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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海難

五 海難

5)繪畫表現的是瞬間。畫面上如果有三個水手和一個士兵,正把人們從木筏上扔下海去,我們會以為發生了什麼?以為被害者都已經死了?如果不是,那就以為是為了要他們的珠寶才把他們給殺了?漫畫家遇到沒辦法解釋笑話背景時,經常畫一個賣報的站在廣告牌前,廣告牌上很方便地寫上某個新聞提要。而在繪畫,類似的信息只好在標題中給出:梅杜薩之筏上的慘景,絕望的生存者受良心譴責,意識到給養不足而做出悲劇性但又是迫不得已的決定,為了自己更有希望存活而犧牲受傷者。這樣差不多就可以了。
籍里柯畫了一張木筏上人吃人的草圖。這幅集中表現吃人景象的草圖上畫著一個肌肉發達的存活者正撕咬一具肌肉發達的死屍的臂肘。看著幾乎叫人好笑。這裏總是有個格調問題。
這時,發生了一件小事,每個人按其本性做出不同的解釋。一隻在法國常見的白蝴蝶翩翩出現在他們的頭頂,落在風帆上。對有些餓得發瘋的人來說,就這麼一隻蝴蝶也是一小口食物。而在其他人看來,在他們已筋疲力竭,幾乎動彈不得的時候,他們的來訪者卻在他們頭頂上悠然翻飛,實在像是一種嘲弄。還有一些人覺得,這隻平常無奇的蝴蝶是一個徵兆,是來自天堂的信使,和挪亞的鴿子一樣白。就連那些不相信神諭的持懷疑觀點的人也抱幾分審慎的希望,他們知道蝴蝶不會遠離陸地飛行。
2)拖繩扔掉、木筏被拋棄的瞬間;
6)不難想象其他畫家怎樣描繪蝴蝶的到來。但說蝴蝶影響了他們的情緒,這聽起來相當粗糙,是不是?即使格調問題能得到解決,還有兩大困難。第一,看起來不像真有其事,儘管確有其事;真實的並不一定令人信服。第二,寬六厘米或八厘米的白蝴蝶停在長二十米、寬七米的木筏上,比例上確實很難辦。
一八一六年七月二日下午,梅杜薩號觸礁。
我們先看看他哪些東西沒有畫。他沒有畫:

II

第一次叛亂中,有一個名叫多米尼克的工人加入了叛亂者行列,被扔進大海。管工的輪機長聽到這叛逆小子可憐的呼號便縱身跳入水中,一把揪住這壞蛋的頭髮,把他拽回到筏子上。多米尼克的頭已被軍刀劈開。黑暗中,包紮了傷口,這無賴又活轉過來。可他一點不知好歹,剛蘇醒過來就又和叛亂者混到一起,再度鬧事。這次,就沒有那麼多運氣和憐憫了,當天夜裡他就一命嗚呼了。
對《海難景象》的三個反應:
可是,我們不要操之過急,一下把什麼都搞清楚。把問題交還給暴躁的無知眼光。別管那天氣了;單從木筏上的那些人可以看出些什麼呢?還不如先來數數人頭。木筏上有二十個人。兩個人起勁地揮手,一個人起勁地指點,兩個人賣力地祈求,再加上一個人用力支撐在桶上的呼喚者:六個人心懷希望,歡迎救援。還有五個人(兩個俯伏,三個仰卧)看上去不是死了就是快要斷氣了,再加上一個花白鬍子的老者,背對著已進入視野的阿爾戈斯號,一副哀傷的姿態:六個人反對。在這兩者之間(我們衡量空間和情緒兩個方面)還有八個人物:一個人半是祈求半是支撐,三個人帶著無所謂的表情看著呼喚者,一個人痛苦地看著呼喚者,兩個人側面,分別注視著已經過去的和正在過來的海浪,再加上畫布最暗、損壞最嚴重的地方有一個模糊不清的人物,雙手抱著頭(撓頭皮?)。六個、六個和八個:沒有佔總體的多數。
開始就有一個預兆。
筏子離開炮艦才兩個裡格就被拋棄了。筏上的人只有葡萄酒、一點白蘭地、一些水和一小部分泡了水的餅乾。他們沒有指南針和海圖。既沒有槳,也沒有舵,沒有辦法控制筏子,也沒有什麼辦法控制筏子上的人,海浪涌過時,他們不停地互相碰撞。第一天夜裡,風暴驟起,吹得筏子劇烈搖晃,筏上人們的哭喊聲和驚濤駭浪的喧囂聲匯成一片。有些人將繩子拴在筏子的木頭上,然後緊緊拽住繩子不放。每個人都經受狂風巨浪的無情摧殘。天亮時,空中回蕩著凄慘的慟哭聲和對天地發出的胡亂不著邊際的詛咒謾罵聲,所有的人都準備等死。那第一夜的真情實景絕對不堪想象。
這就是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木筏上極度痛苦的瞬間,選做題材,經過改造,通過藝術演繹,變成一幅有力度和深度的圖畫,再上光,裝幀,鑲玻璃,懸挂在著名的美術展館內,用於闡釋我們的人類狀況,固定不動,最終地,永遠在那兒。這就是我們擁有的?不對。人會死;木筏會腐爛;藝術作品也不例外。籍里柯畫作的情感結構——在希望和絕望之間的搖擺——通過顏料著色得到加強:木筏的明亮部分和最暗的色塊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為了使陰影儘可能黑,籍里柯用了大量的瀝青以獲得他所追求的昏暗發亮的黑色。但是,瀝青具有化學不穩定性,自從路易十八審視這幅畫之後,表面顏料不可避免地發生了緩慢而又不可複原的變質。福樓拜說:「我們一來到這世界就開始一點一點脫落。」傑作一旦完成,並不就此停止不變:它繼續運動,走下坡路。我們在研究籍里柯方面最有權威的專家確認,他的這幅畫作「現已部分損毀」。毫無疑問,他們如果去檢查那畫框,就會發現有木蠹棲居其間。
到第十天,有幾個人拿到自己那份酒的定量后,計劃一醉百了,結束自己的生命。費了很大的勁才打消了他們這種念頭。木筏四周都有鯊魚,有些士兵頭腦不清醒,公然在鯊魚的視野內游泳。有八個人揣測陸地不會很遠,便造了第二個木筏準備逃脫。他們造了一條窄筏子,上面有矮桅杆,還用塊帆布做帆。他們試了試,發現筏子脆弱,經不起折騰。他們由此認識到自己那番打算的輕率,決定放棄。
b)一八五五年,德拉克洛瓦回憶將近四十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即將成畫的《梅杜薩之筏》時的反應:「它給我的印象非常強烈,我離開畫室時猛跑起來,像個瘋子似的一路跑回我當時住的拉普朗希街,聖日耳曼鎮盡頭的那條街。」
這一推測靠什麼來支撐呢?船在天邊;太陽也在天邊(雖然看不到),把天邊照得黃澄澄的。我們推斷,日出和與之一起來臨的船帶來新的一天,帶來希望和救援;頭頂的烏雲(很黑)很快就會消失。可是,要是換成日落又怎麼樣呢?黎明和黃昏很容易混淆。如果是日落,船即將像太陽一樣消失,被遺棄的人們面臨跟頭頂烏雲一般黑暗的無望之夜,如果是這種情況會怎麼樣呢?我們在茫然之中會去看那筏上的帆,看木筏是正被吹往還是吹離救援者,再判斷那可惡的烏雲是否正要被吹散;但我們得不到什麼指點——畫面上風不往上吹也不往下吹,而是從右向左吹,我們又受畫框限制,不知道再往我們右邊的天氣如何。正在我們左右為難時,出現了第三種可能性:就算是日出,但救援船並不是朝著遇難者開來。這就是命運最無情的打擊:太陽正在升起,但不是為了你。
那場更早的災難——洪水——又如何呢?啊,軍官階級挪亞的偶像畫開始就跟我們想象的一樣。在基督教read.99csw.com最早的十來個世紀里,方舟在圖解手稿、著色玻璃窗和教堂雕像里隨處可見(通常只被描繪成一隻盒子或者石棺,點明挪亞得到拯救預示了基督脫離聖墓)。挪亞是個很受歡迎的傢伙:我們可以在維羅納聖齊諾教堂的青銅門上找到他,也可以在尼姆大教堂的西牆上和林肯紀念館的東牆上找到他;他駕舟駛入比薩公墓和佛羅倫薩新聖瑪利亞教堂的壁畫里;他停泊在佛羅倫薩蒙雷阿萊洗禮堂和威尼斯聖馬可教堂的鑲嵌畫里。
(二十個?知情的眼光問道。可是,薩維尼和柯里亞說只有十五個倖存者。這麼說來,那五個可能只是失去知覺的人肯定已經死了?是的。可是,這麼一來,怎麼解釋發生了剔除傷殘的事?最後十五個健康生還者把十三個傷病戰友扔進了大海。籍里柯把他們當中的一些從大海深處拽回來,用以幫助完成構圖。死者在希望對絕望的表決中就應該喪失表決權嗎?技術上講是這樣,但在評估畫作的基調時就不是了。)
筏子造好了,而且造得很好,救生船位子也分配好了,給養也預備停當。破曉時分,座艙已積水二點七米,水泵也不起作用,於是,發出了棄船的命令。但是,精心編製的計劃很快就變成一片混亂。指定好的位子沒人理睬。給養品隨便亂放、遺棄或者丟入水中。筏子定員一百五十人:一百二十個官兵,二十九個男水手和乘客,一個婦人。可是,剛上了五十個人——這筏子長二十米,寬七米——筏子就沉到水下至少七十厘米。他們把裝在筏子上的麵粉桶扔了,筏子便漂浮起來。其餘的人下船登上筏子,筏子又往下沉。等到筏子裝滿,已沉到水下一米。筏子上人非常擠,一步都動不了;前面和後面的人都在齊腰深的水裡。向四面扔出去的麵粉桶在海浪的推動下向他們撞來;一袋二十五磅重的餅乾向他們扔下來,水一泡馬上成了麵糊。
向塞內加爾進發的遠征艦隊由四條船組成:一艘護衛艦,一艘木帆海防艦,一艘運輸艦和一條雙桅橫帆船。一八一六年六月十七日,載有三百六十五人的艦隊從埃克斯島升帆起航。現在,艦隊減少了一個人,繼續南下。他們在特內里費補充給養,裝上寶貴的酒、柑橘、檸檬、印度無花果和各種蔬菜。在這裏,他們注意到當地居民的窮困:聖克羅伊的婦女站在門口招呼法國人進去,深信宗教法庭的修道士會治好她們丈夫的妒忌,這些修道士會把婚姻狂熱貶低成撒旦令人眼花繚亂的禮物。船上愛思考的人把這種行為歸咎於南半球的太陽,人們知道,它的力量會削弱自然的和道德的約束。
3)夜裡的叛亂;
筏子上還有六十個人,但只剩下一桶酒。他們從士兵那裡搜來掛襻,做成魚鉤;又抓來一把刺刀,彎成一定形狀,用來抓鯊魚。很快鯊魚就來了,咬住刺刀,用顎猛地一絞,便把刺刀完全拉直,接著就遊走了。
從這一天往後,所有的人都學會了吃人肉。第二天晚上又帶來新鮮人肉。一些西班牙人、義大利人和黑人在前面兩次叛亂中還保持中立,現在卻陰謀將頂頭上司扔下木筏,然後帶著值錢的財物向海岸逃跑。值錢的東西全放在一個袋子里掛在桅杆上,他們以為海岸也不遠了。於是,又一次爆發了可怕的戰鬥,致命的木筏再遭血洗。等到這第三次叛亂最終被鎮壓下去,木筏上最多只剩下三十人,木筏在水中也再次浮升。幾乎已沒有什麼人不帶傷的,鹽水不斷浸泡傷口,人們發出刺耳的哭叫聲。
一八一八年六月二十八日,把畫布搬到一間更大的畫室,重新綳好。
可是,由這些啟發出來的名畫巨作都到哪裡去了?發生了什麼——洪水乾涸了?不完全是這樣;倒是米開朗琪羅將洪水改道了。在西斯廷教堂里,方舟(這時樣子更像浮動音樂台,而不像一條船)第一次失去了構圖上的突出位置,一直推到畫面的後部。前景擠滿了那些生活在洪水之前的各種動物失魂落魄的身影,它們註定活不長久,被撇下等死,而上帝選定的挪亞及其家人得到了拯救。強調的是迷失的、遺棄的、廢黜的孽種,上帝的垃圾。(我們自己可以把米開朗琪羅設想為理性主義者,為憐憫所動而對上帝的無情無義給予微妙的責難嗎?抑或虔誠的米開朗琪羅履行教皇的約定,向我們昭示不改邪歸正會有什麼下場?也許是個純粹美學意義的命題——畫家選擇了橫遭天譴之輩扭曲的身軀,而不願再次一本正經地描繪出又一條木製方舟。)不管出於什麼考慮,米開朗琪羅賦予這個主題新的方向、新的活力。巴爾達薩雷·佩魯齊跟他學,拉斐爾跟他學,畫家和插圖畫家越來越集中地表現被拋棄者,而不是被拯救者。隨著這一創新變成傳統,方舟本身便越駛越遠,向天邊退去,就像籍里柯接近定稿畫面時阿爾戈斯號向天邊退去一樣。風繼續吹,潮繼續涌:方舟最後抵達天邊,然後越過天際而消失。在普桑的《洪水》里,壓根看不到方舟;剩下的就只有一群飽受折磨的旱鴨子,最早是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把它們提攜到顯要位置。老挪亞駛出了藝術史。
要想繼續艱難地生存下去,看來只有用極端的辦法了。叛亂之夜以後活下來的人中有一些撲向死屍,把它們砍成一塊塊的,頓時把那人肉生吞下去。軍官們大多不肯吃,只有一個人建議,應該先把人肉晒乾再吃才更有滋味。有些人試著啃佩劍皮帶和彈藥盒,還有帽子上的皮飾帶,但啃不出什麼東西。有一個水手試圖吃自己的排便,但吃不下去。
而且他們的後背的肌肉如此強壯。我們在這一點上感到難堪,但我們不必如此。天真幼稚的問題往往正是核心所在。因此,我們徑直去問而無妨。這些倖存者為什麼看上去這麼健康?我們欽佩籍里柯找到梅杜薩號船上的木匠,讓他做木筏的比例模型……但是……但是……如果他費心把木筏搞准了,那麼,對木筏上的人,他為什麼不能也這樣做呢?我們能夠理解他為什麼把呼喚者搞成另一條垂直線,他為什麼加上一些多餘的死屍來配合構圖。可是,為什麼所有的人——甚至死屍——看上去都這麼肌肉發達,這麼……健康?哪裡看得到傷口、傷痕、憔悴、疾病?這些人喝過自己的尿,啃過帽子上的皮,吞食過自己的戰友。十五個人中有五個獲救后也沒活多久。既然如此,為什麼他們看上去好像是剛從健美班出來的?
8)實際獲救的時刻。
但是,籍里柯尋求的響應應該超越簡單的憐憫和憤怒,雖然這些情感可以像搭乘者一般順路帶上。不管主題如何,《海難景象》充滿了力量和活力。木筏上的人物像海浪一樣:海洋的能量在他們腳下奔騰,也湧入他們全身。如果把他們畫成逼真的筋疲力盡模樣,他們就只是浮沫細流,而不是正式的主流。因為眼光被水衝到——不是哄逗,不是勸說,而是潮湧——呼喚者的浪巔,落到絕望老者的浪谷,再移至右前方橫卧的死屍,連接並迴流到真正的浪潮中去。正因為人物堅實,足以傳遞這種力量,所以畫作在我們心中釋放出更深沉的、潛伏的情感,能讓我們經歷一陣陣希望、絕望、興高采烈、恐慌和認命。read.99csw•com
起先的想法是讓一個海軍軍官指揮筏子;但那軍官拒不上筏子。早上七點,發出了出發信號,救生船隊離開被遺棄的炮艦。十七個人拒絕離船,或者隱匿起來,待在船上聽天由命。
第二夜比前一夜更可怕。風卷浪涌,排山倒海,筏子隨時都有被掀翻的危險。軍官們聚集在矮桅杆周圍,命令士兵們從筏子的一頭到另一頭來回移動,抵消海浪的勢頭。有一幫人自認沒救了,破開一桶紅酒,打算喝個爛醉,撇開理智,省卻了臨死前的痛苦;他們確實摒棄了理智,但海水從他們敲開的破口灌入酒桶,酒變了質。這些人因此而雙重瘋狂,理念全無,決意讓所有的人同歸於盡,於是要搞斷綁縛筏木的繩索。叛亂者受到抵抗,一場激烈的戰鬥在茫茫黑夜之中、風頭浪尖之上展開。秩序得到恢復,生死攸關的筏子上得以維持一個小時的平靜。但到了半夜,士兵們再次鬧事,用砍刀和軍刀向長官們發起進攻。沒有兵器的急紅了眼便用牙齒撕咬軍官,結果咬傷者眾多。還有被扔下海的,被棒打的,被刀刺的。兩桶酒和最後一桶水也扔下筏子。等到制服了惡棍們,筏子上已是死屍橫陳。
到了最後,似乎是一種嘲弄,尾聲之餘又有一個尾聲。炮艦上還留著五個人。第二條木筏出發好幾天以後,一個拒絕登筏的水手也想著要到陸地去。因為沒辦法為自己造第三條木筏,他就進了雞籠子下海。大概就是那隻雞籠子,在他們觸礁的那天早上,莫德先生在那上面驗算了炮艦的致命航線。可是,雞籠子下沉了,那水手死的時候距離梅杜薩號不超過半鏈。
就在這時,做出了最可怕的決定。統計人數之後發現,木筏上還有二十七個人,其中十五人還有可能活上一些日子;其他的人身負重傷,其中不少已神志不清,存活的希望極小。而在他們死之前這段時間里,他們肯定會使有限的給養進一步減少。經測算,這些人很可能會喝掉多達三四十瓶的酒。如果只給病人一半的定量,那隻不過是逐漸置他們于死地。因此,經過一場受極度的悲觀絕望支配的辯論之後,十五個健康人一致同意,為了還有希望存活的這些人的共同利益,必須把他們患病的戰友投入海里。三個水手和一個士兵因為死人見得多了,早已鐵石心腸,由他們執行了這些叫人反感但又必不可少的死刑判決。健康的和不健康的分開,就像把潔凈的和不潔凈的分開一樣。
第二天風平浪靜,對不少人來說,希望之火重新點燃。但是,兩個年輕小夥子和一個麵包師傅認定逃脫不了死亡的命運,向同伴告別之後縱身投入大海的懷抱。這一天,筏子上的人開始生出最初的幻覺。有的想象看到了陸地,有的看到船正開過來搭救他們,這些虛幻的希望一旦破滅,帶來的是更大的沮喪。
註釋
從特內里費出發,他們向西南偏南方向航行。風力很大,航海技術又欠佳,艦隊散開了。炮艦單獨航行,越過北回歸線,繞過巴巴斯角。船貼著海岸行駛,有時距離海岸線不超過炮彈射程的一半。海里散落著礁石,雙桅帆船在低潮時無法在這些海域航行。等他們過了布朗科角,或者以為過了布朗科角,才發現已經進入了淺海區。每隔半小時便放一次測深錘。破曉時,值勤少尉莫德先生在一隻雞籠子上推算出了船位,並判斷船已駛入阿爾古因暗礁的邊緣。他的話沒人理睬。就是那些對大海了解不多的人也看到水變了顏色,船邊明顯可以看到海藻,還抓到很多的魚。他們在風平浪靜之中擱了淺。測深錘讀數是十八英尋,很快變成六英尋。炮艦搶風行駛,船尾龍骨隨即撞去一節,又接二連三連撞了三節,船便停住了。測深索顯示深度為五點六米。
3)籍里柯差一點就畫了叛亂的場面。有幾幅草圖保留了下來。夜裡,暴風雨,濁浪排空,撕裂的風帆,高高舉起的軍刀,墜海溺水,赤手空拳的格鬥,裸屍。這有什麼不對勁的?主要是看起來像二流西部片里小酒館的打鬥鏡頭,人人都攪和進去——你揮拳,他摔椅,你用瓶子砸對手的頭,他腳蹬大皮靴抓著吊燈盪過去。名堂太多。你可以做到以少見多。
4)迫不得已的吃人;
6)蝴蝶的到來;
開始肯定是忠實于生活;但一旦進入過程,忠實于藝術就成了更高的信條。這個事件根本不像描繪的那樣;數字不準確;食人現象淡化成參考文本;聖父與聖子人物組的文獻依據極為薄弱;木桶人物組則毫無依據。木筏已被清潔過,好像是為某個容易反胃的國王前來進行國事訪問作準備:人肉條塊已被清理掉,所有人的頭髮像畫家新買的畫筆那樣光亮。
他在畫室里幹了八個月。大約在這期間,他畫了一幅自畫像。畫上的他直瞪著我們,目光憂鬱,略帶疑慮。畫家們面對鏡子時經常都帶這種眼神。我們因為自責,覺得這不滿情緒是沖我們而來,而實際上主要是反過來對準坐在鏡前的畫家自己。他的鬍子很短,希臘式流蘇帽罩住了剪短的頭髮(我們只聽說他開始作畫時把頭剃光,但是八個月裡頭發可以長得很長:他後來又剃了多少次?)。他給我們的印象是一個兇惡的海盜式人物,執意要拿下,要登上他那碩大的失事船。順帶一句,他的油畫筆出奇的寬。依他寬廣的風格,蒙福爾推斷籍里柯用的是很寬厚的油畫筆;可是,跟別的畫家用的筆比較起來,籍里柯用的比較小。小畫筆,厚重速乾的油畫顏料。
一八一七年十一月,薩維尼和科里亞出版了他們對這次航行經過的記述。
那麼,他畫了些什麼呢?好吧,看上去他畫了些什麼呢?讓我們重新把自己的眼光想象成什麼也不知道。我們不帶任何法國海軍史知識來審視《海難景象》。我們看到木筏上的倖存者向天邊一條小船呼喚(我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遠處那條船比那蝴蝶大不了多少)。我們首先推測,這是看到來船的那一刻,因為有這一刻才有了救。這種感覺部分地來自對大團圓結局的執著偏愛,但也因為我們在意識的某一層面上為自己設下這麼一個問題:如果木筏上這些人沒有獲救,我們怎麼會知道他們的事情呢?
7)生還者泡在齊腰、齊膝或齊踝深的水中;
我們要記住他是關在畫室里,在工作,在運動,在出錯。我們知道他八個月的最終成果,因此他朝此目標的進展似乎是不可遏止的。我們以傑作為起點,倒回去看那些被遺棄的構思和偏差缺陷;而對他來說,這些被遺棄的構思起初都曾使他興奮,我們一開始就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在他則是直到最後結束才看清楚。在我們看來,最後結果是必然的;而在他則並非如此。我們必須考慮到不定因素、偶然發現,甚至碰壁。我們只能用詞語來解釋,但我們也必須想辦法忘掉詞語。一幅畫可以用標有1)至8a)的一系列決策來代表,但我們要懂得,這些只是對感覺的註釋。我們必須記住神經緊張和情感波動。畫家並不是順流而下,直達最終畫面那充滿陽光的金色池塘,而是試圖在迴流密布的公海上保持航線。
換言之,他最為關切的是不要帶:1)政治性;2)象徵性;3)九-九-藏-書戲劇性;4)震驚效果;5)刺|激性;6)傷感性;7)記錄性;或者8)非歧義性。
阿爾戈斯號用帆耳托住帆,停靠到他們的右舷。十五個生還者都上了船,其中最強健的本來最多也只能再活四十八小時了。雙桅船船長和軍官們對生還者們呵護有加,在他們心中重新點燃了生命的火焰。後來記述了自己這場磨難的兩個人總結說,他們得救實在是奇迹,這件事很明顯是上帝插手了。
順便說一句,《梅杜薩之筏》的標題並不是「梅杜薩之筏」。畫廊目錄中標明此畫為Scène de naufrage——《海難景象》。一個謹慎的政治舉動?也許是。但對觀者來說,這同樣也是一個有益的啟示:這是一幅畫,不是評論。
c)籍里柯臨死前聽人提及這幅畫時答道:「哦,小玩藝兒!」
讓我們來想象他沒有畫的東西——人物形容憔悴的《海難景象》。萎縮的肌肉,化膿的傷口,貝爾森納粹集中營中囚徒的面頰:這類細節毫不費力就能讓我們動惻隱之心。我們眼中會流淌鹹水,來匹配畫布上的鹹水。但這麼一來不免魯莽:畫作過於直接地作用於我們。被遺棄的人們枯萎衰弱,衣衫襤褸,跟那蝴蝶一樣讓情感表露,前者令我們輕易悲觀,而後者令我們輕易樂觀。這種伎倆不難奏效。
可是,沒有陸地出現。在火辣辣的毒日下,他們口乾舌燥,焦渴難忍,只好用自己的尿濕潤嘴唇。他們用小小的白鐵杯盛尿喝,喝之前先放入水中,讓自己的體液快些降溫。有時候,某個人的杯子被別人偷走,後來再找到時,杯中原先裝著的尿早已蕩然無存。也有人再怎麼渴也沒法把尿咽下去。他們當中有一個外科大夫說,有些人的尿比其他人的更爽口。他還說,喝尿后立即產生的反應是又想撒尿。
7)木筏如果在水下,你就沒法畫木筏。人物就都從海里冒出來,像一排從海中冒出的維納斯。再說,不畫木筏又帶來形式上的問題:要是人人都站著,因為躺下就要淹死,你的畫上就直統統都是垂直線;你得特別有靈氣才行。還不如等木筏上再多死幾個,等那木筏升出水面,等木筏平面全能看得見。
我們要記住他是如何工作的。圖式化是一種正常的誘惑。把八個月歸納為一幅完成的圖畫和一系列預備性草圖。但我們必須抵制這種誘惑。他個子比較高,強壯精瘦,兩條腿勻稱漂亮,有人把它們與他畫的《賽馬》當中那個遏制馬匹的男青年的雙腿相比。他站在失事船前全神貫注地工作,需要絕對安靜:椅子拖動一下就足以打斷目光和筆端之間看不見的連線。他把很大的人物直接畫在畫布上,只藉助一幅輪廓圖。畫作完成一半時,看上去像白牆上掛著一排雕像。
筏子由四條救生船用船尾繩索拖著,前面有一條艦載舢板做先導並測水深。所有船隻各就各位之後,木筏上的人高呼:「國王萬歲!」一桿火槍的頂端打出一面小白旗。可是,就在木筏上的人們最充滿希望和期盼的這一時刻,尋常的海風中又加進了自私的氣息。不知是出於自私自利、技術差勁、意外不幸還是似乎有此必要,拖繩一根接一根地被拋開了。

I

等他們熬到第十三天,日出晴空,萬里無雲。十五個可憐的人向萬能的上帝做了祈禱,把酒按定量分到個人。就在這時,一個步兵上尉在朝天邊望去時看到一條船,大聲驚呼起來。眾人向上帝表示感激,沉浸在一片歡騰氣氛之中。他們把桶箍拉直,在一頭綁上手帕。他們當中的一個爬上桅杆頂端揮動這些小旗。眾人注視著天邊的船,猜測船又前進了多少。有些人估算,船每分鐘都在靠近;另一些人則認為船在朝相反方向行駛。有半個鐘頭,他們在希望與恐懼之間提心弔膽。然後,船從大海上消失了。
如何把災難變成藝術?
我們都知道,他開始作畫前剃了個光頭。剃光頭的目的是不想見人,他把自己鎖在畫室里,直到他的傑作完成之後才出來。是這麼回事嗎?
8a)他差一點就畫了下面這些。一八一八年的兩幅油畫習作是在構圖上最接近定稿畫面的預備性草圖,畫上有一處顯著區別:被呼喚的船要貼近得多。我們可以看到船的輪廓、帆和桅杆。船以側面畫出,在畫布的極右端,剛開始它那穿越畫面水平線的痛苦旅程。很明顯,船上的人還沒看到木筏。這些預備性草圖有一種更活躍、更具動態感的衝擊力:我們似乎能感覺到木筏上那些人拚命揮手,在後面的幾分鐘內可能會有一些效果,畫面也不再是時間上的一瞬,而是推進到自身的未來,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那船會不會駛出畫布邊緣還看不到木筏?對比之下,《海難》的最終版本稍遜活力,提出的問題也不夠鮮明。信號手勢顯得更為徒勞無益,生還者命運所系的風險性更叫人提心弔膽。他們的得救機會有多少?滄海一粟。
不幸的是,他們在高潮時觸了礁,海浪越來越猛,使炮艦脫險的努力都失敗了。船是註定沒救了。因為艦載救生船體積小,不夠容納全體船員,因此決定造一條筏子,救生船裝不下的都上筏子。再把筏子拖上岸,人人都可以得救。計劃訂得完美無缺,但是,船員當中有兩人事後認定,這個計劃簡直是在散沙上勾畫出來的,自私的人呼一口氣便能吹得無影無蹤。
電視公司拍攝有關集中營的紀實片時,我們的眼光——無知的或者知情的——總是被吸引到那些身穿囚服的臨時演員身上。他們的頭可以被剃光,弓著身子,指甲油全都抹掉,可是他們仍舊虎虎有生氣。我們看他們在屏幕上排隊領一碗稀粥,集中營看守還往那碗粥里鄙夷地吐一口唾沫,這時,我們想象到他們在屏幕以外在餐車用餐時狼吞虎咽。《海難景象》是不是這類反常現象的先導?對於別的畫家,我們或許會猶豫揣度,但對籍里柯則不會,他畫的是瘋狂、死屍和斷頭。有一次他在街上叫住一個患有黃疸的朋友,說他看上去實在是太英俊了。這樣的畫家不會在已忍受到極限的肉體面前退縮。
他們已經繞過菲尼斯特雷角,正在乘強勁的風向南航行。這時,一群海豚包圍了炮艦。船上的人們擠向船尾和前後甲板的欄杆,驚嘆這些海豚居然能把一艘正以九節或十節航速快速前進的船包圍起來。他們正在欣賞海豚的絕技,只聽有人大喊起來。一個客艙服務員從左舷的一個前舷窗掉了出去。有人打信號槍,有人扔出救生筏,船也向他駛去。但是,因為動作遲鈍,等到放下六槳駁船已經無濟於事了。他們找不到救生筏,更不要說那服務員了。他只有十五歲,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水性很好,他們猜想他十有八九游到救生筏上了。如果是這樣,他肯定是死在筏上了,死之前經受了最殘酷的折磨。
2)薩維尼和科里亞既是倖存者,又是這場海難事故第一篇報道的一對作者,他們向政府上書,要求賠償遇難者,懲辦有罪的官員。在橫遭官方司法機構拒絕之後,他們以出書的方法訴諸公眾輿論這個更大的法庭。科里亞後來專門從事出書和編髮傳單,開了一個稱為「梅杜薩遇難地」的店面,成為持不read•99csw•com同政見者的集聚地。我們可以想象一幅描繪放掉拖繩瞬間的畫: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斧頭揮動;一個軍官背對木筏,正在不經意地解開繩結……這可以是一幅很出色的繪畫傳單。
炮艦的航海之旅以一個凶兆開始,結束還有一個尾聲。當致命的木筏由鄰船拖著向海上進發時,有十七個人留下不走。這些自願被遺棄的人當即把炮艦檢查個遍,搜尋所有沒被帶走,也沒被海水浸透的東西。他們找到了餅乾、葡萄酒、白蘭地和鹹肉,夠吃上一段時間。開始的氣氛是平靜的,因為他們的戰友們許諾會回來搭救他們。但等到過了四十二天還沒來救援,十七個人中有十二個打定主意要到陸地去。為此目的,他們用堅實的繩索將炮艦上剩餘的木料綁紮起來,造了第二條木筏,然後登筏出發了。他們和那些先行者一樣,沒有槳和導航設備,只有一張極其簡陋的風帆。他們只帶有少量的給養和僅存一線的希望。可是,過了很多天以後,一些居住在撒哈拉海邊的摩爾人,一些扎伊德國王的臣民,發現了木筏的殘骸,把消息帶到安達。他們認為這第二條木筏上的人毫無疑義已經葬身於海怪的口腹之中,這些海怪大量地出沒于非洲沿海。
他們從歡樂跌落到沮喪和悲哀。他們羡慕先他們而死的那些人的命運。然後,他們支起一塊布遮陽,再躺到那布的下面,指望通過睡覺在絕望中找到一些安慰。他們建議把自己的冒險經歷記錄下來,全體簽名之後釘在桅杆頂上,但願它通過某種途徑能傳給他們的家人和政府。
如今這個過程是自動的。核電廠爆炸了?一年之內,我們倫敦劇壇就有話劇上演了。總統被刺?你就會有書,或電影,或由書改編的電影,或由電影改編的書。戰爭?派小說家去。一連串恐怖的謀殺?那就聆聽詩人們沉重的腳步聲。我們當然要弄懂這場災難;為了弄懂它,我們得把它想象出來。因此,我們需要想象藝術。可是,我們還需要為這場災難找到理由,從而加以原諒,即使只是一丁點兒。為什麼會發生這種自然的反常和人的瘋狂?這樣一來至少產生了藝術。或許,災難歸根結底就是為了這個。
所以,構圖是平衡的,六個贊成,六個反對,八個不知道。我們的兩種眼光,無知和知情的,眯縫著眼掃視。它們從顯眼的注意焦點,桶上的呼喚者,逐漸移向左前方的哀傷人物,唯一對著畫外朝我們看的人,他膝上撐托著一個年紀更輕的——我們斷定他肯定死了。老者背對著木筏上所有的活人:他的姿勢是一副認命、悲傷、絕望的模樣,他的進一步標記是花白的頭髮和脖子上圍著的紅布。他可能來自別的畫派——也許是普桑畫作中的一個老者迷途而誤入。(胡說,知情眼光斥責道。普桑?明明是蓋蘭和格羅。還有那死去的「兒子」?是蓋蘭、吉羅代和普呂東的混合物。)這位「父親」在做什麼?a)為膝上的死者(他的兒子?他的好友?)悲哀;b)意識到他們永遠不會得救了;c)想著即使得救也沒他媽的一點意思,因為他懷抱著的是死者?(順便提一句,知情的眼光說,對無知的人來說確實有許多不利條件。舉例說吧,你絕對想不到這聖父與聖子竟是人吃人主題的一個縮影,是不是?他們作為一組人物首先出現在籍里柯僅存的食人場面的畫稿中;任何受過教育的當代讀畫者少不了會聯想起但丁筆下的烏戈利諾伯爵在比薩斜塔上為身旁垂死的孩子們悲戚——他吃了他們。這下清楚了吧?)
8)阿爾戈斯號輪上放下的救生船停靠在木筏一側,倖存者伸出手臂爬上船,被救者和救援者雙方情態形成凄楚的對照,一幅筋疲力盡和歡悅欣喜兩相交融的場面——都很感人,毋庸置疑。籍里柯畫了好幾張得救時刻的草圖。可以畫出強有力的形象來,就是有一點……簡單。
他們痛苦不堪地苦思冥想了兩個小時,然後,炮長走出遮陽篷,想去木筏的前部,看見半個裡格之外阿爾戈斯號船正滿帆向他們駛來。他幾乎不能呼吸了。他雙手伸向大海。「得救了!」他說,「看那雙桅船已靠近我們了!」眾人歡呼雀躍,就連受了傷的也硬爬到木筏尾部,以便更清楚地看到救星的來臨。他們互相擁抱,等他們看到前來解救他們的是法國人,更是喜出望外。他們揮舞手帕,感激上蒼。
1)梅杜薩號觸礁;
不幸的生存者們現在受到神志錯亂的困擾。有的投身汪洋大海,有的陷入麻木狀態,有的可憐傢伙拔出軍刀,沖向戰友索要雞翅。英勇搶救多米尼克的輪機長想象自己在義大利美麗的平原上旅行,另一個軍官對他說:「我記得救生船扔下我們不管了,但是不用怕。我剛寫信給總督,再有幾個小時我們就能得救。」輪機長雖然神志不清卻保持鎮靜,他這樣回答:「你有這麼雷厲風行執行命令的信鴿嗎?」
一八一八年二月二十四日,買畫布。
發生了什麼事?畫作斬斷了歷史的錨鏈。不再是《海難景象》,更不是《梅杜薩之筏》。我們不只是想象那致命木筏上的兇殘和悲慘;我們不只是變成受難者。他們變成了我們。畫的秘訣在於其力量模式。再看一遍這幅畫:看看由那些強健的後背構成的洶湧水柱,他們向那一丁點大的救援船伸出手去。所有這些努力——有什麼結果?對畫面上的主波沒有任何正式的回應,就像大多數人類情感沒有回應一樣。不僅僅是希望,而且任何累贅的期盼都如此:抱負、仇恨、愛情(特別是愛情)——我們的情感多麼難得撞上它們本應得到的對象?我們做信號手勢如此無濟於事;天空如此黑暗;海浪如此巨大。我們都迷失在茫茫的大海上,被海浪在希望與絕望之間衝來衝去,呼喚某個可能永遠不會來搭救我們的東西。災難變成了藝術;但這絕不是一個淡化過程。這是釋放,放大,解釋。災難變成了藝術:說到底,本來就該如此。
一八一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沙龍開放的前三天,路易十八來看畫,並對畫家發表了《宇宙導報》稱之為「措詞巧妙的意見,既評論了畫作,又褒獎了畫家」。國王說:「籍里柯先生,你的船遇難絕對不是災難。」
那些在一八一九年美展看到牆上懸挂著的籍里柯畫作的人幾乎無一例外地知道,他們看到的是梅杜薩之筏上的倖存者,知道天邊那條船確實救起了他們(即使第一次嘗試沒達到目的),還知道去塞內加爾遠征途中出了政治大丑聞。但是,留存下來的畫作已經超越了這段故事本身。宗教衰微,偶像尚存;故事已被淡忘,但其象徵卻仍具吸引力(無知的眼光獲勝——這對於知情的眼光而言是何其嚴酷)。如今,當我們審視《海難景象》時,很難再有多少憤怒心情,憤恨遠征艦隊艦長於蓋·迪羅伊·德·肖馬雷,或者憤恨任命他為艦長的部長,或者憤恨那個拒絕統領木筏的海軍軍官,或者憤恨放掉拖繩的水手們,或者憤恨叛亂的士兵們。(事實上,歷史賦予我們的人情味以更普https://read.99csw.com通的意義。難道士兵們不是因為經歷了戰爭而變得野蠻血腥?那船長不也是因為嬌生慣養而被寵壞的嗎?我們敢保證自己在類似情況下會有英雄表現?)時間把故事化做形式、色彩、情感。我們這些現代無知者重新想象這段故事:我們是贊成樂觀的金光滿天,還是贊成悲傷的花白鬍子?或者,我們弄到最後兩樣都信?眼光可以從一種情緒,一種闡釋,跳到另一種:原意就是這樣吧?
1)梅杜薩號是一次海難,一則新聞,一幅畫,也是一種緣由。波拿巴派攻擊保皇派。炮艦艦長的行為表明:a)保皇派海軍的無能和腐敗;b)統治階級對被統治者的漠不關心。從國家級艦船擱淺一事引申出去,與此相似的問題自然是顯而易見且又異常嚴酷。
4)西方藝術中吃人現象幾乎沒有。是出於拘謹審慎?似乎不大可能:西方藝術並不忌諱摳掉眼睛、袋裝斷頭、割乳祭奠、環切包皮、釘十字架。再說,吃人是異教行為,正好可以用繪畫加以譴責,潛移默化中煽起觀畫者的憤怒。可是,有些題目好像就是畫的人更多,有些則畫的人少一些。就以軍官階級的挪亞為例。有關其方舟的繪畫好像少得不可思議。除了那幅怪誕滑稽的美國原始派畫作,還有晦澀難懂的賈科莫·巴薩諾在林蔭大道,別的就想不出什麼了。亞當和夏娃,逐出伊甸園,天使傳報,最後的審判——所有這些,你都能看到大畫家的畫作。可是,挪亞和他的方舟呢?人類歷史上的一個關鍵時刻,海上風暴,豐富多樣的動物,神明對人類社會事務的干涉:該有的要素肯定都有了。偶像畫中出現這樣的遺漏應該怎麼解釋呢?或許是因為缺少一幅描繪方舟的真正的大作,因而這個畫題就失去了動力和群眾性。或者這故事本身有問題:可能畫家們都認為,洪水顯示不出上帝的最佳形象?
無知的眼光很不高興、很不情願地讓位給知情的眼光。讓我們對照薩維尼和科里亞的記述來看《海難景象》。一眼就可看出,籍里柯畫的不是招來最終獲救的呼喚:那是另一種情形,雙桅帆船突然出現在木筏跟前,眾人歡天喜地。不對,這是第一次看到阿爾戈斯號在天邊出現,撩逗了半個小時。把畫和文字對照起來看,我們馬上注意到,籍里柯沒有畫那個爬到桅頂、把拉直后再拴上手帕的桶箍舉在手裡的生還者,而是畫了一個被托在桶頂上揮舞一大塊布的人。我們細想一下這個改動就能體會其妙處:現實給他一個猴兒爬桿的形象,藝術則提供了一個更立體的焦點和一條特別的垂直線。
到第七天,兩個士兵躲在最後一桶酒的後面。他們在桶上敲一個洞,用吸管吸酒喝。這兩個違紀士兵一被發現就立即按已頒布的必要的法規扔進水裡。
不管我們認定那老者在想些什麼,他在畫面上佔據的分量和那呼喚者一樣重要。這種抗衡力量提示下列推理:畫面描繪的是第一次看到阿爾戈斯號全過程的中點。那船在視線之內已經有一刻鐘,還要呆上十五分鐘。有些人認為船還在向他們駛來;有些人則不確信,等著瞧下一步變化;有些人——包括筏上最有頭腦的——知道那船正離他們而去,他們不會得救。這個人物促使我們把《海難景象》看做一幅希望受到嘲弄的圖畫。
這些是他沒畫的東西。
有一個陸軍軍官發現一個檸檬,想獨吞。眾人激烈的懇勸使他認識到自私自利的危險性。後來又發現三十個大蒜頭,引起另一番爭執。要不是除了一把軍刀,全部武器都已被扔掉,少不了又要流血了。有兩小瓶用來清潔牙齒的酒精,瓶子的主人很不情願施捨,只要在舌頭上滴上一兩滴,會產生一種愉悅的感覺,可以使口渴緩解幾秒鐘。有幾塊白蠟,放在嘴裏會覺得涼快。有一隻曾經裝過玫瑰香精的空瓶在生存者中間互相傳遞,他們吸入余香,這有一種鎮靜作用。
一八一九年七月,油畫完工。
一八一六年六月十七日,遠征艦隊出發。
5)為達到自我保護目的而集體謀殺;
一八一六年七月十七日,木筏上的倖存者獲救。
據奧拉斯·韋爾內的學生安托尼·阿爾方斯·蒙福爾報道,他作畫時心態完全平靜,身子和手臂看不出有什麼移動,只是臉上略微泛紅,表明他精神專註。他直接在白畫布上作畫,只標出一個粗略的輪廓作為依照。只要還有光亮,他就作畫不止,這種執著也是出於技術上的需要:他用的是厚重速乾的油料,這就決定了某一局部一旦開始,當天就得完成。我們知道,他把一頭略微偏紅的亞麻色鬈髮推光了,類似在門外掛一塊「請勿打擾」的提示牌。但他並不是獨處:模特、學生和朋友仍舊到他與其年輕助手路易——亞歷克西·雅馬合住的府上造訪。他用過的模特當中有一個叫德拉克洛瓦的年輕人,他擺一具死屍的姿勢,臉朝下躺著,左臂伸出。
開始是忠實于生活。畫家讀了薩維尼和科里亞的記述;他見到了這兩位作者,向他們詢問情況。他搜集了有關資料。他找到了梅杜薩號倖存的木匠,托他按原比例做了一隻木筏模型。他在模型上放置蠟人代表倖存者。他在畫室四周貼上他自己畫的斷頭殘臂,讓畫室瀰漫死的氣氛。最後的畫稿中可以辨認出薩維尼、科里亞和木匠的形象。(他們為再現自己的磨難而擺姿勢,感覺如何?)
a)沙龍評論家抱怨說,儘管他們對畫作涉及的事件還算熟悉,但沒有任何內在證據可用以確定遇難者的國籍、悲劇發生的地點和日期。這當然是點到了要害。
籍里柯接近最終畫面時,形式成為最重要的問題。他聚焦,剪裁,調整。水平線抬高降低(呼喚者如果低於水平線,整個木筏被大海包圍,格調陰暗;如果他突破水平線,這就像抬高希望)。籍里柯裁減周邊大海和天空的部分,把我們拽上木筏,不管我們喜歡與否。他把遇難者和救援船之間的距離拉大。他重新調整人物位置。一幅畫中這麼多主要人物背對觀眾,這種情況有多常見呢?
第三天是個風平浪靜的好天。他們睡覺休息,但是饑渴難忍,又加上恐怖的噩夢。筏子上現在只載著不到原先一半的人了,在水裡已經向上抬升,也算一夜叛亂帶來的意外的好處。但是,筏上的人仍舊泡在齊膝蓋深的水裡,因此只能站著睡,背靠背緊挨著擠成一堆。到第四天早上,他們發現夜裡又死了十來個同伴。屍體扔進海里,只留下一具以供解飢。那天下午四點鐘,一群飛魚從筏子上經過,不少被卡在筏子的縫隙里。那天夜裡,他們把魚調理好,但他們餓得這麼厲害,每份魚又少得可憐,很多人就在魚里摻進人肉,發現人肉經過調理也不那麼難吃了。這麼送過去,就連軍官們也開始吃了。
在這殘忍的犧牲之後,最後十五個生存者把他們的所有武器扔到水裡,只留下一把軍刀,以備需要時切割繩子或木頭用。剩下的給養只夠他們活六天。
有人認為,流傳下來的叛亂草圖很像傳統版本的最後的審判,無辜者和罪人分開,叛亂者遭到懲罰。這種喻示會造成誤會。木筏上並不是美德取勝,而是力量;也沒有什麼憐憫。這種情形的言下之意是,上帝是站在軍官一邊的。或許在那個年代,上帝是這樣的。挪亞是軍官階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