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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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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寫起所謂愛情詩之類的東西。還收集成冊,叫做《大情人聖瓦倫丁世界愛情詩大全》之類的。還有情書,也收集成冊,叫做《金鵝毛筆情書寶庫》(可以郵購)。可是,沒有一種樣式可以冠以愛情散文的名稱。聽著就不對勁,簡直就自相矛盾。《愛情散文:苦幹家手冊》。要到木工專業書櫃去找。
她是我的世界的中心。亞美尼亞人認為阿勒山是世界的中心;但這座山被三個大帝國瓜分,亞美尼亞人最後一點也不剩,所以,我就不繼續打這個比方了。我愛你。我又在家了,這些詞語沒有模仿的回聲了。Je t'aime.Ti amo(加上蘇打)。如果你不善言談,沒有讚美語言,你可以這麼做:兩手在手腕處交叉,手掌朝向你自己;手腕交叉置於心上(反正是你的胸部中央);然後將雙手向外移動一小段距離,兩手張開朝向你的愛的對象。這就跟演說一樣雄辯。再想象表達柔情蜜意的各種可能的調整變換,可以用來表達細微感情的方式包括吻指關節,對合手掌,擺弄指尖,指尖上的螺紋刻有我們的個性標誌。
一四九三那一年,
我們是不是就該這樣來想那愛情?愛情並不是來幫助我們生存,就像印第安人行竊不是為了生存一樣。但它賦予我們個性,賦予我們目的。如果把那些印第安人熱衷的小偷小摸給去掉,他們就沒那麼容易定義自己了。那麼,這是否就是一種胡亂突變?我們種族繁衍並不需要它;實際上,它對有序的文明起妨礙作用。如果我們不用為愛情操心,性|欲就會簡單得多。婚姻就會更加直截了當——說不定還更加持久。如果我們不為愛情而折騰,不為其來臨而狂喜,不為其離去而恐懼。
別把我的意思搞錯。我不是在推崇一種形式的愛,貶低另一種形式的愛。我不知道審慎的愛和草率的愛哪一種更好些,富有的愛和一文不名的愛哪一種更可靠,異性的愛和同性的愛哪一種更性感,婚內的愛和婚外的愛哪一種更強烈。我可能很想開導你們,但這不是諮詢專欄。我沒法告訴你,你是否處在戀愛之中。如果你要問,那你多半就不是在戀愛,我只有這點可以奉告(就連這點都會出錯)。我沒法告訴你該愛誰,或者怎麼愛:那一類學校課程雖然也講「怎麼去愛」,但同樣也講「怎麼不去愛」(就像創作——你沒法教他們怎樣寫或者寫什麼,只能給予有益的指點,指出他們寫錯的地方,節省他們的時間)。可是,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要愛。因為世界歷史——它只會停在愛的半房前,將它夷為碎石瓦礫——沒有愛便會陷入荒誕。世界歷史若沒有愛就變得自高自大,野蠻殘忍。我們的隨機突變因為並非不可或缺而變得至關重要。愛情不會改變世界歷史(有關克婁巴特拉的鼻子的那些胡扯地地道道是情感論者的一套),但可以做一些重要得多的事情:教我們勇敢地面對歷史,不理會它神氣活現的趾高氣揚。我不買你的賬,愛情說,對不起,你沒什麼了不起的,要說你穿的這身制服可真傻冒。當然,我們戀愛並不是為了幫助解決這世界的自我中心問題;但這卻是愛情比較靠得住的效用之一。
一張相片在一盤液體中顯影。在此之前,這隻是一張空白相紙,密封在不透光線的袋子里;現在它具有了功能、影像、確定性。我們趕緊把相片滑入定影盤中,固定住那個清晰而又脆弱的瞬間,使那影像更加結實,不易剝落,至少維持它幾年。可是,如果你把相片擲入定影液,而藥劑不起作用,又會怎麼樣呢?這一進程,你感覺到的這種愛的動態,就不會固定下來。你有沒有見過相片一直不停地顯影,直到它整個表面變黑,那精彩的瞬間全被抹煞?
後來,我認清了我所認為的愛情到底是什麼。我們把它當做一種活力。我的愛情促使她幸福;她的愛情促使我幸福:這還能有錯?就是錯了;這樣就造成一種錯誤的觀念模式。這就寓意著,愛情是一根魔杖,能解開錯綜複雜的死結,能讓大禮帽里填滿手帕,能在空中變出翩翩的白鴿。但是,這種模式不是來自魔術!而是來自粒子物理。我的愛情沒有,也無法使她幸福;我的愛情只能釋放出她內心感受幸福的能力。這下事情好像就比較好懂了。為什麼我不能使她幸福,為什麼她不能使我幸福?很簡單:你期待的原子反應沒有發生,你用來轟擊粒子的射線的波長搞錯了。
我們對愛情一定要精確。啊,你是要具體描述,對吧?她的腿是什麼樣子,她的乳|房,她的嘴唇,頭髮又是什麼顏色?(哦,對不起。)不對,對愛情要精確的意思是體貼人心,關照它的脈動,它的定數,它的真情,它的力量——以及它的缺陷。死後心臟就變成金字塔形狀(這一直是世界奇迹之一);但即使是活著的時候,心臟也從來就不是心形的。
那麼,愛情是不是一種和平年代冒出來的奢侈品,如同絎縫棉被?令人愉悅,複雜,但又無關緊要?一種偶然演變,通過文化而得以加強,正巧攤上愛情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我有時會這麼認為。在美國西北邊遠地區曾經有一個印第安人部落(我不是在杜撰),他們過著一種特別悠閑的生活。他們與世隔絕,不用擔心敵人來犯,他們耕種的土地無比肥沃。他們只要朝背後扔一顆乾癟的豆子,地里就躥出一棵植株,豆莢便雨點般向他們傾瀉。他們健康,知足,沒有滋生任何互相殘殺的興趣。因此,他們手頭有的是時間。毫無疑問,他們精通懶惰社會的種種專長;毫無疑問,他們的編籃工藝是洛可可式的,他們的性|愛技巧具有更高的體操水平,他們用搗碎的葉子誘人麻木昏睡,效果越來越好。我們對他們這些方面的生活並不了解,但我們確實知道他們把富裕的空閑時間主要用來幹什麼。他們你偷我,我偷你。他們樂此不疲,而且非常拿手。當他們搖搖晃晃走出帳篷時,又迎來太平洋晴空萬里的一天,他們會呼吸著甜蜜的空氣,互問前一天夜裡搞些什麼名堂。回答一般是難為情地供認——或者得意地誇耀——行竊。老紅臉的毯子又叫小灰狼給偷去了。你有沒有這樣?他正朝這兒來,這小灰狼。你又搞了什麼鬼?我?哦,我只是把圖騰柱頂上的眉毛給扒走了。唉,又是這玩意兒。真沒勁。
夫妻相愛,但並不幸福。我們的結論是什麼呢?說他們中有一個不是真正愛另一個;說他們相愛只到一定程度,還不充分?我不同意這個真正;我不同意這個充分。我一生已愛過兩次(這在我看來夠多的了),一次幸福,一次不幸福。正是那次不幸福的愛給了我最多有關愛情實質的啟示——但不是在當時,而是在很多年之後。日期和細節——你看這怎麼好就怎麼往裡加。我那時在戀愛,愛了很長時間,好多年。起初,我無所顧忌,盡情快樂,帶著一股自我陶醉的牛氣;但大部分時間里,我還是read.99csw.com不幸福,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為此百般煩惱。我愛她還不充分?我知道我愛得很充分——為了她我捨棄了自己未來的一半。她愛我還不充分?我知道她愛得很充分——為了我犧牲了她過去的一半。我們相依為命許多年,為我們發明的公式不靈驗而煩惱。相愛並不帶來幸福。我們卻頑固堅持相愛會帶來幸福。
我喜歡這種年代日期。讓我們慶祝一四九三,而不是一四九二;慶祝回返,而不是發現。一四九三年發生了什麼?當然是可想而知的榮耀,皇室的褒獎,哥倫布盾牌上的紋章晉級。但還有這麼一件事。出發前曾經許諾,第一個看到新大陸的人可以得到一萬個金幣的獎賞。本來一個普通水手贏得了這份賞金,但等到船隊返回之後,哥倫布卻自己領了賞金(鴿子還在把烏鴉排擠在歷史之外)。那個水手失望之下去了摩洛哥,據說他在那兒成了一個叛逆者。一四九三是個有意思的年份。
但是,愛情不是原子彈,我們還是做一個更平常的比喻。我正在密歇根一個朋友家裡寫這些。這是一個普通的美國住宅,裏面有靠技術才能發明出來的各種玩藝(獨缺製造幸福的玩藝)。他昨天駕車把我從底特律機場接到這裏。我們轉進房前車道時,他把手伸進手套袋裡去取遙控器,熟練地按一下,車庫門就翻卷上去。我建議的就是這種模式。你快進家門了——或者以為是這樣,快到車庫時,你試著做例行的魔術。一樣也不動;門還是關著。你再來一次。還是一樣不動。你坐在車道里,發動機還開著,開始時納悶,然後是焦急,再往下因為想不通而發火;你坐在那裡幾個星期,幾個月,年復一年,等著門打開。但你身在一輛錯誤的車裡,停在錯誤的車庫前,等在錯誤的住宅外面。這麼多的麻煩當中有一項是:心臟不是心形的。
「我愛你,」我悄聲對睡眠中的頸背說,「我愛你。」所有的小說作家都知道,他們的藝術講究婉轉而忌諱直露。如果受到了說教方法的誘惑,作家應該想象一個瀟洒的海船船長注視著眼前的風暴,忙著操縱鑲有金邊的把手轉輪上的一個個儀器,順著傳聲筒往下發出簡練的命令。可是甲板下什麼人也沒有,引擎室從來就沒有安裝,船舵幾百年前就斷了。船長可以做得像模像樣,不但做得讓自己相信,甚至連一些乘客也信以為真;但是,他們的漂浮世界能否脫險不是取決於他,而是取決於狂風怒濤、冰山暗礁。
由否則改為而後,這是詩壇最有名的修改之一。我第一次見到這一修改時,很讚賞作為評論家的奧登修改詩人奧登時所表現出的坦誠和嚴厲。如果一行詩聽來悅耳但不真實,那就刪去——這種做法一掃作家群中常見的自我陶醉,令人振奮。現在我就沒那麼肯定了。我們必須相愛,而後死亡當然有自己的邏輯性;就人類狀況這一命題而言,其意義和警覺性也就類似於我們必須收聽無線電廣播,而後死亡或者我們必須記得給冰箱除霜,而後死亡。奧登對自己的措辭存有疑慮自有其道理;但是,因為我們免不了一死(或者因為那些不愛的人並不馬上斷氣),就說我們必須相愛,否則只有死亡這一句不真實,則是抱了一種狹義或健忘的觀點。對否則這一句有同樣合乎邏輯的幾種解讀方法,而且更具說服力。第一種很明白的解讀是這樣:我們必須相愛,因為如果不這樣,我們很可能以互相殘殺而告終。第二種解讀是:我們必須相愛,因為如果不這樣,如果我們的生活失去了愛情的動力,那麼,我們還不如死去。如果說,那些從別的東西中獲得最大滿足的人過的是空虛的生活,是裝腔作勢的寄居蟹,用不屬於自己的貝殼包裹著在海底招搖過市,這種說法肯定不是什麼「該死的謊言」。
我和一個放射科醫師朋友把牛心切開。「這頭公牛沒多久好活了。」她評論說。這顆心要是放在她的一個病人身上,他在叢林中披荊斬棘也走不了多遠。我們用一把薩巴蒂埃廚刀做我們自己的小小探索旅行。我們切入左心房和左心室,讚歎這厚厚的一大團肌肉。我們撫摸像里沃利街時裝一般的光滑內襯,把手指伸進出口。靜脈有拉伸的彈性,動脈結實而有韌勁。左心室里有一個死後凝結的血塊,像葡萄酒渣。我們時常在這一堆密密實實的肉里摸不到頭緒。這顆心的兩半並不像我所異想天開的那樣輕易分開,而是像要淹死的戀人拚命抱成一團。我們兩次切入同一個心室,以為我們找到了另一個心室。我們讚歎靈巧的閥門系統,還有遏制各個閥門不要開得過大的腱索:一個堅韌的小小降落傘背帶,防止傘蓋過度展開。
我不是說愛情會使你幸福——最要緊的是,我不是這個意思。真說起來,我更認為愛情會使你不幸福:要麼馬上就不幸福,因為夫妻不合而陷入窘境,要麼日後不幸福,等到蛀蟲不聲不響地啃咬了多少年之後,主教的寶座坍塌陷落。但是,你可以既這麼認為,而又仍然堅持愛是我們的唯一希望。
我想象世界上各種語言在發音方面有某種巧合。它們共同決議,這句話必須永遠聽著讓人為之努力,為之奮鬥,受之無愧。Ich liebe dich:深夜,嘴裏含著香煙,說悄聲話,主語和賓語正巧押韻,十分悅耳。Je t'aime:則是另一種程式,把主語和賓語先放到一邊,這樣就可以充分體味表明愛慕之心的長母音。(語法上也是叫人放心的:賓語放在第二,被愛者不至於突然變成另一個什麼人。)Ya tebya lyublyu:賓語又一次放在令人寬慰的第二位置,但是這一次——雖然主語和賓語有押韻的意思——喻示著困難,有障礙要克服。Ti amo:也許聽起來有點過於像開胃酒,但在結構上卻充滿了說服力,主語和動詞,執行者和行為,都包含在同一個詞里。
即使這樣,小說作家有時對小說中的拐彎抹角感到不耐煩也是正常的。埃爾·格列柯在托萊多的《奧爾加斯伯爵的葬禮》下半部分畫了一排面容瘦削的戴著又硬又寬的皺領的悼亡者。他們朝這邊、朝那邊凝視,做出一副悲傷的樣子。他們當中只有一個徑直往畫外看,他用一種陰鬱反諷的眼光盯著我們——而且是一種不帶一點得意的眼光,我們會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傳統認為這個人物就是埃爾·格列柯自己。這是我乾的,他說,這是我畫的。應由我負責,所以我就面對著你們。
她的睡眠被打斷的次數比較少,有時她睡到一半會尖叫起來,這就輪到我懷著護衛之心急切不安地翻到她那一側。我徹底醒了,而她卻透過睡意矇矓的嘴唇向我吐露她失聲叫喊的起因。「一隻很大的甲蟲。」她會說,好像要不是那麼大,她就不會找我的麻煩了;或者「台階很滑」;或者「很討厭的東西」。(這在我聽來莫名其妙,說了等於沒說。)然後,因為趕走了這隻濕漉漉的癩蛤蟆,從她的系統內清掉了這污泥濁水,她嘆口氣,又回到潔凈的睡眠。我躺著睡不著,手抓一隻黏乎乎的兩棲動物,一把爛泥碎渣在兩隻手上翻來掉去,又驚嚇又欽佩。(順帶一句,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做的夢更加了不起。睡眠使恐懼民主化。在這裏,丟一隻鞋或沒趕上火車的恐怖和游擊隊進攻或核戰爭的恐怖在分量上是一樣的。)我欽佩她,是因為我們所有的人每天夜裡都要睡覺,沒完沒了,一直到死,而這件事在她調理得比我要強多了。她搞得好像是個老練的https://read•99csw.com旅行家,一個全新的機場對她來說全然不在話下。而我夜裡人躺在床上,卻像持一本過期護照的人,推著一輛輪子吱吱作響的行李車走向錯誤的行李轉盤。
我們觀察自然界時,是否看到愛情是從哪裡來的?沒有真正看到。有少數物種顯然是終身配對的(可是,想想在那長途遷徙遨遊和夜間飛行中有多少淫|亂的機會);但是總體而言,我們只看到人們在使用強權,施行統治和尋求性安慰。女權主義者和大男子主義者對自然界有不同的解釋。女權主義者在動物王國里尋找無私行為的範例,看到此處彼處雄性動物做著被人類社會視為「女性」的工作。想想帝企鵝吧!孵蛋的是公企鵝,把蛋放在腳上帶著走,用自己的下腹部包裹好幾個月,使其免受南極的嚴寒……是啊,大男子主義者答道,那公海象又怎樣呢?整天就在海灘上到處躺躺,看到母海象,見一個就操一個。遺憾的是,公海象的行為比公企鵝的更帶普遍性,這看來確屬實情。像我這樣了解自己這一性別的人,我傾向於對公企鵝的動機持懷疑態度。公企鵝可能是這樣盤算的,如果你要在南極呆上好幾年,那麼,最聰明的做法莫過於在家孵蛋,而把母企鵝派出去到冰冷的水裡逮魚。它這樣安排事情可能就是為自己圖方便。
同散文作家相比,詩人寫愛情好像更加容易。首先,他們擁有靈活變通的「我」(我一說「我」,你就會想在一兩段文字里搞清楚我是指朱利安·巴恩斯,還是指哪個憑空造出來的人;詩人可以在兩者之間擺動,在深厚感情和客觀性兩方面都討巧)。還有,詩人好像能把糟糕的愛情——自私的、齷齪的愛情——變成好的愛情詩。散文作家就沒有這種巧妙的不誠實的變換能力:我們只會把痛苦的愛情寫成描述痛苦愛情的散文。所以,在詩人對我們談愛情時,我們很艷羡(也有點不信任)。
有一樣東西我要為歷史稱道。歷史非常擅長發現事物。我們試圖掩蓋事物,而歷史則不善罷甘休。歷史有的是時間,時間和科學。不管我們怎麼拚命塗改我們早先的思想,歷史總有辦法解讀。我們將受害者秘密掩埋(被掐死的小王子,遭受輻射的馴鹿),但歷史揭穿我們對他們的所作所為。我們把泰坦尼克號遺棄在墨魚汁一般漆黑的海洋深處,似乎可以一勞永逸,但他們把它給翻出來。不久前,他們在茅利塔尼亞近海找到了梅杜薩號船骸。不能指望有任何寶藏,他們知道這一點,在過去了一百七十五年之後,他們打撈上來的全部東西只是炮艦船殼上的幾個銅釘子和一對艦炮。但他們還是跑去把它找到了。
把心臟和大腦並排放在一起,看看有什麼不同。大腦幹凈利落,條條塊塊,就像我們想象中的心臟顯然應該的那樣可分作兩半。你覺得,你可以跟大腦打交道;這是一個接受器官,帶來理解的器官。大腦看上去通情達理。它確實很複雜,有那麼多的褶皺起伏,溝槽洞穴;它樣子很像珊瑚,讓你猜想它是不是一直在偷偷摸摸地移動,在你不知不覺間它不聲不響地自己在增長。大腦有其奧秘,但是,只要解密專家、迷宮建造者和外科醫生聯手,就肯定有可能破解這些奧秘。就像我說的,你可以和大腦打交道;它看上去通情達理。而心臟,人的心臟,恐怕看起來是他媽的亂成一團。
我來給你講講她的一些事情。時間是在半夜裡,窗帘不透一點光線,街上寂然無聲,只聽到一位熱戀男子夜歸的哀怨聲,鳥兒們還沒開始它們例行的歡唱。她側身躺著,背朝著我。黑暗裡我看不見她,但聽著她安靜起伏的呼吸聲,我可以為你描繪出她的體形。她高興時可以一睡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在黑洞洞靜悄悄的深夜,我觀察過她,我能保證她一動不動。當然,這也許只能歸結于消化良好和夢寐恬淡,但我認為這是一種幸福的徵兆。
加拿大作家梅維斯·加蘭特這樣寫道:「關於夫妻實情的奧秘幾乎是我們僅剩的真正的謎,如果連這個謎也被我們窮盡,就再也不需要文學了——真是那樣,也不需要愛情了。」第一次讀到這裏,我在頁邊做了一個國際象棋的記號「!?」,表示一步棋雖然有可能是個妙招,但多半不太牢靠。可是,這一觀點越來越讓我信服,那記號就變成了「!」。
「我愛你。」首先,我們最好將這幾個詞束之高閣;放進玻璃板後面的方盒子里,那玻璃板我們非得用臂肘才能擊碎;放到銀行里。我們不應該把這幾個字眼像一管維生素C一樣在屋裡到處亂放。如果詞語信手可得,我們就會不假思索地使用;我們就抵擋不住。哦,我們說是抵擋不住,但是我們可以做到。我們可以喝醉,或者寂寞,或者——最有可能——乾脆來它個見鬼的滿懷希望,這樣一來,這些字眼就消失、耗盡、染污。我們覺得自己可能在愛,我們試著用這些字眼,看看是否貼切。在沒聽到自己說些什麼之前,我們怎麼能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別來這一套,那是站不住腳的。這些是堂皇的字眼,我們必須確保自己配得上它們。再聽聽這幾個詞:I love you。主語、動詞、賓語:樸實無華,蘊意無窮。主語是一個短小的詞,喻示愛者的自謙。動詞較長些,但不帶歧義,在傳遞心聲的瞬間,舌尖急速從齶部彈開以發出母音。賓語和主語一樣,沒有輔音,發音時嘴唇向前突出,好像要接吻。「我愛你。」聽起來多麼認真,多麼厚重,多麼意味深長。
在清教習俗和教義逐漸衰微的最後這一千年中,圍繞著性正統和行使權力二者之間的關係,展開著一場斷斷續續的爭論。如果總統連自己的褲子拉鏈都鎖不緊,他還有權來統治我們嗎?如果社會公僕欺騙老婆,他是不是更有可能欺騙選民?就我自己來說,我寧可由一個姦夫,某個好色的流氓來統治,也不願由一個正經八百的光棍或褲子拉鏈鎖緊的已婚的人來統治。因為罪犯往往專門從事某些方面的犯罪,因此腐敗政客通常在干腐敗勾當時也各有專長:淫猥惡棍專搞淫|亂放蕩,受賄者專搞貪污受賄。這麼一來,推選那些已被證實是姦夫的人,而不是把他們從公眾生活中排斥出去,就更講得通了。我並不是說,我們應該原諒他們——正好相反,我們需要張揚他們的罪過。但是,通過利用這種有用的情感,我們把他們的罪惡限制在貪色範圍內,從而造就他們誠實正直的政德作為補償。反正我是這麼個看法。
這愛情會出差錯;多半會出差錯。那扭曲的器官像一堆公牛肉,迂迴而封閉。我們當前的宇宙模型是熵,用大白話講就是:事情都搞糟了。但是,到愛情令我們失望時,我們還是必須信奉它。是不是每個分子都編好了號,事情要搞糟,愛情會失敗?也許是這樣。但我們還是必須信奉愛情,就像我們必須信奉自由意志和客觀真實一樣。等愛情失敗時,我們應該責怪世界歷史。只要它沒來找我們的麻煩,我們本來會幸福的,我們本來可以一直幸福下去。我們的愛情消失了。這是世界歷史的過錯。
英國政客中大多是男性,保守黨內有一種傳統,就是把可能參選的候選人的妻子找來面談。由當地的保守黨成員來審查妻子是否正常,這當然是件很難堪的事。(她是否神志清楚?她是否情緒穩定?她膚色是否合適?她的觀點是否站得住腳?她是否舉止輕佻?她會不會上照?我們能不能讓她去遊說拉選票?)他們問這些妻子很多問題,她們畢恭畢敬地互相比read.99csw•com試著看誰更賢惠慎言,她們信誓旦旦對核武器和神聖家庭負有共同義務。可是,他們卻不問她們最重要的問題:你丈夫愛你嗎?不應該把這個問題錯誤地理解成只是個實際問題(你們的婚姻有沒有緋聞?)或是情感問題;這是對候選人能否適合代表其他人作一個地地道道的考察。這是對他在富於想象的同情心方面的測試。
物質論當然攻擊愛情;它攻擊一切。它說,愛情說到底是人體氣味。心跳得急也罷,眼看得清也罷,賦予活力也罷,內心確信也罷,意氣風發也罷,公民美德也罷,輕聲細語我愛你也罷,通通都是由一種微量氣味造成的,一方發出這種氣味,而另一方無意識地嗅到了。甲蟲聽到敲鉛筆的聲音便在盒子里撞頭,我們只是它的放大了的翻版。我們信不信這一點?這樣吧,讓我們暫且相信這一點,因為它使愛情的勝利更加偉大。小提琴是用什麼做成的?一點木頭和一點羊腸。這種構造是否就使其音樂平庸掉價?正好相反,它使音樂更加崇高。
眼下我沒和她在一起,你可能已猜到了。橫跨大西洋的電話發出一種戲仿的、無所不曉的回聲。「我愛你」,還沒等她回答,我聽到另一個金屬的我在回應,「我愛你」。這樣不好:發出回聲的詞語已經公佈於眾。我再試一次,結果一個樣。我愛你,我愛你——這變成了某首尖著嗓門唱的流行歌曲,唱紅一個月之後淪落到夜總會歌舞廳,那兒的搖滾歌手頭髮油亮,嗓音中充滿慾望,唱著這歌讓懶洋洋坐在前排的女孩子解除戒備。我愛你,我愛你,領頭彈吉他的在一旁咯咯笑出聲,擊鼓手咧開的嘴裏露出濕潤的舌頭。
年代日期並不說真話。它們對我們大聲吆喝——左,右,左,右,把它們撿起來吧,你們這些可憐蟲。它們想讓我們以為,我們總是在進步,總是在前進。可是,一四九二年以後發生了什麼呢?
我們完事之後,這顆心就一直躺在血跡斑斑的報紙墊上,只能煮了吃,而且也不會好吃。我翻閱了烹飪書籍,想看看我能用它做些什麼。我還真找到一種菜譜,是在心裏面填料再佐以米飯和檸檬塊,但聽上去不太誘人。它肯定配不上發明這道菜的丹麥人給它起的名字。他們把這道菜叫做「熱戀」。
對這種正常狀態如此堅信不移,認定他們的本質已由愛情加以顯影定影,現在要永久地鑲框,這給他們一種感人的自負。這確實不正常:還有什麼時候自負居然能感人?只有在此時。再看一看那照片:研究這全家福中蘊含的在重大時刻那種一本正經的自我滿足感。你怎麼能不受感動呢?喋喋不休大表愛情的夫妻(因為以前還從沒有人相愛過——沒有好好地愛,是不是?)可能令人反感,但沒法加以嘲弄。即使有時候有什麼地方會讓在感情上循規蹈矩的人發出得意的傻笑——在年齡、相貌、教育、抱負等方面有很大差別,此刻這一對卻如漆面般容光煥發:笑得涎水直滴,一抹了事。老婦摟抱著小夥子,邋遢女人委身花|花|公|子,女招待和苦行者拴在一起:他們都感覺極為正常。這一點應該感動我們。他們會寬容我們,因為我們沒有愛得這樣大張旗鼓,這樣咋咋唬唬;而我們寬容他們時則要謹慎。
愛情也是這樣。我們必須信奉它,否則我們就完了。我們可能得不到它,或者我們可能得到它而發現它使得我們不幸福;我們還是必須信奉它。否則我們就只好向世界歷史繳械投降,向別的什麼人的真相繳械投降。
愛情是不是一種有助於種族生存的有益突變?我看不出來。譬如,是不是因為注入了愛情,勇士們就會為了活命而更勇猛地作戰,內心銘刻著對燭光、壁爐、溫暖家室的回憶?不見得:世界歷史使我們認識到戰爭的決定因素是新式的箭頭、精明的將軍、吃飽的肚子、對掠奪的期盼,而不是思鄉的愁緒。
我們務必將這些詞保存在玻璃後面的盒子里。我們取出它們時務必小心。男人會說「我愛你」,用意是叫女人上床;女人會說「我愛你」,用意是叫男人娶她們;二者都會說「我愛你」,目的是為了抵禦恐懼,為了通過語言使自己相信真有其事,為了使自己確信做出的許諾已經實現,為了欺騙自己以為許諾還沒消失。我們要留心這類用法。我愛你不應該瀰漫世間,成為通貨和股份交易,為我們獲取利潤。如果我們允許,它就會這麼做。還是把這句很好用的話留著對頸背輕聲呼喚時用,頸背上本來就沒有頭髮,但她仍用手做了一個推開頭髮的動作。
你認為她這麼做時實際是醒著的?要我說,這聽起來像是一種有意識的客氣——一種表示好意的動作,但不能以此證明愛在意識表層的下面扎了根。你持懷疑態度是有道理的:我們對相愛者的沉湎應當適可而止,他們在追慕虛榮這方面可以趕上政客。不過,我可以提供更多證據。你知道,她的頭髮一直披到肩膀。但在幾年前,他們向我們保證夏天會大熱好幾個月,她就把頭髮剪短了。她的頸背暴露在外,可以整天地吻。黑暗中,當我們躺卧在一條床單下,我會像卡拉布里亞人一樣出汗,此時夜晚中間的一段變短了,但還是有些難捱。這時,我把身子轉向她朝我一側成放鬆的S形的身體,她就會發出一聲喃喃細語,要把那已經剪去的頭髮從她的頸背往上推。
——一生中,心髒的大小、形狀和位置會發生相當大的變化;
——胚胎期首先形成的器官是心臟;在我們還只有菜豆一般大小時,就可以看到心臟不停地搏動。
之一。我們難道不是想象有某種巧妙的兩瓣合一體,其形狀體現了愛情如何將兩個各自分開的一半融合為一個整體嗎?我們想象這個很有生氣的象徵圖形,其鮮紅色可以起因於強烈的羞紅,也可以歸咎於腫脹充血。醫學教科書並不令我們即刻清醒;書里的心臟畫得像倫敦地鐵圖。主動脈,左右肺動靜脈,左右鎖骨下動脈,左右冠狀動脈,左右頸動脈……看上去錯落有致,各司其職,宛若信心堅定的泵管網路。你覺得血在這裏按時流淌。
「我們留存後世的是愛情。」菲利普·拉金的詩《阿侖德爾之墓》最後以這一句謹慎地結束。這一行詩讓我們感到吃驚,因為詩人作品中多半是擠出來的表現理想破滅、嘩眾取寵而又毫無意義的詩句。我們願意受感召而振作起來;但我們應該先做出一個散文式的愁眉苦臉,對這一華彩詩句設問:這是真的嗎?我們留存後世的是愛情嗎?這麼想倒不壞。如果我們死後,愛情依舊是發光的能源,這倒使人欣慰。早期的電視機在你關機時會在屏幕中央留有一個光斑,開始有一個弗羅林金幣那麼大,慢慢變小,最後消失在一點上。我小時候每天晚上都要看這個過程,心裏有幾分想要擋住它(而且以少年的憂鬱眼光,把它看做是人類生存的微點無可挽回地消失在黑暗的宇宙之中)。愛情會像這樣在電視機關掉后再亮一會兒嗎?我自己看不到:一對恩愛夫妻中僅存的一個如果死去,愛情也就死了。我們死後如果還能留存什麼東西的話,那多半是別的什麼東西。拉金身後留存的不會是愛情,而是他的詩:這是很明顯的。我每次讀到《阿侖德爾之墓》的結束句,總是會想起威廉·赫斯基森。他是個政治家和金融家,在他那個時代很出名;但是,我們現九_九_藏_書在之所以還記著他,是因為一八三〇年九月十五日,在利物浦至曼徹斯特的鐵路通車時,他成了第一個被火車軋死的人(他成為了,被變成了這個)。他愛過嗎?他的愛情長久嗎?我們不知道。他死後留存的只是他最後不當心的一刻;死亡把他凝固為一個浮雕像,昭示文明進步的實質。
愛情是反機械、反物質論的:這就是為什麼痛苦的愛仍不失為良好的愛。它可能使我們不幸福,但它堅持不需要機械類的和物質類的來掌管。宗教已經變得不是庸庸碌碌,就是瘋狂得沒治,或者只是跟做生意一般——把心靈活動和慈善捐贈混淆起來。藝術從宗教的衰敗中拾取信心,宣稱自己對世界的超越(它經久不衰,它經久不衰!藝術戰勝死亡!),但這種宣稱並不涵蓋一切,或者在可企及之處也並不總是鼓舞人心或受人歡迎。因此,宗教和藝術必須讓位於愛情。愛情賦予我們以人性,還賦予我們以玄想。愛情給予我們許多超出我們自身的東西。
但是,對合手掌會誤導。心臟不是心形的,這是我們的問題a德爾圖良:迦太基基督教神學家和哲學家。
不管怎麼說……她睡著了,側著身子,背朝著我。常用的辦法加上調整睡姿都沒法讓我入睡,於是我決定讓自己偎依著她柔軟身軀的曲線。我移動並把小腿緊靠著她在睡眠中肌肉放鬆的小腿肚,她感覺到我在做什麼,半睡半醒之中舉起左手將披在肩上的頭髮撩到頭頂上去,裸|露出頸背讓我偎依。每次她這麼做,我都為這種從不走樣的睡眠禮遇感受到愛的震顫。我兩眼噙淚而刺痛,強制自己不要把她弄醒,向她表白我的愛。在那一刻,她無意識地觸到了我對她的感情的某個隱秘的支點。她當然並不知道;我從來沒告訴過她夜裡這個微小精細的愉悅。不過,我想我此刻是在告訴她了……
我在科里根斯買的牛心重兩磅十三盎司,要付兩點四二英鎊。這是能搞到的最大的動物心臟標本;但也跟人掛上了鉤。「他有一顆牛心」:這是帝國故事、冒險故事、兒童故事里的一句話。那些頭戴木髓遮陽帽的騎士用軍用手槍瞄準,一槍就把犀牛幹掉了,而上校的女兒這時則嚇得躲在猴麵包樹後面,這些騎士本性單純,但是要按這頭牛來判斷,他們的心可不簡單。這個器官沉甸甸,胖墩墩,血淋淋,緊湊密實,像個兇猛的拳頭。這真東西可不像教科書里的地鐵圖,而是封閉的、秘而不宣的。
這麼說來,愛情是從哪裡來的?嚴格講來,愛情並不是必需的,對不對?沒有愛情,我們可以像水獺一樣築壩。沒有愛情,我們可以像蜜蜂一樣組織複雜的社會。沒有愛情,我們可以像信天翁一樣長途跋涉。沒有愛情,我們可以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堆里。沒有愛情,我們可以像渡渡鳥一樣作為一個物種而滅絕。
請原諒這種業餘的分析方法。我會很樂意將這項研究工作交給某個致力於擴展人類知識總量的慈善基金會。讓他們委託一支研究隊伍仔細分析世界上所有語言的這一句話,看看有什麼變化,找出其發聲對聽者有什麼意義,調查幸福尺度是否隨措詞的豐富程度而改變。聽眾席有一個提問:有沒有這樣的部落,他們的詞彙里沒有我愛你這幾個詞?或者這些詞都消亡了?
即使愛情令我們失望,儘管愛情令我們失望,因為愛情令我們失望,愛情仍是我們的唯一希望。我是否不夠精確?我正在尋找正確的比較。愛與真,不錯,那是黃金搭配。我們大家都知道,客觀真實是無法得到的,某一事件發生時,我們會有眾多的主觀真實,經過我們評點之後編成歷史,編成某種在上帝看來是「實際」發生的情況。這一上帝眼裡的版本是虛假的——可愛誘人但毫無可能的虛假,就像中世紀那些繪畫,表現基督受難的各個階段在畫中的各個部分同時發生。但是,在知道這一點的同時,我們還是必須相信,客觀真實是可以得到的;或者我們必須相信它99%可以得到,或者說,我們不能相信這一點,那麼,我們必須相信43%的客觀真實總比41%的客觀真實好。我們必須這麼做,因為如果不這麼做,我們就完了,我們就陷入模稜兩可,我們就對不同版本的謊言不加分辨同樣看待,我們就在所有這些困惑面前舉手投降,我們就承認勝利者不僅有權獲得戰利品,而且有權控制真相。(順便說一句,我們更喜歡誰的真相,勝利者的還是受害者的?驕傲和憐憫是否比恥辱和恐懼更會歪曲真相?)
愛與真,這是至關重要的聯繫,愛與真。你何時曾像第一次戀愛時那樣講過那麼多的真話?你何時曾那麼清楚地看這世界?愛使我們看到真,使說真話成為我們的責任。躺在床上:聽聽這句話里的警示蘊意。躺在床上,我們說真話:這聽起來像是一年級哲學入門裡的一個自相矛盾的句子。但不止(也不到)這麼多:這是道德責任的描述。不要翻轉眼球,不要發出討好的呻|吟,不要假裝性高潮。用你的身體講真話,即使——尤其當——這真話平淡無奇。床上是一塊黃金地帶,在那裡你可以撒謊而沒有人來抓你,在那裡你可以在黑暗中叫喊哼唧,事後吹噓你的「表現」。性|愛不是表演(不管我們多麼欣賞自己的腳本);性|愛講究的是真實。你在黑暗中怎樣偎依擁抱,決定了你怎樣看待世界歷史。就這麼簡單。
後來呢?大家都變得更有智慧?人們不再建新的少數民族集聚區來搞老一套迫害?不再犯老錯誤,或新錯誤,或新形式的老錯誤?(歷史會不會重演,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鬧劇?不對,這種過程過於宏大,過於考究。歷史只是打個嗝,我們又嘗到它多少個世紀前咽下的生洋蔥三明治的味道。)
愛還能做什麼?如果我們在推銷它,我們最好點明它是公民美德的出發點。你要愛某個人就不能沒有富於想象力的同情心,就不能不學著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世界。沒有這種能力,你就不能成為一個好戀人,好藝術家,或好政治家(你可以矇混過關,但那不是我的意思)。舉出幾個很懂得愛的暴君給我看看。我所說的很懂得愛並不是指大色鬼;我們都知道,權力是一種催欲劑(也是一種自我催欲劑)。就連我們的民主英雄肯尼迪,服侍女人們就跟裝配線上的工人給車身噴漆一般。
這種愛情狀態是正常還是不正常?從統計學上看,當然是不正常。婚禮照片上那些有意思的臉並不是新郎和新娘的臉,而是簇擁在四周的賓客們的臉:新娘的妹妹(這終身大事會不會臨到我頭上?),新郎的兄長(她會不會冷落他,就像那賤貨冷落我?),新娘的母親(這真讓我想起當年),新郎的父親(要是這小子知道我現在知道的這一切——要是我那時知道我現在知道的這一切就好了),牧師(奇怪的是,就連張口結舌的人也會受這些古老誓詞的感染而變得能說會道),皺眉頭的青春少年(他們要結婚做什麼?),不一而足。當中的這一對處於一種非同小可的不正常狀態;可是跟他們這麼講試試看。他們的狀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感覺更加正常。他們都對對方說這才是正常的,這之前的所有時光,我們曾經以為是正常的,其實根本就不正常。
我們兩個夜裡睡覺是不一樣的。她像是隨著溫馨的潮汐輕柔搖曳而安然入睡,又滿懷信心地漂游到天明。我可不那麼甘願睡著,而是奮力劈波斬浪,要不是為捨不得一個好日子離我而去,就是為一個倒霉日子耿耿於懷。我們無意識的那段時間里各自涌動著不同的意識流。我https://read.99csw.com時常發現自己因為害怕歲月流逝和死亡而滾下床,因為一陣空虛襲來而驚慌失措;我醒來后雙腳沾地,兩手抱頭,徒勞地(不善言辭很窩囊)大喊「不,不,不!」這麼一來她只好撫慰我,讓我平息下來,好像是在清洗一條剛從骯髒的河流中一路狂吠著回來的狗。
一四九二那一年,
下面這些事實足以振聾發聵:
世界歷史?不過是一些回蕩在黑暗中的聲音;炫耀幾個世紀而後淡去的形象;故事,有時似乎重複的老故事;奇怪的聯繫,牽強附會。我們躺在當今的病床上(如今我們有這麼好的潔凈床單),每天的新聞點點滴滴不斷注入我們的手臂。我們以為自己知道自己是誰,雖然我們不完全知道我們為什麼在此,或者我們還要被迫待上多久。我們在繃帶纏縛的前途未卜中煩惱翻騰——我們是否心甘情願做病人?與此同時,我們虛構編造。我們編造出故事來掩蓋我們不知道或者不能接受的事實;我們保留一些事情真相,圍繞這些事實編織新的故事。我們的恐慌和痛苦只有靠安慰性的編造功夫緩解;我們稱之為歷史。
——死後,心臟呈金字塔狀。
讓我們從頭說起。愛情使你幸福嗎?沒有。愛情使你所愛的人幸福嗎?沒有。愛情使一切變好?確實沒有。當然,我曾經相信這一切。誰又不是呢(誰在心靈深處不是一直在相信)?我們所有的書和電影里都是這樣;千千萬萬的故事都是這樣的美好結局。愛情如果不能解決一切還要它幹什麼?單憑我們渴望愛情的熱切程度,我們就可以肯定地推斷,一旦獲得愛情,日常的痛苦即可化解,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收到除憂祛痛之效。
歷史並不是發生了的事情。歷史只是歷史學家對我們說的一套。有程式,有計劃,有運動,有擴張,有民主的進程;是織錦掛毯,是一連串事件,是繁複的記述,互相關聯,可作解釋。一個好故事接著另一個好故事。先是國王和主教們,加上台下神靈湊幾分熱鬧,接下去是各種思想觀念的行進和一場場群眾運動,再往下是局部小事件,意義並不小,但始終都是互相關聯,進步,也就是說,這個導致這個,因為這個而發生了這個。我們是歷史的解讀者,歷史的受害者,我們審視歷史程式,為的是發現給人以希望的結論,找到前進的路徑。我們緊抱住歷史不放,把歷史當做一系列沙龍繪畫,一段段談話,其中的參与者可以通過我們的再想象輕而易舉地回到生活中來,但歷史向來更像是多種媒體的拼貼,塗油彩用的是粉刷滾筒,而不是駝毛筆。
如果我們觀察世界歷史,就會覺得很奇怪,居然把愛情也包括進去了。這是贅疣、畸變、正題之外的牽強附會。它讓我想起那些半個門牌號碼的房宅,按照正常的地圖標記法本不該有這些房宅。那一周,我去了這樣一個北美地址:揚街2041?號。2041號房主肯定是在某個時候賣出去一小塊地,於是蓋起這麼一座半個門牌號碼、得到一半認可的房子。但是,人們可以很舒服地住在裡頭,人們把它叫做家……德爾圖良a講到基督教信仰時說,正因為其不可能才見真。也許愛情正因為並非必不可少才至關重要。
這是難以對付的領域。我們必須精確,絕不能感情用事。如果我們要把愛情和類似權力、金錢、歷史和死亡這些狡詐的、強硬的概念對立起來,那麼,我們一定不要退縮自守,自鳴得意,或者故弄玄虛。愛情的籠統主張,它所具有的孤立主義強大功能,都能為它的敵人所利用。那麼,我們該從何處做起呢?愛情可能會帶來或者可能不會帶來幸福;不管結果是否帶來幸福,其首要作用是提供活力。你何時像初戀時那樣能說會道,不需太多睡眠,急切地再度做|愛呢?貧血者開始容光煥發,而正常健康者則變得精力過剩。其次,愛情給人昂首挺胸的信心。你感覺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挺身站立起來;只要這種感覺還在,你就無所不能,你可以對付整個世界。(我們能否明確這點區別:愛情增強信心,而性佔有只是擴張自我?)再者,愛情讓人看得更清:它是眼球的雨刮器。你何時像初戀時那樣看東西都看得清清楚楚呢?
哥倫布航海去探險。
我們對愛情及其語言和動作要一絲不苟。如果要愛情來挽救我們,我們就必須清醒地看待愛情,就像我們應該學會清醒地看待死亡一樣。學校里應不應該教授愛情?第一學期:友情;第二學期:柔情;第三學期:激|情。為什麼不呢?他們教孩子們怎樣烹飪,怎樣修車,怎樣性|交而不懷孕;我們推測,這些孩子在所有這些方面比我們那時要強多了,但是,如果他們不懂得愛情,所有這些對他們又有何益處呢?他們要靠自己對付著走過去。大自然也會接管過來,就像飛機上的自動導航儀。但是,我們只要有什麼搞不懂的就把責任歸咎於自然,那麼,把自然設成自動就不太妙了。聽天由命的童男處|女經人撮合成婚,關燈之後從來沒有從自然那裡找到所有的答案。聽天由命的童男處|女被告知,愛情是許諾之地,是一條兩人藉以逃脫洪水的方舟。也許是一條方舟,但卻是一條流行食人肉的方舟,一條由某個花鬍子昏老頭掌管的方舟,這老頭用歌斐木手杖敲你的頭,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把你扔下船去。
但它還要來的。也許它再也不來了。在夜間,這世界是可以抗拒的。是的,沒錯,可以這麼做,我們可以和歷史對著干。因為激動,我翻身踢腿。她挪動身子,發出像是在地底下、水底下的嘆氣聲。別弄醒她。現在覺得像是崇高的真理,但到早上可能就覺得不值得為此吵醒她。她發出更加輕微的嘆氣聲。黑暗中我感覺到我身旁她的身體曲線。我側身躺著,身體彎成平行的曲線,等待入睡。
你記不記得那愛情的自相矛盾,熱戀(起初是大寫,就跟菜譜一樣)最初幾周幾個月的自相矛盾——關於時間的自相矛盾?你在戀愛之中,在這一刻,驕傲和憂慮在你內心裡鬥爭。你的一部分想叫時間放慢:因為你告訴自己,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我在戀愛,我要品味它,琢磨它,悠然沉溺於其中;願今日地久天長。這是你詩意浪漫的一面。但是,還有你平淡乏味的一面,鼓動時間不要放慢,而是加快。你平淡乏味的一面像個多疑的律師悄聲細語地說,你怎麼知道這是愛情,這才不過幾個星期,幾個月。我不會知道是否真有其事,除非你(還有她)在,嗯,至少過了年把之後還是同樣的感覺;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你過的日子不是一種蜻蜓點水式的錯誤。不管你多麼快活,得讓這段日子儘快地過去;在這之後,你就可以弄清楚,你是否真的在戀愛。
他漂洋過海回家轉。
——小孩的心臟從比例上看比成人的心臟要大得多:是其總體重的1/130,在成人則是1/300;
W. H.奧登寫道:「我們必須相愛,否則只有死亡。」此話引來E.M.福斯特的一番宣言:「因為他曾經寫過『我們必須相愛,否則只有死亡』,他可以命令我跟隨他走。」可是,奧登並不滿意這行寫于「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的著名詩句。「那是該死的謊言!」他評論說,「反正我們註定要死亡。」所以,等到再印這首詩時,他把這一行改為更合邏輯的「我們必須相愛,而後死亡」。後來,他索性把這一句全部刪掉。
我們被歷史搞怕了;我們讓那些年代日期騎在我們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