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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 第三章 生死

辛夷

第三章 生死

「不要再運氣了,」林渡從黑暗裡飄下,指了指唯一的那盞燈,冷笑,「這裏面有碧蟾粉,已經沾上了你的傷口血肉,也吸入了你的肺里。你不發力還好,一發力,毒順著血脈迅速進入心臟,立即斃命。」
「林渡,算你狠!但想讓我束手待斃,卻是不能!」
說到這裏,他眼中的光芒從凌厲轉為柔和:「可是,當我看到辛夷的時候,所有想法就都改變了……我和你一樣,想要她活下去,好起來,得到她。這一點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最初的目標,所以,所有的計劃,都要重新來,我容忍你活了下來,放你下了山,甚至讓你一個人回了中原……這一切,都是為了治好辛夷的病。」
然而陸峻毫不停頓,拔劍站在了他面前,對著龐大的神獸,彷彿回到了昔年出道時並肩作戰、縱橫江湖的那個年代。耳邊勁風呼嘯,擊殺了闖入者,然而黃金蛟的憤怒尚未停歇,居然呼嘯了一聲,凌空下擊,甩出尾巴,一把將岸邊的林渡卷了起來!
船頭劍光縱橫,兩人在船上以命相搏,而小船如同一片落葉,在激流中迴轉、顛簸,漸漸靠向了飛瀑的正下方。
畢竟相差甚遠,幾十招過後,陸峻的劍勢漸亂,氣息不繼。林渡一腳踢中他胸口,將他從船上踢了下去。陸峻口中噴出一口鮮血,落水時反手扣住船舷,折身欲上,然而劇毒行遍全身,手足已經不聽使喚。
林渡那一劍原本即將插入對方的心口,然而因為這猛然一晃而失了準頭,陸峻劍勢沉穩,在巨浪之中居然依舊奇准,刺向了林渡的額頭。
那一疊從未開封的信,就如他從未被傳達給她的心聲一樣,隔了千山萬水傳到,卻被捏在了一隻陰冷的手裡,永遠不見天日。
「受死吧!」林渡看到他背後空門大露,毫不容情,抽劍便往正在抓著船舷的人的后心插去。
「放心,只是一點安息香而已,對她身體沒有大礙。這些年你寄回來的天下奇珍、各類藥物,我都熬成藥給辛夷服了,也全憑著這些葯,她才能熬到今天。」林渡淡淡地說,將那一疊從未拆封的信拿了出來,手指一捻,扇子般依次展開,「但是這些年你寫的那些信,卻沒有一封到過她手裡。」
夜色如墨,一道飛瀑折射著月光,從山頂絕壁落下,飛流直下三千尺,沖入了這石樑底下的深潭。轟鳴聲如雷一樣迴響,震得人體內熱血沸騰。
「林渡!」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幾乎驚得呆九-九-藏-書住了。
強烈的感情衝擊令陸峻腦海一片空白,他吃力地趴在船頭,感覺碧蟾之毒在身體里漸漸發作,用盡最後一點力氣一寸寸挪過手指,抓住了那個玉匣,死死不放。
陸峻不由得齒冷:「你這哪裡是為了辛夷?分明是為了獨霸無量宮!」
「陸峻!」肋骨發出清脆的斷裂聲,在被拖入永劫的那一瞬,林渡用盡最後力氣喊了一聲,抬起了手——玉匣被拋了過來,落在了船上,「接住!替我好好地——」
「原本的確是這樣。」林渡嘆了口氣,搖頭,「從小,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拔劍獨步天下,其次就是閱盡世間名花。可是,人是會變的。」
「是,我的確錯了。」林渡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本來,等你送來青鸞花,順利取得了辛夷的芳心后,無量宮自然也是我的了。可惜我太心急,壞了事。」
「林渡!」他失聲驚呼。
「你胡說!」陸峻猛然站起,憤怒得不可抑制,「我明明寫信告訴你,我已經奪到了青鸞花,正在往回趕。什麼和鼎劍閣閣主女兒成親?簡直胡說八道!」
只聽啪的一聲,林渡被甩出來,身體重重地撞上了石壁,又反覆撞擊著掉落,終於落在了潭邊的石堆上,一動不動。血肉落在石上的鈍響令人毛骨悚然,這樣巨大的力道,每一下撞擊幾乎都能要了人的命。
「天……原來你也喜歡辛夷。」陸峻不可思議地喃喃,「不過,這個我可不能讓給你。這樣吧,等她身上的病徹底好了,讓她自己選!她如果真喜歡你,我……我也沒什麼話可說。」
劍光在黑暗裡展開,如同孔雀的翎羽,絢麗得令人目眩。陸峻手握長劍,站在船上,凝視著眼前一重重展開的光芒,沉穩如山,忽然間迅速地刺出了三劍。
「是啊……武功再高的人,在閉關打坐時遇到干擾也會走火入魔。」林渡道,表情陰柔而冰冷,「那一天我偷偷地進了藏書閣,想要翻看《雲笈十二訣》,不料卻驚動了正在裏面修鍊的她,她一怒之下要趕我出宮。沒辦法,也只能這麼做了。」
「別過來!」林渡卻厲聲大喝,「它會連你一起殺了的!」
黑暗的船頭上,林渡也在看著他,淡淡道:「陸峻,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等取來了青鸞花,治好了辛夷的病,再用承影劍讓宮主將女兒許配給你,對不對?」
陸峻愕然:「你當年力邀我一起來無量山,為的不就是這個?」
他冷笑:「你知道這九-九-藏-書七百多個日日夜夜,我一個人在這荒涼的大山裡是怎麼熬過來的嗎?沒有美酒,沒有女人,沒有宴席聚會,沒有比武鬥劍,我都快悶得發瘋了!兩年了,幸虧一切都要結束了。」
「而昨天那一封,就是你給她的最後一封信!」
陸峻抬手抵擋,然而懷裡的匣子卻啪地掉了出來,落入了深潭。
「知道嗎?這兩年來,我給辛夷念的都是編出來的故事。你下了山,回了中原,得到了師門重用,傾倒于江南第一美人,想做鼎劍閣主的乘龍快婿……幾番掙扎,最終還是聽從師命,近日完了婚。」
陸峻愣了一下,半晌才低聲:「是啊……我怎麼沒想到?你那麼愛熱鬧愛風流的一個人,肯留在這裏兩年,大概不是為了替我擔保,而是因為別的?」
然而,已經晚了。喊聲里,那塊被林渡踩中的石頭忽然觸動,水底地宮之門轟然洞開,只見一道金光從叢碧淵的最深處騰起,彷彿來自地獄的閃電,狂怒地直撲向闖入了禁區的人!水面轟然碎裂,叢碧淵里的上古神獸被驚醒了,夾著雷霆之怒從封印里騰起,巨大的身軀只是一扭、一頂,就將這個貿然闖入者給撞出了水面!
陸峻再笨拙,到這裏也明白過來,不由得吸了一口氣,失聲,「你……你來無量山之前,不是還在追求姑蘇的水柔卿水姑娘嗎?還有金陵的柳姑娘、長安的燕姑娘……我還以為……」
「可是,你有問過我嗎?承影劍是我們合力拔出的,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嗎?」林渡冷笑起來,「你覺得我是一個一心只想要《雲笈十二訣》的人,不是嗎?」
一個他自小熟悉的人,怎能同時擁有這樣截然不同的兩個陌生側面呢?
他這三劍簡約犀利,準確地刺破了這無盡展開的重重幻影。林渡低哼了一聲,劍芒一偏,顯然也是往後退去。然而在逼退林渡的同時,他只覺得身體里傳來巨大的痛苦,整個人踉蹌往後退了幾步,一口血從嘴裏噴了出來。
玉匣一路下沉,最終落在水底一個石刻圖騰中間,堪堪停住。林渡不顧一切地一把抓住,覺得胸臆里的空氣即將吐盡,立刻一踩淵底,仰身欲上。
林渡笑了笑,內力透入之處,那些信箋瞬間簌簌化成了碎片。
「我一眼看出辛夷傾心於你,而她母親也對你極有好感,所以只能打發你早早下山離去,自己留下來后發制人。」他淡淡道,語氣里有著深藏不露的冷酷鎮定,「要知道,九*九*藏*書改變女人第一眼的感覺是非常難的。兩年來,我用盡了全力,才堪堪扭轉了這個局面。這些日子我和辛夷朝夕相處,她對我越來越依戀。特別是在母親去世之後,更是把我當成了唯一的親人。」
在那一刻,只聽耳邊風聲一動,一襲白衣唰地入水。那個一心想要殺死同伴的人想也不想地扔掉了劍,躍入了水中,奮不顧身地去抓那個沉入水底的匣子!
那是華山劍法里的靈犀掛角,極耗內力的一招,當他使出來時早已不留餘地,也沒想著能活著離開深潭。這一劍的雄渾洗鍊,竟然將傳說中詭異莫測的雲笈劍法都逼退了開去!
陸峻不可思議:「你……在那是時候,就想要殺了我?」
這個深謀遠慮、心機惡毒的人,謀劃了那麼多年,眼看一切都要得逞,卻居然為了這朵青鸞花而不顧一切,以命相搏。在最後一刻,還將它拱手讓給了自己!
「是。」他也不再隱晦,「我想娶辛夷為妻。」
一把青色的薄刃,從他的袖子里無聲出現,握在了修長的手指里。小船隨著溶洞的水流向著深淵前行,前方便是轟隆隆的飛瀑落下的聲音,如同隱隱的驚雷。燈光映照著劍尖,宛如一條青色的蛇,在他的手中倏地吐信。
瞬間,便傾覆于深潭。
陸峻失聲:「什麼?墨玉宮主死了?!」
「說你蠢,果然是蠢。」林渡搖頭,眼裡的光卻陰冷,「不過,如今她再也不會喜歡你了。我今天剛剛告訴辛夷,你已經在洛陽和鼎劍閣閣主的女兒成親了。她很傷心,把承影劍扔下了叢碧淵,還說永遠不要再見到你。」
陸峻在激流中抬起頭,看著眼前這一幕:黑暗的潭底一瞬間被金色的光芒照得通明,巨大的蛟龍從水中躍起,憤怒地嘶吼,惡狠狠地凌空甩著頭——在它的頭上赫然懸挂著林渡,背後全是鮮血,獨角直透胸臆而出,隨著神獸的左右晃動,身體正在一分分地撕裂。
林渡嘆息:「我殺墨玉宮主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看見,屍體也處理得乾乾淨淨。為了不讓辛夷傷心,我告訴她宮主只是去了靈鷲山修鍊。而宮裡凡是知道一點不對勁又喜歡背地裡嚼舌頭的,都已經被我殺了滅口。」
「哈哈哈哈……以為我是個浪子,是嗎?」林渡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不羈輕狂,「可是這些人怎麼和辛夷比?你看過我在她們任何一個人身邊停留超過三個月嗎?而我為了辛夷,已經在這荒涼的地方待了整整兩年!在這兩年裡九*九*藏*書,我碰都沒有碰她!」
他大驚回頭,耳邊卻聽到林渡失聲:「不好!」
他側過頭看著同伴,眼裡又流露出森然的光:「世上只有一個辛夷。」
唰的一聲,劍光如匹練,點在了他的眉間。
「林渡!你好惡毒!」陸峻臉色蒼白,嘶聲,「當年你自願留下作保,懷的竟是如此心思!」
陸峻震驚而憤怒:「你……居然在她的葯里做手腳?!」
「不,你錯了。」林渡搖了搖頭,「本來,我自知修為不夠,不足以獨自潛入叢碧淵拔出古劍,才盛情邀約你一起前來。在你我聯手取到承影,浮出水底的時候,我故意觸動了機關,想要把你困在潭底,卻不料弄巧成拙,激怒了黃金蛟,如果不是辛夷,我們都會死在那裡。」
「好,這才是你!」林渡也大笑起來,揮劍下劈,「我就送你這最後一程!」
「小心!」那一刻,趴在船舷上的陸峻驚呼起來,「黃金蛟!黃金——」
陸峻不由得一愣,欣喜若狂:「真的?」
「你!」陸峻怒極,「居然做出這種事!」
「自己選?」林渡冷笑起來,「她喜歡的是你,不用選了。我對女人的心思了如指掌,從我們三個人第一次見面開始,她喜歡的就是你。」
小舟在激流里轉動,漸漸靠近瀑布。只聽唰的一聲,從百丈高空而來的飛瀑迎頭落下,宛如飛落的蛟龍,夾著萬鈞之力撞上了小船。
「看看無量宮的絕學吧!」林渡微笑,「死在雲笈十二訣下,也是你的福氣!」
他們再度相遇,雙劍交擊。就在那一刻,巨大的水柱從高空落下,飛濺在了船上,整條船猛然一傾,猛烈地搖擺起來——原來,小船已經順流飄過了涵洞,來到了叢碧淵底部!
原來,做了十幾年的好友,他卻完全不曾了解林渡。這個戴著面具活著的人一直在對自己說謊,可唯獨在一件事上,他卻並沒有說謊。是的,他做下這一切,並不是為了《雲笈十二訣》,而是為了辛夷,真的是為了辛夷!
那一刻,陸峻看到他最後的眼神,如此地瘋狂、灼|熱而不顧一切,蘊藏著無限深重的執念,如同燃燒的烈火,卻瞬間湮滅于冰冷的水面。
然而那個掉落在潭邊、筋骨俱斷的人,卻還死死護著那個玉匣。
那一襲白衣在半空碎裂,鮮血迸射而出,如雨一樣落在他的臉上。
玉匣在深淵下沉,林渡幾次被激流帶偏,卻瘋了一樣地越潛越深,指尖始終離那個匣子還有幾尺的距離。潛游的人乾脆扔掉了手https://read.99csw•com裡的劍,不顧一切地伸出手去抓,顧不得已經潛入水下快十丈,已經接近那個死亡的禁區。
「是啊,我已經厭倦總是和你齊名了……這個江湖,永遠只能有一個天下第一劍。我怎能容得你獲取《雲笈十二訣》,回到中原再和我繼續爭鋒?」林渡冷笑了一聲,「而你又天生木訥笨拙,毫無心機,如果死在了天高皇帝遠的南疆,死無對證,你的家人和師門也不會懷疑到我頭上來。可是……」
一連三聲響,光芒乍然收斂。
「林渡……林渡!」那一刻,他只覺得內心熱血如沸,朝著那個人奔去,不顧一切地想把他從那個神獸手裡救出來,完全忘記片刻之前他們還在性命相搏,「快,快站起來!」
「胡說八道又怎樣?那丫頭心地單純,不虞有詐,我說什麼她就信什麼了。」林渡笑了起來,那個笑容陰柔邪魅,如同妖鬼,「得知你要回來,我在辛夷喝的葯里下了安息香,便獨自下山來迎接你。陸峻,我答應過她,不讓她再見到你。所以,也絕對不會再讓你活著出現在她面前!」
他看著陸峻,有如釋重負的表情:「過了今天,辛夷就永遠是我一個人的了!」
小船隨著暗流去往深潭,波動越來越大,陸峻甚至已經無法在船上站穩。但就在那一刻,面對著再度襲來的林渡,他忽然不顧一切地將一口真氣提過了心,猛然刺出了一劍!
他們兩人並稱雙劍,武藝原本只在伯仲之間,而這兩年林渡偷偷修習無量宮的絕學,如今劍術早已在四處求葯的陸峻之上,此刻在船頭輕輕一折身便避開了這一劍,身形如同蝙蝠一樣飛起,以詭異到不可思議的角度回手一劍。
他眼睜睜地看著黃金蛟捲住林渡,拖入水底,巨大的漩渦迅速湧現,然後又消失。一時間腦子一片空白,激烈而複雜的感情瞬間衝擊入了心頭,令他喘不過氣來。是的……林渡死了,林渡死了!他,居然為了這個匣子而送了命!
「都說我們是兄弟,果然是連眼光都相似,」林渡也忍不住苦笑,「幾乎就在同一瞬間,我們都愛上了同一個人。只是你一貫是個直腸子,當時就表達了出來;而我一向不喜歡那麼直截了當,卻吃虧落在了你後面。該死,這一生,我在女人的事情上還是第一次落在別人後面!」
陸峻不敢相信地看著好友,一股怒氣從心底湧出。只不過兩年不見,來自青城的這個年輕人似乎完全變了,眼裡的澄澈光芒消失了,涌動著的是說不清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