穩,而俄國可能崩潰,因此,德奧可能沿西伯利亞鐵路東來,云云。報章甚至打出「俄國既以無條件屈服於德,吉黑邊防日形危急」字樣,很是聳人聽聞。九-九-藏-書
有關這時期的中日密約,主要有兩個東西,一是有關山東鐵路以及延長線濟順和高徐線的若干換文,一是應對俄國事變的若干中日軍事協定。關於濟順和高徐路的換文,國內比較晚近的研究,依然認為這是段政府架不住西原借款的誘惑,出賣了連二十一條交涉時都未曾讓步的兩路敷設權。可見當初,國人對此事的疑慮乃至憤怒有多大。顯然,我們仔細審視有關兩路的換文,發現並沒有出讓「敷設權」這回事。首先,兩路是由中國政府組織的修路公司,跟日本民間銀行簽訂的協議,由「日本資本家」出面,是得到日本政府確認的。其次,修路的款項,由中國政府發行債劵解決,言下之意,日本銀行的借款,是用於購買中國的鐵路債劵。其三,換文僅限於借款,沒有其他附加條件,更沒有就敷設鐵路有任何承諾。至少按條文推理,兩路的敷設應該跟借款無關。因此,一直研究中日關係,而且對皖系向無好感的王芸生才會得出結論,認為「此項換文在當時言之,比較於中國有利」。
段祺瑞的武力統一,未及半途,就變成了舉國痛詆、國際聲譽也很差的雞肋之舉,以至於被安福俱樂部捧出來的總統徐世昌上台,也得重開南北和談。這樣糟糕的武力統一,跟日元借款這種賣國行為聯繫在一起,使得段政府的賣國,更加罪惡昭著,儘管,段祺瑞的初衷,倒真的可能是為了救國,而非賣國。
被這麼大個運動,被這麼多人當靶子打,原因是他們賣國,或者大家認為他們賣國。那麼,他們是不是真的像人們說的那樣,是中國的石敬瑭、張邦昌,朝鮮的李完用呢?顯然,段祺瑞政府之所以為人詬病,90%以上的原因,是因為段本人及其集團的親日政策。而段政府之所以親日,關鍵在於日本的寺內內閣上台以後,改變了前任大隈內閣一味強硬的對華戰略,由硬轉軟的緣故。但在實際上,這個所謂的「軟」,也是相當有限的,用寺內對華策略的操盤者西原龜三的話來說,既非「宋襄之仁」,也非「強橫蠻幹」。所謂的「軟」,無非是大把地撒錢,但在這大筆的日元借款背後,卻是徹底控制中國金融控制中國政府的遠大圖謀。在段政府和日本的蜜月時期,我們看到,日本在中國的活動,並沒有因段政府的親日,而有半點減少。日軍依然佔據著青島和膠濟鐵路,在山東的首府濟南,日軍依舊如往昔一樣跋扈,日本在東三省和福建,也照樣強勢地擁有特權,地位明顯有所增強,而且通過段政府,把手「合法」伸到了長江中游。
自蔡松坡〔鍔〕起兵倒袁之後,西南情形,大為變動,陸榮廷標榜自治于廣西,唐繼堯公然反對政府,孫中山先生樹護法之旗號。合肥〔段祺瑞——筆者注〕以帝制取消,復辟討平,不應再借口南北分立,妨害統一。但謀求統一非用武力不可,用武力必須籌備軍費。
最根本的問題是,自打二十一條之後,中日兩國之間國民的基本信任已經蕩然無存,中國是個大而弱的國家,近代以來,一直飽受欺凌,特別是來自日本的欺凌,二十一條對中國人,尤其是對知識界的刺|激實在是太大了,早已風聲鶴唳,任何中日間的交易,都可以向喪失權益的方向解讀。當然,以當時國人的慘痛經驗而言,這樣的解讀,也未必沒有道理。曹、章、陸的悲劇,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他們不幸地趕上了那個時代,主持中日間的外交事務,自己卻沒有足夠的政治視野。
不過,當時的中國,武力統一是根本行九-九-藏-書不通的。后袁時代的北洋政府,跟袁世凱時代有根本性的不同,這個所謂的中央政府,即使在依然「聽命」的各省軍閥那裡,也已經是個名義上的中央,作為命|根|子的北洋團體,到了段祺瑞手上,已經事實上四分五裂,不僅作為旁支的奉系只關心自己的勢力擴張,就是嫡系中馮國璋派的勢力,比如長江三督,也經常不招呼,隨馮國璋起舞,時不時給老段添點堵。可以說,由於利益格局的分化,北洋系直、皖、奉系三大派系的分化已經開始。在袁世凱時代,作為大總統的袁世凱,至少對自己能控制的地方軍政長官,還可以加以懲治,雖然這種懲治的權力一直在減弱,但到了段祺瑞時代,漫說一省督軍,就是像馮玉祥那樣的小小的旅長,即使公然抗命,總理段祺瑞也拿他無可奈何。同時,地方軍閥內部的分離傾向也日趨嚴重,一省督軍對於手下師旅長往往很難控制,害得督軍往往得兼任一個主力師的師長,否則,就是一個空頭大帥,早晚被人家取代。在段祺瑞第二撥對南方用兵的過程中,山東督軍張懷芝領兵出征,部下張樹元就後院起火,在前方作戰的督軍,無論怎樣都回不了家了,而命令張懷芝出征的段祺瑞,卻拿反叛的張樹元一點辦法都沒有,不僅不能主持公道,最後反而只能追認他的篡位合法。這顯然對於他的聽命者來說,是一種致命的打擊。
事實上,在所謂的中日蜜月期間,日本的威脅,不僅沒有減弱,反而通過段政府跟日本的一系列密約和換文,得到了「合法」承認,不僅鞏固了他們在山東的存在,而且通過膠濟鐵路的延伸,濟順、徐高兩路的借款,把勢力擴展至整個中國的腹地。同時,由於參戰軍的訓練和裝備,中日間關於應付俄國事變的一系列軍事密約,二十一條第五號之日本的軍事顧問和採用日本軍械的問題,實際上已經落到實處。而這一系列的密約和換文,經手者的確就是五四運動中,為人痛恨的親日派政客曹、章、陸。
武力統一,是令他沉迷的政治海洛因,但事實上也是段祺瑞的自己給自己挖的陷阱。後來的事實證明,段的失敗,龐大皖系集團的覆滅,就是因為他們蹈入了這個陷阱。日本方面投其所好,大筆的日元湧進,使得武力統一的軍事行動得以展開,即便這滾滾的日元背後有陰謀在,處於迷幻之中的段祺瑞,也難以覺察,即使有所覺察,也會以為,一旦中國實現統一,變得強大之後,剩下的事都可以重議。就當時而言,持這樣功利主義態度的政治家不在少數,從康有為到孫中山,都有過出賣領土主權,換得中國改革和強大之資本的設想,段祺瑞如果這樣想,事實上也不奇怪。更何況,就當時而言,段祺瑞並沒有意識他的親日,會導致主權的流失。
其實,到了吳佩孚罷戰,跟南方簽訂密約之際,段祺瑞和徐樹錚等人已經對戰事之不可恃,有所覺察,編練參戰軍,訓練自己的嫡系武力,就是應對之策。然而,這種在吳佩孚和曹錕看來的卸磨殺驢的舉措,反而更加刺|激了吳佩孚和曹錕的離心,這邊廂參戰軍未及練成,那邊廂曹、吳已經反心陡長了。
這樣一個四分五裂、各有懷抱的北洋系,實際上是打不了仗的,如果有人樂意打的話,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打。有地盤的,像張懷芝那樣傻的很少。就是張懷芝,實際上多半也是因為在省內受部下的擠兌壓迫,待不下去了,才出來找門路。剩下的,即便是最忠於段的安徽督軍倪嗣沖,也只是將張勳的舊部安武軍派出來應景,自己沒有出一兵一卒。沒有地盤的,倒是相對積極一點,但也無非是為了搶地盤,戰況有利,則進,戰況不利,則退,甚至呼籲和平。吳佩孚打了勝仗,當湖南的地盤給了別個,馬上頓兵不前。之所以沒有馬上撤退回防,無非是為了向中央政府騙餉,同時利用控制的湘南地區的稅收,擴張自己的軍隊。懷有同樣抱負的,還有名義上歸奉軍副總司令徐樹錚指揮的幾個奉軍師,一旦槍械撈足了,部隊擴張了,就立馬翻臉,一仗不打,就撤回東北。
對此,少數關心時局的人感到憂慮,也是自然,但這種憂慮,多半來自對俄國情況的不清楚,一直到1918年底,中國人都不清楚俄國到底發生了什麼,奪權的人到底是什麼人。德奧勢力會不會趁機與俄國聯合,很難說這種報界的傳聞,會真的引起國人普遍的恐慌,畢竟,真刀實槍的衝突並沒有發生,傳聞帶來的小小波動,很快就會過去,遙遠的俄羅斯,跟中國人有什麼相干。但是,中國的另一個鄰九_九_藏_書居日本,想法卻大不一樣,他們的情報部門會告訴他們的當局大體真實的情況,一個陷於大混亂的俄羅斯,無疑是日本的一個機會。
因此,段祺瑞非常懇切地請他出山,擔任財長,而他則由於已經跟西原龜三有了接洽,得知日本方面有意支持段祺瑞統一,所以也就答應了段的請求。章宗祥也證實,西原龜三曾經對他透露過,寺內了解段祺瑞正在策劃武力統一,但是在必需的武力和財力方面都還「很不夠」,日本樂意在這兩個方面幫忙。事實上,在府院之爭,段祺瑞被免去總理之後不久,段的心腹謀士徐樹錚在給各省督軍的密電中,就坦承日本的寺內內閣是支持他們的,儘管一時去職,但仍被視為「政局之中心」,而「我北軍權勢消長,與日本寺內內閣利害相通」。說明在事實上,段祺瑞是有求于日本。日本的支持,也成為徐樹錚用以堅固眾督軍擁段之心的一種憑藉。
曹、章、陸不是當家人,當家的是徐樹錚,是段祺瑞。我們知道,段祺瑞這個人,正如他自己表白的,在中日二十一條交涉過程中,他是堅定的反日派,不肯妥協,甚至不惜一戰。但是為什麼到了他自己當家做主的時候,居然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變得親日起來了呢?是不是如段祺瑞跟回國請願的留日學生代表講的,他認為日本的寺內內閣「頗推誠相與」呢?雖然說,來華操盤寺內對華的「懷柔」政策的西原龜三,的確給段祺瑞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以西原借款為主要內容的日本新政策,真正令段祺瑞動心的,是他可以用源源不斷的日本借款,實現武力統一的夙願。
當然,換文的產生,跟寺內上台以來,出於西原借款的緣故,段政府對日本大有好感有關。章宗祥的簽字,並非自作主張,畢竟是來自政府最高層的授意,也跟當時佔領日本在山東的態勢不無關係。佔據青島、濟南和膠濟路沿線的,是日本的軍隊。而人們都知道,日本軍部長期跟政府步調並不一致,經常自行其是。儘管寺內內閣決心收斂日本在華的跋扈專橫的做法,不再維持上屆政府四下點火、給中國政府製造麻煩的策略,但是在華的日本軍隊,並沒有因此而收斂,依舊在山東設置民政機關,征糧收稅,實行實際的管理。正如巴黎和會上中國代表顧維鈞針對英美有關的質問回答的那樣,「當時日本在山東之軍隊既不撤退,又設民政署,置警察,課稅則,地方不勝其擾,非常憤悶,政府恐激生事端,故又致有此約」。而此換文的產生,按交涉者章宗祥的意思,是通過雙方政府間的協商,定出規則,讓日本軍隊有所收縮,集中在青島和濟南,膠濟路則由兩國合辦的警察維持,從而撤去日本擅自設置的民政機關。顯然,我們從換文的字面上看,似乎也挽回了一點權益。比如規定日軍從膠濟路沿線撤軍〔除濟南留一小部分〕,膠濟路的巡警隊,有中國政府組織,聘用日本人,膠濟路上的職員,也要聘用中國人。如果真能按換文規定嚴格執行,比起此前日本軍隊在山東到處駐紮,膠濟路根本不容中國人沾邊的狀況,肯定要好些。這也是一向為人謹慎的章宗祥能夠簽這樣一個換文的原因。但必須指出,這種所謂權益的挽回,只是在日本強佔基礎上的挽回。等於是日本人先搶去根本不屬於他們的東西,然後吐出一點來,就算讓步。可是,就算這樣的讓步,要中國政府付出的,也是過分的代價。當時的當政諸https://read.99csw.com公,包括章宗祥在內,忘記了二十一條之後的中國情勢,這樣一簽,在大局上是徹底失了分的。
其實,這兩個換文,就當時的情勢而言,最大的問題是直接觸碰了人們國家危亡上的那根敏感的神經。自從二十一條簽訂以來,中日關係就處在高度敏感的狀態,日本寺內政府所謂的親善之舉,在日本沒有退出山東、沒有廢除二十一條的情況下,很容易被人理解為一種陰謀。段祺瑞迎合日本的「親善」,接受大筆借款,對內開戰,已經有了中招的嫌疑。而這兩個換文,則一個強化了日本搶佔山東權益的合法性,一個則涉及了這種權益的擴展,把黑手伸到了整個中國的腹地。當年德國染指濟順和高徐兩路的路權時,原本就蘊含了把勢力從山東延伸到京漢和京浦線的意思,現在中國跟日本簽這個換文,無論換文文本含義若何,當年的「意思」都會自然延伸過來。更何況,借款的3家日本銀行,也根本不是純粹的民間資本,跟日本政府的關係密切,以中國這種弱國地位,在很多人眼裡,即使文件上沒有寫,但沾上日本的邊,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都很難說。實際上,自二十一條之後,中國人已經喪失了對日本的起碼的信任感,自然也就危及所有跟日本打交道的人,動輒獲咎。
但是,關於山東鐵路,也就是膠濟路的換文,卻另當別論。雖然說,日本已經佔了這條路,而且,在二十一條的談判中,中國方面也承認了既成事實,但這一切都屬於被逼無奈,在國際上,尤其是英美方面,對此也是了解的。一般來講,作為一個無力反抗強權侵奪的弱國,其外交的基本原則,是不能對即成的侵奪予以認可。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說的那樣,這種換文,等於是變相肯定了日本對膠濟路的控制權,以及日軍佔領青島,以及在濟南存在的合法性。而換文的文末,用曹汝霖的話來說,還加上屬於例行外交辭令的「欣然同意」字樣,則給了巴黎和會上英美以否定中國提案的借口。
日本人出兵,還要拉上中國人。1918年2月5日,日本軍部參謀次長田中義一約見中國駐日公使章宗祥,提出中日實現合作,共同防止德國勢力藉機東來。進一步,田中提出兩個合作的方式,一是由兩國外交部門協商定約,然後軍事行動細節由雙方軍事部門再商量辦法。一是雙方軍事當局商定軍事布置,然後由外交部門加以認可。中國政府傾向於選擇第二種方式。當時發言權很大的駐日公使章宗祥是傾向於跟日本合作的,他的理由是,日本採取行動,本可以不跟中國商議,而日本國內,也有這樣的聲音,拋開中國,單獨行動。因此他擔心,如果日本單獨行動,勢必重演像日俄戰爭以及不久前日德在青島交戰的情形,「彼時拒之不能,聯之無及,自不如先行籌劃共同,尚得以合意之商榷,行共同之防禦,內政外交,大有裨益」。不僅如此,在雙方換文之後,章宗祥還幾次向中國外交部轉達日方的意思,要中國方面追查消息走漏的原因〔因為英國《泰晤士報》已經刊載中日軍事密約的全文〕,別信英方的「挑撥」,進一步打消疑慮。雖然只是轉達日方意見,但也可看出他的傾向所在。
作為五四運動的靶子,曹汝霖晚年寫回憶錄,並不諱言他親日,但他否認自己賣國,這很耐人尋味。五四運動鬥爭的矛頭,最淺的一個層次,是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再深一點就是徐樹錚和安福俱樂部,最後就是段祺瑞。五四遊行這天的賣國賊還只是曹、章、陸,很快學生們就口無禁忌,從安福俱樂部一直罵到段祺瑞。這一點,五四遊行過後,段祺瑞就很清楚,據曹汝霖後來回憶,火燒趙家樓之後,段祺瑞來安慰他,當即說,這是衝著他〔指段〕來的。九-九-藏-書
自甲午戰勝中國以來,日本在遠東的對手,主要就是俄羅斯,日俄戰爭戰而勝之,但俄國的實力仍在,雙方對「中國遺產」的爭奪,正未有窮期。俄國的內亂,無疑給了日本又一個「天佑」之機,因此,日本軍方很快做出了出兵西伯利亞的決定,借口是防止德奧東來。事實上,傻子都知道,儘管俄國退出了戰局,但協約國和同盟國之間的戰爭,仍在歐洲激烈地進行,德奧斷無可能騰出手來萬里遠征遠東。而所謂在西伯利亞的德國戰俘,釋放后對遠東的威脅,也是無稽之談,誰都知道,這些人即使作亂,也是要回家,是往西去,不是向東來,哪裡有力量東來南下。日本出兵,無非出於自家對俄國遠東領土〔多半是俄國從清朝搶來的的〕野心罷了。從地緣態勢來看,日本已經掌握了南滿,如果順勢拿下俄國的遠東地區,那麼北滿自然就是囊中之物,不勞費心從中國生奪硬搶了。
所謂的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令國人最感憂慮的,是日本軍隊可以藉機通過中國領土。人們擔心,這是否會是一個現代版的假途滅虢之計。不過,以當時的情勢而言,日本軍隊還真的就是意在俄國的遠東領土,並非想藉機對中國用兵。道理很簡單,當時日本軍隊,已經存在於中國領土上了,東北有南滿鐵路的護路軍〔關東軍〕,青島和山東也有駐軍,甚至在京津至山海關,日本軍隊也可以憑藉辛丑條約賦予的特權駐紮。日本如果打算跟中國動手,就像逼簽二十一條時那樣,直接在三地動員增兵即可,原用不著大費周章,簽這麼一個協定。這個協定的用意,無非是日本要中國當小夥計,提供通過和後勤的便利,當然也不排除適當的時候,讓中國士兵給他們當回炮灰。應該說,日本人真正要的,是中日協定中的這一條:「凡在軍事行動區域之內,中國地方官吏,對於該區域內之日本軍隊,須儘力協助,使不生軍事上之窒礙。」
但是,不幸的是,這種給予日本軍隊公然過境行動權利的軍事密約,跟中國所有的機密政務一樣,根本不可能如日方所願,而保得住密,很快消息就全部泄露,神通廣大的英國《泰晤士報》駐北京記者莫理循搞到了全部文本,迅速在英國刊發。這樣一來,中國消息靈通人士自然也都知道了,迅即激起了一連串的抗議。在那種國人風聲鶴唳的情形下,這種根本無密可保的密約,不可能不陷主導者于賣國之境,白紙黑字,縱有百口也無從辯白。不僅知識界疑竇叢生,連親英美的那部分職業官僚,也心懷不滿。屬於親英美派的職業外交官顏惠慶後來回憶說,當年簽的這個軍事密約,「最為國人所反對,認為日本將乘機在我國境內長期駐兵,經過相當談判之後,終於於民國十年〔1921年〕元月,以予廢除」。言外之意,此事被親日派弄糟了,是他們的艱苦談判才得以挽回。其實,按當時操辦者章宗祥的意思,跟簽訂膠濟鐵路的換文一樣,無非是日本既已執意要做,攔也攔不住。為了防備以後日俄之間再發生戰爭,中國重踏當年日俄、日德〔青島〕之戰的覆轍,為人戰地,「彼時拒之不能,聯之無及,自不如先行共同,尚得以合意之商榷,行共同之防禦,內政外交,大有裨益」。還是那個思路,弱國外交,承認既成事實,在此前提下以協定形式加以部分挽回,最大限度地減少損失。其實,弱國外交,就是這樣的兩難,不打交道,對強國的作為,概不承認,在道義上,固然沒有問題,但卻無法防止對方實際的蠶食。如打了交道,又等於變相承認侵略。可是,作為擔事的外交官,實際上只能有前一種的選擇,必須跟強盜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