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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響或爭議最大之作 敘事

影響或爭議最大之作

敘事

地圖的另一迷人處是它的色彩。它的色彩相互區分又相互補充。區分與補充使地形與地貌產生了人文意義。但我眼裡的色彩區分恰恰不是行政的,而是語言的。地圖色彩的繽紛骨子裡隱藏了語言的無限多樣。上帝不會讓人類操同一語言的,這不符合創世紀的初衷。我們沒有必要統一什麼,統一是一件不好的事,大統之後會有大難的,弄不好就要犯天條。
我的落草是在凌晨。在純粹的雪白和純粹的碧藍之間,初升的太陽鮮嫩柔媚。我這樣敘述是自私的,把自己的降生弄得這樣詩情畫意,實在不厚道。但詩情畫意不是一個好兆頭。在這裏我要交代一個細節,接生婆麻大媽最初見到的不是我的腦袋,而是腳尖。我弄不清為什麼我要選擇這樣一種方式。我的樣子糟糕透頂。麻大媽一見到我的腳趾臉上的神情說變就變,所有的麻子全陷進去,那張厚重的下唇拉得也更厚更長。我的腳趾冒著熱氣,粉紅色,沾滿白色胎脂。麻大媽回頭對父親說:「是寤生。」父親的臉上頓時失去了顏色。父親的大驚失色一半緣於我們母子的安危,另一半則是讓麻大媽的話給震的。目不識丁的麻大媽竟然把「難產」說成了「寤生」,那兩個字在父親的耳朵里無比振聾發聵。這和麻大媽的名字叫「雅芝」一樣匪夷所思。我是在大學一年級讀《左傳·隱公元年》知道「寤生」一說的。史書上說:「……庄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庄公因難產而遭到生母的厭惡,可見「寤生」不是什麼好兆頭。但我的降生姿勢並沒有給我的母親造成致命的麻煩。麻大媽用她的手掌握住了我的小腿,而後托住我的腰。我猜想這時候麻大媽已經看到了我腿根的小玩意了。她的接生陡增激|情。我的身體熱氣騰騰,像剛剝了皮的兔子,在麻大媽的掌心漸次呈現出生命意義。她哆嗦著下唇不停地重複,使勁,就好了,麻大媽說,使勁,用力屙,就好了。她的這些話起初是說給母親聽的,後來竟成了習慣,她甚至用手背壓鼻壁擤鼻涕時也這樣嘟嚕,使勁,就好,就好了。母親張大了嘴巴,只是「使勁」。這個過程困厄而又漫長。母親不行了。母親生我最後半個腦袋時幾乎耗盡了全力。是麻大媽把我拽出來的。我今天的腦袋又尖又長與這個細節關係甚巨。我的「寤生」終於完成了。身體只剩下一根臍帶連繫住母體。麻大媽彎下腰,伸長了頸項,用嘴銜住了臍帶的根部。麻大媽不是用剪刀,而是用牙齒完成了我的人之初。剛來到這個世界我沒有動,我的臉青紫色,鼻孔和口腔里貯滿羊水。麻大媽用力摁住我的鼻頭,我大哭一聲,羊水噴湧出來。我今天的鼻頭又寬又扁也是麻大媽的傑作。麻大媽大功告成,站在房門口。她老人家疲憊至極,倚著門框。麻大媽喘著氣對父親報功:「好了。」父親的雙手和下巴掛在那兒,聽麻大媽說完這兩個字。父親嚇壞了。麻大媽的雙手與口腔沾滿產紅,籠罩了一圈鮮艷血光。她的笑容使她咧開了真正的血盆大口。麻大媽的每一顆牙齒都布滿血跡。她就那樣血淋淋地笑,對父親說,好了,屙下來了,是帶把的。
是我的?我他媽才操了你幾次?
在哪兒?
林康懷孕的日子我正潛心於一樣重要事件,我開始研究我的家族史。在一個不期而然的宴會上,我意外得到了奶奶的消息。這是一個晴天霹靂。對我個人,對我的家族,這都是一個晴天霹靂。奶奶的消息為我研究家族史提供了可能和良好契機。就我的家族而言,即使在父系社會,奶奶永遠是最重要最基礎的一環。但父親從沒有對我提起過奶奶。由於奶奶這一祖系形象的空缺,父親顯然經不起推敲。用我們家鄉的一句格言來概括,好像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你給我做掉。
我又給了她一個嘴巴。——你給我做掉。
你知道什麼了?
空曠的堂屋只剩下我與我的父親。我們對視了。這種對視有一種災難性質。父親與我的目光一下子超出了生命範疇,發出羊皮與宣紙的撕裂聲。巨大的孤寂在我們的對視中翻湧,拉開廣袤平川,裂開了參差無垠的罅隙。剎那間我就想到了死亡。一種生命種性被另一種文化所宣判的死亡。這樣的發現是致命的。迅雷不及掩耳。父親故作的鎮靜出現了顫抖。他的整個身軀在那裡無助的搖晃。後來他走到房間里去,在沒有光的角落打開許多鎖。他用多種秘密的鑰匙把我引向歷史深處。父親最終拿出一個紅綢包。紅綢包退了色,如被陽光烤乾的血污,發出不勻的血光。父親解開紅綢,露出一張相read.99csw.com片,是發黃的黑白相片。一個新文化舊式少女,齊耳短髮,對襟白色短襦。完全是想像里「五四」女青年的標準形象。
我和父親再一次對視。父親的眼睛頃刻間貯滿淚水。父親的淚光里有一種肅殺的警告與柔弱的祈求。我緘口了,如父親所祈盼的那樣。在這個漫長的沉默過程里,我的心裂開了一條縫隙,裏面憑空橫上了一道冰河。我甚至能看見冰面上的反光和冰塊與冰塊的撞擊聲。我聽見父親說,不要再提這件事。父親說完這句話似乎平靜了許多,偉大領袖那樣向我指出:只有兩種人熱衷於回顧歷史,要麼是傻子,要麼別有用心。
是一位年邁的遠房親戚向我提起了我的奶奶。他喝了四兩洋河大麴。這種烈性液汁使他變得心直口快。他把我拉到一邊,神秘地說,你有個奶奶,是你的真奶奶,她還活著,在上海。遠房親戚用六十度的眼睛盯住我,壓低了聲音說,你不是我們陸家的人,你是個東洋鬼子。他喝多了,我不會太拿他當回事。但第二天事情就嚴重了,第二天中午,年邁的遠房親戚帶了一家老小到我家裡來謝罪。他用巴掌摑扇自己的面頰,大罵自己老糊塗,大罵自己滿嘴胡話。而父親在整個過程中一言不發。父親坐在椅子里,神色相當古怪。父親最後說,三叔,我也沒有怪你。一屋子的人在這個節骨眼上靜了下來,都望著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酒話恰恰是歷史的真面目。歷史在酒瓶里,和酒一樣寂寞。歷史無限殘酷地從酒瓶里跳出來,帶著泡沫與芬芳,令我猝不及防。一部真實史書的誕生過程往往又是一部史書。這成了我們歷史的特色。我們在接受每一部歷史之前都要做好心理準備,會有下一部面目全非地讓我們去面對。「三叔」聽了父親的話便安靜下來。兩隻肩頭垂下去,一臉沮喪,如一隻落水狗。這往往也是道出歷史真相的人最常見的格局。「三叔」緩緩退出我家門檻,自語說,我老糊塗了,我老糊塗了。
父親進門時我沒有理他。我被撂在鋪了一層花布的泥地上。和別的孩子一樣,蹺起兩條腿,緊握兩隻拳頭,閉著眼睛嚎哭。
是你的。他答應我用康樂套的。
你和他睡過,我他媽什麼都知道!
是奶奶?我說。
奶奶的憂鬱在秋季即將來臨時結束了。夏季的末尾我奶奶再也沒有心思憂心忡忡。原因不複雜,掐一掐指頭也能算出來,日本人來了。日本人到我們故鄉的有關細節,我在另一部作品里作過描繪,大致情形就是這樣:
你回答我,是我的吧?
那段騷亂的日子我專程趕到上海。我的掌心握著那張世界著名的上海市交通圖。我在吳儂軟語里走過無數街巷裡弄。我一次又一次攤開地圖。我知道我的奶奶就生活在這張地圖裡面。打開地圖我就熱淚盈眶,憋不住。我行走在上海大街,我的心思空無一物地浩瀚,沒有物質地紛亂如麻。數不清的悲傷在繁雜的輪子之間四處飛動。我奶奶的頭髮被我的想像弄得一片花白,她老人家的三寸金蓮日復一日丈量著這個東方都市。我設想我的奶奶這刻正說著上海話,我傾聽上海人好聽的聲調,感動得要哭。可我聽不懂上海話,正如我沒法聽懂日語。我在夜上海的南京路上通宵達旦地遊盪。我盡量多地呼吸我奶奶慣用的空氣。我一次又一次體驗上海自來水裡過濃的漂白粉氣味。因為尋找,我學會了對自己的感受無微不至。每一次感受奶奶就靠近一次,我的胸中就痛楚一次絕望一次。十一天的遊盪我的體重下降了四公斤。感覺也死了。我拖著皮鞋,上海在我的腳下最終只成了一張地圖,除了抽象的色彩,它一無所有。我相信了父親的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上海只是一張地圖。它是真正意義上的地圖,比例1∶1,只有矢量與標量,永遠失去了地貌意義。但上海是我奶奶巨大而遙遠的孤島世界。她老人家的白髮在海風中紛亂如麻,她老人家站在岸邊思鄉。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上海就是我奶奶的天涯。人類的宇宙只有一個中心,那就是家園方言,也就是地圖上那一塊固定色彩。世界就是沿著家鄉方言向四周輻射的語言變異。
她活著,在上海。
我和他睡過,但孩子是你的。
是你的。
我不做,林康捂了臉突然加大了嗓門,要離要散隨你的便,我不做,你這狗雜種,你休想!我就要生,讓你看看是什麼狗日的種!
我知道對不起你。
你他媽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拍案而起,破口大罵。
林康懷孕之前正和她的老闆打得火熱,她到底辭去了出版社的公九九藏書職,到亞太期貨公司參与世界貿易去了。她守著一部粉色電話,坐在電子終端面前,對抽象的蠶絲、紅豆、小麥、石油實施買空賣空。她先做日盤,在老闆的建議下她改做了美盤。也就是說,為了適應中美兩國十三個小時的時差,她不得不在每晚八點三十趕到她的交易大廳。這對已婚女人來說無論如何是不同尋常的。她和我說起過她們的香港老闆。她的老闆是個混血,支那血統與威爾士血統各佔二分之一,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普通話。這一點和林康極為相似,她能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和英語。林康說起她的老闆嗓音都變了。像她十九歲那年。事情到這裏當然很不妙,後來她突然再也不提她的老闆了。身上的香水氣味卻日益複雜。她什麼都不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她也認定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我什麼都明白。
呆樣子。
林康不吱聲了。她陌生地望著我,臉上紅得厲害。她終於掉過臉去,我知道她不習慣我這樣說話。下作,林康輕聲說。我走上去叉住她的頭髮,我想我的內心徹底亂套了。——你說,是誰的?
鐵軌伸向遠方,發出鋥亮的光,烏黑而沉重地閃爍。蒸汽機頭在濃烈的白色氣團中夜遊,黑魆魆地喘粗氣。鐵軌與機頭使世界貯滿迷亂。凌晨四點的鐵軌具有強烈的啟發性,它們縱橫交錯,使「夜」與「終點」一同變得不可企及。我困得厲害。我把衣領豎直,把自己想像成站在鐵軌上的狗。遠方有許多骨頭,它們對我發出青白色的光芒。
她死了,父親大聲吼叫,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你奶奶死了!
不是你的是誰的?呆樣子。
我是在嗅覺的引導下來到海邊的。火車的長途旅行使我的聽覺變得遲鈍,嗅覺卻異樣活躍。我在昏睡中沒有聽見海浪的聲音,——那種綿軟的撲擊體貼而又依戀,如做|愛的尾聲,輕輕悄悄地瀰漫開來,再疲憊下去。但我聞見了海腥。我堅信大海就在前方,在地圖的右側一片淡藍。初戀歲月林康的指尖曾指著藍色海岸線對我說,這兒,這兒,你帶我到這兒。那一年林康十九歲,在西語系讀英語二年級。林康十九歲那年通體有一股極好的彈性,如一隻乒乓球,在校園道路上跳來蹦去。她的馬尾松紛亂如麻,成為紅蜻蜓與彩蝴蝶的純情偶像。我和林康的相識完全是偶然的,而戀愛卻是必然的,因為「愛情只是偶然的擦肩而過」。我一直弄不清林康這句話的出處,可能是她的脫口而出。被愛情鬧的。戀愛能使十九歲的女子一不小心就說出許多真理。我和林康相識在下雨的路上。她頭上舉了一本書,張大了嘴巴直衝而來。濺了我一身泥。我說你站住,她就站住。我說我送你。她的眼睛與我的眼睛有了幸福的三十一厘米落差。那時林康的皮膚像瓷器。十九歲,還沒有退釉。我相信喜歡新奇的人都這樣,他們的戀愛十有八九都始於雨傘下面,而雨傘下建立起來的婚姻十有八九都是災難,又將終結于某個凌晨四點。後來我們就有了接吻,她說,接吻真好。接下來當然就有了做|愛,她又說,做|愛真好。後來她嫁給了我。新婚之夜林康告訴我,做新娘真好。在第一個「真好」與第三個「真好」之間,林康從我這裏染上了愛看地圖的毛病。我們做了許多計劃,所有杳無人跡的地方都有我們想像的雙飛翼,開滿溫馨的並蒂蓮。林康的尖細指頭摁在地圖上,一遍又一遍呢喃,這兒,這兒,還有這兒。我一一答應。世界是所有新郎的後花園。
孩子是那個狗雜種的!
那場雪從午後開始。四點鐘天色就黃昏了。積雪封死了村莊。村裡的草垛、茅蓬和井架都一溜渾圓。父親進了家門一邊撣雪一邊抱怨說,怎麼又下了?父親一直盼望一個晴和的太陽,把草墊、棉花出一回潮,而後做好窩等我娘分娩。那時候父親還不明了未來城市裡雪花的意義,不知道雪花和搖滾、足球一起支撐了世紀末的都市激|情。我注意過都市少女看雪的瞳孔,憧憬里閃耀著六角花瓣,剔透而又多芒。她們的羽絨衣在雪花紛飛中翩翩起舞。她們對雪花的禮讚感染了我。我弄不懂父親那時為什麼有福不會享。
日本人的汽艇緩緩靠岸。表情凝重的日本人在石碼頭一排排站好,不久圍過來好多閑人。他們興奮好奇地看著一群人咿哩哇啦地挺胸、立正、稍息、歸隊。這時候不遠處的小閣樓上突然有人喊,日本人,是日本人!人們相互打量一回,轟地一下撒腿狂奔。大街上彼此的推拉與踐踏伴隨尖叫聲使胳膊與腿亂作一團。小商販們的瓜果四處流動,茶碗與成摞的瓷器驚恐https://read.99csw•com地粉碎,發出失措無助的聲音。日本人沒有看中國人的狼狽相。他們沒興趣。他們目不斜視,表情嚴肅。他們排成兩路縱隊,左手扶搶右臂筆直地甩動,在楚水城青石板馬路上踏出紀律嚴明的正步聲:噠。噠。噠。噠。
你說,孩子是誰的?
風停了,雪住了。雪霽后的子夜月明如鏡。地是白的地,天是藍的天。半個月亮,萬籟俱靜。碧藍的臘月與雪白的臘月在子夜交相輝映。世界乾乾淨淨。宇宙一塵不染。
我已經放棄我的博士與命題了。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哲學家說得真好,我們不能放棄我們根本沒有的東西。我決定走。離開原子彈,離開充滿美麗與充滿性高潮的一米五八。凌晨四點我悄悄取了背囊,裏面只裝了地圖。我站在大街上,路燈一拳頭把我的影子撂倒在水泥路面。我打了一個寒噤。凌晨四點寧靜而又淫|盪,對日出充滿引誘與挑逗。
奶奶那一年十七歲。這個年齡是我假定的,我堅信十七歲是女性一生走向悲劇的可能年齡。十七歲也是女性一生中最薄弱的生命部分。我奶奶十七歲的夏季酷熱無比,這個季節不是虛擬的。如果一定要發生不幸,夏季一定會安靜地等在那兒,不聲不響做悲劇的背景。奶奶剛放了暑假,在家裡歇夏。奶奶的父親是一位極有名氣的鄉紳,他從鎮江帶回了那台留聲機。那台手搖式留聲機整日哼一些電影插曲。奶奶的夏天就是伴隨那台留聲機和西瓜度過的。奶奶大部分時光坐在屋裡,無聊地望著頭頂上的燕窩。奶奶的雪白手臂時常體會到紅木桌面的冰涼。那種冰涼極容易勾起少女的傷春情懷。按照常識,這時候她心中無疑出現了一位男人,某個電影男演員或她的英文教師。她老人家那年的上衣應當是白色的,喇叭裙當然選擇了天藍。齊耳短髮,整天無精打采。有一副憂鬱動人的面影。這種設想是那張唯一相片的精神派生,沒有史料意義。
離家時我只帶了這張地圖。我決定兩手空空離開這個家。我夠了。我受夠了。林康終於去睡了。她和我吵了又吵,相持了兩個星期。她一吵架便熱情澎湃,目光里透視出世俗衝動與毀壞激|情。她一吵架身體四周便散發出金屬光芒和生命氣息。林康在婚前曾是我的一隻小鳥,只會歌唱春天、夏夜、植物與愛情。她的身高一米五八,她嬌小的身軀在結婚之後裂變成原子彈,能量無比,威力無窮,籠罩了一層刺眼炫目的蘑菇雲。她鐵青了臉瞪著驚恐的眼睛對我一次又一次大聲呼叫:去掙錢,去掙錢,快點去掙錢!這年頭不是男人瘋了,而是女人瘋了。她們在夢中被錢驚醒,醒來之後就發現貨幣長了四條腿,在她們的身邊瘋狂無序地飛竄。她們高叫錢。這年頭女人成為妻子后就再也不用地圖比例尺去衡量世界了,而只用紙幣。
康,你懷的孩子是我的吧?有一天我終於問道。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林康的身孕有極大的可疑性質。不過我很快沉住氣了。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如果和我一個熊樣,一切平安無事;如果是四分之一威爾士加四分之三支那血統的小雜種,林康自己會料理自己。她受過高等教育,這種自尊和良知她應當有。我只能生一個孩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幸的事立即發生了。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卻開始了家族血源的艱苦尋根。我的內心進行了一次極大逆轉,我甚至巴不得林康懷上一位英國小紳士。我會愛他。他的生命之源畢竟沒有屈辱。
孩子絕對是你的,我向你發誓,康樂套是我親手買的,日本貨,絕對可靠。
她死了。
我躺在大副的床上,做夢和嘔吐。在做夢和嘔吐之餘追憶似水年華。大海對大陸的敵視太固執了,我不徹底吐乾淨大陸,大海似乎執意不肯收我。我覺得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吐了,除非把胃也吐出去。但我不太願意把我自己吐掉。我知道我的心智已經迷亂了。這全是暈海鬧的。為了走向大海我只能接受這樣的的儀式。嚮往大海最熱烈的當然還是林康。即使在懷孕的日子林康也沒有停止對大海的憧憬與展望。她憧憬大海時的靜態十分動人,眼睛閃爍乾淨的光,鼻頭亮晶晶的。我曾問過林康,你到底喜歡大海什麼?林康回答我說,她就是喜歡在海邊花錢。林康說這話時腆著大肚子,一遍又一遍設想我成為億萬富翁,我們的別墅從大連一直排到三亞,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都要在地圖面前比劃半天。
在海上我打開地圖。船沿著海平面的弧線向深海航行。地圖的四隻角在海風中噼叭作響。海碧藍,望不盡的全是水。世界不複雜,就read.99csw.com是水的這邊與那邊。在海上我馬上發現地圖失去了意義。海的巨大流動使人類的概括力變得無足輕重。我在甲板上遺忘了平衡,開始暈海,吐了很多腐爛物質與瑣碎顏色。吐完了我蒙頭大睡。我做了很多夢。它最初涉及老子和愛因斯坦完全是意外。我夢見他們倆是上帝給我的禮物。老子身穿灰色中山裝,對愛因斯坦說,歡迎你來,愛因斯坦先生。愛因斯坦說,很高興見到你,老子先生。老子坐下去,點上煙,認真地品完第一口,說,我們可以談談哲學問題,別的事讓他們談去。——你應當讀過我的書,我寫過一本《道德經》。愛因斯坦的十隻指頭叉在一起,說,我知道有人用漢語寫過這本書,我至今沒有讀到好的德文譯本和英文譯本,好在我大體知道您想說什麼。愛因斯坦頭髮花白,大鼻頭,滿臉皺紋。老子笑起來,反問說,譯本?永遠也不會有。愛因斯坦直了直上身,說好書都這樣。老子點頭微笑,先生在研究什麼?老子問。愛因斯坦看了老子身後的書架,答道,我研究物理,也就是格物致知。俗,老子說,俗了,——你說,宇宙究竟有多大?是這樣,愛因斯坦打起了手勢,宇宙是一個廣闊無邊的呈正曲度拋物線狀的絕對無限量,又是一個不可逃逸而自我封閉于有窮廣袤中的、呈角曲度的四維有限體。你說些什麼?老子皺了眉頭,滅掉香煙說,醫生總是不讓我抽煙。請您把自己想像為附著在按差數不到一微米度的三維空間表面上的一個二維幾何體,愛因斯坦這樣說。老子擺擺手,大聲說,這些沒用,我們只關注人,活的死的不要緊。別的都可以放一放。我們應當關注宇宙,愛因斯坦辯解說。我們有時間,老子站起身說,我們先吃飯,我們有菠菜豆腐湯,我看這就是宇宙。愛因斯坦望著老子,大而疲憊的眼睛憂鬱起來。愛因斯坦說,物理學比政治更能體現一個民族的本質,雖然物理學是全人類的。老子走出山洞,面有慍色,自語說,愛因斯坦是個右派。
你的。
嚴格地說到此為止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母親,是我。我正在娘胎里,也就是幕後,精心對生活垂簾聽政。我對身邊的事一無所知,但這不要緊,我的地位決定了我可以這樣,至於母親,她必須挨痛受苦。上帝安排好了的。
大學三年級的那個冬天我專程拜謁過劉雅芝,也就是七十八歲的麻大媽。那一天下了冬雨。村裡的草屋與巷弄都顯得齷齪無序。我在泥濘的巷底找到了業已孀居的麻臉老人。她蹲在豬圈內側,四周圍了一群人。一個男孩蜜蜂一樣為我引路,他從大人的褲襠下面鑽進豬圈,大聲說,麻老太,城裡有人找你。人們讓開了一道縫隙,麻大媽正在為一頭碩大的母豬接生。母豬是黑色的,八隻小黑豬正卧在金黃色稻草上拱母豬的紅腫奶頭。麻大媽綰了頭髮,袖口卷得很高,臉上的麻子松成橢圓狀。因為眯眼她老人家張開了嘴巴。她的牙只剩了兩顆,對稱地立在暗紫色上牙床上,像一隻蛐蛐。麻大媽望著我。她的紫色牙床使我想起了我的肚臍。這次聯想使我的記憶出現了歷史空罅,吹動起冬雨里的風。麻大媽吃力地站起來,盯著我的頭顱頂部,正確地指出:「你是倒著出世的。」我驚喜地說,您老記得我?麻大媽的臉上沒有表情。記不得了,麻大媽說,我接過的娃比接過的豬還多。我很突然地激動起來,說,我是您接的生!麻大媽的雙手麻木地垂掛在那兒,半透明的血色水珠在指尖上往下滴漏。這時候有人喊,第九個!第九個!麻大媽坐下去,用她的血手撫弄黑色母豬的紅腫產門。是一個小白豬,這個色差給了我極其深刻的印象。大家靜下來,麻大媽極耐心地用手托住小豬。小豬的生產過程寓動于靜,如日出那樣,你不見它動,它就一點一點變大起來。麻大媽變戲法那樣接出了豬仔,用干稻草擦了又擦。麻大媽說,你回去吧娃,我不接你你也要來到這個塵世上,這是註定的,你逃不出這個命。大家一齊回過頭來,看著我。我把禮物放在地上,麻大媽就那樣嘮叨著。我疑心麻大媽是在和豬說話,心中無可挽回地悵然起來。我用研究《左傳》《聖經》和《判斷力批判》的眼睛盯住那雙手,找不出這雙手與我的生命曾有過的歷史淵源。作為一種歷史結果,麻大媽手裡現在捧著的僅僅是豬。我在幸福之中黯然神傷。我的身體開始顫慄,無助卻又情不自禁。麻大媽說,一物一命,可誰也逃不脫一雙手。
我給了她一個嘴巴。
父親進屋后反身掩門。我的母親坐在小油燈下面。母親在那個雪季里一直呆在屋裡,認https://read.99csw.com真地做針線,認真地懷孕。我母親在燈下拿針,懷孕的靜態有一種古典美,鼻樑和唇溝呈現一道分界,半面橘黃,半面昏暗。父親關門后看見小油燈的燈芯晃了一下,母親這才抬起頭,與父親對視。父親看完我母親便從懷裡掏出紙包,扎著「十」字形紅線,是半斤紅糖。父親一勺一勺把紅糖裝入瘦頸玻璃瓶。父親一早就到鎮上去了,先找過組織,這是他成為右派后第一次彙報「思想」。他告訴組織汗水使他的思想與感情產生了「巨大變化」。這時候已是午後。天壓得只有樹那麼高。父親蹲在巷口的「T」形拐角,從懷裡掏出兩個燒餅,吃到一半父親記起該到商店去買紅糖了,這是麻大媽關照的。麻大媽關照買紅糖時臉上的麻子無比嚴厲。麻大媽說,砸鍋賣鐵你也要買,不吃紅糖女人就打不凈血,淤在肚裏頭要落下病根的。父親聽任何人的話,父親當然聽麻大媽的指教。父親買回了半斤紅糖。他的貯藏過程充盈了要當父親的複雜心態。後來父親聽到一聲呻|吟,回頭看見母親僵在了那兒。母親的眼神和手上的女紅朝兩個方向延伸。父親說,怎麼了?母親說,疼。父親慌亂地舔過手指上的糖屑,跨上去擁住母親。母親用一種絕望的眼神盯著父親,不行,母親說,肚子,不行了。父親把母親抱上床,轉臉衝到接生婆麻大媽的門口。父親用力拍打木板門,高聲呼叫麻大媽。父親的呼叫語無倫次。麻大媽拉開門,一手抓了棉花一手捏著紡線砣。麻大媽耷拉了厚大下唇,問,覺了?父親說覺了。麻大媽捻過線砣慢悠悠地回了一句話,回去燒水,燒兩大鍋水。父親說,她在叫,她疼得直叫。麻臉婆走回堂屋自言自語說,隨她叫,女人就這樣,配種時快活得叫,下仔時疼得叫,女人哪有不叫的。
那個下雨的午後我獨自一人向上海火車站步行。上海的雨如上海人一樣呈現出矛盾格局。我的頭疼得厲害。巨大的廣告牌不停地提醒我上海的國際性質。我一步一回頭。在雨中我一步一回頭。我一次又一次回頭。我對所有老年女性呈獻上我的關心與幫助。她們用警惕的目光注視我,捂了包離我而去。大上海像水中的積木。空間把我們這個世界弄壞了。空間的所有維度都體現出上帝的冷漠無情。我坐在火車站二樓茶座里,透過玻璃再一次注視這個茶色城市。上海在玻璃的那邊無限安寧。我的心胸空洞了。悲憫洶湧上來。這股浩淼的悲憫成了我上海之行的精神總結。我捂住臉,失聲痛哭。我在巴掌後面張大了嘴巴不能自已。我的四公斤在上海消失得無聲無息,只在我臉上留下多餘的黃色皮膚,歷史在這裏出現了裂口,被斬斷的疼痛鮮活熱烈地對我咧開牙齒。火車帶我去了北方,那裡有我的故鄉。火車在拐角處傷心地扭動,上海向南方遙遙隱去。我坐在車窗下記起了父親的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我記住這句話。多年之後我將把它告訴我的子輩。
麻大媽早就死了。她老人家的手在我的想像里散了架,所有的骨頭都像竹節,一塊一塊排列在黑土之中。我現在在海上。我的懷裡揣了那張地圖。我常乾的事就是看地圖。沒事我就把地圖攤開來,這是我親近世界的一種努力。我在這張地圖裡走過很多地方。也可以說,我帶了這張地圖走過了很多地方。在兩種迥然不同的遊歷方式里,我盡量仔細體驗微觀與宏觀。它們是一回事。是世界的正面與背面。是感知的這頭與那頭。這張地圖已經很髒了,折頭都生了毛邊。但這張地圖的本質依然如故。一比六百萬這個比例說明了它與世界的關係。這個不同等、不平均的關係里有絕對的對等與精確。世界在人類的智慧面前已經很滑稽了。我就那樣一手叉腰,一手夾煙,在千年古柏或萬年青石之旁精騖八極,神遊四海崑崙。我知道我的樣子很像戰爭年代的毛澤東。但他是他,我是我。我看地圖完全是審美的,看久了就會有幻覺,認定自己已在九萬里高空,如鯤鵬背負青天。在青天之上我時常產生宇宙式幸福感。我在地圖面前甚至產生過恐高症,擔心一不小心掉到地圖裡去。世界真的已經像古書里說的那樣了,藏崑山於一芥。世界有時其實是經不住推敲的。
是奶奶。父親說。
林康在這樣的背景下懷孕讓我無法承受。在她的面前我盡量不露痕迹,卻愈發心事沉重。對著林康的身子發愣成了我的傷心時分。她的腰腹而今成了我的枷鎖。生命沒有那麼大度,它絕對不是一個世界性、全球性的話題。種族是生命的本質屬性,正如文化是生命力的本質屬性。種族與文化的錯位是我們承受不起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