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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記 畢飛宇有什麼動靜?

印象記 畢飛宇有什麼動靜?

關於小說,他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甚至搬出哲學、社會學嚇唬人,而且雄心勃勃。可我就是很少和他談小說,我不知道他著急不著急——我這麼天天和他在一起,而且是做編輯的,竟然不和他談小說,我真是罪過。相識相處幾年來,我最對不起他的可能是根本不誇他的小說——他的小說實際上是值得好好誇一誇的——非但是不誇,常常是挑毛病的,這一方面是我做編輯的惡習,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覺得他寫得好是應該的。
一個人一生中註定了要與某些人發生關聯,比如我與父母與弟弟,這是前生前世就註定了的,我無法選擇也無從選擇。我之於畢飛宇似乎也有點不可避免的意思。1996年我到江蘇省作協工作,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是單位年齡最小的,與我同一個年齡段的人也極少,挺孤單的。後來飛宇從《南京日報》調來了,我在《鐘山》,他在《雨花》,同屬於江蘇省作家協會;我屬羊,他屬兔,長我四歲。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場合是什麼印象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反正這個人就來了,我不再孤單。
飛宇其實並不賭,打八十分頂多就賭頓飯,為https://read.99csw.com著好玩。可他做這種事也要唯美,遇著我等農民,農村包圍城市,免不了輸幾次,嘴上還要強調「按照牌理本應該如何如何」,態度認真,即使是不賭飯。外地朋友見了他的這些做派,告誡其他人說:「見了畢飛宇,你可以說他小說寫得不好,但不要說他乒乓打得不好,或者八十分打得不行,千萬!」
在我的印象里,飛宇只有在寫小說時才是安靜的,特別乖,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現實的天地是陰是晴是風是雨他是一概不知道的,飯也忘了吃了,整個人在他那個小說的世界里,與小說里人物耳鬢廝磨,男男女女,撒豆成兵,甚至挑撥離間,弄得那個世界里的關係特緊張。與這種緊張形成反差的現實世界真是安靜,連鍵盤的敲擊聲也幾乎聽不到——他打字的速度比較慢,那十根指頭基本上就是在那些鍵上摸啊摸,給小說里的那些東西塑型、拿捏、著色……飛宇的小說的產量不高,這兩年卻聲譽日隆,都是摸的結果。等到小說出來了,一些朋友和讀者給他打電話,談他的小說,談得比較投機了,看看他那德性,就跟談他的寶read•99csw.com貝兒子沒有二致。如果看到其他人寫得好的小說,也必定是忍不住要找人聊的,不管作者是誰,還要正二巴經地給選刊、月報推薦,給評論家推薦,恨不得奔走相告與全國人民。
在如今這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社會裡,飛宇和我之流基本上屬於社會「閑雜」,物質上沒多大的雄心,也不要看多少人的臉色,受太多的擠兌。他妻子賢惠兒子健康可愛,生活上有動有靜,算得上是一個有福的人。而且,飛宇快人到中年了,各方面都在走向成熟,前途不可限量。我還是要祝福他和家人身體健康,小說寫得越來越好,越來越大,大得站得下人,載得動人心,以成就他的小說大業。不過,關於小說他是不需要我說什麼的,他那麼長時間安靜地坐在書房裡,心裏肯定動得厲害。
就這樣一位對待小說的主,如果大家認為他的小說寫得不好,他能無動於衷?鬼才相信。雖然朋友們給他的小說提意見,他也能虛心接受,如果小說還未發表,所提意見他認為有道理,他也會及時地做修改,但我還是要建議,實在要說他什麼不好,還是先說他牌不行或者乒乓球不https://read•99csw.com咋的。如果真的跟他談小說,你最好認真一點,因為這時他會特別認真,那態度,我感覺那是天底下最認真的態度——要知道,你們可不是在說其他什麼東西,而是在談小說啊。這與他跟人開玩笑時的「認真」態度絕對不是一回事——他開玩笑時也不嬉皮笑臉,弄得像真的似的,常常惹得一些不是很了解他的「姑奶奶」、「姑爺爺」們真的生了氣。他自己也說他是人來瘋,玩笑開順溜了,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在這一點上,他可不像寫小說那麼節制。
只要是不寫小說,他就是一個「動」的人,真正的人來瘋。2000年去寧夏在西部影視城,他到了什麼場地演什麼戲,到了張藝謀給鞏俐說戲處,他竟指崔艾真替代鞏俐作美人卧,自己蹲在一邊說將起來。一般來講這種時候我就是一個觀眾,在旁邊看著樂。他還對我說:「夢瑋,你怎麼不愛玩啊?」我心裏說,我也像你一樣人來瘋,哪還有你混的,給鞏俐說戲的就是我了;再說了,沒有我在旁邊看著,你還瘋個什麼勁。不過也說不定,有時好多人在一起,突然發現好長時間沒這個人的話了,一找,此人正不管https://read.99csw.com不顧地發自己的呆呢——他又在琢磨他的勞什子小說了。
他也祝福我。春節后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飯,他對我說:「兄弟,今年把婚結了。」我端起酒杯跟他的酒杯碰了碰,說:「今年結了。」這樣的話我已經向他保證過幾年了。飛宇不勝酒力,竟然把滿滿的一杯酒一下幹了;然後又倒滿一杯跟我碰了碰總結說:「今年結了。」一下子又全乾了。我這個不太容易有做弟弟感覺的人此時竟有了點做弟弟的意思。飛宇和我之間誰為兄誰為弟本不打緊,不過他對「平頭弟弟」一說還是有些看法,他雖然在家裡是老小,不過我知道他還是一心要做哥的。反正我家裡已經有個弟弟了,就讓你做哥,行了吧?
飛宇和我在單位的工作上沒有什麼交叉(他以創作為主編輯次之,我以編輯為主創作次之,他與我之間存在一個供求關係,他供我求,僅此而已),在作家協會這種單位也沒必要搞什麼攻守同盟,因為本來就沒什麼可攻也沒什麼可守:我們兩個性情比較相投,他比我年長,基本上是他讓著我,因此想要弄點什麼矛盾似乎也很難。上班在一層樓上,午飯基本上是一起在小飯館里吃的:由於同在所https://read.99csw.com謂文學圈中,而且人以群分,朋友熟人也大致重合,朋友來了,大家聚在一起,或者參加筆會等文學活動,一般是有他必有我有我必有他,弄得很有點形影不離的意思。有時我一個去飯館吃飯,飯館的服務小姐倒不習慣了,問:「你那個平頭弟弟今天怎麼沒來?」飛宇剃平頭,長得比我年輕,性格上偏「動」(我偏「靜」,這似乎是我們之間最明顯的區別),說起足球、乒乓球等諸多體育項目來振振有辭,並且聲稱關注體育久已,特彆強調他既有理論又有實踐。因此我奉勸不能上場的足球議論者或者只是上場出汗的踢球者跟此人談球時要對自己的薄弱環節有充分的估計,在這方面你想在他面前藏拙是太難了。不信他立馬與你打賭,賭某某球隊幾號球員是誰不是誰,打乒乓球幾局幾勝。我粗略統計,他是贏少輸多——為了激勵對方,促使賭局形成,他逐步把優惠政策給了對手,把自己完全開放了,不輸才怪。如果他輸了,他是必定兌現的,誰像他這麼呆,好不容易贏了,常常連頓飯都敲不到,只能生氣。這樣一個人,也就是做「弟弟」的命。
賈夢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