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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山嶽

六 山嶽

「我知道了。」
他們分手時,牧師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黑色護身符,護身符歷經很多個世紀之後已經磨光了。他說這是一塊瀝青,當年肯定是挪亞方舟船身的一部分,在辟邪祛禍方面有很大的價值。由於兩位女士對邁西斯山表現出如此的興趣,那麼也許……
「你說得很對,小姐。」
「這是一座神奇的山。」洛根小姐評論道。
這是故意作對,沒錯,上校想。他這已經是死期臨近,行將就木,而她還坐在那兒讀著挪亞牧師最新的小冊子。到了最後還在起勁地唱反調。弗格森上校早就放棄了弄清其中原委的努力。他最喜愛的孩子怎麼會沒繼承他得來不易的本能或者觀念?真叫人傷透腦筋。如果他本來就不喜歡她,那他把她當做輕信的低能兒也就罷了。可是,儘管這樣,儘管遭遇這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反駁,他仍然相信這世界會向前發展,相信人類會進步向上,相信迷信會被擊敗。到最後還都叫人很難理解。
「山頂有光環,」洛根小姐驚呼,「像個天使。」
阿曼達不答腔。但等到下一周,她帶上五個兄弟姐妹中的一個回到都柏林。這次,她去了圓形大廳。她在那兒盡情欣賞了籍里柯先生的畫作。畫雖然是靜止的,但在她看來,蘊含著動感、光亮和以其獨特方式表達的音樂——說真的,從某些方面看,畫中蘊含的這些東西超過了俗氣的活動畫景。她回家后如實地告訴了父親。
她們在土耳其首都待了一周,這麼點時間根本不足以使洛根小姐習慣於在吃和菜時被眾人用粗俗的眼光盯著。在這之後,兩位女士就去搭法瓦伊德伊奧斯曼尼耶公司的船,這是一家開汽船到特拉布宗的土耳其公司。船上床位很擠,洛根小姐還從來沒見過這麼髒的。第一天早上,她到甲板上去轉轉,不是一個,而是三個想獻殷勤的男人向她搭訕,個個都是鬈頭髮,散發著一股很沖鼻子的香檸檬味。打這以後,洛根小姐再也不出船艙一步了,雖然她是因為有經驗而受雇的。弗格森小姐裝做不在意這些麻煩,倒是對船上三等艙旅客的混雜喧鬧頗感興趣;她偶爾回艙發表一番評論,或者提一個問題,有心讓洛根小姐從悶悶不樂的精神狀態中振作起來。洛根小姐的僱主想知道,為什麼土耳其婦女的艙位全都安排在後甲板的左側?這種定位的背後是否有某種社會和宗教的目的?洛根小姐答不上來。她們已經把那不勒斯甩在身後很遠了,她心裏越來越不踏實。只要聞到一點點香檸檬味道,她就打顫。
她們下到岩溝里,但沒有一條溝里能找到哪怕一條小溪。看來這是一座乾旱的山,跟蘇塞克斯的白堊一樣干。然後,到稍高一點的地方,突然展現出綠色牧場和開著粉紅色小花的薔薇叢,使她們感到驚奇。她們轉過一個山嘴,來到一個小營地——三四個簡陋的帳篷,四壁和黑色篷頂都是用山羊毛編織的。突然冒出這幫遊牧民,山坡下面可以看到他們的羊群,洛根小姐略覺驚恐,但弗格森小姐卻騎著馬直奔他們而去。一個一臉兇相的男人,頭髮蓬亂得跟他自己的帳篷頂一樣,給她們端過來一隻粗糙的碗。碗里是摻了水的酸牛奶,洛根小姐有點緊張地喝下去。她們點頭微笑,又繼續上路。
「是的。」牧師微笑著,好像在鼓動女人們盡情品嘗本地佳釀,這滋味在她們遠方的家鄉肯定還無人體驗過。
院長仍舊微笑,他的態度在洛根小姐看來依然通情達理。這時,一個僕人端著一個粗糙的托盤進來,托盤上放著三隻角質酒杯。洛根小姐想這大概是阿古里山澗的水,要麼就是她們這一路上已經好多次從友善的牧羊人那裡接過的酸牛奶。可是,那僕人再轉回來時又帶來一個酒皮囊,並按照示意將囊中的酒倒入角質酒杯里。院長朝婦人們舉起自己的杯子,然後一飲而盡;隨後,他的僕人替他再續上一杯。
然後是一陣沉默。空氣寒冷乾燥,帶一股燒木頭的煙味。「他認為畫面應該移動。要配上燈光音樂,還有開放式暖爐。他認為那就是未來。」洛根小姐還是跟先前一樣,沒聽懂多少,覺得還是不答話最保險。「可是,未來不是那樣。看那月亮。月亮不需要音樂和彩色燈光。」
她們歇了一夜,太陽一出來又繼續爬山。在險峻的山勢襯托下,她們的白色陽傘顯得鮮明突出。這裏只有光禿禿的岩石;寸草不生;一切都乾燥透頂。她們簡直是在月球表面。
院長攤開兩手畫一個圈,表示周圍鄉間。
「一點不錯。」洛根小姐說,她並不完全同意。
「告訴我,做這酒的葡萄長在哪兒?」
「像甲蟲一樣?」
兩位女士騎馬上路,打著白色陽傘,遮擋上午的太陽。弗格森小姐抬頭看時,觀察到山頂周圍已開始形成雲的光環。每天都出現的奇迹,她對自己說。好幾個小時過去了,她們好像沒走多少;她們正通過一片不毛之地,滿目細沙和黃黏土,夾雜著幾顆矮小多刺的灌木。洛根小姐看到幾隻蝴蝶和許多蜥蜴,但是暗自感到失望,因為從方舟下來的動物只有這麼幾種還在此地出沒。她暗自承認,她曾傻乎乎地把這山坡想象成一種動物園。可是,動物們被告知要繼續繁衍生息。它們肯定照做了。
那院子看上去不太像修道院,更像個農莊。靠牆散亂地堆放著大袋子玉米;從附近牧場上轉悠進來的三隻羊還沒被趕走;腳下有一股腥臭味。修道院長笑著把她們請到自己的房間,實際上就是緊靠教堂外牆而建的那些小房間中的一間。在他引領她們走過那十來碼的距離時,院長好像觸摸了弗格森小姐的臂肘,算是有禮節的引路,但嚴格講來沒有必要。
「這是發展方向。」那年六月,上校自己去展出館看了告別演出之後又重複了這句話。
「那就說天國吧。天國不允許這樣,因為要記住葡萄誘使老祖宗犯下的過錯。」洛根小姐很樂意別人讀《聖經》給她聽,但不勤于自己翻閱書頁,這時表現出短暫的困惑。「醉酒,」弗格森小姐解釋說,「挪亞喝醉了。」
「是用葡萄製成的?」
咔,咔,咔,咔。嗒。咔,咔,咔,咔。嗒。聽著像時鐘在慢悠悠地亂走,時間變得神志不清。本來這倒很合適,上校思量著,但卻不是這麼回事。重要的是抓住你所知道的東西不放,堅持到底,特別是到最後。他知道不是這麼回事。這不是時間,甚至連一個遠處的時鐘也不是。
整整一天,她等著庫爾德人回來,但他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她問起來,別人告訴她,他把她帶到牧師家裡幾分鐘后就離開了這小鎮。洛根小姐對這種猶大式的行為感到既惱火又懊喪,於是就這事對亞美尼亞牧師措辭強硬地表明了自己的看法。牧師點點頭,表示願為弗格森小姐祈禱。洛根小姐接受了這種表示,但不知道在一個人們把牙齒作為還願奉獻物的地方,就這麼平平淡淡地祈禱又有多大效果。
「因為違抗了天意。因為用挪亞栽種的葡萄釀酒。因為建了教堂而又在教堂內瀆神。」洛根小姐小心翼翼地看著阿曼達·弗格森,不確信應該怎樣表達她的看法。在卑微無知的她想來,這懲罰似乎太過分了。「這是座聖山,」弗格森小姐冷冰冰地說,「挪亞方舟停靠過的山。小罪惡在這個地方就是大罪惡。」
到大阿勒山的第一道陡坡時,她們把馬系在一棵山楂樹上,把馬腳也拴好。後面她們得徒步行進了。弗格森小姐頭頂上撐著陽傘,腰帶上掛著手槍,邁著堅定正九九藏書直的步伐走在前頭;洛根小姐拎著一袋檸檬很費勁地跟在後面,因為地形變得更陡峭了;她們的庫爾德嚮導背負行李走在最後。她們要抵達雪線就得在山上過兩夜。
她們走近阿古里,那地方海拔在六千英尺以上,氣溫變得更加溫和宜人。在村莊以下三英里的地方,她們見到了挪亞老人的第一個神聖的種植園。葡萄藤剛開完花,枝葉間零零星星懸挂著顆粒很小的深綠色葡萄。一個農民放下粗笨的鋤頭,將這不請自來的一班人引見給村子的長老,後者接過她們送上的火藥,鄭重致謝,但沒有感到絲毫意外。洛根小姐有時對這類客套感覺厭煩。長老的架勢讓人覺得老是有成隊的白種女人向他送上火藥。
「我父親對甲蟲感興趣。他告訴我,如果你把一隻甲蟲放進盒子里,然後在盒蓋上敲,甲蟲會回敲,把你當成另一隻求婚的甲蟲。」
洛根小姐聽了這番奇談怪論之後掩飾住自己的驚訝,但覺得有必要追問下去:「我們為什麼要去那兒呢?」
「傳統?」
阿曼達·弗格森這會兒把書放在膝上,驚慌地看著天花板。甲蟲會給預兆。人人都知道,甲蟲發出的聲音預示年內屋裡會有人死去。這是多年傳下來的說法。她朝父親看去,看他是否還醒著。弗格森上校閉著眼,鼻子向外平穩地呼出長氣,像拉風箱似的。可是,阿曼達很了解他,疑心他可能在裝相。他就是這種樣子。他總是捉弄她。
「我知道了,」洛根小姐先是沉默,但接著就來了興緻,「那我們就可以喝那兒的葡萄酒了?」她還記著她的義大利之行。
弗格森小姐對提出的交易做了禮貌的答覆。她指出,如果真的上不了山頂,那麼,要她們相信這護身符是老祖宗方舟上的一塊瀝青就沒那麼容易了。但那亞美尼亞人卻看不出他的那兩種說法之間有什麼抵觸。說不定是一隻鳥把它帶下來的,就像鴿子銜橄欖枝一樣。或者有可能是天使帶來的。有一種古老的說法,說聖詹姆斯三次想登上邁西斯,第三次登山時有個天使告訴他這是不允許的,可那天使給了他一塊方舟上的木板。聖詹姆斯修道院就是在他接過木板的地方建的,不是嗎?
「這麼說,方舟並不是停在頂上?」
「這是我的榮幸,小姐。」他再次微笑。他似乎有所期待,即使得不到特別的謝意,至少會有一些驚訝的表示。可是,弗格森小姐站起身來,從洛根小姐手裡取過還未品嘗的酒,將兩隻杯子一併退還給僕人。她一聲不吭地離開院長的房間,一陣風似的走出院子,那架勢使得三隻羊本能地跟在她身後,然後朝山下走去。洛根小姐對牧師做了幾個意義含糊的手勢,隨後就朝她僱主去的方向追蹤而去。她們經過茂盛的杏園時一句話也不說;一個牧羊人端出一碗羊奶給她們,她們也不理睬;她們一言不發地回到村裡,弗格森小姐這才撿起刻意裝出的禮貌,問那長老是否可以立即為她們提供住宿。長老建議她們就住在他自己的屋子裡,那是阿古里最大的房子。弗格森小姐謝過他,又送他一小袋糖作為報答,糖被鄭重地收了下來。
她父親怎麼會不認上帝,不認上帝的永恆旨意及其仁慈本質?上帝創造了自然供人享用,這就是上帝旨意及其仁慈的明證。這裏面的用意並不像有些人所想的,是讓人為了自己的需要而任意掠奪自然;事實上,因為自然是神的造物,所以更需要尊重。可是,上帝又造人又造自然,把人放入自然,就像手放入手套。阿曼達經常想著田野里的果實,它們如此豐富多樣而又恰到好處地供人享用。譬如,長著能吃的果實的樹木都很好爬,比森林中的樹木要矮得多。成熟后變軟的水果,像杏、無花果或桑葚,掉下來會摔破,因此長得離地面很近;而硬果不怕掉地砸壞,像可可、胡桃或栗子,長在相當的高處。有些水果——像櫻桃和梅子——大小正好能進嘴;另一些水果——蘋果和梨——可用手抓;還有一些,像甜瓜,就更大一點,可由一家人分食。還有更大的,像南瓜,整個鄰里可以同享,而且這些較大個的果實表皮上很多都有豎直的分割線,便於切分。
洛根小姐點點頭,是出於驚愕的默認,而不是贊同。
她們一直爬到第一片積雪跟前才停步,雪覆蓋著山側一長條陰暗的凹坡。她們離頂峰有三千英尺,正好在環繞大阿勒山峰的冰檐底下。平地上的上升空氣就是在這裏變成霧氣,形成奇迹般的光環。她們頭頂上的天空開始變成明亮的綠色,已經看不到什麼藍色了。洛根小姐覺得非常冷。
她們進入了俄羅斯,在邊境哨卡僱用了一個新的嚮導,是個長鬍子的大個子庫爾德人,自稱很了解外國人的需求。弗格森小姐對他講的話在洛根小姐聽來是把俄語和土耳其語混雜在一起。洛根小姐純熟的義大利語能為她們派上用場的日子已經過去很久了;旅行開始時她還是嚮導和口譯,現在她覺得自己已經降到只是個拖累了,地位不比被打發走的嚮導和剛僱來的庫爾德人高多少。
弗格森上校對這種冒犯和執拗從容地點點頭,什麼也沒說。可是,到了三月五日,他得意洋洋地把《桑德斯新聞通訊和每日廣告》上一則新廣告指給他最寵愛的女兒看。廣告上說,布洛克先生已把他靜止畫展的門票價格往下降——顯然是被迫往下降,上校解釋說——到只有十便士。到了月底,弗格森上校又傳達消息,說圓形大廳的法國畫展因為沒有觀眾光顧而關閉,倒是馬歇爾先生們的活動畫景仍舊每天上演三場,觀眾因為開放式暖爐而感覺十分舒適。
阿曼達有五個兄弟姐妹,但因為她很小時便顯露出水彩畫方面的才能,所以被選中去看畫——至少,這是弗格森上校為了又一次放縱自己的偏袒天性而搬出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他們沒有照講好的那樣去圓形大廳,而是去了同它唱對台戲的另一個遊樂項目,那是在《桑德斯新聞通訊和每日廣告》上做了廣告的:實際上就是不想讓籍里柯先生的名畫像在倫敦那樣在都柏林大獲成功。弗格森上校帶著女兒來到展出館,觀看馬歇爾先生們的梅杜薩號法國炮艦遇難和致命木筏活動全景:前排座票一先令八便士,後座十二便士,前排兒童半票。「館內有開放式暖爐,溫暖舒適。」
弗格森小姐把這一段問答歸納起來,儘管在她的伴侶看來是多此一舉。「您給我們上的酒是用挪亞栽種的藤上的葡萄釀製的?」
那天夜裡,洛根小姐和庫爾德人輪換照看她。近乎圓滿的月亮照亮了阿曼達·弗格森躺著的山洞底面。「我父親會要求配音樂。」在某一刻,她說了這麼一句。洛根小姐微笑著附和,卻惹得她僱主不快活。「你不會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洛根小姐趕緊再一次附和。
在那天餘下的時間里,她們只走了不長的一段路,因為弗格森小姐時常要停下來休息。洛根小姐計算著她們離拴馬的地方還有多遠,結果並不令人鼓舞。快天黑時,她們走到兩個小洞穴前,弗格森小姐把小洞穴比做上帝在山的側面摁下大拇指。庫爾德人小心翼翼地進了第一個小洞穴,嗅嗅有沒有野獸氣味,然後招呼她們進去。洛根小姐鋪好床,又用了些鴉片;嚮導做了些她莫名其妙的手勢之後就不見了。一個小時后,他帶回來幾棵從岩石里拔|出|來的小灌木。他生了火;弗格森小姐躺下,喝了點水,便睡了。
「很遺憾,我對那個地方不熟,」洛https://read.99csw.com根小姐在第一次會面時這麼回答,「過了那不勒斯還很遠嗎?」
「是在阿勒山較低處的山坡上。」弗格森小姐答道,「阿古里這個名字來自兩個亞美尼亞語單詞,意思是『他種了葡萄』。挪亞在洪水過後就是回到那裡做農夫的。老祖宗親手栽下的一根葡萄藤還長得很旺盛。」
修道士的住處四周是堅實的黏土牆,灰泥屋頂靠中間一根牢固的支柱撐托著。草荐之上懸挂著某位無法辨認的聖人的粗糙畫像;院子里的臭味一直飄到這裏。在洛根小姐看來,住處簡陋得令人起敬;而在弗格森小姐眼裡則很邋遢。院長的表現也引起不同的理解:凡在洛根小姐認為是和善坦誠之處,弗格森小姐只看到狡猾諂媚。在洛根小姐看來,她的僱主也許在去阿勒山的漫長旅途中已把全部禮數耗盡,現在已經退化到麻木不仁了。院長提議兩位女士或許願意在修道院過夜,弗格森小姐一句話就回絕了;院長好客地繼續挽留,弗格森小姐則應對粗魯。
洛根小姐確實贏了最後一個小小的爭辯——不是靠言語,而是靠有力的手勢,兩瓶雪水都留給了弗格森小姐。她還收下了兩個檸檬。破曉時分,洛根小姐腰帶上掛著手槍,和嚮導一起下山。她內心感覺堅定,但不能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譬如,她想象,如果阿古里的居民地震前都不願上山,那麼,倖存下來的人現在就更不會上山了。她也許只能到更遠的村莊里去求救了。馬已不見了。庫爾德人喉嚨里發出一陣悠長的聲音,她猜想這是失望的表示。拴馬的樹還在,可馬都不見蹤影了。洛根小姐想象,大地在它們的腳下咆哮時,那些馬恐懼驚慌,奮力掙脫,拖著拴繩逃下山去。再往後,當她步履踉蹌地跟著庫爾德人走向阿古里村時,洛根小姐又想到另一種解釋:第一天早上遇見的那些好客的遊牧民把那些馬偷走了。
「那才是發展方向,」他們離開展出館時,上校激|情昂揚地說,「那些畫家可要小心他們的畫筆了。」
「我也不這樣認為。」
「可我們不知道怎麼個上法。」
「這是葡萄酒?」
洛根小姐還以為她們這次旅行雖然最終目的是虔誠祈禱,但也會有愜意的寫生機會,正是這後者最早將僱主和伴侶聯繫在一起。可是,文物古迹對阿曼達·弗格森毫無吸引力;她壓根不想去細看崇拜奧古斯都的異教聖殿和據說是為紀念叛教皇帝尤里安而立的廊柱的殘跡。至少她對自然景觀還表現出興趣。她們從特拉布宗向內陸騎去,隨時準備用狩獵鞭驅趕意料之中的狗群。她們一邊騎,一邊看著山坡上的馬海毛山羊、矮橡樹、暗黃色的葡萄藤、茂盛的蘋果園;她們聽到蚱蜢的叫聲,聽起來比英國的同類叫得更加尖銳刺耳;她們還見到了最罕見的紫紅色的日落。她們還看到田野里的玉米、鴉片和棉花;怒放的山杜鵑和黃杜鵑花;紅腿鷓鴣、戴勝鳥和藍烏鴉。在澤迦納山區,大個的紅鹿怯生生地在遠處用溫和的眼光和她們凝眸對視。
那天晚上,飯菜就擺在她們房間里一張只有琴凳那麼點大的矮桌上。給她們上的是losh,當地的薄麵包,切片冷羊肉,去殼后切成兩半的水煮蛋,還有野草莓。沒有給她們上酒,可能是因為這家的規矩如此,也有可能因為她們去修道院的情況已經報知了長老。她們喝的又是羊奶。
直到幾周之後,她從特拉布宗搭乘一條污穢的汽船,躺在船艙里透不過氣來時,她才想起,庫爾德人和她們待在一起的全部時間里,對弗格森小姐的命令都是不折不扣、畢恭畢敬地執行;再說,她無從知道最後那天夜裡他們兩個在山洞里說了些什麼。說不定弗格森小姐在關照嚮導把她同伴帶到安全的地方后就悄悄地離開。
洛根小姐考慮了一下這奇怪的問題。「是的。」她答道,因為她們在此之前見過很多次類似的事。
「從上面採下葡萄的那些藤又是誰第一個栽下的?」
「我知道了。」
「是啊。」
他們沒達成交易便分手了。洛根小姐因為上帝對尼科迪默斯講的一番話而難為情,於是轉而想那瀝青:畫家不就是用這種材料把畫中的陰影部分塗黑嗎?弗格森小姐則不同,她只是為這事發火:第一是衝著恣意亂改經文的釋義;第二是因為那牧師厚顏無恥的經商行為。她還沒領教過東方的教士,他們不但縱容對人齒魔力的迷信,甚至自己還從事假冒宗教文物的交易。太可怕了。他們要因此受到懲罰。這是毫無疑問的。洛根小姐憂心忡忡地注視著她的僱主。
「這是求愛」,他突然說,「不是別的。」阿曼達凝視天花板的目光被突然打斷,她噙滿淚水的雙眼向他看去。「這是報死竊蠹的求愛叫聲,看在上帝的分上,孩子。就這麼簡單。把這些小東西放一個到盒子里,用鉛筆在桌上敲,它的表現就跟這一模一樣。它以為你是雌的,用它的頭頂撞盒子,想靠到你那兒。說起這個,我那時叫你嫁給那個中尉,你為什麼不幹?就是該死的跟我對著干。」他把手伸過來,抓住她的手。
他們走了兩天才到達有人住的地方。在西南面的一個山村裡,嚮導把她送到一個法語還說得過去的亞美尼亞牧師家裡。她說需要組織一支急救隊趕回大阿勒山,牧師回答說,庫爾德人這會兒肯定正在組織救援。從他的舉止可以看出,他可能並不完全相信她已經差不多爬上邁西斯的說法,因為農民和神職人員都知道那山是上不去的。
凡是阿曼達在這世界上找到神的旨意、仁慈的秩序和嚴明的正義的地方,她父親只看到混亂、危險和邪惡。但他們卻在審視同一個世界。他們為很多事情爭辯,阿曼達有一次在爭辯中要他想想弗格森一家和睦相處的家庭氣氛,要他斷言這是否也是混亂、危險和邪惡的結果。弗格森上校很不忍心告訴他女兒,人類家庭起源於促使甲蟲用頭頂撞盒子四壁的同樣的本能。因此,他只回答,他認為弗格森一家只是意外幸福的家庭。他女兒反駁說,這世上有這麼多意外幸福的家庭,不可能都是偶然的。
阿曼達不但為父親哀慟,還為他本體論的狀態憂慮。他死不承認神的旨意——就是死到臨頭還濫用上帝的稱呼。這是否意味著,他這會兒已被發配到黑暗的外部世界,到某個陰冷的沒有暖爐供暖的地方?弗格森小姐知道,上帝是公正的,但也富於憐憫。按上帝訓誡行事的人將不折不扣地按照律法審判,而黑暗叢林中從不知光明為何物的愚昧野蠻人會得到寬大處理和第二次機會。但是,這類愚昧野蠻人是否也包括都柏林以外冷冰冰正方形屋子裡的居住者呢?不信上帝的人一輩子忍受著害怕死後被人遺忘的痛苦還不夠,是否會因為否認上帝而要痛上加痛?弗格森小姐害怕事情可能是這樣。
「啊,」臨了他說,「幾年前有傳言說某個俄國人最後爬到了山頂。」
「那可遠著呢。」
「帕羅特,」弗格森小姐一臉嚴肅地答道,「我想不是俄國人。弗里德里克·帕羅特博士。多帕特大學的教授。」
可是,他女兒不回答,還是read.99csw.com淚水盈眶,頭頂上咔嗒聲繼續響著。弗格森上校不到年底便下葬了。做出診斷的醫生和預兆死期的甲蟲這一回總算是不謀而合了。
在都柏林以外三英里,一座冷冰冰的正方形房子里,弗格森上校躺在冷冰冰的正方形卧室里,聽著頭頂上的滴答聲。這是一八三七年十一月一個無風的夜晚,時間已到凌晨一點。他的女兒阿曼達坐在他的床邊,從側面看,身板挺直,嘴唇噘起,讀著什麼教義經文。在她身旁,蠟燭的火苗紋絲不動,這比起那個名字後面跟著學位字母、頭上冒汗的傻瓜大夫更能說明上校的心臟情況。
公元一八四〇年六月二十日上午,她們從阿古里村出發,只有她們的庫爾德嚮導一人陪同。長老遺憾地向她們說明村民們都相信這山是神聖的,誰都不應該上到比聖詹姆斯修道院更高的地方去。他自己也和村民們一樣相信。他不想勸阻她們上山,但他卻堅持要借給弗格森小姐一支手槍。她把手槍掛在腰帶上,雖然她不打算用它,也不知道怎麼用。洛根小姐提著一小袋檸檬,這也是按吩咐行事。
弗格森小姐站起身來,精神抖擻地開始繼續向上攀登。
聖詹姆斯修道院全被震毀了,他們經過時沒有停步。等他們接近阿古里村的廢墟時,庫爾德人示意讓洛根小姐等著他,他自己到村裡去察看。二十分鐘后,他返回來,搖搖頭,這是到處都通用的示意動作。他們繞過殘垣斷壁,洛根小姐不由自主地暗自思忖,地震讓所有的居民喪生,但葡萄樹卻安然無恙,而後者——如果相信弗格森小姐說的——正是使他們受到誘惑和懲罰的根源。
洛根小姐噤若寒蟬;她只是尾隨她的僱主,後者正順著一道岩溝向前奮力攀登。爬到頂后,弗格森小姐等著她,然後調轉身來對她說:「你以為上帝會像倫敦的大法官一樣。你以為會有長篇演講來解釋一通。此山之神就是當年在整個世界中只救出挪亞和他一家的那個上帝。記住這一點。」
她在挪亞的山上幹什麼?跟著一個由朝聖者變成的狂熱分子,還有一個她沒法與之交談的大鬍子農民,而她們腳下的岩石在轟鳴,就像她們路上帶的討好當地首領的火藥爆炸了一般。一切都在催促她們下山,而她們卻仍舊往上爬。地面剛開始晃動時,她以為那庫爾德人會拔腿逃跑,但他還是和她們待在一塊。說不定他是想等她們睡了再割她們的喉嚨。
咔,咔,咔,咔。嗒。弗格森上校原是假睡,現在變得更加煩躁不安。真見鬼,他想,這死的事情也沒那麼容易。他們就是不讓你好好死,反正是不按你自己的意願死。你只有照別人的意思死,這可真沒勁,儘管你可能喜歡他們。他睜開眼睛,準備在他們共同生活中第幾百次糾正他的女兒。
「我們不去救援倖存者?」洛根小姐迷惑不解地問。
「為了超度我父親的亡靈。那座山上有一個修道院。」
夜幕降臨時,弗格森小姐叫她的伴侶到洞穴外面去,她有話要跟嚮導說。這好像是多此一舉,因為洛根小姐一點不懂土耳其語、俄語、庫爾德語,或者他們兩個交談時用的隨便什麼混合語言;但她還是按吩咐做了。她站到外面,抬頭看一輪乳白色的明月,害怕蝙蝠之類的會飛到她的頭髮里。
洛根小姐還回想起弗格森小姐的跌跤。她們正通過碎石坡,有很多鬆散的石頭,不容易站住腳。可是,在那一刻,他們走過的山坡肯定是比較平緩的,她的僱主摔倒時實際上是站在一塊平坦的岩石上。這是一座有磁性的山,指南針在這裏用不起來,所以很容易迷失方向。不對,不是這個原因。她在迴避的問題是,弗格森小姐會不會是自己一頭栽下去,為了達到或證實她想達到或證實的什麼目的。她們第一次站在這光環圍繞的山前時,弗格森小姐講過,凡事都有兩種解釋,每種解釋都要藉助于信仰,給我們自由意志就是為了讓我們在兩者之間選擇。以後的許多年裡,洛根小姐對這道難題百思不得其解。
在某種程度上,阿曼達想,問題全在你怎麼看這些事情。她父親把配上彩色燈光和顫音伴奏的俗氣的幻影模擬看成是海難大悲劇的真實寫照;而在她看來,用顏料在畫布上點綴出來的簡單靜止的畫面最真切地反映了現實。主要問題還在於信仰。在他們去看活動畫景的幾周之後,她父親有一天和她在相鄰的F勛爵莊園里彎彎曲曲的湖上泛舟。他腦子裡聯想起什麼來,於是就責怪她不該對挪亞方舟信以為真,他用諷刺的口氣稱挪亞方舟為洪水之謎。阿曼達並不因為受了指責而難過。她反問父親是否相信布洛克先生在倫敦皮卡迪利埃及廳里展出的野生動物標本的真實性。上校在吃驚之餘回答說,他當然相信。他女兒聽了表現出帶幾分幽默的驚訝。她相信上帝的旨意是真實的,幾千年來人們誦讀的《聖經》里所記述的也是真實的;而他信以為真的是《桑德斯新聞通訊和每日廣告》裏面講的東西,這些東西不到第二天早上就被人們忘了。她帶著毫不減弱但又全是多餘的嘲諷眼神說,她一定要弄明白,他們兩個當中是誰更加輕信?
弗格森小姐呷了一口。接著,她向院長連連發問,使得洛根小姐極度不安。因為還要等著嚮導翻譯,感覺就更糟糕。
洛根小姐聽了這番話內心非常不安。弗格森小姐是把摧毀阿古里村莊的地震比做那場大水?她是把兩個白種女人和一個庫爾德人得救跟挪亞一家得救相提並論?在準備這次旅行時,有人告訴她們,磁鐵指南針在這樣的山上沒有用處,因為山上的岩石含鐵質。有一點似乎很清楚,在這裏,即使有指南針,你也會因其他原因而迷失方向。
她醒來后說自己很虛弱,還說她身上骨頭僵硬。她既沒有力氣,也沒有胃口。她們在洞穴里挨了一天,指望到第二天早上弗格森小姐的身體狀況會好起來。洛根小姐開始回想自她們上山以後她的僱主身上發生的變化。她們到這兒來的目的本是為了超度弗格森上校的亡靈。可是她們到現在還沒做過祈禱;阿曼達·弗格森看來還在跟她的父親爭辯;而她熱衷於讚美的上帝聽起來不像是會輕易饒恕上校頑固對抗光明的罪孽。弗格森小姐是不是認識到,或至少是斷定,她父親的靈魂已無可挽救,被放逐,被詛咒了?這是否就是已經發生的情況?
「你講得不錯,」弗格森小姐答道,還略點了一下頭,「像我父親那樣的人就不這麼想了。他們會對我們說,這類比喻都是吹牛。他們真的就這麼說。」她噘嘴微笑,洛根小姐用疑問的眼神引她繼續往下說。「他們會解釋說,由雲構成的光環完全是自然現象。夜裡和黎明以後的幾個小時里,山頂一直可以看得很清楚,但是,早晨太陽一曬,平原溫度升高,熱空氣向上升到一定高度變成蒸汽。一天結束后,一切又冷下來,光環就消失了。這些都是很平常的……科學。」她用不買賬的口氣強調了最後一個詞。
等他們到她跟前時,她在微笑,顯然並不在意流血。洛根小姐不願讓庫爾德人替弗格森小姐包紮;她接過他用自己的襯衫扯成的布條包紮傷口,但又堅持要他轉過身去。差不多半個小時以後,他們兩個讓他們的僱主站了起來,於是他們又上了路。弗格森小姐倚在嚮導的臂上,有一種不同於往常的滿不在乎的神情,好像是讓人帶著看一處大教堂或者一個動物園。
「懲罰?」
「《聖經》里沒這麼說。」
弗格https://read.99csw.com森小姐接著說:「登上方舟停靠過的山頂的第一個旅行者的名字正好是一種動物的名字,在我看來這是合情合理的。這毫無疑問是上帝為我們大家所做的宏偉安排的一部分。」
「阿古里的僧人可以吃葡萄,但不能用它釀酒。」
洛根小姐答應隨主人去土耳其的亞洲地區旅行時,她低估了弗格森小姐的頑固。不告而別的趕騾人、宰客騙錢的旅店主人,還有心術不正的海關官員都同樣領教了她那百折不撓的意志。洛根小姐記不清她們的行李被扣押了多少次,也記不清她們有多少次被告知她們已經搞到手的許可證還不夠,還要有buyurulda,即特別通行證;但是,弗格森小姐在一個嚮導(這嚮導剛開始有一點自己的獨立見解就早早地被打發了)的幫助下軟磨硬爭,終於取勝。她願意不厭其煩地以當地的方式來談論事情;譬如,和房東一起坐下來,回答這樣的一些問題,如英格蘭是不是比倫敦小,二者中哪一個屬於法國,土耳其海軍比英法俄三國海軍加在一起還要大多少,等等。
「在你之前,別人也有過這種想法,」弗格森小姐顯然是沒好氣地說,「馬可·波羅堅持說山的形狀像個立方體,這樣當然就好解釋了。我父親要是關注這件事的話,他多半會贊同馬可·波羅的說法。可是,我們可以看出不是這麼回事。那些登上大阿勒山頂的人告訴我們說,下面緊挨著山頂有一個坡面平緩的山谷。它的大小,」她詳細解釋,似乎不這樣,洛根小姐就聽不懂,「差不多是倫敦格林公園的一半。在這裏登岸,既自然又安全。」
「按你的判斷,那是自然的好客姿態嗎?」阿曼達·弗格森突然問道。
「毫無疑問。」大使附和著說,掉過眼來看洛根小姐,想從她這裏找到一點有關她僱主品性的線索。「毫無疑問。」
「我們要上山。罪惡必須用水來清洗。世界的罪惡是用洪水來清洗的。那修道士犯下的是雙重褻瀆罪。我們要用聖山上的雪灌滿我們的瓶子。我們來尋找的挪亞葡萄純汁已經被玷污。我們只好帶凈化水回去。只有這樣才算沒有白跑一趟。」
弗格森小姐則還是那副一本正經、幹練麻利的老樣子。安排是這樣的,下午晚些時候帶她們去聖詹姆斯修道院;當晚她們在村裡留宿,第二天再回到教堂做禮拜。
「那兒還長著一棵古柳樹,是從挪亞方舟的一塊木板上長出來的。」
「你們把我移到能讓我看到月亮的地方。」他們輕輕地抬起她,好像她是個老太太,把她放在比較靠近洞口的地方。「明天你們天一亮就動身。你們回來不回來都不要緊。」洛根小姐點點頭。她不爭辯,因為她知道自己爭不過;她不哭,因為她知道那樣會受到斥責。「我會記起《聖經》,等待上帝的旨意。在這座山上,上帝的旨意是再明白不過了。我想不出還能從哪個更幸福的地方被召去見上帝了。」
洛根小姐不完全明白她僱主的心境。這麼遠道而來是為了超度她的父親,而她現在倒似乎老在跟他的陰影爭辯。
那一天,她們遇到一個亞美尼亞牧師。他告訴她們,她們正要去的那座山還從沒有人爬上去過,而且永遠也不會有人爬上去。當弗格森小姐彬彬有禮地提出帕羅特博士的名字時,牧師斷定是她弄錯了。說不定她是把邁西斯——他這麼叫大阿勒山——和南邊遠處一座土耳其人稱為西潘達的火山搞混了。挪亞方舟在到達最終停靠處之前曾經撞上西潘達山頂,把山上的頂蓋撞開,地球內部的火焰便冒了出來。他知道,人可以爬上那座山,但爬不上邁西斯。基督徒和穆斯林在別的方面都可以有分歧,在這一點上卻看法一致,而且,牧師接著說,《聖經》里不也是這樣講的嗎?她們面前的這座山是人類的出生地;他雖然以討好的一笑為自己提及這麼不文雅的話題表示歉意,但還是向兩位女士介紹了救世主對尼科迪默斯一番話的威力,那一番話講的是,人不能第二次進娘胎再出生一次。
於是就這麼定了。她們要在春天出發,好躲過後面幾個季節中爆發瘧疾的危險。每人要帶一個攜帶型床架、一個充氣床墊和一個枕頭;她們還要帶一點奧克斯利姜精、一點上等鴉片、奎寧和沸騰散,攜帶型墨水台、火柴盒和德國火絨,遮陽傘和夜裡防止胃痙攣的法蘭絨腹帶。她們經過商量之後決定不帶攜帶型坐浴器和連續式咖啡壺。但是,在她們認為必不可少的東西中包括一對頂端包鐵的手杖、折刀、遇上狗群可以用來驅趕的粗壯的狩獵鞭,還有一盞警察用的小提燈,因為有人警告她們,土耳其紙燈碰到颶風就派不上用場了。她們帶了雨衣和厚大衣,料定瑪麗·沃特麗·蒙塔古夫人夢中的常年日照對小人物旅行者來說是難以企及的。洛根小姐知道,土耳其農民最喜歡別人送火藥,而上等階級則想要書寫紙。還有人告訴她,平常那種指南針盒會討穆斯林的喜歡,因為可以指出禮拜的朝向;可是,弗格森小姐不願幫助異教徒的荒謬崇拜。最後,兩位婦人往行李中塞進兩個小玻璃瓶,打算將挪亞葡萄園裡的果實榨成汁后灌進瓶里。
「我們的老祖宗,老前輩,萬人之父,挪亞。」
第二天,她們越過一片一望無際的平原,到處長滿蘆葦和茅草,只有成群的鴇和庫爾德部落的黑帳篷使她們稍覺輕鬆。她們在一個小村子里過夜,那兒乘車到山腳還要一天的路程。吃了一餐乳酪和格克猜河的腌馬蘇大麻哈魚之後,兩個女人站在散發著杏香味的夜色中遙看挪亞的山嶽。她們面前的山脈有兩個各自獨立的高峰:大阿勒山有魁梧的身軀,寬厚的肩膀,像是帶扶壁的穹頂;而小阿勒山則要低將近四千英尺,呈雅緻的錐形,側面平滑整齊。弗格森小姐認為,如果把這兩座阿勒山不同的形狀和高度看做人類兩性最原始區別的體現,不能算是牽強附會。她沒把這種想法告訴洛根小姐,後者對超自然現象一直持漠然態度,令人沮喪。
他們三個往高加索進發,一路驚起成群的鵜鶘,它們在地上時相貌很不起眼,一飛上天就奇迹般的變了樣。弗格森小姐因埃爾祖魯姆那件事引起的惱火開始平息。過了阿拉蓋茨山東面的山嘴以後,大阿勒山寬廣的身軀慢慢展現在眼前,他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頂峰看不到,它被籠罩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白雲之中。
就像那次他帶她去都柏林,那是一八二一年二月里狂風大作的一天。阿曼達十七歲,到哪兒都帶著寫生簿,就像她現在總帶著教義小冊子。那一段時間里,她很激動,因為看到有關倫敦皮卡迪利布洛克埃及廳展出籍里柯先生名畫的報道,說那幅畫長二十四英尺,寬十八英尺,描繪在木筏上的法國炮艦梅杜薩號倖存的船員。門票一先令,說明書六便士,已有五萬觀眾掏錢去看這幅新的外國藝術傑作,同時還展出布洛克先生收藏的洋洋二萬五千件化石和他的野獸標本等永久性展品。現在,畫作已到了都柏林,在圓形大廳展出:門票一先令八便士,說明書五https://read.99csw.com便士。
「我們要上山。」弗格森小姐說。
似乎是為了證實她的思想平庸無奇,洛根小姐這時說她從小就納悶那方舟怎麼能停在山頂上。是不是山尖冒出水面,扎穿龍骨,從而把船扦住了?因為如果不是這樣,洪水退走之後,方舟怎麼沒有一頭栽下山去?
修道院位於一條大峽谷底部的阿古里山澗一側,那條大峽谷差不多一直延伸到山的最頂端。這是一所十字形的教堂,建材用的是岩漿硬化形成的石塊。靠側牆蓋著各式各樣的小房間,像母豬身邊一窩豬崽。她們一行走進院子時,一個中年牧師正站著等她們,身後高聳著聖詹姆斯教堂的穹頂。他身穿帶有尖角風帽的藍色嗶嘰便袍;鬍子很長,已見花白;腳上穿著波斯羊毛襪和普通便鞋。他一手拿著念珠,另一手摺在胸前做出歡迎姿態。洛根小姐不知受什麼東西驅使,想在挪亞教堂的牧師跟前下跪,但因礙於弗格森小姐在場且頗不以為然,所以只好作罷,後者把一大類宗教行為斥為「天主教式的」。
圓形大廳展出的只是用顏料畫成的二十四英尺長、十八英尺寬的靜止畫面,而他們在這裏看到的卻是將近一萬平方英尺的活動畫布。在他們眼前,一幅巨大的畫面,或者一系列畫面逐漸展現:不只是一個場面,而是整個海難過程在他們面前通過。一幕接一幕,彩色燈光同時打在展開的畫布上,管弦樂隊伴奏烘託事件的戲劇色彩。觀眾時常因受到景觀的感染而鼓掌,弗格森上校在演到特別精彩之處會用肘重重地推一下女兒。到第六場,木筏上那些可憐的法國佬差不多是按照籍里柯先生最早描繪的那種姿態出現。可是,弗格森上校評論說,把他們的悲慘處境用活動的畫面和彩色燈光加以表現,還有音樂伴奏,這樣要壯觀得多了,他還多此一舉地向女兒點明那配樂是《亨利萬歲!》。
洛根小姐知道還是不要搭腔為妙,更不會為和善的院長說好話。她記得她們造訪時的情景使她們失去了一次機會去細看從挪亞方舟的木板上長出的古柳樹。
大使歪過頭點一下,好像對本地的事比他懂得還多是有失禮數的。
兩個瓶子灌滿雪以後交給嚮導保管。直到後來,洛根小姐還會去想象她們往山下走時她僱主臉上那出奇的恬靜及其從容的儀態;她一副近乎做作的滿足的神情。她們還沒有走上幾百碼——庫爾德人打頭,洛根小姐殿後,正通過一段很難走的碎石坡,要說下坡危險還不如說是很費勁,突然,弗格森小姐摔倒了。她向前傾並往一側倒下,順坡滑了十來碼才被庫爾德人拉住。洛根小姐停住腳步,開始是出於驚訝,因為看起來,弗格森小姐居然在一小段本不應有什麼危險的堅實的岩石上失足了。
「那是被禁止的,」弗格森小姐答道,「傳統不允許這樣。」
她的僱主糾正了她。「這是一座神聖的山。」她不耐煩地嘆口氣。「什麼事情看起來都有兩種解釋。這就是給我們自由意志的道理,為了讓我們選擇正確的解釋。我父親不明白,他的種種解釋跟我的一樣,都是基於信仰。他的信仰是什麼都不信。在他看來,一切都是水蒸氣、雲、上升氣流。但又是誰創造了水蒸氣,誰創造了天?誰在所有的山嶽中唯獨讓挪亞的山上每天都有雲的光環熠熠生輝?」
那是在一八三九年的秋天,經過長時間考慮,阿曼達·弗格森向洛根小姐提議長途旅行去阿古里。洛根小姐是個精力充沛、看起來講求實際的女人,比弗格森小姐大十歲。她一直很喜歡上校,但從未有半點失檢之處。更要緊的是,早幾年前她在受雇於查爾斯·B勛爵時曾去過義大利。
「一個也不會有的。」她的僱主答道,並用尖刻的語氣加上一句:「這是他們早該料到的懲罰。」
她們艱苦攀登了一下午,快到七點鐘時,天上呈現柔和的杏紅色,她們在一塊懸岩上歇腳。開始,她們辨不清那是什麼聲音,或者那聲音有什麼意義。她們只感到有一種沉悶的轟隆聲,一種岩石的轟鳴,但搞不清這聲音來自哪裡,是上面還是下面。接著,她們腳下的大地開始晃動,又傳來打雷般的聲音——是一種壓抑在內部的可怕的雷聲,像遠古的地神要掙脫地底的幽禁而發出的咆哮。洛根小姐恐懼地看了她僱主一眼。阿曼達·弗格森正用望遠鏡對著聖詹姆斯修道院觀望,臉上帶著故作莊重的喜悅表情,使她的伴侶為之震驚。洛根小姐近視,因此是通過弗格森小姐的臉部表情來掌握正在發生的事情,而不是通過自己的觀察。等到望遠鏡終於傳到她手裡,她才看真切,修道院教堂和她們當天早上剛離開的小村莊的所有房頂牆壁都叫劇烈的震蕩摧垮了。
「這是褻瀆,」弗格森小姐臨了說道,「褻瀆神明。在挪亞的山上。他過著農民一樣的日子。他邀女人們和他住在一起。他用老祖宗的葡萄釀酒。這是褻瀆。」
「我認為應該去。」
「我不認為他們的舉止像甲蟲。」洛根小姐說,同時謹慎地以她說話的音調表明這隻是她的個人意見,絕沒有任何貶低弗格森上校的意思。
在埃爾祖魯姆,洛根小姐說服她的僱主去了基督教堂。這一開始算是個讓人愉快的主意,因為弗格森小姐在墳地里發現了凱爾特風格的墓碑和十字架,由此聯想起她愛爾蘭故鄉的墓碑和十字架,她那張畢恭畢敬的臉上掠過一絲讚許的微笑。可是,這種意料之外的寬和心境並不長久。離開教堂時,兩位女士注意到一個年輕農婦朝大門邊上的縫隙里放進一件還願物。看得出來,那是一顆人的牙齒,毫無疑問是她自己的牙齒。再仔細一看,發現那縫隙里填滿了發黃的門牙和年代已久的磨牙。弗格森小姐就民間迷信和教士責任發表了自己措辭強硬的意見。她認為,對那些發布上帝旨意的人,應該按照上帝的旨意來審判,如果發現有欠缺,應該得到更加嚴厲的懲罰。
咔,咔,咔,咔。嗒。頭頂上的咔嗒聲還在繼續。四五下咔咔響聲,靜一下,然後是一聲較輕的回應。上校看得出來,那響聲分散了阿曼達讀小冊子的注意力,但她不露聲色。說起來很簡單,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跟她密切相處,這種事情他看得出來。他看得出來,她不是真的在埋頭讀亞伯拉罕牧師的書。要說他能看得出來,他對她這麼了如指掌,這都是她的不是。當年那個他永遠想不起叫什麼的中尉向她求婚時,他叫她離家嫁人。為那事她也爭辯過。她說,她愛她父親超過那個穿軍服的求婚者。他回答她,這個理由站不住腳,不管怎麼說,他只會到死還拖累她。她哭了,說他不應該這樣講話。但是,他是對的,不是嗎?他肯定是對的,不是嗎?
「我父親會說,這隻是一種動物式的討好,用以平息陌生人的怒氣。這種想法在他就跟一條教規一樣。它會說,那些遊牧民就像甲蟲一樣。」
她們搭乘政府的蒸汽郵船從法爾默思坐到馬賽,後面就只有坐法國船了。五月初,她們在君士坦丁堡受到英國大使的接見。在弗格森小姐解釋她們此行的去向和目的時,外交官仔細打量了她:剛步入中年的女人,深顏色頭髮,向外突出的黑眼睛,相當飽滿、略微泛紅的臉頰使她的嘴唇向前噘起。但她毫無輕佻之處:她的自然表情看起來是拘謹和自信的混合,這種表情讓大使變得冷淡起來。他大致聽懂了她說的意思,但從沒有集中注意力聽她講話。
「單單新奇並不說明有價值。」他女兒答道,那口氣在她這小小年紀有些自命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