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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響或爭議最大之作 《楚水》第三章

影響或爭議最大之作

《楚水》第三章

我真正放眼世界是這次海上。放眼的結果令人尷尬。我一無所獲。海是一副中央帝國的樣子。世界只是它的岸。在海上我堅信,人類的意志與想象只是相對於大陸而言的,如果沒有海洋,世界史只可能是獨裁者的日記。
婚後的林康開始了社交。她認識了一大幫丰姿綽約的女人。林康說,梅莉的雞心項鏈那麼大,都像鴨心了,你看看我的。林康說,小杜她丈夫上月在股票上發了,三個小時凈賺四萬八。林康說,人家媛媛那才是戒指,真正的南非鑽戒,哪像我,整個一銅箍。林康說,華蘭蘭家有高保真松下卡拉OK了,話筒都是松下牌的,金色,上面有英文Panasonic,林康說,朱彤的衛生巾廠開了兩年,小汽車都駛到公共廁所了。我一次又一次心不在焉地面對書本或地圖,聽林康說外面的世界。林康敘述的樣子像受過驚嚇,又激動又惶恐不安。我攬過林康的腰,盡量溫和地說,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林康說,麵包當然有,你娶我還不就是買了塊麵包。林康說這話正是她當新娘的第十七天。書上說新娘的第十七天是女人一生中最美麗的二十四小時。我記起了這句話。懷著這樣的心情我審視我的妻子林康,我的心頓時涼下去。林康婚後的第十七天大失水準,出奇地難看。林康轉過了身,她的步行動態也出了問題。這世界變化真快。
板本六郎的這次宗教活動是麻木的。他不想念中國菩薩能聽得懂日語禱告。他的祈禱總體上心不在焉。他無限意外地,也可以說無限驚喜地看見了這樣一副對聯:
板本走後陸秋野晃進後院,太太和女兒驚恐地迎了上來。陸秋野一屁股坐上了石凳,石頭的涼意順了屁股眼直往裡頭颼,酒意也去了大半。陸秋野對了太太視而不見,說,我闖下大禍了,陸家大禍臨頭了,我們陸家大禍臨頭了。夫妻相對,無言而泣。陸秋野好半天才說,是酒害了我,是酒亂了我的性。
我們接吻是在當天晚上。學校正放了暑假,適合偷雞摸狗。在王小凡面前我再次證實了自己實在是個下作無恥的東西。我的主題非常明確,上床,而後完成苟且事。但我不急,過程是要緊的。現在想來我真是過分了,什麼女人我不能找,偏偏找這樣一個姑娘。不過我沒辦法,處在這樣的時候你不搞就是別人搞。與其別人搞,不如我來搞。這是哲學,也是詩。
我們就那樣在城市裡作踐自己。城市是人類放逐自我的最後途徑。和林康的吵架使我學會了出走。這次婚後冷戰持續了相當長的歷史時期,中間有過短暫間歇,甚至有過初戀的迴光返照。林康在這段日子懷上了我的孩子,隨後的一切又亂了套了。
「文革」時期這樣的遊戲一直陪伴著我:找幾個蚌殼漂在澡盆里的水平面上,父親指著澡盆向我灌輸了海洋這個大概念。我弄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也許是太孤寂了。「文革」是父親的生命史上最痛苦的章節。他清楚地看到自己不能入黨了。這還在其次。大革命如火如荼,父親不能革命,也不能反革命,甚至不能被革命,他是一隻死老虎,除了有限的陪斗,他一直被排斥在革命之外。這使他傷心傷肝傷膽。父親或我們的父輩在本質上是不會「出世」的,他們渴望入世,他們鞠躬只作軍前馬,九死一生終不悔。父親的晚年成了一個真正恬淡的人,到了無為之境。他經歷了極其痛楚的心靈磨難。這段歷程不是來自《莊子集注》,恰恰來自「文革」。「文革」是父親的絕對惡夢,儘管他承受的並不是「浩劫」。
你是誰?
因為這個念頭作祟第二回合我就心緒不寧。小凡看出來了。我們草草完成了第二章節。小凡為我擦汗。她用肘部蹭我一把,嘴裏說,噯,我嗯了一聲,順勢想吻她。她側過頭去,說不要。我卻收不住心思,內心不停地模仿陰暗的錯覺。我躺在那裡,喘息和流汗。想老婆了吧?小凡說。不是,我說,不是。那想什麼,小凡說,看你臉上的樣,像解放前。我說,我就想解放前。小凡卻笑起來,側過身,吻起了我的胸部。我突然就升起了一股怒火,把小凡擺平,騎上去。這一個回合來得山呼海嘯,身體發出了撕裂的聲音。你說,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我命令說,你快說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小凡快活得發瘋了,她的身體風鈴一樣搖蕩起來。瘋了,瘋了,小凡說,你瘋了,你瘋了。
她經不起吻,鬆了下去。在夏季的這個晚上我走出了人生的重大步驟。夏放給了我無比新奇的感受,她在床上膽大心細無微不至。她的床上工作充滿想像力,體現了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良好結合。這個走鋼絲的女雜技演員讓我體會到了鋼絲的危險與刺|激。我們一次又一次起死回生,一次又一次有驚無險地跳向彼岸。後來風停了,雨住了,我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滿足而又疲憊。夏放伸手摸過手錶,看了一眼。她很突然地坐起來,對我說,八點了,你該付賬了。我支起上身問,你說什麼?夏放沒看我,用剛才的平靜語調重複說,付賬吧,都八點了。
然而他又咬了一口,把那塊燒餅放進了挎包。我們一起亮開了嗓門,像燕窩裡伸出來的嫩黃嘴巴。我們喊爹。我們彼此抗爭用力呼喊爹。他點頭微笑。不拒絕也不施予。他一定聽出了一種恐怖,那種孩童身上因餓極而出現的迴光返照。他站起身開始撤退。我們緊跟他,排了一路長隊,一路高叫爹,一路流口水。他甩開大步,最終在草垛旁轉身並消失。我們站住,道路空洞起來,我們的傷心開始升起。冬季無限蒼茫,天上飛過飢餓的鳥,它們的翅膀疲沓機械,向遠方無序而散亂地飛動。我們望著鳥,淚水與口水一起流淌。
照這樣說,一個漢人能順利地用日語思維,他就會成為日本人了?
楊柳枝頭凈瓶水
當然會。這是我研究語言學的意義所在。優秀的人類戰略家在任何時候都應當關注語言。人類歷史已經告訴我們,帝國主義時期是以「英語帝國主義」作為標誌的。同樣,俄語應當是人類共產主義的語言。人類大統的夢想必須以語言大統來實現。
白天我幾乎都坐在機艙里。這裏馬達轟鳴。我堅信這樣的喧鬧轟鳴對梳理我的思想大有好處。轟鳴是一種負安靜,也可以說是安靜的另一種極端形式。我點了根煙,又孤寂又幸福地天馬行空。我喜歡這樣的心智狀態。大海一片浩淼,而前面就是日本了。許多日本漁船和遠洋油輪和我遙相呼應並擦肩而過,我注意到他們的船隻喜歡用漢字「丸」來表示。「櫻花丸」、「川貝丸」、「雪國丸」、「富士丸」,諸如此類。我越來越喜歡「丸」這個字,儘管我不知道它在日語里表達了怎樣的所指。在海上緬懷人類的大陸世界,處處可以用「丸」去概括的。世界就那樣可笑,被一隻手搓成丸子,放在一些無聊透頂的地方,隨風漂泊,隨波濤洶湧而去。我用漢語思維,體悟,卻企圖涉及人類。我懷疑漢語可能是離世界本體最遠的一種族語言。它充滿了大蒜氣味與恍惚氣息。這種高度文學化、藝術化的語種使漢語子民陷入了自戀,幾乎不能自已。關於語言我可是個行家。我了解語言對上帝意旨的詮釋狀態。在這個世界上另一個像我一樣理解語言的是斯大林。也就是被稱為「全民的父親」、「人類的主宰」的約瑟夫·維薩里奧諾維奇。他寫過一本很有名的書,《論語言》,是一本寫得不錯的著作。我坐在木板上,屁股下面是柴油機的震顫,強烈而又細膩,我看見斯大林沿著我的想像向我走來。由於柴油機的緣故,想像里的斯大林不住地顫動,像得了很嚴重的帕金森氏症。許多偉人都死於這一頑症,毛澤東就是其中的一個。斯大林站在我正面,留了八字須,身穿軍用呢大衣,腳著馬靴。他面色嚴峻,憂心忡忡,目光凝重而又冷漠,透出一股領袖式的宇宙感。只有關注人類與世紀的眼睛才會有這樣的目光。你好約瑟夫,我說,我想和你談談語言約瑟夫。斯大林站住腳,憂鬱地望著我。我加大了嗓子說,我們在海上,沒有路也沒有牆,這裏很安全。斯大林向四周看了一回說,我知道很安全,雖然我有很多警衛戰士,但我知道,有人就會有安全問題,警衛越多當然人也越多。你瞧,這已經是邏輯學的範疇了。
我讀過你的書,卡爾·馬克思。您的漢語說得很好。
在這樣的夜裡我再一次無可奈何地追憶起板本六郎。我的心智全亂套了,像我的次品電腦染了病毒。我的想像在深夜疊現諸神毫不相關的事理。我不知道板本六郎是誰,關於他我實在是一無所知。這個因為文化吸引走進我奶奶家門的日本男人,卻又在我奶奶的身上創造出巨大的悲哀。這位入侵者膜拜在中國文化面前,依然不肯放棄對中國人的佔領慾望。他必須為所欲為。只有這樣他才是真正的佔領者。十七歲的婉怡只用了一個下午便走完了女人的一生,這一點奶奶與父親是相反的,父親用一生的時間都沒有完成自己的真正午後。婉怡多次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但她的自殺企圖讓老爺一次又一次化解了。婉怡事實上已成了老爺手裡的賭注,老爺的家園全部壓在了十七歲的婉怡身上。十七歲的婉怡整日坐在她的閨房內,等待日本人對她的強|暴。命運只為奶奶做了這樣的安排,我奶奶十七歲的婉怡她老人家別無抉擇。
書者用的是趙孟頫筆意。撇捺之間有一種愉快飛動。盼顧流丸,杳然無聲,風情萬種,得盡風流。書者對漢字的分佈與解意釋放出曉通人間煙火的真佛靈光,苦行之中隱逸著一種大幸福與大快樂;操守與自律裡頭又有一種大自在與大瀟洒。每一個字都是佛。在這樣的小地方隱藏著這樣的大書家,完全符合中國精神。懷瑾握瑜歷來是中國人的勝境。板本六郎找到住持,行過禮,在紙上寫道:對聯寫誰?住持看了半天,明白了他的意思,接過筆,寫下三個字:陸秋野。
母親病愈后沒有放棄她的使命。她可能已經忘記了墮胎的初衷。只留下了一種心理憤恨。她開始為墮胎而墮胎,就像不少人為吃苦而吃苦,為拍馬而拍馬一樣。母親挑水、登高、深蹲、下跳,母親在炎熱的日子里拚命跳繩,繩索在地的腳下頭頂呼呼生風。母親從一數到兩千,母親累倒了站起來,生命不息墮胎不止。但母親終於失去了信心。母親逢人就說,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就是下不來?母親說,你拿碾子碾吧,實在是下不來了。父親動了大怒,沉默的父親終於高聲呵斥說,生,給我生,我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東西。沉默的人一開口往往就是真理與命令。母親這時候相信了命。命就是這樣。命中一丈難求八尺。
沐浴岸之彼與此
可是中國人更愛說漢語。
斯大林就這樣打斷我的話。斯大林緊鎖眉頭的樣子使他更像一個憂鬱浪漫派詩人,甚至有點像葉賽寧或夏多布里昂。斯大林說過再見就走出了機艙。太平洋蒼莽無垠、碧藍浩淼里有一種宇宙感傷渲染我、感動我,使我不能承受。海洋就是這種東西,吸引你來,再把絕望劈頭蓋臉潑給你。太平洋不關心人類的語言,它有它自己的文化局面,波動、傳遞。東西南北風,東南西北浪,對世界不偏不倚。我手扶欄杆,意識到太平洋的存在是對人類的一種告誡與嘲弄。我堅信地球生命一定起源於海水,大陸生命的出現預示著海洋生命的一次有效剔除。這是大陸的災難之源。城市無疑是大陸的最後墳墓。人類習慣自掘墳墓,然後,迷醉而優美地跳進去。
但歷史把那把盒子槍的回聲留給了父親與我。在我研究家族史之前的漫長歲月,父親提起陸秋野時總是說你爺爺。父親對歷史的故意隱瞞讓我體驗到了歷史的可怕。我時常在下雨的子夜失眠,看見歷史站起了巨大身影,以鬼魂的形式向我逼近。我一不小心就能看見我「爺爺」太陽穴處的槍眼,雨水把血跡沖乾淨了,槍眼翻了出來,一片焦黑,依稀聞得見肉絲與骨頭裂口散發出憂傷肉香。這樣的時刻我會無助地戰慄,孩子一樣渴望親吻與擁抱。我忘了自己是男人,在黑色的房間里東躲西藏。我常為這樣的舉動羞愧,面對親友都難於啟齒。
深夜一點我在夏放的乳|房上醒來。我想我該起床了。夏放的睫毛上掛了淚珠,吻我,無聲無息。唱機上的綠色數碼在反覆跳動。我托著她的腮,說,我的錢全嫖光了,你先記上賬。夏放幸福無比地說,日本鬼子!
尋找陸秋野沒有費板本六郎的工夫。板本六郎隻身一人于次日下午登門拜訪。陸秋野不在家。他的女兒婉怡孤身一人坐在紅木桌旁讀書。陸秋野的女兒抬起頭,看見過廊里一位戎裝日本人從天而降,她的眼睛頓然間交織著無限驚恐。下人張媽手執抹布,僵硬地注視了這次歷史性對視。張媽後來成了我們家族史里的關鍵人物。歷史就這樣,每過一段時間就把一個奴才推到無比重要的位置上去。歷史被下等人的觀察與敘述弄得光彩奪目,而歷史本身則異樣尋常。
靜靜秋穹
我真正全神貫注關注鳥類是在海上。天空布滿海鷗。這個時候我當然不再是六歲孩童。海上經歷已經使我能熟練地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了。在海上做鳥是一件痛快的事。海鳥的世界只是海水。沒有國境與護照綠卡那樣的啰嗦事。它們惟一的標記是「類」。我立在船尾,成群結隊的海鷗伴隨船體而行。它們離我那樣近,它們的羽翼纖毫畢現。它們瞳孔周圍的綠色光圈活靈活現,籠罩了海洋球面。它們不用擔心人類猛獸,甚至沒有風暴之虞。它們在沒有任何固體的世界里自在飛翔,棲浮於液體表面。它們是那個世界里惟一的固體生態。我時常順沿想像做起海鷗,扶搖而上九萬里,而後俯視人類。大地上沒有國界,但人類就是這樣自作自受,干戈相見了幾千年,最終安定於劃地為牢。人類把地球瓜分完畢,併發明「祖國」、「民族」、「家園」這樣營養豐富的詞彙。人類對自己的發明滿懷深情,把故鄉以外的地方稱為「天涯海角」,把家園以外的道路稱作旅途,把母語以外的語言稱作「外語」。我們就這樣放逐了自己,併為此興高采烈。
你瞧,語言多麼複雜,離開思想的抽象語言是沒有的,正如沒有離開語言的思想。你為什麼是漢人?很明了,因為你用漢語思維。
你能告訴我一點什麼?
你胡說,沒有誰會相信你。
我的漢語非常優秀。可我用漢語讀不懂用漢語出版的馬克思著作。我無法用漢語思想,你知道,思維一旦不能用語言來進行,不是思維有問題,就是語言有問題。你瞧,我買了這麼多漢語著作,全是我的書。中國的市場上過去是我的書多,現在是日本商品多。你知道日本嗎孩子?你應當關注日本。它不是一個國家或民族,對於當代世界而言,日本是一種形而上。
縣府的投降使佔領形如兒戲。戰爭就這樣,一寸土地有可能導致大片死傷,而大片疆域也可以拱手相讓。日本人進入楚水城首先做了兩件事:一,受降;二,到大雄寶殿拜見菩薩。日本人的這兩件事完成得極為肅穆,這兩件事本身卻互相矛盾。是一種大反諷。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約瑟夫是您,而斯大林是世界意義上的您。如果我沒記錯https://read.99csw.com,「斯大林」是列寧同志給您起的名,漢語的意思是「鋼鐵」。
悲劇(似乎)總是發生在偶然之間。所謂偶然就是幾個不可迴避碰到了一起。這才有了命。才有了命中注定。作為史學碩士,我不習慣依照「規律」研究歷史。歷史其實是一個浪漫主義詩人,他興之所至,無所不能。歷史是即興的,不是計劃的。「歷史的規律」是人們在歷史面前想像力平庸的借口。歷史當然有它的邏輯,但邏輯學只是次序,卻不是規律。
我認識你,我們的夸父追逐過你,而我們的后羿又捕殺過你。全是你鬧的。
太陽就升起來了。宇宙一片燦爛,海面金光萬點。日神在萬里晴空對我微笑。他俯視我們,雙眼皮,胖胖的一個勁地慈祥。他的四周是線形光芒。向外發射,無窮無盡。天空在他老人家的前面只供他老人家閑庭信步。他說得真不錯,這是他的工作,說好了的。太陽與幸福無關。
大問題依然不在這兒。問題是夏放的身體和她床上的姿態對我產生了巨大誘惑。她那種大胆不要命的細膩波動與呻|吟給了我罪惡式的歡愉。罪惡歡愉是一種徹底,人類走向「原罪」委實是一種解放。我終於被自己說服了,第二次走向酸奶街頭。我知道我不可救藥了。「一」意味著誘惑,「二」則有了規律性墮落。我不是在街上,而是在電器商店裡找到了夏放。我走上去,輕聲叫她的名字,對她說,我們去工作。她純情無比地笑起來,甚至有點害羞,像個處|女。聖潔與淫|盪歷來就是優秀女人的拿手好戲。她說,我剛買了盤瑪當娜CD。
這絕對不是一件很小的事,安徒生先生,我是卡爾·馬克思,德國哲學家。馬克思從遠處橫插|進來,站在我與安徒生中間。他的大鬍子在月光下如一團白色火焰。麻醉人民的精神鴉片是宗教,而對你來說,安徒生先生,是童話。人類應當放棄童話,就像火焰應當放棄冰塊!
凌晨兩點走進林康的貿易大廳完全是鬼使神差。我弄不懂我來做什麼。大廳里燈火如晝,一台又一台電子終端吐出成串阿拉伯數字。我在角落裡坐進沙發,點上煙,看林康的背影。我一點看不出悲劇業已籠罩林康。她的背影與那張電子屏幕一起顯得十分平常。後來我看見林康站起了身子,站得極猛,雙手扶住屏幕,嘴裏發出一種聲音,像被燙著了。好幾位經紀人一同圍上去。我不知道在那個沒有空間的假想市場里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就聽見有人說,怎麼這麼快,天,怎麼跌這麼快。我撳了煙走上去,林康站在那裡,嘴裏銜了一支黃色圓珠筆。但她的臉色已經面目全非。她面如死灰,臉上的胎斑一顆一顆顯現出來。她盯著屏幕,兩隻眼珠慢慢向上插。她的身子晃了兩下,一點一點松下去,倒在黑色皮靠椅上。死亡瀰漫了大廳。
開門的是張媽。張媽一眼便認出了身穿便裝的板本六郎。下等人對陌生人的記憶個個都是天才。張媽出於本能隨即便要掩門。板本撥開張媽的胳膊,笑起來。板本的笑容是張媽毫無準備的,張媽就那樣看著板本六郎結實牙齒上銀白的光,雙手垂掛了下去。板本的身影走過了陸府的天井,他的雙腳在「人」字形地磚背脊圖案上交替踩踏。這時候陸秋野已經走上了過廊。他們相互對視。他們的對視風靜浪止。板本說,陸秋野?陸秋野說,是。板本走上台階,看見許多細微的汗芽亮亮晶晶地從陸秋野的額上往外蹦。板本說,我是板本六郎。陸秋野的手往客廳的方向伸過,說,請。板本跨過門檻,一邊走一邊脫手套,脫得從容斯文又傲岸狂妄,一隻指頭一隻指頭慢慢拽。板本坐在紅木太師椅上,白手套扔在了桌面上。我看見過你的字,板本說,我喜歡你的字。陸秋野站在一邊,見笑了,陸秋野說,塗鴉罷了。板本的臉陰下來,說,我喜歡你的字。不敢。陸秋野恓惶起來,說,實在是不入流。八嘎,板本大聲說,我喜歡你的字。陸秋野怔在了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客廳里驟然寂靜。陸秋野的耳里訇然響起條台上的鐘聲。靜了好大一會兒板本說,我想看看先生的書房。陸秋野回過頭去,說,張媽,茶。板本伸手攔住,說,茶不好,我們喝酒。板本走進書房,四壁就掛了字畫各一幅,別無特別之處。板本從書案上取出兩支香,掏出打火機點燃,插|進白瓷香缽里去,說,我磨墨,先生賜教幾個字。這時候張媽送酒進來,陸秋野對張媽說,張媽,你來磨墨。板本說,我磨墨。張媽倒了酒,是兩碗花雕,就退出去。板本端起酒來,小心地喝。放了酒就恭敬地研墨。陸秋野心神不定,泡筆,鋪紙,而後坐下來入靜。各喝了一碗,陸秋野提了筆,寫下「野渡無人」。想團掉,見板本盯著,又不敢。板本拿起來,只看了一眼,說,狗屁不通。陸秋野氣浮上來,怎樣調息總是亂,一口氣寫下四幅,自己的臉上也慚愧了。板本就不高興,問,陸先生這樣浮躁,是怕我殺人吧?陸秋野一氣說了五個「不」,端起酒,只是喝。板本說,要不就寫「秦月漢關」,意思多多有。陸秋野提了筆,凝了半天神,又放下,說,這樣的意思我愈發寫不好了。板本說,我研的墨可是到了好處,寫不出好字,不該。陸秋野又喝過一回酒,寫下「玉人教吹簫」。板本說,次品。陸秋野埋了頭,又寫下兩幅。板本端詳了半日,說,廟裡的字怕是先生偷來的。板本端了酒,徑自走到客廳去,靜坐了半小時,方才回到書齋。陸秋野臉上早上了酒意,案子上已就了一幅,是隸書「竹西佳處」。板本說,唷西,臉上始有鬆動,板本說,有意思了,有點意思了。他們碰了碗,坐下來卻又不語。板本後來說,中國文化確是美文化,但紅顏薄命,氣數已盡,不長久了。陸秋野唏噓了片刻,站起身,隨手寫下「春去也」。橫豎裡頭氣息奄奄,枯枝敗葉,悲婉凄切。板本放下酒,眯起眼來。板本摸著下巴,好半天說,上品。回頭看陸秋野已是涕淚滂沱。板本說,一染上暮世殘敗氣,中國文化愈發韻味無窮,天意。板本酒意上來,扔了碗,大聲說,你們有什麼用,支那人,你們就會說美麗的傷心話,就會弄斷腸的婉約玩意。你們不配活。你們是活屍。陸秋野望著「春去也」,臉上羞得不成體統。都走了樣。陸秋野酒氣全湧上來,重鋪了一張大宣紙,換了筆,醮足墨,運足氣,恣意揮灑,一掃陰柔,憑空而來千鈞氣力,赫然而成「打倒日本」。四個字血脈賁張,金剛怒目,通體透出一股殺氣。板本愣住了,卻去了豪興,凝神望了半日,大呼「神品」!板本沉靜了十幾分鐘,呢喃說,日本會有這樣的藝術,會有這樣的中國文化。板本無比激動地說了一大通日語,他打起手勢,面對陸秋野又吼又叫。他的目光交織了希望與憤怒,最後用漢語說:「我會再來的。」
我一點都沒料到我正在做什麼。興奮得過了頭了。男人的第一次外遇至關重要,它的意義等值于婚姻。所謂家花不如野花香,完全是一種驚心動魄的墮落,又無聊又幸福。進了門我情不自禁地誇她的腿。她說:「當然好看啰,這雙腿是走鋼絲的嘛。」為了證實雙腿的良好性能,夏放挺直了一條,緩緩舉過了頭頂。夏放的這個舉動對我是一場災難。她的粉紅色內衣點燃了我的夏季。這時音樂響了,是一支簫,有氣無力卻春意勃發。我的目光生硬了,她恰到好處地兩腮含春。雖然鋪墊過於倉促,但畢竟是水到渠成。我們胡亂地吻了。
你怎麼到大海上來賣火柴?
1958年的冬季是一個冰天雪地的冬季。這時的父親早已不在楚水縣城。在鄉下。他和愛因斯坦一樣做了右派。母親正是在這一年懷上了我。母親無限驚喜地告訴父親這個秘密。這是初次懷孕的女人常規性做法。母親把父親拽到土灶後頭壓低了聲音說,她可能「有了」。父親望著母親,父親的臉上頓時颳起了東北風,殘荷敗柳東倒西歪,呈現一片冬景。父親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陰了臉說,知道了。隨後開始了漫長沉默。父親的沉默像刀片,能把你的肉一點一點割下來。父親在幾天後對母親說,你最好回城裡「做掉」。母親說不。母親接下來問幹嗎要「那樣」?父親便不開口。母親這時隨父親來到鄉下,在破廟裡教孩子們四則混合運算以及《收租院的故事》。母親沉默了一會兒說不。面對母親的固執,父親的固執表現得更為內在和有力。他拉下一張瘦臉,皺紋都綳直了,終日不說一句話。父親不肯和母親對視,甚至不碰母親端上來的飯碗。父親的沉默帶有巨大的侵略性,可以壓斷他人的神經(所謂他人其實只有母親)。父親的沉默在其他方面用得卻極其拙劣,他用沉默進行政治鬥爭,結果輸得一塌糊塗。他們把父親趕到了鄉下,讓他面對泥土和牲口,他們讓父親和泥土與牲口比試,看看泥土、牲口和父親誰先開口講話。但母親終於讓步了。母親端上碗對父親說:「我回城去。」父親聽了母親的話也做了讓步,他接過母親送來的麥粉粥,沿著瓷碗喝了一轉。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幸福得傷心死了。生兒育女是父親絕對不敢正視的東西。我覺得父親的蒼涼心態已經體悟到了生存極限。大悲憫與大不幸使他學會了正視家族生態。他把自己當成了我們家族史上的一塊石碑,他的存在只意味著家族生命的一件事:到此為止。我認定父親一定有過自殺的念頭,他沒有自殺成功只可能是技術上出了紕漏。
林康就這樣懷孕的。悲劇就這樣誕生了。問題大了。但問題不在林康,在我自己。我很快知道家族的版權了。這使我對林康的腹部產生了巨大仇恨。我是一個眼睛從不「冒火」的男人,僅冒了一次,就出了大事故。這是命。那些日子我常盯著林康的腹部發愣。腦子裡追憶的卻是父親。我懷疑父親曾產生過殺了我的可怕念頭。我的猜測絕對不是空穴來風。我十分渴望「弄掉」林康的肚子。現在想來父親沒能「弄」掉我完全是因為政治。政治找上了他的家門,攪亂了他,對我自然就無暇顧及了。在我成長的日子父親從不向我示愛。他愛上了科學。「文革」開始后不久他就意外地迷戀科學了。他從熱衷政治到熱愛科學也是一個謎。父親愛上的當然是自然科學(我一直覺得漢詞「社會科學」實在莫名其妙),父親在鄉村痴迷於斯。他的研究是非功利的,他一個人孜孜以求。父親兒時讀的是私塾,他對近代科學幾乎一無所知。但他很快表現出對科學的赤膽忠心,他從初中代數和初中幾何學開始,一步一步向科學腹地慢移。運算和推導成了他生命的方式。父親對每一條定律與公式都重新審視。他是個天才。對他的追憶常令我想起浮士德。父親終年沉默,垂著碩大的腦袋。他把地面做了他的私人稿紙。他整天比劃、搖頭、嘆息,沒有竟時。父親找來了一堆又一堆馬糞紙,剪成若干歐幾里德平面。父親把那些平面掛在牆壁四周,他的目光停留在馬糞紙上,春節的爆竹都不能喚回他對生活的興趣。後來父親開始了物理學研究。進入七十年代父親業已成為我們鄉村的愛因斯坦。他的科學研究取得了驚人發現。有一陣子父親通宵不眠,那一天早晨他衝出大門對上工去的貧下中農大聲說,我證出來了,我證出來了!父親說,把蘋果扔出去,一定會重新掉到地上來的。父親一邊顫抖一邊說他可以證明給我們看。父親的話被幾個農民聽到了,他們說,蘋果當然掉在地上,總不能飛到天上去。父親說,飛到天上是完全可能的,但在目前的情況下,只能掉在地上。父親隨後扔出了一顆石子,石子在半空劃了一道弧線,咚地一聲砸在了地上,還留下了一個坑。父親興高采烈地說,你們看,你們看,我的結論是正確的。父親的樣子真叫人擔心,不少人都說,右派分子一準中邪了。多年之後,父親從一本科學雜誌上第一次看見愛因斯坦和他的相對論,父親慢悠悠地對我說,這個大鼻子是正確的。我說,你算了,全世界能看明白這個的也就十來人。父親的臉上頓時傷心下去,望著我不語。父親臉上的悲傷擴散開來,宇宙一樣浩茫。父親大聲說,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算出來的,但他的結論和我的看法一樣。父親真是瘋子,但父親是天才。讓我痛心的是,天才為什麼一定要降臨到他的身上。
唔,我們可以這樣說,那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初級共產主義。
在一盞路燈下我上了岸。上海這個城市給了我的雙腳以體貼的觸覺。我的身影狗屎一樣趴在水泥路面上。我走了十幾步,踏上另一條街。路燈拉出了大街的華麗透視。滿街都是凌晨清冽。我的頭卻暈起來。路也走不好。我知道我開始暈岸。大陸和海洋是一對冤家。海洋認可你了,陸地就不再買你的賬。水泥路開始在我的錯覺里波動,我的雙腿踩出了深淺。我的生物組織們早就吐乾淨大陸,完全適應了液體節奏。大陸真是太小氣了,它容不得人類的半點旁涉,你不再吐乾淨大海,大陸就決意翻臉不認人。我倒了下去,趴在紅白相間的隔離桿上,一陣又一陣狂嘔。我嘔出了鮮嫩的海鮮,它們生猛難再,以污物的姿態呈現自己。我看見零散的嘔吐物在水泥路面上艱難地蜿蜒,發出衝天臭氣,比拉出來還難聞。我不知道大陸為什麼要這樣。我的兩條腿空了,不會走路。我掙扎幾下,自己把自己撂倒了。我爬到路邊,在高層建築下的台階上和衣而卧。我的頭上是一盞高壓氖燈,我聞得見燈光的淡紫色腥氣。我閉上眼,汽車轟隆而過。我的背脊能感受到它們的震顫。大地冰涼,無情無義。我躺在夜的大馬路上,體驗到東方之都的冰涼溫度。我的眼淚滲出來,很小心很小心地往下淌。我仔細詳盡地體驗這種感覺,淚水就奔騰了,縱橫我的面頰,像我奶奶激動慌亂的指頭。
傻孩子,宇宙的所有秘密早就讓我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了——就在你們的腦子裡,我把它們放在了智慧的背面。你們越思考離秘密就越遠。你們看不見宇宙秘密就像眼睛看不見自己的目光一樣。
我不用騙你,孩子。就像你從來不用騙螞蟻。我沒有理由騙你們,是你們自己在騙自己。這樣,舉個例子,地球一直圍著我轉,可你們的視覺一直以為我圍著地球轉。人類了解這個最簡單的道理用了幾千年,你們反而把發現常識的人稱為英雄。記住,孩子,人類的英雄都是由於發現了常識而永垂不朽的。偶爾發現真理的人都成不了英雄,都要付出代價,因為接受真理的歷史太漫長,真理一旦被廣為接受,又將是幾個世紀,這時候真理早成了常識。
這樣的大屈辱產生了父親,產生了我,產生了我們家族的種性延續。不難看出,《聖經》產生於原罪。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原罪產生了真正意義上的宗教。歷史就是家族對祖上的懺悔。這是人文的全部內涵。
我在大學二年級開始接觸傑克·倫敦。他在一本書里說,「一塊給狗的骨頭不是慈善,慈善是當你和狗一樣餓時與狗分享的骨頭。」我讀這句話時在圖書館的二樓。讀完這話我便熱淚盈眶。大作家的身上總有一股與生俱來的悲憫,涵蓋了時空,感動人類。因為傑克·倫敦的啟發,我在大學圖書館里反覆追憶那段飢餓日子,飢餓歲月我關注的https://read.99csw•com並非慈善,而是飢餓本身。我終日盼望一塊與我分享的骨頭,甚至一塊給我的骨頭。我飢餓的時代背景這裏不必補敘了,它發生在自然災害最猖獗的年代。那一年我六歲,也就是說我的飢餓也是六歲。因為嚴重缺鈣,我的羅圈腿已見端倪,中間可以夾個西瓜。我的不少大學同學以為我來自鄂爾多斯大草原,因終年在馬背上馳騁,才長成今天這種樣子。回過頭來看災難總是那樣浪漫誘人。我對羅圈腿的關注是長大之後的事,我那時最關注的是手。我一直以為我還有另一隻手,長在胃裡,拽著某樣東西往上爬。有一本史書里說,一個民族要出了問題,這個民族的人們對自身的認識就會接近神話。我堅信六歲那年我不是依靠想象,而是靠感知,在自己的胃裡增添了一隻神話之手。
婉怡的生產沒有戲劇性,由於奶奶年輕,父親的出生出奇順當。為她接生的是下人張媽。因為掌握了主人的秘史,張媽就此走進了我們的家族,並成了我們家族飛揚跋扈的女人。人們怕她泄密,而最終泄密的恰恰正是這個女人。當然,這並不要緊。要緊的是陸秋野,我一直沒能弄明白他第一次見到父親時是何種心理。我沒法設身處地。我不能確定具體的日子,但事實是,這一天肯定有過。有一點我想過多次,陸秋野一定產生過掐死父親的可怕念頭。我認為這一猜想符合中國史。只有這樣才能「一了百了」。父親能活下來無疑歸功於婉怡。是婉怡偉大的母性挽救了父親。人類的本性與歷史規則之間僅存的這樣一條縫隙讓父親抓住了。父親的苟活得益於此。父親的不幸更原始於此。婉怡為她自己生下了一位弟弟,但是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孩子弟弟。作為家族史成員,我靠直覺可以肯定這個歷史結論:陸府終於又編造了一個謊言,婉怡順應這個謊言即將永遠離開楚水。歷史就這樣,一旦以謊言作為轉折,接下來的歷史只能是一個謊言連接一個謊言。只有這樣,史書才能符合形式邏輯,推理嚴密,天衣無縫。在我成為史學碩士后發現了這樣一條真理:邏輯越嚴密的史書往往離歷史本質越遠,因為它們是歷史解釋者根據需要用智慧演繹而就的。真正的史書往往漏洞百出,如歷史本身殘缺不全。
不能。我只管普照大地,而後留下陰影。我不關心人類的幸福。時間與鍾錶無關,海洋與液體無關,幸福與太陽無關。
我又說起了這樣空洞乏味的大道理。說得又平常又冷靜。其實這時候我已經再一次淚流滿面。我不知道我哭什麼。我坐在檯燈下面。小鬧鐘里紅色秒針在機械地數時間。我想起了我奶奶永遠離開家門的那個清晨。我堅信是清晨,我們家族最要命的事件都發生在清晨。天剛剛亮,只能看見行人的大致陰影。小船靠泊在後院的石碼頭,四處布滿露珠,涼意逼人。婉怡的疲憊身軀打了一個寒噤。婉怡走向石碼頭,她在楚水徹底失去了生存的基本與可能。我知道婉怡這時候已經沒有痛苦了。她無限麻木,但聽覺卻靈敏起來。她聽見了槳櫓的欽乃聲。我奶奶踏上木船,世界搖晃不定。遠處有公雞打鳴。婉怡聽見船工打飽嗝的聲音,船就向河心滑去。婉怡回過神來,傷心往上涌,絕望往上涌。我奶奶望著陸府的黑色輪廓一般熱血就沖了上來。她坍塌了下去,倒在船艙。醒來天已大亮,婉怡輕聲說,娘,孩子,娘,孩子。這時候初升的太陽浮於水面,我奶奶對著河面盡頭血紅色太陽大聲說,天啦,天!後來船拐了一個彎,婉怡,我的奶奶,消失了。水面上只留下風,留下一道長長的水跡,一塊水疤。風後來把那塊水疤又吹皺了。水面重新呈現常態,千萬年亘古不變的常態。這種液體常態永垂不朽,不對我說一句話。它連繫了我的鄉村夢與傷心的大上海。
我是日神。再見了孩子,我有我的工作。神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要上路了。
陸秋野的女兒婉怡是在日本人立正、向後轉走後坐下去的。她自己一點也不記得什麼時候站起身子的。婉怡坐下后大口喘氣。張媽丟下抹布不停地揉小姐的胸脯。小姐說,張媽,張媽,張媽。太太從後院進來時小姐已經安頓好了。太太吩咐下人用桑木門閂閂死大門,腦子裡不停地問,出什麼事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爹。」我脫口而出。「爹。」我立即做了這樣的補充。我像狗那樣對稱地舔了舔舌頭。
全世界都在騙我。
日本人撤走後陸秋野老爺和太太一起衝進前院。天井裡瀰漫雨霧。他們看見婉怡的閨門大開著。他們立住腳,互相看了一眼,聽不見任何動靜。太太試探著走進去,眼裡轟地就一下,小姐光裸了身子散亂在床上。小姐的身子鬆軟絕望,散發出冷凝凄艷的將死氣息,蒼白而又幽藍。她的眼睛睜得很大,視而不見地眨巴。太太打了一個踉蹌,殺人了,太太說,殺人了。老爺剛要進去,先聞見了一股內分泌與血腥的混雜氣味,老爺的手扶住門框,腦子裡空了,只看見天井裡潮濕的地磚背脊發出骷髏一樣的歷史反光。陸秋野聽見房門轟地一下關死了。太太在這樣的時刻可貴地保持了冷靜。太太閂好門,走上去給女兒擦換。太太的手觸摸到女兒的皮膚。是紅木一樣的細密陰涼。太太一邊忙碌一邊說,丫頭,你說句話,丫頭,你和你娘說句話。婉怡的目光慢慢地掉了過來,和太太對視,唇部動了動,啟開一道細小的唇隙。沒開口。
打不過。可我們有智慧。
明白了,你是人。地球上就你們愛走極端,聽說你們想當地球的領袖?那個莎什麼比亞自吹自擂說你們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有這回事吧?你們打得過獅子嗎?
初次的疼痛與驚恐之後,婉怡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屈辱。已婚男人板本六郎開始了最慘絕的性掠奪與性剝削。他顯示了驚人的耐心,他的身體與語言都顯得無比溫存。婉怡的身體在空虛里出現了鬆動,出現了出賣自己的可怕苗頭。她產生了性快|感。這種感受使她無比羞恥卻又不可遏止。她身不由己。性高潮使我的奶奶痛不欲生。板本六郎在性高潮的前沿讓我的奶奶欲罷不能。婉怡用指甲摳挖自己的青春肌膚。她痛恨身體,對自己的肉體咬牙切齒。她老人家在性高潮的大屈辱里詛咒肉體對自己的無情反叛。如果肉體不是靈魂,那麼靈魂又是什麼?
儀式完成於尋常日子開始的時刻。我的淚還沒有流出眼瞼,我的激動便陽痿了。一個身影在我面前傲岸地出現了。他以這樣的教誨對我說:
依照順序,下面的敘事自然要涉及到父親。這是一個極困難的話題。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父親是板本六郎和婉怡的兒子,這個不需贅言。從血緣關係上說,父親應當是陸秋野的外孫。而在我的家族史里,父親一直叫陸秋野爹。關於這一點我在下面要做介紹。這個不倫不類的尷尬局面當然是日本人板本六郎強加的。我不知道我的這部作品有沒有機會譯成日語,我當然希望板本六郎的家族成員能讀到它。我想對他們說,人類是每一個人的人類,人類平安是家族安寧的最後可能,對此,我們每個人責無旁貸。
聽我說孩子,一個人是一個局限,一個生物種類依然是一個局限,因為地球必須依靠我的哺育。
林康被注射了鎮靜劑,睡得很踏實。她打著小呼嚕。我的孩子在她的安眠里安眠。太陽出來了,我困得厲害。這個世界困得厲害。
在我研究家族史的那段日子,我時常做一種可怕聯想,一想起板本六郎與我奶奶,我就想起夏放與我的細節種種。這種聯想令人絕望,卻又不可遏止。我弄不懂我的心智為什麼要做這種傷心滑行。它使我一不留神就會陷入尷尬境地。板本和陸秋野關於顏筋柳骨王皮趙肉有沒有取得文化共識,於我而言並不要緊。我關心的只有一點,板本是何時實現對婉怡的性佔領的。我對此耿耿於懷。性佔領是一種極其本質的佔領,個人或民族的許多大話題都結在這上頭。那時候婉怡似嬌花照水,弱柳扶風;板本則身姿碩健,英氣勃發。這為佔領與被佔領都提供了物質可能。在那樣的日子里,有一種東西是極其重要的,即那台手搖式留聲機,它是我的家族史上最有史料價值的物什。我在許多作品里提及過這台由愛迪生髮明的音樂機器。現在它已經失靈了,放在我的書房裡,遍身籠罩了一層歷史陳跡,銅質喇叭上生了許多斑駁銅銹,墨綠色,像啞壞了的嗓音。這台留聲機當年播放得最多的是梅蘭芳博士的唱腔選段。其時梅老闆蓄鬚明志,封了嗓子。他的唱盤自然也就格外注目。往年的陸府總是在夏夜唱堂會的,日本人到來後堂會也自然換成了留聲機。許多夏夜板本和陸府上的人們一起聽梅老闆的唱盤,我想這是極其可能的。他們仰望星空,四周蛙聲一片,螢火蟲的屁股在頭上的葡萄架間吃力地閃爍。陸府的不幸這時其實已經開始了。災難時常選擇良辰美景悄然而至。一件重大的事情在這種牧歌式的寧靜里滋生了。這一夜人們照例坐著聽戲。大夥坐在天井裡,堂屋裡的蠟燭嬌羞如聖女,靜靜地秉照夏夜。張媽注意到板本、婉怡、客廳里的紅蠟燭極其偶然地串在了一條線上。也就是說,在板本與紅蠟燭之間,婉怡的青春輪廓被紅蠟燭照亮了。她面側與後頸上的茸毛給了我奶奶一道細膩模糊的勾勒。婉怡動人的剪影喚醒了板本體內最活躍最嚴重的部分。他馬上做出了重要決定。悲劇業已發生。在這個決定里我奶奶婉怡的悲劇命運已不可更替。這樣的悲劇既不是宗教信條,也不是哲學體系,只是生命的糟糕流程,或者說是生命里的致命感受。婉怡的不幸印證了中國史里一種最本質的部分,中國史說:災難的最後不幸總是由女人來承擔,真他媽的狗雜種歷史。
月亮升起來了,這是海上的月亮。海上的月亮有一種宇宙性浩瀚悲傷。聽不見風,風把月亮揉碎了,隨海面千里閃爍。我的頭不昏了。我堅信我已經把自己吐幹了。我的身體空空蕩蕩,接近於無限透明。我不再暈海。這是一個奇迹。是我的頭疼治好了我的頭暈。我的頭再一次疼痛起來,也就是說,我又可以思想了。但這一次頭疼對我意義重大,它不是回到當初,而是一次涅槃,是心智的皈依與宗教的誕生。頭疼是我的天國走廊,它使我的思想沿著這種銳利的感覺拾級而上。我立在子夜的海面,頭頂是宇宙,腳下是海洋。大海的嚴寒逼近了我的肌膚。我幸福地顫慄。我堅信上帝就在身邊,人類已經離我而去。我以人類的形象在冬的子夜和上帝對視。我幸福地顫慄。我大聲尖叫。我發出前所未有的古怪叫聲。我呼喊,但不能說話。我只會說漢語。任何語種都是對上帝真意的曲解。我不用任何語言。我不說話。我發出古怪的聲音,沒有迴音。這很好。月夜的世界就剩下月亮和我。月亮冰冷,我用身體體驗月亮冰冷。宇宙,我是你的知覺,我冷。我幸福地冷。我無限衝動地冷。陸地是你們的,同志們,大海歸我了;白天是你們的,同志們,子夜歸我了。你們在大陸上做夢、謀划、盜竊、性|交、暗殺、窺淫。我在海上,我沿著月光看見了宇宙的浩瀚悲傷。
憂鬱質一直陪伴著我,直至我有了與夏放的外遇。外遇使我開朗起來。這使我立即發現我是一個十分淺浮的傢伙。我馬上又嘗試了與其他女人花好月圓。我相信了這樣的話,十個女人九個肯,就怕男人嘴不穩。我可是一個不多話的男人。我這樣的男人完全適合肉|欲縱橫的都市時代。她們可不擔心我「說出去」。林康在家裡懷孕,我在外頭「搞」,真是兩頭不誤事。
關心得有道理。不知生,焉知恥;不知來,焉知去。
上床是在第三天下午。從後來的實踐看,這個過程顯得過於保守。爬進大樓,撕掉了宿舍門上的白色封條。我們躺在了她的小木床上,通身上下都是汗。胡亂吻了一通,我悄聲說,好嗎?她懂我的意思了,頭枕在枕頭上,閉上眼,她就點點頭。我就往上撩她的綠方格擺裙。她夾住了。我拽了一把,她又夾了一回,她的臉紅得厲害,已是春色盎然。她閉著眼極小聲地說,你先下去。我就下床,在水泥地板上踱步。她又說,把帳子放下來。我就放下來。她說,用夾子夾好。女孩的這種儀式讓人幸福讓人心酸。我聽見蚊帳里許多細碎的聲響,後來安靜了。我反而不知所措。做深呼吸。這時候她說,上來。這兩個字她說得極柔嫩,卻是如雷貫耳。我猜得出裏面的自然景色。我伸進頭去,她和我對視,也不眨巴。眼睛里黑是黑,白是白,光明透亮。她伸出手來,握住了我。她把頭側向了裡邊,說,用那個,我插到枕頭下面,摸出了一串避孕套,一大串,是一個又一個圓。我說,你怎麼會有這個?你別問,她說。她這樣說我不開心。我弄不清我和她到底是誰在捕獵誰。我們開始了。她咬了下唇,只是轉動頭部,黑髮如液體一樣波濤洶湧。小鴿子,你這個小鴿子,我說。——你,她文不對題地說,——是你。
我得出這個結論不是從歷史處,是在林康那裡。我時常用即時的當值婚姻當作參照去做史學研究。這是我的方法論。平庸的男人結婚後一不小心就是天才,天才男人結婚後一不小心也會平庸。我是前者。我在婚後的第一個清晨依然不能領悟這一點。我們是「五一」結的婚。在那樣的日子里全世界的勞動人民精神飽滿,性|欲旺盛,是結婚的大好時光。我們在五月二日上午九時醒來,身心疲憊而又爽朗。內心寧靜如水,沒有騷動與慾望。雖說同居日久,畢竟稍有慌亂。婚姻使我們理直而氣壯,在全世界勞動人民大團結的日子里,我們春心勃發,風起雲湧。林康醒來后我們又吻了一陣,她像一隻啄木鳥,吻得又開心又迅速。我們誰也不願先起床,衣褲鞋襪扔得一地,仍舊可見昨日的忙碌。十點我們終於起床了。這次起床對我們雙方意義重大。我們為對方穿上內衣外褲,一切都顯得興緻勃勃。我們的起床延續了一個小時,其中間隔了諸多親吻與撫摸。林康就在這時候說了那句偉大的話,她說,當新娘真好。
林康的懷孕是我們家族史上的一次事故。那個下午我們一同看了一部法國電影。從頭到尾都在鬧愛情。回到家林康就心血來潮了。林康換了件粉色內衣,讓我看她的腿。她問我,好不好看?我說好看。她說性不性感,我說性感。她伸出一條腿說,你看,你看,你快看!我被她弄得耐不過,扔了書,就看了一眼。林康不高興了,說,怎麼這樣看!眼睛里一點愛情也沒有,一點火星也沒有!林康說,重看,眼裡要有愛情,要竄火星。我站起來,說,親愛的老婆,你總不能讓我強|暴你吧?——為什麼不!為什麼就不能?林康說完這話生氣地走進衛生間,打開水龍頭。一本書上說,已婚女人通常渴望性暴力的,為了我們的偉大愛情,我決定偷襲我的老婆。在她洗到關鍵時刻,我沖了進去,眼睛里弄出了一些電閃雷鳴,抱出來就把她擺到地板上。林康興奮得直打哆嗦,幸福地反抗和掙扎,地板上沾滿皂沫與水跡。她大罵流氓,大罵不要臉。後來她服帖了。再後來她懷孕了。她發現懷孕時似乎生了很大的氣。責問我,為什麼不用工具?你存的什麼壞心思?我想了想,說,眼裡冒火了,哪裡來得及。九_九_藏_書林康咧開口紅,幸福地說,臭男人,狗屁男人。
父親拉板車始於1958年。他成功地做了右派,整天拖了那輛木輪車跟在貧下中農身後,洗刷他的靈魂。父親的拉車姿勢是他留給我的最初印象。這時的父親顯得很粗壯,脊背被太陽烤得油光閃亮。但父親的臀部糟糕透頂,雪白細嫩,下河洗澡時顯現出與後背和雙腿令人絕望的分界。父親的臀部是他惟一沒有被改造好的部分,是舊時代殘留給他的最後的一塊文人氣息。拉板車的歲月父親終年不說話,像個啞巴胎。父親對人類語言的敵視極大影響了我的智力發展。我到三歲都不會說話,九歲依然口吃。父親不著急,母親也不著急。我猜想父親可能不太喜愛他的母語。但父親拉板車的日子產生了我的詩意童年。坐板車成了我一生的最大理想。父輩的不幸時常為兒輩完成一種烏托邦。我的童車生活浸泡在那種桃園式的歌謠里。雞鳴桑樹巔,犬吠泥牆邊。我的世界里只有泥土和植物,對它們我可以為所欲為。父親告別城市為他自己帶來了寧靜,也為我母親重新樹立尊嚴提供了機會。父親不說話,母親則成了最優秀的鄉村教師。父親不招人喜歡,也招不到討厭,而母親則是廣受歡迎的鄉村客人。母親的外地口語與眾不同,她的言談里有完整的主謂賓與定狀補。她的口語就像「毛選」那樣又標準又正確。許多農民把他們的孩子送到母親面前,他們盼望自己的後代能像我母親那樣,一開口就不同凡俗,甚至能拿起毛筆,在新春時分的大門上寫下一副對聯,表達他們對黨、對毛主席、對大米棉花以及醬醋油鹽的款款深情。
那一個午後是刻骨銘心的。依照視覺上的記憶,應當是冬日。我們幾個人坐在一面土牆陽面烤太陽。我們不說話,聞得到屁股下面稻草的金黃色氣味,我們看見懶洋洋的太陽下面走過來一個人,他惟一醒目之處是上衣上有四個口袋。他背了一隻包,上面有「為人民服務」五個平絨紅字。因為某種需要或者說天意,他走到我們的身邊,坐下來。他顯得很疲憊,坐下之後就閉上眼睛,與我們分享陽光。事情發展到此一直風平浪靜,他並沒有惹我們。可是(歷史的緊要關頭「可是」這樣的轉折詞一直非常壞),他竟然從他的土黃色挎包里摸出了一隻燒餅。冬日的陽光下面燒餅發出金色光芒,燒餅的芳香氣味五彩繽紛地散得一地。燒餅惹我們了,它光芒四射。我們的嗅覺吐出了春天的嫩芽,目光里淌出三尺流涎。我們站起身,滿地都是投向燒餅的枯瘦身影。他閉著眼,準備享用這隻燒餅。他在醞釀充分的唾液。他睜開眼時肯定吃了一驚,他看見了一排小狗蹲在地上,神色嚴峻,窮凶極惡又彼此防範。一群小狗就那樣盯著他手裡的骨頭。他馬上冷靜了,臉上笑起來,笑得很餓。而後他就張開嘴,把燒餅送進去,細膩地、嚴肅地、投入地、歷史感地開咬。他的黃牙陷到燒餅里去了。在撕開之前歪了歪腦袋,爾後他開始了幸福偉大的咀嚼。他的咀嚼生動活潑,依照音響能聽得見牙齒與舌頭的空間位置。最傷心的時刻終於來臨了。他的喉頭動了起來,依照經驗,他馬上就要下咽了。他真的下咽了。他的大喉頭無恥地提上來,我們都看見那塊燒餅緩慢而抒情地、華麗而絕望地蠕動下去。我也咽了一口,肚子里那隻手卻伸出來了,什麼也沒抓住,便又縮回去,反給我肚子一拳。我望著他手裡的燒餅,燒餅有一塊空缺。後來的歲月里我堅信燒餅的空缺就是維納斯女神的斷臂,有一種殘酷、驚心動魄與無力回天的美學效果。他突然看著我,他的目光明白無誤地看著我。我預感到一種神秘的可能即將降臨。我有點暈,坐不住了。他說:「想吃?」我張開嘴,挪動過屁股。我不開口。我擔心一開口巨大的神秘降臨將就此消逝。「叫,」他說,「叫我爹。」
醒來時天已微明,大海的凌晨無比清澈,沁人心脾。我應該看一回日出了。這些日子我惟獨誤過了日出。我決定看一回太陽升起的樣子。我洗過臉,刷完牙,靜坐在船頭。我知道我走進了儀式。
我奶奶婉怡是在中國現代史里懷孕的。她在一個午後暈厥在過廊的木質欄杆旁。她的臉灰白如紙,她的表情像一張紙錢在半空無聲閃耀。醒來時她老人家躺在竹榻上。手腕被任醫生握住,放在了膝蓋處。任醫生極細心地問切,最後站了起來。陸秋野說,怎麼了?任醫生就是不開口。陸秋野說,要抓什麼葯?任醫生最後說,也不要吃什麼葯,她只是虛。陸秋野問,她到底怎麼了?蓄了須的任醫生望著大廳里的中堂畫軸,卻又忍不住回過頭來看望婉怡。婉怡低聲說,爹,你陪任醫生去喝茶,我不會病的。任醫生沒有喝茶,匆匆告退了。等下人都下去,婉怡躺在那裡開始無聲地流淚。婉怡說,娘,誰讓你們喊醫生了?我哪裡就能死了?我還怎麼活?太太怔了半天,脫口竟說,你不來紅了?婉怡說,都二十三天了。太太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天是藍的,海是黑的。最初出現的一抹陽光是扁的。但太陽還沒有出現。世界處在一個精心的準備階段。宗教氛圍無所不在。太陽出來了,只有拇指那麼大,是一塊猩紅。然後大一點,再大一點。和太陽的面對面我第一次依靠人類的感官體驗到地球的自轉。這是一個偉大的感覺,是四兩撥千斤的感覺。這個感覺來自於哥白尼和布魯諾。人類感覺的每一點進化都蘊涵了漫長的人文歷史,蘊涵了大犧牲和大痛苦。東方紅,太陽升,我很突然地傷感起來。沒有理由。地球在轉,我吸附在地表的弧線上,參与了這種偉大的運轉。浩瀚的海面血紅了,太平洋傷心起來,這個液體的大世界靜穆地移動,在人類的視覺之外激蕩奔騰。
在想像的那一端,婉怡終於懷孕了。她懷上了我父親。屈辱同樣可以產生生命。在這裏我想做點補充,婉怡的懷孕板本六郎最終未能知曉。他死於一場小規模狙擊戰。戰爭就這樣,它從不念及文字或故事,它從不在乎當事人是不是某個故事的承擔者。它讓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戰爭為我的敘事留下了無限空缺,幾輩子都補不完。我在上海尋找奶奶的絕望里多次想起過板本六郎。我想念他,這個毀滅我們家族的魔鬼。他是我的爺爺。我在大上海的馬路一次又一次設想板本六郎六十至七十歲的老人模樣。這樣的想象讓我斷腸。我傷心至極。民族和國家絕對不是大概念,它有時能具體到個人情感的最細微部。讓你脆弱神經背起一個民族或某個歷史時代,讓你在不堪負重里體驗他們的偉大,這個哲學結論讓我愈發酸楚。上海是個令我畏懼的城市。到了上海我就要發瘋。我想念我的奶奶,我親愛的奶奶婉怡;我想念我的爺爺,狗娘養的死鬼爺爺。他們的陳舊面容和青春輪廓充斥了我的胸間,相互依偎,相互敵對,在我胸中東搖西拽。我聽得見腸子被扯動的痛楚聲響。我今天依然在痛苦。我想告訴別的史學家,中國現代史實際上遠遠沒有真正結束。
那個平靜優美的凌晨我完成了我的大海漂行。我帶著那張毛邊地圖隨船隻靠泊大陸。是一個城市。是上海。晨風清冽,夜上海燈火通明。黃浦江倒映出東方都市的開闊與輝煌。一道又一道液體綵帶向我飄曳而來。上海把世上的燈盞都慣壞了,它們是大上海的女兒,美麗而又任性。東方欲曉,遠處布滿機車的喘息。大上海快醒了,它只在黃浦江的倒影里打了個盹,就準備漱洗了,然後打開門,迎接世界。
我只關注人類,斯大林鐵板了面孔說,我對個人沒有興趣。
《收穫》1994年第4期發表
入侵者最無恥的舉動也都是風度翩翩的。彬彬有禮的獸行是入侵者最常見的行為規範。第二天是一個下雨的日子。奶奶的災難籠罩了婉怡少女時代最後一個處|女夢。午後日本人的小汽艇靠泊了陸府後院的石碼頭。上岸的只有一個人,是板本六郎。板本走進客廳和陸秋野說笑了一陣。這時候衝進一隊人馬。有日本人,也有中國人。這一隊人馬端了長槍把陸府的上下全部趕進了後院。婉怡呆在自己的閨房裡,剛要出來,門恰好給推開了。是板本六郎。板本那樣靠近並俯視婉怡,婉怡的瞼上感受得到灼|熱粗重的男性鼻息。婉怡的咽喉往下咽了一回,隨後下巴慢慢往下掛。婉怡後退的步伐與板本逼進的步伐剛好同步。婉怡的下巴用力地在動,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來。婉怡聞到了日本肥皂的芳香氣味。退到床邊婉怡坐了下去,神經質地握住紗帳,捂在胸前。板本挨著坐下去,攬住她的腰,然後解她上衣上的布質紐扣。婉怡的手僵在那裡,雙眼驚恐地盯住板本,甚至不會眨巴。婉怡的上衣就那樣給脫了,露出了藕色小馬夾。板本拽住兩邊,一發力,喪心病狂的撕裂聲在婉怡的內心拉開一道狹長縫隙。婉怡低下頭去,看見兩隻小乳|房發出淡藍驚恐的光。婉怡的腦子裡響起了一聲沉重悶響,整個身子松塌了,掉了下去。婉怡在暈厥里一直感覺到一條多腳軟體昆蟲沿著她的身體四處爬動。婉怡最終被一陣劇烈的疼痛撕醒了。她的身體在重壓中被一種節奏衝撞得支離破碎。婉怡睜開眼,另一雙瘋狂的眼睛卻貼在她的眼邊。婉怡張開嘴巴又一次暈厥過去。
你是個騙子。
我坐起來。我心中大片大片的愛情剛枯木逢春就遇上了風暴。我企盼一次外遇,卻做了回嫖客。我說你是婊子。她笑起來,說,難聽死了。我說你他媽的是個婊子。她說,我六歲走鋼絲,十二歲團長把我睡了。走鋼絲,和男人睡覺,我就會做這兩樣事,不過呢,她咬著下唇說,女人誰不想做那個,你剛才說的那個,就婊子吧。
你別過來。你是誰?
傻孩子,智慧是我扔給人類的魔法,讓你們折騰自己用的。
外遇在這時拉開了序幕。一個姑娘站在斜對面,背影是窈窕淑女。白裙子,黑背心,蘑菇頭。小腿有極好的外弧線。因為吮吸需要她的脖子傾得很長。她的脖子讓我激動,讓我無端地活躍起來。這樣的脖子無疑是產生愛情或婚外戀的溫柔場所。她轉身時我們的目光相遇了,還弄出了不少畫外音。我是一個極本分的男人,完全料不到自己在這上頭會有潛能。她的口紅笑起來,眼影部分有了適合於男人進攻的可能性。我說你好。她點點頭,好像是老相識了。我們結賬后款款漫步,城市夜景嫵媚起來,霓虹燈也活蹦亂跳,我開始讚美她的脖子,然後稱讚她脖子的上面和下面。由於酸奶的緣故,我的智力開始發酵,噴發出芬芳泡沫,說出了意想不到的美妙警句。她聽進去沒有我不知道,但我說得開心。我用批判現實主義的激|情批判金錢、家庭,股票和倫理。在虛幻的激|情中我意識自己實在是個偉人。這一回她聽得很耐心,低了頭,認真地咬左手的食指關節。她的這個動作可愛又可憐,使天下的男人勇氣倍增。我們在路燈下的身影時而頎長時而粗短,充盈了深刻的歷史精神和不確切的現實狀況。後來她說,我有點累了。她說這話時依然咬著食指關節。眼睛里全是優美的委屈。我立住腳,想擁抱她,嘴裏卻說,你叫什麼?夏放,她說,夏天的夏,開放的放。我就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名字,不同凡俗,意味雋永。夏放眨巴了眼說,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提議找個地方坐坐,再喝點什麼。夏放說,要不呢,就到我那裡去,我可是從來不把男人帶到我那地方去的。我有點兒不坐懷而亂,愚蠢地笑起來。她說,笑什麼嘛,我就說,走。
我和天才父親曾有過一次爭吵,說來也是因為科學,那是恢復高考的第一年。我有我的偉大計劃,我要去讀歷史。父親大罵我糊塗,父親說物理學才是你應當關注的現實。我瀟洒無比地說,你怕了?可我要跨出局限,我要研究人類!父親的回答真是匪夷所思,父親說,傻孩子,人類的歷史才是一個局限,無限只有宇宙,宇宙的歷史是什麼?是物理學孩子。
婉怡的沉默預示了她對災難的承受能力。我們家族的偉大忍耐力源於我奶奶婉怡。上帝只賦予人類兩樣最重要的東西,一是創造力;二是忍耐力。上帝把它們分別賜給強大民族和弱小民族。在我奶奶那裡,需要忍耐的是屈辱,而到了我,最嚴重的是面臨飢餓。
這一切瞞不過林康。她不止一次當著我父親說我「神經病」。父親笑得很大度,滿臉都是當父親的笑。父親的笑容替代不了我的感受。我知道生活嚴重地來了。天下的妻子都是這樣一種東西,她們在男人的空間里無所不在,她們對男人的隱私無微不至。但林康不知道我的身世,謝天謝地。許多夜裡我想把歷史真相告訴林康,我早就不堪負重了。但我不敢。在那個夏季我時常獨步街頭,銳利的陽光在大街上橫衝直撞,在陽光里我憑空思索起身體內部血液的流動模樣。我覺得弄清楚它們於我十分重要。我想不出頭緒,但我認定血液在我的體內東抓西拽,是一隻手的樣子。這隻手攥緊了我的生命。大街上熱浪滾滾,高層建築安安靜靜,投下巨大陰影。五顏六色的金童玉女出入在商店與商店的廣告牌下面,卻比隱藏在夜色里更讓我覺得陌生。炎熱的夏季我倍感孤寂,一切都鬆軟無態,連同時間一起,敷散開來,收不住筋骨。在這樣的時刻我決定看看自己的血液。我急於了解他們的顏色與形狀。我決定回去。我在街頭走回家的路,一邊流汗一邊看自己的影子。夏日的影子真鮮明,這是夏季送給我的惟一禮物,但帶不回家。一進家門上帝就把它收走了。我進了家門取出一隻搪瓷盆,瓷盆里貯滿清水。水極乾淨,接近於虛無。我用菜刀在手腕上劃下一刀,血排了長隊,呼嘯著沖入搪瓷盆。他們無限抒情地洇開來,寓動于靜,飄飄浮浮,如七月里的彩雲,變幻蒼狗與紅馬。我的血止不住,他們爭先恐後,在空中劃了一道鮮紅的弧線直奔自由而去。我無端地恐懼了。但我找不到那隻手。那不是劉雅芝的手。我明白那隻手不會出來,它捏著我的血管。在我的肉體深處惹是生非。
母親的手術沒能如期進行。偶然因素在歷史的關節眼上再一次站起了巨大身軀。我至今能看到它的黑色陰影。母親的手術費在碼頭上給人搶光了。丟錢的憤怒堅定了母親「不要」的決心,這多少有點不可理喻。回到鄉村父親就走到大隊衛生站,他找到了赤腳醫生。醫生說,辦法是有的,就是大人要受內傷。父親沒有作聲。醫生給了父親一整瓶奎寧。這種由熱帶作物「金雞納霜」提煉而成的特效藥,專治瘧疾,同時兼備收縮子宮之功效。鑒於這一效能,奎寧一度又成了墮胎良藥。它成了鄉村愛情悲劇里最有力的巨靈之掌。母親接過奎寧后鎮靜無比。她倒出了一把,昂頭吞了下去。幾十分鐘後母親的臉上開始發白。她躺下了,當晚就神志模糊。母親喘了大氣說,下來了沒有?父親沒有回答。母親說,再吃、再吃、再吃。恐怖在這個時候襲上了父親的心頭。母親已經完全不對勁了。母親大病一場,墮胎卻沒能成功。我在母親的子宮裡堅守自己的陣地,直到最後勝利。我的頭痛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把奎寧。從記事起我的頭就疼。我一直認為人應當頭疼,就像長眼睛和流九_九_藏_書鼻涕一樣理所當然。我看了《西遊記》后才知道,即使是孫悟空也是不該頭疼的。頭疼完全是有人念咒。頭疼是一件最頭疼的事。它伴隨著思想,成了我思想的前提和代價。
我是日神。也可以說是阿波羅、諾日朗或羲和。
我的另一所大學應當是那個叫夏放的女人。那個做皮肉生意的前雜技演員。在我研究家族史的空隙,我三十七次爬上她的床笫。她給了我廉恥以外的巨大快慰。肉|欲攥緊了我,她是床上的天才。我忘記了我是人,在床上我對她大聲吼叫,我是一條狗。夏放就說,我是一條母狗。這時候瑪當娜正在CD唱碟里反覆重複:像一個處|女,像一個處|女。我覺得我的夏放一點不比瑪當娜差。在夏放面前我認真地放射我的身體,它很好,所有的機件都功能齊全。我為什麼要研究該死的家族史?漢人,大和人,馬來西亞人,盎克魯·撒克遜人,德意志人,高盧人,亞馬遜人,背格米人,愛斯基摩人,都是上帝精|液的子民。我們是一家子,同志們!家族史歷來是歷史的叛徒,人類最輝煌的史前時代沒有混賬的家族。人體是歷史的惟一線索,人體是歷史惟一的敘事語言。惠特曼說得對,如果肉體不是靈魂,那麼靈魂又是什麼?所以我說,我又一次說,夏放,再給我。夏放肯定被我嚇壞了,說不行,絕對不行。夏放說,你累了,你要生病的。夏放關掉了瑪當娜,空間頓時安靜無比,一抹夕陽斜插|進來,溫柔而又性感。我說你給我,夏放望著我,像夕陽一樣望著我。她的淚水滲出來,搖搖頭,說不行,你要生病的。我把她摁住。夏放說,你要累死的。後來夏放的話又語無倫次了。她帶領我走鋼絲,在八百里高空。我們火火爆爆又小心翼翼。我說,你罵我,罵我日本鬼子!夏放喘著粗氣,閉了眼說,你不要命了。
您為什麼那樣關注語言,約瑟夫?
林康這話委實有些過分了。她這話是沖了我父親來的。我父親幾乎拉了十年板車。我的童年就在板車上一路吱呀了過來。
我不知道我怎麼就變成這樣。看來外遇真是魅力無窮。它讓你欲罷不能。外遇是這樣一種東西,它有始無終。它使你在與任何適齡女性|交往中學會以艷麗的眼光看待人生。我不放過任何機會。我堅信男人和大部分女人(女孩)之間有著無限可能。我正是在這個理論基礎和認識背景下認識王小凡的。是在那個綜合性大學的知行樓前。王小凡,女,芳齡十九,大三物理系,北京人氏,身高一米六一,體重六十公斤,皮膚微黑,雙眼皮,黑眼珠,翹鼻頭厚嘴唇,臉上常有熱愛生活的新鮮表情。我碰上她時她正在看英語書,眼神里是強迫記憶的樣子。我看著不錯,就走了上去。我一走上去其實她就完了,她還能有什麼好?
你接受了人類的膜拜卻說走就走,你是宇宙第一大盜。
我們的好心緒沒有能耐到回家。從卡拉OK廳里出來我們的皮膚就像燒著了。世界是逃不掉的,它永遠是老樣子。你躲來躲去還是要回到世界里去。在路燈下面林康的情緒壞下去,臉上又出現了憂鬱,她的臉色在路燈下慢慢地難看起來。林康說,什麼時候家裡能裝上空調,小日本的空調一個要一萬多。我說,要不你到日本去。林康說,能去早就去了,沒那個命。我說,日本人可是給我們打回去的。林康笑起來,說,算了吧,你算了吧,中國人個個都是皇帝的心,太監的命。我說這話可說差了,你就沒有嫁給太監。林康說,你就剩那麼一點能耐了。這句話我聽了不開心,內心的厭煩如夏夜一樣升騰,我和林康在城市的夏夜款款而行,在城市的夜景里構成了又一幅愛情與婚姻的苦難即景。我開始了心不在焉。我不時打量踽踽獨行的少女,她們像蝙蝠,在夜的顏色里華麗地飛行。我其實不是一個花花腸子的男人,我弄不清楚這一刻我為什麼這樣看女人和姑娘。這不好,尤其當了妻子的面。林康說,你看什麼?林康顯然發現了我內心世界新動向,女人做了妻子在這上面都是有眼力的。我說,看什麼?我什麼都沒看,我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不對吧,你弄錯了吧,林康說,是對我心不在焉吧。我說,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什麼天仙。林康站住了。我也只好停下腳步。不打自招!林康惡狠狠地說,林康這麼說著兀自走了。我無趣地走在後面。我認為林康應當說「此地無銀三百兩」,這樣說文雅些。「不打自招」,這樣的話完全是拉板車的人用的。我追上林康,說,看你氣壯如牛,完全可以拉板車去了。林康又停下腳步,兩隻手抱在懷裡,冷笑著說,怎麼嫁到你們陸家來的就得拉板車?
實際上我要敘述的不是父親的入黨,依然是他的家。父親的住家是一個廢棄的倉庫。閑置多年,裏面依然彌散出糜爛稻穀和農藥化肥的混雜氣味。牆壁四周布滿了老鼠洞。父親那時和老鼠做了朋友。這個秘密是我在成人之後發現的。父親能和每一位老鼠悄然對視,長幼無欺。父親一連幾個小時望著他們,給他們讀書、讀報,為他們講故事,和他們一起開鬥爭大會,批判毒蛇與黑貓。父親和老鼠生活在一處而相安無事,這無論如何是一個奇迹。我曾見過密密麻麻的老鼠在父親的面前圍著一個圓圈用力狂奔,像召開鼠類奧林匹克,我一去老鼠就跑光了。我專門問過父親這事,由此引發過一段很好的對話。那些話相當精彩,被我寫進了日記。
父親就是在大倉庫里正式和母親結婚的。他們的床笫支撐在大倉庫的西北角。這張床和一隻泥質鍋灶的對面是龐大的空間。這些空間在夜裡成了隆重的黑色,裏面裝滿了老鼠的追逐和磨牙聲。許多夜裡母親總要點燈睡覺,但點上燈更恐怖,那些碩大空洞的空間在暗淡的燈光里變得杳無邊際。空洞在視覺里有了體積和重量。它壓在母親的睡眠上,使母親噩夢連篇。這個倉庫沒有支撐到我出生就坍塌了。在夏末的一個滂沱雨夜裡,它死於一個霹靂。我記事的時候它的舊址已成了一塊稻田,每年都長滿不同品種的早稻。這裡是我的大學,我的早稻田大學。
父親拉板車的後期階段我沉醉於我的科學研究。我和貧下中農的紅後代們整天研究新型食物。那一年我五歲。我們的方式很原始,即身體力行。我們四處尋找,找到什麼吃什麼。飢餓使我們對鮮嫩植物充滿好奇與慾望。人類對食物的不斷發現應當歸功於人類的飢餓感。人類餓不死不是因為有食物,相反,是飢餓本身。世界在飢餓面前無所不能。大學三年級我曾在圖書館九樓通讀漢文版《資本論》,馬克思沒有能說出這個真理,這是這部從商品入手研究生產與生產關係的經典巨著給我們留下的巨大遺缺。誰是我們的食物,誰是我們的非食物,這個問題是生存的首要問題。我們吃棉桃,吃槐花,吃枸杞,吃桑葉,吃芨芨草,吃野茼蒿,吃蘆葦心,吃椿樹根。我們決定吃什麼什麼就能吃並且好吃。1962年的春天是槐樹花最瘋狂最艷麗的一年。與此同時,也是楝樹花最妖嬈最鮮嫩的季節。春風乍起,落英繽紛,千紫萬白,交相輝映。槐樹的白花與楝樹的紫花使我們的村莊呈現出一種大喪禮式的隆重與喧鬧紛繁,就像林黛玉所描繪的那樣,花謝花飛飛滿天。林黛玉吃燕窩喝參湯,她當然要關心花瓣的飛行姿態。我們不關心。我們不認識姓林的黛玉。我們對植物的好醜喜惡只有一個標準:是否能吃。但你要知道槐花的滋味,你就要親口嘗一嘗。「嘗一嘗」的結果是令人振奮的。味道好極了。我想我肯定是吃得太多了,當天夜裡我就開始拉稀,拉稀令人絕望。肚子里的嚴重虧空使拉稀的意義超出了病理性質。這次拉稀使我的腦袋更尖,下巴更長,鼻子也更扁。這次拉稀的曠日持久超出了常規。多年之後我依然有這樣的條件反射,看見槐花飛揚我就想拉。父親無計可施。父親與母親正一起承受著大便乾結的折磨,他們吃秕糠,啃地瓜,排泄物在腹部百結愁腸。父與子有關排泄的矛盾格局給了父親以靈感,他決定以毒攻毒。父親用秕糠往我的嘴裏塞。第二天他的以毒攻毒便大獲全勝。拉稀與便秘的鬥爭以秕糠的最終勝利而告終。我不拉了,立即又走向了反面,只剩下大便的慾望,卻無拉稀的曉暢。多年以來我一直做有關大便的夢,百般辛勞而無功。肛|門的壓迫感讓我快要發瘋了。大學時代我曾就此請教過我的心理學老師。這位高個子「弗學專家」從釋夢的角度認為我可能是「性亢進錯位」。他一邊給我開書單一邊啟發我,注意「性|欲肛|門期利必多轉移」。大便阻塞的歷史時代我渴望放屁。不過話說回來,依照經驗,我是不太情願放屁的。肚子里的東西都是寶,值得去愛護、去珍惜,哪怕是氣體。節省一點是一點。我們這個民族是放屁也能放出失落感與憂鬱感的民族,應當產生史詩與藝術巨制。有人說「一不小心」就能「弄」出個《紅樓夢》,我是相信的。肯定會有這樣的事。一般說我的寫作也總是小心翼翼,真的「一不小心」弄出個《紅樓夢》來,多不好意思。
約瑟夫,我們談談具體的問題,這麼說吧,我對日語一竅不通,可我有日本人的血統,二次大戰時,您知道我……
林康是在醫院醒來的。她一醒來就痴痴𫘤𫘤地和我對視。我給她遞過水,林康沒有動。過了好半天林康說了一句話。那句話狗屁不通,卻給了我十分銳利的永恆記憶。林康說:
您為什麼叫我約瑟夫而不叫斯大林?斯大林反問我,這兩個概念都是指我。
你算了吧,我們用智慧已經揭示出宇宙的秘密。我們了解自身,我們也了解宇宙。
是這樣,斯大林打斷我說,我明白了,是這樣。但你是中國人。就像約瑟夫是斯大林一樣不容置疑。漢語是一種不可同化的語言,它是語言學的特例。我了解漢語。我了解中國人。
這次性經歷對我意義極大。可以用這個詞:銘心刻骨。有一瞬間我產生了這樣的幻覺:我不是我了,我成了板本六郎。在身體下面呼應我的不再是王小凡,而是婉怡。這個念頭不可告人。我堅信伴隨著性行為所產生的錯覺時常就是人們力圖迴避的歷史。歷史會在男人的性經歷中驚奇地復生。男人應當警惕自己的性|欲望。這是大事。男人應當慎而又慎。亡靈在我們的軀體上復魂可是駭人聽聞的,一不小心便會把自己扔到「多年以前」。
我不是一個敏銳的人。我對世界的變化相當的遲鈍。我並不經意世界的五彩繽紛與瘋狂穿梭。世界在輪子上,朝自己不明了的方向轟然撞擊,一路閃耀金銀火光。商業與市場在風蝕人們的神經,人們既興高采烈又憂心忡忡。儘管我不敏銳,可我知道世道的變化已經來臨,正跨越我的家門檻。金錢在半夜敲我們的家門了,像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那樣,,命運敲響了我的家門。林康和我吵一次命運就向我逼近一次。我感覺到了世界的力量,可我不知道世界在哪裡。我漫無目的走上大街,大街上布滿陽光,各式人等行色匆匆,所有擦肩而過的人都留下酸臭的汗味。人體的這種分泌物充滿了醜惡性質,它使肉體與精神變得粘稠。焦躁的喇叭聲宣洩了司機的內心煩倦,反映出人類對自身目的過於熱切與缺乏節制。我走了一會兒就累了,累透了,都不知道城市在哪兒了。我回到家,捧起書。我並不想研究歷史或學問,我只是讓浮動起來的心再降一降、靜一靜,有能力迎接林康。
父親向我講述大海。父親一次又一次用「看不到岸」向我描寫海洋世界。現在想來這裏頭蘊含了他的絕望與悵然,也蘊含了多年之後我的大海之行。「看不到岸」畢竟是以超越視覺極限做前提的。依照父親神一般的啟示,我把澡盆想像成海,從比例關係出發我只能用一隻螞蟻來替代自己。也就是說,這時候螞蟻就是我了。我不知道螞蟻能否從此岸看到彼岸。這時候我望著水裡自己的倒影不知所措起來。我不得不指著倒影追問父親,那個「我」到底是誰?想像力的最初發展必然導致自身的疑懼。這完全是沒有辦法的事。這個遊戲的當天晚上我曾問父親,我是從哪裡來的。父親說:「撿的。」我說,從哪兒撿的?父親說:「垃圾堆里。」我說,為什麼是垃圾堆?父親說:「被人扔了,用報紙裹著。」我說,是誰扔的?父親說:「生下你的人。」我說,從哪兒生的?父親說:「胳肢窩裡。」我說,胳肢窩又沒有洞。怎麼生得下來?父親說:「用刀割。」我就拿來一把張小泉牌剪刀,對了自己的身體剪了過去。父親奪下剪刀,對我說:「出去玩。」這樣的對話貫穿了我的童年,它使我憂鬱。童年的憂鬱一直與生命的本體有關。我堅信大部分中國兒童有過我這樣的精神負擔。我們沒有答案。父親或母親在山窮水盡時一律用「出去玩」來打發兒童的哲學憂鬱。中國的父親不太願意交代自己與兒子的淵源關係。這裏頭可能有一種種性脆弱。中國父親一律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大異於自己,產生「雞窩裡飛出金鳳凰」這樣的質變效果。所以我只能望著澡盆里的蚌殼,在大海里飄蕩。我的海洋世界是那隻童年澡盆,它決定了我的憂鬱氣質與未來的寫作生涯。
這時候我身不由己地想起我奶奶。她此刻正安眠。她在她的夢裡。她老人家用最純正的楚水方言夢見了多年以前。我用眼睛認真地呼吸上海。我無限珍惜在黃浦江心對上海的審視角度。這是我奶奶婉怡無法獲得的視角。我的悵然與凄苦不可言傳。我就在奶奶的身邊。歷史就是不肯做這樣簡單的安排,讓我們見面。
我是安徒生。你八歲時在我的書上見過我的木刻肖像插圖。你讀我的書時流淚了孩子。那是你第一次讀書流淚。——給你,這是火柴。
接受膜拜是我的工作,說好了的。
這個該死的夜混賬透頂。我走在夜城市路邊,腦子裡洶湧起大段的自我獨白,我相信第一回做了嫖客后的文人內心都裝滿了一部巨著,從盤古開天地到改革開放,從中華民族到美利堅合眾國。我開始了哲學沉思。我用幾個小時審視了自己全部的心靈經歷。我為找不到借口而懊喪。于文人而言,深沉狀態大部分是墮落找不到借口的傷感狀態。霓虹燈依然在搔首弄姿,我習慣性地把手伸向口袋。空了,歸來卻空空的錢囊。我終於發現我的內心獨白遠沒有那麼偉大,沒有歷史氣息與文化構架,只是一種恐懼。人民幣貼到婊子的肚皮上去了,回家沒法向林康交賬。
今天回過頭去看,我解釋不了當初與夏放的諸種瘋狂。肉體被24K情慾所左右,其實很可愛。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嫖,東方的性審美似乎歷來如斯。
苦海永作渡人舟
我對你說的話不感興趣,我在大海上只關心有限的幾件事,想念我的奶奶和那個日本雜種板本六郎。
遠方之月
我已經說過,父親結婚時和愛因斯坦一樣,已經成功地做了右派。父親是我們家族史上惟一投身中國革命的先驅。父親後來又成了我們家族史上惟一的一位左派。父親在1949年的早春意外地叛逃而出,他遠離陸家大院,走上read.99csw.com了革命道路。父親這樣做當然有其邏輯性背景,然而父親一直不願提及此事。父親的這一舉動理所當然成了我敘事里的空穴來風。但不管怎麼說,父親成了革命隊伍里一位能畫會寫的文化戰士,他編順口溜,出黑板報,用石灰漿揮刷大幅標語。父親用漢語作為批判的武器,參与了解放大軍對蔣家王朝的武器批判。父親的青春面龐和新生共和國一起閃閃發光。革命勝利了,共和國成立了,他衣錦還鄉,把火紅的青春全部奉獻給火紅的年代。他憋足了勁,不但迎來光輝的1957年,而且做了右派。他被送到了鄉村,在當年陸府長工們的監視下洗面革心。父親在鄉村經歷了一生中最充實的幸福時光,「母親只有疼愛孩子才會打孩子的屁股,」父親這樣對另一位右派說,「做右派是黨對我們靈魂的巨大關心!」父親感受到了中國共產黨慈祥濕潤的巴掌,是母親的巴掌,疼痛但貯滿母愛。他找來了馬克思的書,從「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開始閱讀。父親從馬克思的字裡行間找到了人類的萬苦之源與理想明天。父親低頭忍受自己的飢餓,抬頭關注的卻是人類。父親在做了右派之後時常向中國共產黨最基層的組織彙報自己的思想。他說,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想「成為一名布爾什維克」。村裡的「黨組織」是一位59歲的獨眼老頭,他是這個村的支部書記。獨眼支部書記來到父親的房間,向父親借錢。父親給他倒了開水,請他上坐。然後父親開始傾訴,他結結巴巴、夾敘夾議、聲情並茂。老支書用惟一的眼睛望著父親,說,你有錢沒有?父親說,沒。老支書站起來,跨出門檻。他背對父親,對父親說,你的思想黨組織已經掌握了。父親聽著黨的鄉村方言,一個人站在房屋中央,胸中霞光萬丈,玉宇澄清萬里埃。父親一遍又一遍回味老支書的話,熱淚盈眶了。父親寫了入黨申請,他知道從組織上來說這是不太現實的,但在靈魂上,即通常所說的思想上他有把握。他一次又一次在想像裏面對紅色旗幟與黃色錘鐮,舉起右手,握緊拳頭,一次又一次內心澎湃,淚如泉湧。父親真正成為中國共產黨黨員是1992年,這時候他退居二線已經三個月了。父親入黨時出乎意料的平靜。回家后,他出席了我為他準備的宴會。他多喝了兩杯,不久就睡了。
我不是賣火柴,孩子,我只是聽到了你的哭聲。我住在北歐的童話白色里,那是一種無比乾淨純粹的雪白。我知道你是一個漢語史學家,我來看你。我聽說你在漢語面前遇到了麻煩,你不應該有那種痛苦,孩子,你太小家子氣了,這隻是一件很小的事。很小,孩子,你應當熱愛漢語,是漢語哺育了你。上帝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個語種。每個語種都是上帝的一種方式。
但海洋依舊。液體世界坦坦蕩蕩。這是孕育風和雨的巨大平面。遠處有幾艘遠洋巨輪,它們為世界貿易而貫穿全球。遠洋巨輪在海面上相對靜止,分不清國別,在大海上宛如孩童放在澡盆里的玩具。
你是誰,孩子?你在大海上哭什麼?
後來林康閉上眼,淚珠子在睫毛上顫動。她的樣子真像夏放。我望著她,向她的腹部伸出手去。我的手放在她的腹部緩慢地體驗,我的腦海里反反覆復地追憶夏放,可我怎麼也想不起她的長相。我想像世界里的所有女人長得都像林康。妻子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君主,她駕御了你的一切,乃至想像力。我走上過廊,過廊里是酒精與福爾馬林的混合氣味。我在黑暗裡吸煙。和我對視的是偉大著名的煙頭。它陪伴著所有的天才之夜。煙頭是夜的獨眼,它憂鬱而又澎湃。在煙頭的幫助下我想像起我的孩子,他長得像林康,完全是林康的翻版。但他是鋼琴家,靠十隻指頭在八十三個黑白鍵上與世界交談。他的指頭貯存了上帝的聽覺,英語的耳朵和日語的耳朵都不再依靠翻譯,直接走進人們的心智。他有一雙清澈的眼睛,額頭晴朗,笑聲燦爛。他娶了曼丁哥語系甘比亞著名的英雄昆塔·肯特的黑色後裔。他們真正跨越了種族,心平氣和地看待國界與語種。他們坐在飛機上,看不見國界,只看見山峰與河流,許多繽紛的顏色組合在他們的飛機舷窗下面。他沿著經緯線飛往所有的地球表面演奏他的鋼琴,所有的人都聽過他的音樂,就像所有的人都有想像中的聖誕老人,白頭髮,白鬍鬚,紅帽子與紅棉襖。這不是一個具象的人,卻伴隨著人類的願望,直到永遠。這是我的孩子一生所要做的事,他只用十個指頭,完成得舉重若輕。
我很高興我是中國人,對這個民族我充滿自豪,不過就我個人而言……
板本看見了兩行好書法。板本走過去,他投入了另一種宗教。板本的心智在皈依,是一種幸福細軟的文化靠泊。
日本不只是形而上。日本人敲門來了。日本人站在陸府的兩隻石獅中間,伸出手,用中指的關節敲出極其形而下的聲音:咚咚。
板本六郎在夏日黃昏隨小汽艇來到了楚水。一路上沒有戰事。作為這支小部隊的最高指揮官,板本六郎的注意力不在岸上,而在水上。中國河水有一種憂鬱氣質,習慣在安分中逆來順受。日本汽艇駛過的水面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疤,使清涼變成一種視覺上的灼痛。板本六郎坐在汽艇的頂部,身邊是機槍手大谷松一。板本六郎軍帽后的擋陽布在夏風中躍動,不時拂動後腦的中國風,給他一種柔和動感的涼爽。
對於中國現代史而言,日本是一個結。而對於我們陸家家族而言,日本人板本六郎是另一個結。
我想我就是在這次冷戰中成長起來的。這段落魄的日子導致了我的外遇。是一次豐收。事情發生在下班以後。下班后我漫步在街頭,剛領了工資,走在路上信心十足。晚風習習,華燈絢爛,行人也就格外的漂亮動人。完全是改革開放后的城市外景。喝酸奶時我遇到了夏放,她的本名叫王霞芳。夏放只是她的藝名,也就是在舞台上走鋼絲時所用的名字。我其實並不愛喝酸奶,我喝酸奶完全是我的一次精神渴望,我希望能得到一次緬懷。這裏面有潛台詞,日本人的廣告說:「酸奶——又酸又甜;初戀的滋味」。處在我那樣的時刻是容易追憶初戀的。我站在乳白色的立櫃前,說,酸奶。
婉怡九個月的孕期太太則懷孕了九個月。這對於陸府是一個巨大的難題。但除此別無良策。陸府里的下人們很快就聽說,太太「老蚌得珠」了,二茬春,又有喜了。這樣的謊言當然是做主子編出來的。說謊的人歷來對謊言十分自信。尤其是做主子的。陸府的主子們堅信下人們不知詳情。他們生活在謊言里,煞有介事。他們羞愧萬分地演戲。這一年陸府里的植物分外妖嬈,後院的大芭蕉與藕池裡的巨大葉片都展示了一種特殊旺盛的血運。在陽光下面反射出耀眼光芒,碧油油上了一層蠟。陸府的這一年總體上說異乎尋常,鬼鬼祟祟地富貴,鬼鬼祟祟地寧靜,鬼鬼祟祟地裝模作樣。這一切全因為父親。
天氣開始變熱。我們新婚的新鮮勁頭似乎過去了。我們的床笫之事有了些節制,大熱天我不再冥想,人也疲沓起來。林康一日接一日地憂鬱下去。她終日盤算我們兩個中的一個「下海」或「跳槽」。我提議說,我們到卡拉OK廳里去坐坐,興許有點樂趣。我們選擇了最便宜的一家,最低消費每人人民幣30元。我們坐在空調冷氣里,手執冰鎮雪碧,四處一片暗藍。林康說感覺好多了。乘著興緻我為她點了幾首歌,她唱得很開心,就是低音低不下去,調子起高了,高音部分又吊不上來。我注意林康的大臂上又有了清爽滑膩的手感。一下子又回到初戀歲月,整個晚上林康就熱烈地說,再唱一首,我就又為她再點一首,臨近子夜告別歌廳的時刻,林康又說,再一首,最後一首,唱完了就回家。
林康從房間里走出來。腆著她的肚子。林康望著一盆子血水驚呆在那裡。怎麼了,林康說,你怎麼弄的?我的手,我說。你的手不是好好的?我想找到那隻手,我說。——神經病!林康沒好氣地撂下了這句話。
作為補充,另一個細節不能不交待。事情發生在抗戰勝利之後,是一個雨夜。子夜過後靠近凌晨。四個濕漉漉的黑色男人敲響了陸府的大門。陸秋野正在夢中。醒來時額頭正中央頂了個圓。是盒子槍的槍口,又硬又涼。陸秋野聽見有人低聲說,不許動,跟我們走。外地口音,無比嚴厲。陸秋野被捂上嘴,由四個人架著,走了很遠。在一條水溝旁他們停止了腳步。這時候大雨滂沱。外地口音命令陸秋野跪下,從他嘴裏拉出布團,而後問,叫什麼?陸秋野說,陸秋野。陸秋野就聽見那人說,我代表人民,判處漢奸陸秋野死刑。陸秋野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叭的一聲。陸秋野的故事在1945年戛然而止。
「爹。」我的同志們一起高聲說。
這一年的夏季充滿詩意與可讀性。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我追憶的重點部分。必須承認,這是一個華彩季節。這一年的夏天河裡擠滿了人。漢語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說得真好。漢語文化對世界的惟一解釋就是吃。人們擁擠在河裡,向所有的水中生命發動挑戰。我記得人們在水裡熱情洋溢的模樣,一具又一具屍體漂浮在1962年的夏季水面。這些屍體隨液體波動,筷子一樣又生硬又零散,夾不住任何東西。許多屍體從水中撈起后被人抬著走,要繞過一道大壩,壩上用石子嵌了八個大字:打倒美帝!打倒蘇修!我們在胸懷飢餓的日子里依然不忘放眼世界。
板本的第三次登門是在次日黃昏。依然獨自一人。板本表情寧靜從門前款款而至。板本的平靜登門使陸秋野如釋重負,卻又疑雲四布。板本顯得開朗豁達、神清氣爽。見了陸秋野就喊「先生」。板本一邊走路一邊大聲說要向陸「先生」學習中國書法。陸秋野躬身應承,隨後領了板本在陸府里隨意走動。陸府里所有的人都與板本一一見過。這裏頭當然包括十七歲的小姐婉怡。這是婉怡與板本的第二次見面。應當說,第二次見面是他們的真正見面。這次見面婉怡聞到了板本身上濃重的香皂氣味。這個細節至關重要。女性的嗅覺是許多大事的開端。香皂氣味使板本的形象生活化了,使十七歲的婉怡確信板本是一個「人」。這個結論導致了我們家族的大不幸。對「人」的判斷歷來會導致災難。關於「人」,是與否的判定經常走向其背反。「人」與「非人」歷來是人的兩極世界,它如同正極與負極吸附在同一磁石上面。由人到青面獠牙,只需轉個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現實一種;一不留神原形畢露,是現實之另一種。
日本人板本六郎在陸家大院里只做兩件事:練習書法,強|暴婉怡。他平平常常地這樣做。陸家大院平平常常地這樣接受。
他的臉上很開心,低了頭,用手指最靈巧的部分掰分手裡的燒餅。他掰開了蠶豆大的一塊,放在我的掌心裏。我的一隻巴掌托住蠶豆,另一隻巴掌托住巴掌。我把那隻蠶豆送進嘴裏去。我沒來得及咀嚼甚至沒有來得及下咽,那隻手就一把抓了下去。我咂嘴追尋燒餅的味道,可燒餅的味道空空蕩蕩,連同我的舌頭與童年一起空空蕩蕩。
婉怡就是我奶奶。這個父親當然知道。但了解歷史的人易於規避歷史。人類完全把自己弄環了。我想父親對這一細節比我更為了解。那一年冬天母親向我敘述1958年,那是母親懷我的日子。她剛懷上我,父親就逼她去醫院做人流。這一細節不同尋常,它至少表明了父親對家族史的了解程度。對歷史的洞察引起了父親內心的種性慌亂。知父莫如子。林康懷孕后我堅信我了解了父親。我再說一遍,這已經完全超越了生命範疇。種性文化在這裏無限殘酷地折磨父親的過去完成與我的現在進行。
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背影也開始糟糕。她白天在家吃飯睡覺,夜裡去交易大廳上班。我不知道她那個老闆是怎麼弄的,竟然允許她這樣在公司里進進出出。在我研究家族史的慘淡歲月,我和林康的關係反而平靜了許多,像兩個客人,彼此相安無事。林康有好幾天甚至都像賢妻良母了。隨著我對歷史研究的逐步深入,我日漸消瘦下去。林康懷疑我有了外遇。這是她所希望的。這樣也許就扯平了。所以林康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你可以在外頭「搞」。應當承認老婆懷孕是男人的危險期,多數男人在這段日子里不可救藥。但我沒有外遇。我堅信這段日子的前期我已經陽痿了。我甚至盼望自己就此鬆軟下去。這沒有什麼好可怕的。就是在這段日子的前期我愛上了漢字,是夾在日語里的那種。我在新華書店裡找到了日語教材,上面用最時髦的圓頭體寫了「日本語」三個字。我不知道這三個字用日語發出來是什麼聲音,但我憑藉漢語文化直接走進了日語。世界上竟然有這樣兩種民族,憑藉一個民族的文化呼吸體驗到另一個民族的文化體溫,而這兩種文化相去甚遠,只在文字里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為此我曾傷心萬分,內心風雨交加,千古悲傷風起雲湧。我就是在這個傷心的午後決心學習日語的。我捧回了大捆日本語書籍和教學磁帶。林康望了一眼我手裡的東西,沒有開口,我也沒有開口。我望著林康,她臉上的那種神情一下子又回來了,她臉上的中國表情剎那間喚醒了我:我從來就是個漢人。看到林康的表情后我立即決定放棄日語。這兩個決定之間只有七十六分鐘。我認定了我一生將是這七十六分鐘的矛盾體驗。我將在這種衝突中風雨飄搖。
當父親的年過四十他們的話就狗屁不值了。我沒聽父親的。我沒有選擇該死的物理學。我對形而下沒有興趣。我選擇了歷史。我成功地閱覽了上下五千年。歷史可瞞不過我。我讀了很多書。我了解了人類的來龍去脈。這句話差不多成了我的口頭禪。要不是林康我一直要讀到博士畢業的。我對自己的選擇歷來充滿自信。但大海粉碎了我。我開始重新審視父親。男人三十之後父親的形象會很突然地再一次高大起來,充滿滄桑,光芒萬丈。我面對無限空間與浩瀚海面對人類的歷史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厭倦。我像痛恨嘔吐那樣憎恨起歷史與史前。藍天白雲飛鳥海平線安慰不了我。傷心奔騰起來,空闊包圍了我,我的靈魂變得孤立無助。長浪機械地、刻板地周而復始。我緬懷起我未竟的物理學。我仰起頭,湛藍的天幕上寫滿了宇宙密碼,那是物理學的全部要義,可我讀不懂。拿它們當浮雲看。我眼怔怔地看它們隨風而去。在海的夜我面對宇宙,宇宙讓我明白的只是我的一無所知。我失去了與宇宙平行面對的最後機緣。凄涼如海風一樣掠起我的頭髮,我能夠忍住眼淚,卻不能忍住悲傷。這是三十歲的男人承受痛苦的方式,一個又一個海之夜遠離我而去,大海把我遺棄給了白晝,大海的白晝是那樣荒蕪,沒有植物展示風,沒有固體參照距離,沒有生命演繹時間。我立在船舷,甚至找不到一樣東西來驗證自己。而此刻,歷史卻躲在圖書館地下室的密碼櫃里,堆起滿臉皺紋,張大了缺牙的臭嘴訕訕冷笑。歷史用漢語、日語、英語、法語、俄語、德語、西班牙語、義大利語、葡萄牙語、克羅埃西亞語、印第安語大聲對我說,傻小子,你上當啦!我望著海水,水很團結。它們一起沉默,只給我一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