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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倖存者

四 倖存者

那次事故以後,她就不吃肉了。她一看到盤子上一塊牛肉或一勺燉肉就想起馴鹿。可憐的傢伙,角的表皮剝光,斗得都是血。然後是一排屍體,每個背上都有一長條藍印子,吊在一排閃閃發光的鉤子上,哐啷作響地移過去。
「不對,我沒有。」我說。這很荒唐。我打定主意迫使他亮出他的想法。「你是想說,你是想說沒有發生戰爭?」
她覺得自己看到天邊有另一條船,就朝它駛去。她沒有閃光信號燈,叫喊也太遠,所以她就朝它駛去。那條船航向與地平線平行,在她的視線內大約有半小時,然後就消失了。說不定也不是一條船,她對自己說。可是,不管那是什麼,它的消失使她感到沮喪。
找到辦法?那是管道工說的話,或者跑來把天花板釘回原位的人說的。「估計我們能找到個辦法。」他們說,還很自信地眨一下眼。可是,這一次他們沒找到什麼辦法,不是嗎?他們該死的沒有。在那次危機的最後幾天里,格雷格不是每晚都回家來。就連他也終於發覺了,所以決定在徹底完蛋前快活一下。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不能怪他,只是他還不肯承認。他說,他在外面過夜是因為他受不了回家聽我嘮叨。我告訴他,我能理解,這不要緊。可我一解釋,他就來氣。他說他要是在外面偷偷干點什麼,也和世界形勢不相干,而是因為我老是纏著他不放。他們就是看不到相連之處,不是嗎?北面那些穿深灰色西裝、扎條領帶的人開始採取某些他們所謂的戰略防禦措施,南面這裏像格雷格這樣穿褲衩和T恤衫的人就開始晚上到酒吧喝酒泡妞。他們應該懂這一層,對不對?他們應該承認這一點。
「你真是個很無知的人,你知道嗎?」
一四九二那一年,
「我看看有什麼辦法。」
「當然是啦。為什麼不呢?」
「那麼這一次你們進了多少……病人?」
「他們說將要發生戰爭。他們說戰爭已經開始了。」
那天夜裡我睡得很好。
天非常熱。人家還以為這地方有中央供暖呢,她對自己說。沒有微風,沒有天氣變化。她照看著保羅和琳達。它們給她以安慰。
我受夠了。「我名叫凱瑟琳·費里斯,」我說,是對自己,又是對別人,「我三十八歲。我離開北方,來到南方,因為我能看到正在發生的事情。但是,戰爭跟隨著我。它還是來了。我上了船,讓風帶我走。我帶了兩隻貓,保羅和琳達。我發現了這個島。我住在這裏。我不知道我會出什麼事,但是我知道,我們這些關心地球的人有責任繼續活下去。」我說完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掉淚了。眼淚順著兩頰流入耳朵里。我看不見,我聽不到。我覺得自己在水裡游,在沉沒。
「啊。」他停頓一會,想想該扯什麼謊。他想出的一個還真不賴。「你在拔自己的頭髮。」
「不,他們找到你時發現你還帶著兩隻貓。它們瘦得可怕,只是勉強活下來了。」
但馴鹿她卻記得很牢。一切都是從馴鹿開始的,馴鹿在聖誕節從空中飛過。她是個聽到什麼信什麼的女孩子。她相信馴鹿會飛。
「你要這麼說也行。」
她肯定最早是在聖誕賀卡上看到馴鹿的。六頭、八頭、十頭馴鹿,成對套挽。她老想著每一對都是夫妻,幸福的一對,像進入方舟的動物。那樣才對,是不是,那樣才自然?但她老爸說,你看那犄角就知道拉雪橇的馴鹿都是公鹿。開始,她只是感覺失望。可後來,不滿情緒滋長起來。聖誕老人掌管一支清一色雄性的隊伍。都那德性。全是那該死的德性,她想。
「嗯,我想我們好像有些進展了。」
「我幹嘛要說『我們』,凱思?我知道我自己怎麼樣。我是在問你。」
後面是什麼?他們總是搞得聽起來很簡單。姓名,日期,成就。我恨日期。日期很霸道,日期自以為是。
「好吧,」我答道,「我還是來聽聽你怎麼說。我看得出你想告訴我。」
她記起有一次在報上看到一件可怕的事情,一篇講超級油輪上的生活的故事。如今的輪船越來越大,船員越來越少,什麼事情都靠技術。他們在海灣或隨便什麼地方給計算機編好程序,船實際上就自己一路航行到倫敦或者悉尼。這對船主來說太好了,省很多很多錢,對船員來說也太好了,他們要擔心的就只剩下無聊了。他們大部分時間坐在甲板下面喝啤酒,像格雷格一樣,在她看來是這樣。喝啤酒、看錄像。
雖然我不想跟他認真計較,但還是情不自禁地打斷了他。「那不是真的關係破裂。戰爭開始的時候,我駕船走了。」
「你又怎麼解釋我樣樣事情都記得很清楚,從得到北方爆發戰爭的消息到在這島上度過的日子?」
經過梅爾維爾島,穿過鄧達斯海峽,然後進入阿拉弗拉海;從那以後,她就隨風漂流。差不多好像都是往東漂,但她並沒有十分在意。如果你想回到出發的地方,才去注意一路走過哪裡,而她知道,要她回去是不可能的。
「我幹嘛要感到內疚?我不覺得用這船有什麼錯。他只要喝啤酒,和女孩子廝混。他做這些用不著船。」
「這個,萬一你開始夢遊什麼的。」
格雷格為那船生氣。可是,他只有這條船四分之一的股份,再說,他們四個如果因為那些在我看來早幾年就該收拾的穿深灰色西裝的人而把自己最後的日子都花在上酒吧喝酒泡妞上,那麼他們就不會惦念這條船了,對不對?我裝好船正離岸時,發現我隨手放掉的玳瑁貓正坐在保羅的籃子頂上,看著我。「你就叫琳達吧。」我說。
人們不能理解她為什麼這麼難受。他們說,她不應該感情用事,說到底,她又不是靠馴鹿肉過日子,如果她還有些富餘的同情心,幹嘛不留給人類呢?她想解釋,但又不太會解釋,他們也聽不懂。有些自以為聽懂了的說,是啊,我們知道,那都和你的童年和你小時候那些傻乎乎的浪漫念頭有關,但你總不能一輩子抱著這些傻乎乎的浪漫念頭,你最後總得長大,你得講現實,好了,不要哭了,不對,哭可能是個好主意,這樣吧,痛痛快快哭出來,從長遠看,這樣對你會有好處。不,不是這麼回事,她說,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接下去,漫畫家開始逗趣,說什麼馴鹿因為帶放射性而閃閃發亮,這樣聖誕老人就不用在雪橇上裝照明燈了,還說紅鼻子馴鹿魯道夫有個很亮的鼻子,因為他從切爾諾貝利來,但她不覺得好笑。
「你什麼意思,動物園?」
「格雷格,格雷格。該死的核戰爭都發生了,而你講來講去就是格雷格。」
我納悶格雷格在做什麼。他還會做什麼?我好像看到他在那兒,手裡拿一罐啤酒,哈哈大笑,指手畫腳。「不到BJ吃,狗屁都不如。」他說。他兩眼盯著我,讀我帽子上的字。他膝蓋上坐著一個女孩。我和格雷格在一起的日子現在就像我在北面的日子一樣離我很遙遠。
她想這些魚也太輕信別人了。它們一定以為,這些兩條腿的龐然大物是出於好心給它們食物。可能剛開始是這樣的,可現在大人門票兩塊五美元,小孩門票一塊五美元。她不懂為什麼沿海濱這些大飯店裡住著的遊客中沒有人覺得這很怪。可是,現在已經不再有人會花時間去想想這世界了。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里,他們要小孩掏錢去看餵魚。她想,這年頭,連魚都被剝削利用。剝削利用,然後污染中毒。外面那海洋里灌滿了毒。魚也得死。
「恐怕是你在拔頭髮。」
「他們總是那樣說,但他們找到了辦法。」
我肯定我不是獨自一個人。我的意思是,我肯定世界上到處都有我這樣的人。不可能只有我,就我一個帶兩隻貓在船上,其他所有人都在陸地上叫著笨蛋。我打賭,成千上萬條船上有人和動物,做我正在做的事。棄船,那是以前的呼喚。現在是遺棄陸地。危險到處都有,但陸地上更多。我們都曾經從海里爬出,是不是?也許那是一個錯誤。現在我們要回海里去。
「這麼說,那船當然也就不存在了?」
九九藏書那你幹嘛把我右臂也纏上了?」
「你真是個很無知的人。」我喜歡這麼說。
夜裡我聽到貓叫。那是希望之聲。
那篇文章里有一件事她總是忘不了。文章說,以前總有人在高高的桅杆瞭望台或駕駛台上瞭望。但現在的大輪船不再有瞭望哨,或者至少這瞭望哨只不過是一個人不時去看看一個屏幕上的很多亮點。以前你坐筏子或小艇或諸如此類的在海上迷失方向,如果來一條船,就很有希望得救。你揮手、叫喊或者有煙火就全部發射出去,你把襯衫升到桅杆頂上,總會有人瞭望到你。如今,你會在海上漂幾個星期,然後總算來一條超級油輪,可還是從你身邊開過去。雷達不會發現你,因為你太小,如果正好有人倚著欄杆暈船嘔吐,那就完全是你的運氣了。有很多次,換到以前本來可以得救的失事漂流者卻沒有人來搭救;甚至還有這樣的事,人家看到船開過來以為是來救人,誰知卻被船軋了過去。她試著想象這有多糟糕,先是可怕的等待,然後是看著船開過去,你無能為力的感覺,你的叫喊聲都被發動機的聲音蓋過。她想,這世界的毛病就在這裏。我們不再設瞭望哨。我們不想著救別人,全靠機器往前開。人人都在甲板下面,和格雷格一起喝啤酒。
這是很狡猾的戰術。你要是有一場噩夢……可是,就這些別想讓我上當。我想我知道我的大腦在做什麼。我想象的確實是一種動物園,因為動物園是我見到馴鹿的唯一的地方。我是說活的。所以,我把它們和柵欄聯繫在一起。我的大腦知道,對我來說,這都是從馴鹿開始的。就因為這,大腦設下這麼個騙局。倒挺能亂真的,這大腦。
「哦,不,你上了船。」
第二天,在托雷斯海峽一個長滿灌木叢的小島上,凱思·費里斯醒來后發現琳達生產了。五隻小小的玳瑁貓蜷縮在一起,嬌弱無力,閉著眼睛,但卻毫髮無傷。她感受到這種憐愛。母貓當然不會讓她觸摸小貓,但這沒關係,這是正常的。她感受到這種幸福!這種希望!
他顯然沒有料到這一著。「啊,沒有。」
這全都是因為她的大腦害怕死亡,她最後認定了這一點。在她皮膚得了病、頭髮開始脫落以後,她的大腦試圖想出另一種解釋。現在她甚至連它的技術術語都知道了:虛構。她從哪裡揀來這詞?她一定是從那本雜誌上讀到的。虛構。你保留一些真相,以此為主幹編織一個新的故事。
「我們沒法看管每個人,凱思。還有很多人跟你一樣,在同一條船上。」
「沒錯,我的意思是說,那很叫人提心弔膽。看上去好像真要打一場戰爭。但他們找到了解決辦法。」
「是啊,戰爭,當然啦。但我想我們最好還是一樣一樣來。」
「那很正常。」
「你知道我講的是什麼。」
幾天前我見到一條飛魚。我肯定我是見到的。我總不會編造吧,對不對?這讓我很高興。魚會飛,馴鹿也會飛。
噩夢去后,她感覺很累;覺得很累,但又覺得勝利了。她把誘惑者所能施展的最惡劣的伎倆掏了出來。現在她沒有危險了。當然,他犯了一系列嚴重的錯誤。我很高興我們取得了一些進展:他根本不該這麼說。沒有人會喜歡自己的大腦以神氣十足的樣子來對待自己。真正叫他露了餡的是講貓變瘦了。整個航行中最明顯的事莫過於此了,莫過於貓長胖,莫過於它們愛吃她捉到的魚。
她有個可怕的想法。小貓要是不正常可怎麼辦?琳達要是生出畸形貓或者怪物可怎麼辦?會不會這麼快就發生?是什麼風把他們吹到這兒,那些風裡有什麼毒?
「這種想法很有意思。我想,這會給我們一些線索。」我不答腔,他接著說:「你像是把所有的寶都押在格雷格身上了,我們這樣想有沒有道理?你是否覺得他是你最後的機會?也許你對他抱了太多的期望?」
「柵欄,真笨。」我不是真的認為那是動物園,我想弄清他們認為那是什麼。同你自己的大腦對著干並不總是一件輕鬆的事。
「這麼說,你覺得可以談談格雷格了?」
「不,不,不,凱思。我們只是不想讓你睡著了滾下床。比方說,你要是有一場噩夢的話。」
他想了好長時間,最後說:「因為你想用能活動的手臂拔掉輸液針。」
「我還戴著手套。」我說。
「可是船上沒有貓。」
醫生溪谷已無人光顧,也不再有什麼人從那裡出航了,他們幾年前都遷到船塢去了。但是,還有兩三條船拴在岩石上,像是已被人拋棄。當中有一條粉紅色和灰色相間的船,有一根不起眼的桅杆,船側寫著「不出售」。她每回看到這都要笑。格雷格和他的朋友把他們那條小船停在這條船的後面,離開餵魚的地方。這裏的岩石上散落著被丟棄的金屬片——引擎、鍋爐、閥門、管道,都銹成了紅褐色,她走過時,驚起一群群紅褐色的蝴蝶,它們住在金屬碎片堆里,把它當做藏身地。我們是怎麼糟蹋蝴蝶的,她想,看看我們叫它們住在哪裡。她朝海上看出去,目光掠過擁向岸邊的美國紅樹的斷枝殘葉,移向一長溜小油船,再往遠去是天邊矮矮的形狀像駝峰的島嶼。這就是她離開世界的地方。
可這毫無用處。
「什麼意思?」
「轉圈,」我重複道,「世界就做這個。」他先是對我說,我把自己的問題歸咎於世界;之後他又對我說,我做的正是我們大家都知道這世界一直在做的事情。這實在是沒什麼水平。
下面呢?她記不得了。多少年前了,他們都只有十歲,溫順聽話,兩臂交叉,朗朗背誦給女教師聽。只有埃里克·杜利不背,他坐她後排,嘴裏咬著她的辮子。有一次,她被叫起來背誦下面兩行,但她剛從座位上起來幾英寸,頭就被拽回去,全班大笑。埃里克用牙齒緊咬住她的辮子。說不定這就是為什麼她老記不住下面兩行。
「你想要什麼樣的消息?」
「你這是什麼意思,不是核心?不是這條船,我就不會在這兒。」
「你的腦袋連這點竅都不開?該死的核戰爭都發生了。」
「我怎麼知道?說起來,你才是專家。」我知道,我這麼說非常尖刻,但我無法控制。我很生他的氣。好像是我不理會在坐這船之前發生的事。說到底,沒幾個人注意到,而我就是其中一個。世上其他人都跟格雷格一樣行事。
「我們,」我挖苦地說,「我們在動物園裡很好,非常感謝。」
「達爾文以東大約一百英里。在轉圈。」
我想象其他那麼多人在做我正在做的事,這給了我希望。這一定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對不對?一受到威脅就逃散。不單單是逃離危險,還增加作為一個物種的存活機會。如果我們分散到整個地球,就不會所有的人都中毒。就算他們把毒都發射出來,肯定也還是有機會的。
人們莫名其妙地為這事激動。他們把這看得比最新失業人數或郵票價格更嚴重。而且,壞事大都出在別人那裡。有那麼一團毒氣,人人都在跟蹤,好像在氣象圖上跟蹤一塊有趣的低氣壓區的飄移。有一段時間,人們不再買牛奶,買肉也要問清肉的來源。不過,人們很快就不再擔心,然後拋之腦後。
「總有一天,你得談談這件事。」
「請原諒,」我回答——很好玩,夢裡你講話變得一本正經的,而真實生活中你不會這樣,「請原諒,可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你是指什麼。」
「是的,他們真的找到了辦法。戰爭從沒發生。」
她給自己講了這麼一個故事。樹林里有一隻熊,一隻聰明活潑的熊,一隻……正常的熊。有一天,熊開始挖一個大坑。坑挖好了以後,熊從樹上折下一根樹枝,把樹葉和細枝都剝光,一頭啃尖,再把這木樁豎直向上插在坑底。然後,熊用樹枝和矮草把挖好的坑蓋好,看上去和樹林別的地方一樣,便離開了。你猜想熊在哪裡挖的坑?正好在它自己最喜歡走的一條路線的當中,它在去喝樹上的蜜或者做熊要做的不管什麼事時一般都要經過那一點。於是,第二天,熊懶洋洋地走過那條路read.99csw•com,掉進坑裡,被木樁扎穿。它臨死前想,哎呀,哎呀,真沒想到,事情變成這樣,真奇了。我選在那兒挖陷阱可能是個錯誤。可能挖陷阱從一開頭就是個錯誤。
「走開,去找找辦法,」我說,「順便問一句,有沒有馴鹿的什麼消息?」
大腦忘乎所以,她不知不覺地重複這一句。樣樣事情都相連,武器和噩夢。所以,他們得突破這個圈。開始把事情再次簡化。從頭開始。人們說,時間無法迴轉,但你可以。未來在於過去。
我瘋了。我走之前應該懷上孕。當然啦。我怎麼看不到這就是答案?格雷格老開玩笑說他只是個授精者,而這麼明顯的事我卻沒看到。他在那兒不就是為了這個。我遇到他也是為了這個。那檔子事現在看來都很怪了。一點點乳膠,擠管子,吞藥片。這一套都免了。現在我們要回歸自然。
我不數日子。這麼做沒有必要,是不是?我們不再用天數來度量事物了。天數、周末、假日——這是穿灰色西裝的人們度量事物的方法。我們要回到某種更老的周期,先從日出到日落算起,再加上月亮、季節、氣候——那種新的可怕的氣候,我們只好在那種氣候下生活。叢林中的部落是怎樣度量一天的?現在向他們學也不算太遲。那種人有與自然和諧生活的訣竅。他們不會閹割貓。他們可能崇拜它們,他們甚至可能吃它們,但他們不會收拾它們。
她希望她能制止這些男人和他們的誘惑。她以為等她到了島上他們就不來了。她以為等她不在船上睡他們就不來了。可是,他們反而變得更頑固更狡猾。到了夜裡,她害怕睡著,因為會做噩夢,而她又這麼需要休息,每天早上她醒得越來越遲。沉悶的炎熱一直持續著,一種無休無止、一成不變的炎熱,就像被暖氣片包圍了。這還有完沒有?說不定出了這種事,把季節也給滅絕了,或者至少從四個減少到兩個——一個是他們都被警告過的那種特別的冬天,再就是這個無法忍受的夏天。也許這世界要用很多世紀的良好表現才能重新喚回春天和秋天。
曾為了手套跟我辯過的那個人又來了。我讓他露了餡。
「你認為它們是白手套嗎?」
「我知道了。」我答道,還帶著勝利感,「這麼說,我當然不在島上了?」
「我沒有做噩夢。」我一口咬定,好像是不承認有麻點似的。我想這很棒,告訴他不存在他這個人。
「嗯,在我看來,我們也希望你能確認這一點,你……你和格雷格的破裂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你現在的……問題。」
她記起前一天晚上她夢中的對話。夢裡的那個男人說,你在生活中否認很多事,對不對;她回答說,不對,我不是這樣。回過來看,這很好玩,但也很嚴肅。你不能欺騙自己。格雷格就是這樣,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我們一定要看事物的真相;我們不能再依靠虛構。這是我們唯一的生存之道。
「接下去你要告訴我,有幾十個精神病人在海上轉圈。」
「我夢遊了嗎?」
「你是老闆。」這就對了,我是老闆。你一定得控制住你自己的大腦,否則它跟你一起亂跑。就是因為這樣,我們現在才處於危難之中。要保持對大腦的控制。
「不在。」
「不錯。繃帶是用來固定輸液針的。」
「正常?」我說,「這年頭什麼算正常?」他答不上來,我就接著講,「在哪條手臂輸液?」
這麼說來,天邊那條船或許就沒有發現她。她也不是要人來救什麼的。只是想知道點世界新聞,如此而已。
「當然啦。」他沒有真正聽進去就附和。
「你又怎麼解釋我掉頭髮?」
「這一帶也不會只有我一個持久性受害者,」我回答說,「這整個該死的世界都是持久性受害者。」
「我幹嘛要這樣做?」
「你在攻擊男人。」
昨夜的情況我描述不清。我一場夢剛做完,也可能還在做,但我聽到貓的聲音,我發誓聽到了。應該說,那是貓發|情時的叫聲。這並不是說琳達會叫很遠。等我完全醒過來,就只聽到海浪拍打船壁的聲音。我走上舷梯,把門打開。月光下,我可以看到它們一對親熱地並排趴著,回頭看我。就像一對孩子接吻時差一點被女孩的媽媽撞上。貓發|情時的叫聲像嬰兒在哭,是不是?這應該告訴我們一些什麼。
我們不為大事吵嘴。他只是說,政治是男人的事,說我不懂還亂講。我們關於地球滅亡的談話到這裏就談不下去了。我要是說我擔心如果俄國不讓步美國會怎麼做,或者反過來,美國不讓步,俄國會怎麼做,或者中東,或者別的什麼,他就說我有沒有想過這可能是經前緊張。你跟這種人講不起來,對不對?他都不想討論這件事,不想為這件事吵嘴。有一次,我說這有可能是經前緊張,他就說,是啦,我想就是這麼回事。我說不對,聽著,也許女人跟這世界接觸更密切。他問我這是什麼意思,我就說,是這樣,事情都是相連的,對不對?女人和地球上所有的自然循環、出生、再生的聯繫都比男人密切,男人真要講起來也只不過是授精者而已。如果女人跟地球和諧一致,那麼,要是北面發生了可怕的事情,威脅到整個地球的生存,說不定女人會感覺到這些事情,就像有些人知道要地震了,可能經前緊張就是這樣引發的。他說笨蛋,就因為這樣,政治才是男人的事。說著,他又從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幾天以後,他對我說,世界末日怎麼樣了?我只看著他,他說,照我看來,你那些經前緊張還不就是說明你要來月經了。我說,你搞得我這麼生氣,我真想叫世界末日來臨,這樣就證明是你錯了。他說他很抱歉,但他懂什麼,說到底他只是個授精者,就像我說的,他估摸著,北面別的那些授精者會找到辦法。
我來給你舉個例。我在噩夢裡很鬼。那些男人來的時候,我裝做不驚奇的樣子。我做得好像他們在那裡是很正常的。我詐他們掏出實話。下面是我們昨夜的談話,你怎麼想都可行。
「哦,你看,我們從北方調來你的檔案。看起來是有一個模式。你喜歡把寶都押在一處。又跟一個同類型的男人。這總是有點危險,是不是?」我不搭理,他就接著講,「我們把它叫做持久性受害者綜合征。縮寫是PVS。」
她好像很能睡。沉悶的炎熱一直持續著。她時常感覺口乾舌燥,喝溪水也不管用。可能這水有點不對勁。她的皮膚在剝落。她把手舉起來,手指看起來像角斗公鹿的犄角。她還是感覺壓抑。她嘗試用這種想法來安慰自己,就是在這島上她至少沒有男朋友。格雷格要是看到她這個樣子會說什麼呢?
我知道他會回來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等著他回來。我想,就是要把這件事了結了。他引起了我的興趣,我要承認這一點。我對發生的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對原因和經過也知道得差不多。但我想看看他的——實際上是我自己的——解釋有多妙。
我搖搖頭。他沮喪地走開了。我可是毫不示弱地反擊他,不是嗎?第二天夜裡我又跟他們干。我的大腦顯然以為我太輕鬆地就把那誘騙者打發了,所以換上另一個來。這個老喜歡叫我名字。
「走開。」
我醒來時直對自己發笑。想到格雷格和貓,想到我是否應該懷孕,我就做了場性|愛的夢。大腦想東西可以很直截了當,是不是?是什麼讓它覺得自己可以無拘無束地這麼做?
「對了。」
「我覺得這船不是問題的核心。」
我想知道格雷格在哪兒;想知道格雷格是不是還在。他有可能死了。我一直為那句適者生存的話納悶。不管誰看著我們都會認為格雷格更適合生存:他更高大,更健壯,更講究實際,反正用我們的話來說,更保守,更隨和。我是憂慮者,我從來不幹木匠活,我自己獨立生活不太行。但要說誰會生存下去,那是我,反正是我有機會。憂慮者生存——是這個意思嗎?像格雷格一類的人會像恐龍一樣死光。只有能看清正在發生什麼事情的那些人才能生存,規律肯定是這樣。我敢read.99csw.com說以前有動物感覺到冰川時期的來臨,長途跋涉,歷經艱險,去找更安全溫暖的天氣。我還敢說,恐龍覺得它們是因為經前緊張而發神經,還說它們是蠢豬。我不知道馴鹿是否看到了就要發生的事情。你以為它們是不是多少感覺到了?
肯定有點發燒。逮著一條魚,還煮了呢。保羅和琳達沒少給我麻煩。做夢,噩夢。船大致還在往東漂,我想。
「什麼慾望?」
我不知道是這些男人中的哪一個。我已開始閉上雙眼,這比你想的要艱難。如果你已經閉上眼睛睡覺,還要再閉眼,把噩夢關在外面。這可不容易。不過,如果我能學會這個,也許我還能學會用雙手捂住耳朵。那樣會有用。
「不。看起來你是要性|愛。」
保羅跳上岸,而琳達卻等著人抱。是啊,她想,是到了該發現陸地的時候了。她決定開始先睡船上。按道理你一上岸就要開始建造木頭小屋,但那很傻。也許這島嶼並不適合呢。
她解釋說,那是她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也就是南下來了。人們說她傻,說她是在逃避,說她不現實,如果她對事情這麼在意,她應該留下和他們理論。可她覺得過於壓抑。人們對她的意見不夠注意聽。再說,你應該總往你認為馴鹿能飛的地方去:那可就現實了。它們在北面是沒法再飛了。
「我以為你說我手臂在輸液。」
她不知道做噩夢是不是因為睡在船上,因為整個白天自由自在地到處走,到了夜裡又禁錮起來。她想可能是她的大腦在抗議,要求釋放。於是,她在高出潮水線的地方搭了個小棚子,開始在那兒睡。
「我的手臂沒有輸液。」
她知道那兩隻貓有魚吃,伙食很好。她知道它們運動不夠,發胖增重。但是,她就覺得琳達比保羅增重更多。她不想相信這是真的。而且也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
「你認為它們是什麼?」
我們以前常為了動物吵架。格雷格認為我心太軟。我有一次告訴他,他們把所有的鯨都做成肥皂。他大笑說,用這種辦法把它們干光真他媽的妙。我大哭一場。我想,這既是因為他說了那句話,更是因為他居然想得出這樣的話。
「我的意思是,你把很多事情都歸結到這條船。這樣,你就不用去想在這條船之前發生的事。你覺不覺得你就是在這樣做?」
到目前為止,一般人都不聽她說什麼了,但她老說個不停。聽著,她說,他們不埋馴鹿,現在改成在肉骨架上打一長條藍印子,然後拿去喂水貂。我認為他們應該把它們埋了。把東西埋了,你會有一種真正的恥辱感。他們會一邊挖坑一邊說,看看我們是怎麼糟蹋馴鹿的。或者至少他們會這樣。他們會想一想。我們為什麼老是折磨動物?我們裝做喜歡它們,我們把它們當寵物養著,我們想到它們通人性就感動一番,但是我們一直在折磨動物,是不是?殺害它們,殘害它們,把我們的罪過嫁害於它們?
「我的床?對不起,這麼說這不是張嬰兒搖床,我也不是個嬰兒?」
「格雷格比那戰爭還重要?你的孰輕孰重真是怪怪的。或許格雷格引發了戰爭。你知不知道他有一頂棒球帽,上面寫著『作戰,不做|愛』?或許他坐在那兒喝啤酒,沒事找事按了電鈕。」
「那麼,我們認為,這可以追溯到你和格雷格的分手。當然追溯到你們的關係。佔有慾,暴力。可是,關係破裂……」
「我想只有你能告訴我們。」
「我知道!」我大聲喊道,「我知道!」我大聲地喊,因為我覺得自己贏了。那傢伙很精,但他露了餡。在同一條船上。他的意思當然是在其他船上,但是他——還不如說是我的大腦,答錯了。
哥倫布航行去探險。
不過,我叫他走他就走,這是個好現象。我感覺快活極了,我開始控制自己的噩夢。這隻不過是我在經歷的一段時期。等這一時期完了,我就高興了。當然,下一段也許更糟,但至少是不一樣的。我很想知道我中毒的程度。是不是嚴重到可以在我背上打一長條藍印,拿去喂水貂?
「格雷格還活著嗎?」噩夢這麼逼真,我不知怎麼覺得這人可能知道答案。
「那我幹嘛還戴著白手套?」
「胡說。頭髮自己在掉。每天都在掉。」
所以,知道是怎麼回事以後,我就不等格雷格回家了。他在外面又喝了一杯啤酒,還說北面那些傢伙會找到辦法的,這會兒你還不如過來坐我腿上,寶貝!我只帶上保羅,把它放進籃子,我能扛多少就帶上多少罐裝食品和一些瓶裝水,然後上了公交車。我沒留便條,因為沒什麼好說的。我在終點站哈里錢大街下車,開始往海濱廣場走去。你猜這時我看到什麼正在小汽車頂上曬太陽了?一隻懶洋洋、惹人愛、玳瑁色的貓。我撫摸她,她就快活地叫,我一手把她抱起來。有一兩個人停下來看,但不等他們說什麼,我早就轉過街角進了赫伯特街。
我說:「很好。」
噩夢做得更厲害了。她認定這是正常的,如果「正常的」這個詞還能用的話。至少,按她的現狀,這是在意料之中的。她已經中了毒。她不知道中毒到什麼程度。在她的夢裡,男人們都很客氣,甚至很溫柔。就因為這樣,她知道不能相信他們:他們是誘騙者。大腦產生自己的意見來對抗現實,對抗自身,對抗自己知道的東西。這裏面顯然有什麼化學因素,像反物質之類的。因為發生了這種事,大腦處於受衝擊狀態,便編造出自己的理由來否認已經發生的事情。她應該意料到會這樣。
格雷格是個平平常常的傢伙。這並不是說我遇到他時,想要個什麼與眾不同的。他上班,回家,閑坐,喝啤酒,和朋友出去再喝啤酒,有時在發薪日晚上揍我一通。我們相處還算過得去。當然,少不了為保羅拌嘴。格雷格說,我應該收拾它,這樣它會收斂一點,不去划傢具。我說跟那沒關係,貓都划傢具,也許我們應該搞一根木杆讓它划。格雷格問我怎麼知道這一來它就不會劃得更起勁,像是准許它什麼都可以亂划?我說,別犯傻。他說,已經用科學方法證明,貓閹了就會收斂一點。我說,可能要反過來才對吧——你閹割它們,它們就變得狂怒野蠻?格雷格拿起這把大剪刀說,好吧,我們幹嘛不他媽的試試看?我大聲尖叫。
我不會讓他收拾保羅,即便它把傢具弄得有點亂糟糟的也不會。後來,我想起來了。要知道,他們閹割馴鹿。拉普人是這麼做的,他們挑一頭大的雄鹿,把它閹割了,讓它馴服。然後,他們在它脖子上掛一鈴鐺,他們叫它鈴鹿,成了鹿群中領頭的,牧人不管要把鹿群趕到哪兒,都由它帶頭。所以,這種想法多半還真行得通,但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對。貓之為貓並不是它自己的過錯。當然,我沒有對格雷格講這些,什麼鈴鹿之類的。有時候,他揍我時,我就想,或許我們應該先把你給收拾一下,那樣你就會收斂些。可我從來沒這麼說。說了也不會有什麼用。
「對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好消息!」我喊道,「好消息!」
她認定,這都是大腦造成的。大腦聰明過頭反而害了自己,簡直忘乎所以了。是人腦發明了這些武器,對不對?你無法想象動物會發明毀滅自己的辦法,是不是?
「個人生活中的嚴重壓力再加上外部世界的政治危機。北面形勢惡化時,我們收治的病人就會增加。」
剛開始的計劃是把馴鹿深埋到六英尺以下。這不算什麼新聞報道,只是國外新聞版面上一兩英寸的短小消息。毒氣雲團飄到馴鹿吃草的地方,毒素隨雨降下來,地衣變得有放射性,馴鹿吃了地衣,也有了放射性。我怎麼跟你講的,她想,樣樣事情都關聯。
「是啊。」他答道,想討好我,但他錯了。
「幾十個。」
她一直相信會到那個島。她還在睡著,風把她吹到那兒。她只要在兩個礁石間駛過,把船停靠在鵝卵石上。沒有完善的沙灘讓遊人留下足印,沒有珊瑚防浪堤,連一棵點頭的棕櫚都沒有。她放心了,也很知足。讓沙九_九_藏_書變成岩石,茂密叢林變成灌木叢,肥沃土壤變成垃圾堆,這倒更好。太多的美,太多的綠,會使她忘了地球的其他地方。
她開始做更多噩夢。到白天噩夢也遲遲不散。她感覺自己仰卧著,手臂發痛,手上戴著白手套,彷彿是在一個籠子里:身體兩邊都矗立著金屬條。男人們過來看她,總是男的。她想,她一定要把噩夢寫下來,和正在發生的真實事情一起寫下來。她告訴噩夢中的男人們,她會把他們寫進去。他們微笑著說,他們會給她鉛筆和紙。她拒絕了。她說她要用自己的。
「我要是老闆,我就能這麼說,不是嗎?」
「不會比跟別的酒鬼們更壞。他只是個酒鬼,格雷格。要論酒鬼,他是正常的。」
我在想格雷格怎麼樣了。我在想他是否平安。我在想,他現在知道我那時是對的,不知會怎麼看我。我希望他不會因為這個恨我。男人時常因為是你對而恨你。弄不好他會裝作若無其事;那樣,他就可以肯定是他對了。是啦,不是你想的那樣,不過是一顆彗星在空中燒盡。或是夏天一場風暴,或是電視上的惡作劇。笨蛋。
「我們得用你的手臂輸液。」
「真的很好?」
我只吃一點點,夠維持就行。我不會去計算在海上要待多長時間,再把食物分成四十八份,或者諸如此類的。那是老一套思維,把我們搞到現在這種地步的思維。我吃得只夠維持,就這麼回事。當然了,我也捕魚。我肯定這不會有問題。可是,我一捕到魚,便不由自主地拿給保羅和琳達吃。我還是吃罐頭,而那兩隻貓倒長胖了。
聽著,她會對人們說。測量放射性級別的單位叫貝克勒爾。事故發生之後,挪威政府要決定肉里含多少放射性物質才算安全,他們定的數字是六百貝克勒爾。可是,人們不喜歡這種肉里含毒的說法,挪威賣肉的生意就不太妙。有一種肉是誰也不買,這就是馴鹿肉,這也沒什麼奇怪的。這麼一來,政府又出一招。他們說,人們因為很害怕,當然就不會經常吃馴鹿;這樣,他們難得吃一次污染較重的肉就和經常吃污染較輕的肉一樣安全了。於是,他們把馴鹿肉允許的限制含量升到六千貝克勒爾。真是說變就變!今天吃含量是六百貝克勒爾的肉還有害,明天翻上十倍也安全了。當然,這隻適用於馴鹿。與此同時,吃含量為六百零一貝克勒爾的豬排或羊頸肉,按官方說法還都是危險的。
「是我想象的。」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知道,格雷格會說這是她的小冒險,最後多半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每次不管她有什麼計劃——特別是跟他無關時——他總是說那是她的小冒險。她認為自己不會踏上哪個未遭破壞的島嶼,你在那兒只要隨手扔一顆豆子,就長出一排來,豆莢隨風向你搖擺。她不指望有珊瑚礁、度假旅遊小冊子上的沙灘、向你點頭的棕櫚。她沒有想象會冒出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傢伙,帶兩條狗在一條小救生艇上已經漂流了一兩個星期,然後是帶兩隻雞的姑娘,帶兩頭豬的男人,等等。她的期望值不高。她只想人總得試試,不管結果如何。這是你的責任。你逃脫不了。
「就為這我才要戴白手套?又不是看歌劇。」
你無法想象熊會那樣做,對不對?可是,我們就是那個樣子,她思忖。大腦就是忘乎所以,不知道什麼時候該止步。要說起來,大腦從來就這樣。這些噩夢也一樣——睡夢中的大腦忘乎所以。她想知道原始人是不是做噩夢。她敢肯定他們不做。或者至少不是我們做的那種。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要這麼說也行?」
「我覺得你總是說『我們』的。要是沒搞錯,你真是你想裝的那個。」
第一次大事故之後,她就經常看電視。他們說,這不是很嚴重的事故,不是真正嚴重,不像炸彈爆炸。再說,反正離得很遠,在俄國。他們那兒沒有像樣的現代化電站,不像我們。就是有,他們的安全標準顯然要低得多。所以,這裏不會出這樣的事,沒什麼好擔心的,是不是?說不定這還給俄國人一點教訓,人們說。叫他們在扔大炸彈前三思而行。
他走了。他就我的頭髮提出這麼惡劣的一種說法,扯的謊距離真實情況再近不過了。因為我是在碰頭髮。這也沒什麼奇怪,對不對?
「可我動不了手指。」
「我很高興我們取得了一些進展,凱思。」
「格雷格,」他說,帶一種不懷好意的自信,好像我最後總算招認了什麼,「你是在逃跑。我們發現,持久性受害者綜合征的患者最後逃脫時經常感受到強烈的內疚。後來,北面傳來壞消息。這成了你的借口。你是在事物外部找原因,把你的迷惘和憂慮歸結到周圍世界。這是正常的,」他屈尊俯就地加一句,但很明顯他並不是這麼想,「完全正常。」
噩夢。我想是恐怖的夢魘。夢到什麼時候就變成夢魘?我的這些夢等我醒了還在繼續。就像喝醉了酒還沒醒透。噩夢不會讓你過太平日子。
「我被帶毒的風吹過。我的皮膚在剝落。我老是口乾舌燥。我不知道這有多嚴重,但我知道我要堅持下去。就算是為那兩隻貓。它們可能需要我。」
「有幾個。大概四五個。不過,大多數病人還沒到用船的程度。」他的口氣好像欽佩我的頑固勁頭。
「嗯,我很佩服你的虛構,」我說,把這技術術語反過來用到他頭上,讓他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我真的感覺你編得很靈光。」他當然是自己露了餡。你保留一些真相,以此為主幹編織一個新的故事——他完全是這麼做的。
真好笑。聽聽這場夢。我躺在床上,我不能動彈。東西都有點模糊。我不知道我在哪裡。有個男人。我不記得他長得什麼模樣——就記得是個男人。他說:「你覺得怎麼樣?」
她覺得自己有點被太陽晒傷了,因為她一天都在外面曬太陽,只戴一頂格雷格的舊棒球帽遮陽。他凈收集一些傻乎乎的帽子,上面凈是傻乎乎的標語。這一頂是紅底襯白字,是哪裡一家餐館的廣告。帽上寫的是「不到BJ吃,狗屁都不如」。格雷格的哪個酒友送給他過生日的,格雷格對這種玩笑總是不厭其煩。他會坐在那船上,手裡抓一罐啤酒,頭上戴那頂帽子,自己就咯咯地笑開了。他會笑個不停,直到所有人都看著,他最後念道:「不到BJ吃,狗屁都不如。」這經常使他失去控制。她恨那頂帽子,但戴上它是有道理的,因為她忘了帶防晒油和別的一管一管的東西。
最後,那人輕聲輕氣地說——或許是因為我耳朵里全是水?——「是的,我們想你可能看到這類事情。」
「格雷格?這跟格雷格有什麼關係?」
「噢,我知道了,你是要把我鎖起來,是不是這意思?」
「左臂。你自己看得到。」
「嗯,用技術術語說是虛構。你編造一個故事來掩蓋你不知道的或者不能接受的事實。你保留一些真相,以此為主幹編織一個新的故事。尤其是在雙重壓力的病例中。」
「我的皮膚剝落呢?」
我要多留點神。一定是在太陽下昏過去了。醒過來是仰卧著,兩隻貓在舔我的臉。感覺口乾舌燥,人在發燒。也許是罐頭食品吃得太多了。下次逮到魚,我最好自己吃了,即使這會使我不得人心。
她的皮膚開始生出可怕的毛病。
她從一個叫醫生溪谷的地方離開這世界。在達爾文海濱廣場的盡頭,基督教青年聯合會現代化大樓的背後,一條彎彎曲曲的路通向一個已經廢棄的船隻下水滑道。炎熱的大停車場差不多都空著,除非到遊客來看餵魚的時候。這年頭醫生溪谷也沒什麼別的了。每天漲潮時,成千上萬的魚一直游到水邊來享受餵食。
「那就幫助我去掉無知,凱思。告訴我怎麼回事。你最早發現格雷格有問題是什麼時候?」
「那不是手套,是繃帶。」
一天,她看到了陸地。她發動引擎朝那兒駛去。她離岸邊不遠了,能看到紅樹和棕櫚,這時燃油用完,風把她吹走了。看著那島嶼漸漸遠去,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心裏竟毫無悲傷失望。無論如何,她想,靠柴油機幫忙read•99csw•com才發現新陸地,這也是摻假。老的做事方法要重新撿回來:未來在於過去。她會讓風來為她引路護航。她把空油罐扔下船去。
它們會飛,這才是核心問題。她不相信聖誕老人從煙囪里鑽下去,把禮物留在你床頭,但她真的相信馴鹿會飛。人們想說服她不要相信那一套。他們說,如果你那也相信,那你就什麼都信了。不過,她現在十四歲了,短頭髮,倔頭倔腦的,總愛回嘴。她會說,不對,你只要相信馴鹿會飛,你就知道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任何事情。
「這是一張特別的床。看。」他輕扳一下機關,把一片柵欄折下去,折到我看不到的地方。然後,他又把柵欄拉上來,把它關好扣上。
我們不管朝什麼方向往前漂,我只記得這麼兩句押韻詩:
「哦,是嗎?我想要什麼,他們的錢包?」
「嗯。」那人發出哼哼的聲音,故意帶上挑釁的口吻。
「走開,」我喊道,「走開,走開。」
有一個電視節目播出一對拉普農民夫婦把一具馴鹿死屍送去檢驗。這是在限制含量剛剛提高十倍以後。一個不知道什麼部門的官員,大概是農業部門之類的,剁了小塊的馴鹿內臟,用它們做常規的檢測。得到的讀數是四萬兩千貝克勒爾。四萬兩千!
開始是計劃將它們埋了,埋到六英尺以下。可是,再沒有什麼能比一場大災難更能讓人們想出聰明的點子來了。把馴鹿埋了?不行,這樣讓人看了好像出了問題,好像真有什麼事搞錯了。肯定有更有益的辦法來處理它們。你不能叫人吃這肉,那幹嘛不給動物吃呢?這主意不錯——可是,什麼動物?當然不是最後給人吃的那種,我們得保護老大。於是,他們決定給水貂吃。這主意太聰明了。水貂在一般人眼裡不怎麼好,反正能買得起水貂皮的那種人多半不會在乎加上一點放射性。就像耳朵背後抹點香水之類。要說起來,還蠻派頭的。
「當然啦。」
他不理睬。我恨他們這樣,沒辦法對付的事情就假裝沒聽見。「格雷格,」他說,明顯是在轉換話題,「你的內疚感,被拋棄感,諸如此類的……」
他們說我不了解情況。說我這樣聯繫不對。得聽他們說,聽他們說他們的聯繫。他們說,發生了這件事,結果又發生了那件事。這裏打仗,那裡戰爭,國王被廢黜,名人——總是名人,我討厭名人——惹是非。可能我在太陽下面呆得太久了,但我看不到他們的這些聯繫。我審視世界的歷史;他們好像沒意識到,這世界正走向盡頭。他們看到的我就看不到。我看到的都是過去的聯繫,我們不再注意這些聯繫,因為這樣就更容易讓馴鹿中毒,在他們背上打一條藍印子,再用他們喂貂。是誰讓這些發生的?哪個名人會把這些歸於他的功勞?
她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它們打架。它們互相頂撞,直往前沖,犄角糾纏交錯。它們斗得那麼猛,把犄角表皮都刮破了。她以為那裡面就只是乾巴巴的骨頭,它們的犄角看著就像冬天的樹枝,樹皮已被飢餓的動物們啃去。可是,不是那麼回事。根本不是。它們在淌血。表皮刮破了,裏面有骨頭,也有血。犄角變成猩紅色和白色,在大地一片柔和的綠色和褐色的襯托之下非常醒目,好像肉攤子上一盤骨頭。這很可怕,她想,但我們得正視它。樣樣事情真的都相連,甚至連我們不喜歡的那些部分,特別是我們不喜歡的那些部分。
她沒有預料到天邊會冒出清晰的蘑菇雲。她知道不會像電影里那樣。有時是光線變一下,有時是遠處的轟隆聲。這些根本不能說明什麼問題;但是,這在某個地方已經發生了,剩下的就由環繞地球的風去做了。到夜裡,她鬆了帆,進到下面的小船艙里,把甲板留給保羅和琳達。開始,保羅想和新來的打架——還是地盤那老一套。但過了一兩天之後,兩隻貓就彼此適應了。
「一點不錯,你是什麼意思?」
差不多在那時候,她去了動物園。是它們的犄角使她入了迷。那些犄角都像絲綢一樣光潔,好像是用時尚店裡的漂亮布料包上的。它們看上去像是幾百年人煙絕跡的森林里的樹枝,柔軟、光亮、長滿苔蘚。她想象著柔和的光亮中枝葉下垂,腳下掉落的堅果在迸裂。她告訴最要好的朋友桑德拉,桑德拉說,是啊,小路盡頭有一座薑餅做的農舍。不對,她想,犄角變成樹枝,樹枝變成犄角。樣樣事情都相連,馴鹿真會飛。
於是,我回答說:「走開。」
她想,上岸到了島上,她就不會做噩夢了。
她打定主意不再跟這些男人講話。她沒法阻止他們來——她肯定他們還會再來好幾個晚上,但她不會跟他們講話。她已經學會在噩夢中閉上眼睛;現在她要學會閉上耳朵和嘴巴。她不會受誘惑。她不會。
她不信上帝,但這會兒她有點動心。倒不是她怕死。不是那麼回事。她不由得相信一個什麼人正在看著發生的事情,看著那隻熊挖自己的坑,然後掉下去,故事再好也得有人講。看看他們都做了些什麼——他們自己炸自己。笨蛋。
「今晚你怎麼樣,凱思?」
「一點不錯。」
「我看不是這樣。」他用屈尊的口氣說。
「你過了一段艱難的日子。你經受了嚴重的壓力。這沒什麼不正常。但是,會好起來的。」
「不對,要我說,是你在拔頭髮。」
「嗯,身心失調的病症可以令人信服。」
我開始大笑。那人皺起眉頭;哪怕他臉上其餘部分都消失了,我也記得那皺起的眉頭。「這實在是太露骨了。」我說,像老電影里冷冰冰的女演員。我又大笑。你知不知道有時候,如雲開一線,你在夢裡意識到你只是在做夢?他又皺眉頭。我說:「別說得這麼直白。」他不喜歡聽,走開了。
「你一直這麼說。這麼說來,按你的說法」——我特彆強調這個詞——「他們是在哪兒找到我的?」
「在生活中許多事你都拒絕承認,對不對?你……否認很多事。」
我還是不理睬。首先,我不懂他在說些什麼。胡編亂造一些東西。
「是的。」
他很狡猾,不全部否定我。狡猾,但不出所料。我決定改變戰術。我要裝糊塗,再帶點憂鬱。「我弄不懂,」我說,伸過手去拉他的手,「如果沒有發生戰爭,我幹嘛在船上?」
「格雷格?是的,格雷格很好。可我們覺得,這沒用……」
「今天早上你覺得怎麼樣?」
「一天。你又來了。」我仍舊閉著眼睛。「到底什麼是這件事?」我覺得我還在抓住他不放,但這可能是個戰術錯誤。
他沒回答,只點點頭,好像在上下打量我的身體,當然是被子下的身體了。然後他說:「沒有這些慾望嗎?」
「他們找到了解決辦法!」我用挖苦的口氣喊道,因為一切都得到了驗證。我的大腦一直記著格雷格這句話,我覺得他說這話過於洋洋得意。我喊得很過癮,還想喊點別的,所以就接著喊。「不到BJ吃,狗屁都不如!」我大聲喊道。我覺得自己贏了,但那人看來沒聽懂,他把手放在我手臂上,好像我需要安慰似的。
如果她非得死,她就死。他們一定是中了很惡毒的邪氣;到底有多毒,只有等她恢復或者死了才能知道。她替那兩隻貓擔心,但相信它們能夠照看好自己。它們會回歸自然。它們已經這麼做了。船上的食物吃光以後,它們就開始捕食。或者說是保羅開始捕食:琳達太胖了,沒辦法捕食。保羅給她帶回來一些小東西,像田鼠和老鼠之類的。每到保羅這麼做時,凱思便熱淚盈眶。
一四九二那一年,
「是啊,當然啦。可是你們之間的關係……你不會說很好吧?」
「你老這麼說。」
「你幹嘛說早上?你都是夜裡來。」你看到沒有,我不讓他們鑽一點空子?
「我幹嘛戴白手套?」我問。
哥倫布航海去探險。
「柵欄?哦,它們只是你床的一部分。」
「胡說。我只要手一碰,頭髮就大把大把往下掉。」
「這件事?噢,什麼都算……你怎麼落到這一步,我們怎麼幫你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