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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阿勒計劃

九 阿勒計劃

他們待在山上的第三段時間里——說好了是他們這一年最後一次——斯派克發現了一樣東西。他們在山頂下面好幾千英尺的地方,剛走過一段很容易閃腳的碎石坡,便看到並排的一對山洞。就像是上帝在岩石上按下的兩個手指,他們倆都這麼認為。前宇航員帶著他那不可救藥的樂天派勁頭(吉米對此以高尚的精神忍受)洋洋自得地鑽進了第一個山洞;先是寂靜,接著是一聲回蕩的吼叫。吉米想到熊——甚至雪人,直到接下去的吼叫幾乎連氣都不吸一口,轉變成一連串的歡呼聲。
他們建立了一個委員會:蘭斯·吉布森牧師,受到本州大部分人的敬重,或者至少是知曉其名,有些人覺得他有一點原教旨主義味道,但不算過於左傾,不會把通情達理的出資者嚇跑;吉米·富爾古德博士,由學院籃球明星轉而變成地質學家和蹼泳潛水員,可以賦予計劃的遠征以科學的體面;再就是貝蒂自己了,主席,統籌協調者,財務主管。州長同意把他作為榮譽倡導人印在信箋紙上;整個阿勒計劃倒計時過程中唯一不足之處是沒能使這一計劃作為一個慈善機構得到認可。
一九七五年四月里的那天晚上,月亮灰餐館濟濟一堂,斯派克·泰格勒作了他第一次募捐演講。鎮上的要人差不多都到場了,外加兩個報社記者和一個攝影師。貝蒂作了最壞的打算。她想象報紙上會打出這類標題:回到地面的宇航員稱「上帝對我講話」,或者是神經失常的韋德斯維爾人。她惴惴不安地坐在丈夫身邊,當地的牧師歡迎他回到他生長的社區。眾人鼓掌;斯派克輕輕抓住她的手,一直到他站起身來準備演講時才鬆開。
他們搜尋了三個星期。吉米懷疑方舟會不會深埋在把山包裹起來的冰雪覆蓋層之中;斯派克同意這種可能性,但如果是這樣的話,上帝肯定會作出某種示意。上帝不會指使他們上山,繼而把已指使他們上山尋找的東西隱藏起來,不讓他們發現:這不是上帝的本性。在這一點上,吉米聽從斯派克。他們用肉眼、望遠鏡和紅外夜視儀搜尋。斯派克等待神的諭兆。如果諭兆出現,他肯定自己能辨認出來?也許風往哪兒刮,他們就該往哪兒找。他們順著颳風的方向搜尋。什麼也沒找到。
吉米沒有應聲。過了一會兒,他們又打開電筒,兩束光線虔敬地探照著他們面前的那具骨架。骨架兩腳對著洞口躺著,在他們倆看來好像完好無損。有幾片布屑——有些是白色的,有些帶點灰色——掛在骨頭之間。
在海中降落之後,先是來自白宮的親切問候,接下去是醫檢,彙報,給貝蒂打第一個電話,又和貝蒂在一起過第一夜……再就是出了名。在他一直反感的那些喧鬧的城市裡——自命不凡的華盛頓、玩世不恭的紐約、神經兮兮的舊金山,斯派克·泰格勒的名聲大振;在北卡羅萊納州,他更是風頭出盡。他頭上落滿綵帶,像一碗一碗意大利麵撒在頭上;他與眾多的道賀者握手,把右手都握酸了;人們吻他,擁抱他,撫摸他,拍打他,用拳搗他。小男孩會把手伸進他的背心口袋,厚著臉皮要月亮灰。尤其是,人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在他身邊待上幾分鐘,吸進他呼出的空氣,驚訝地看著來自外層空間,又是來自鄰縣的這個人。從東海岸到西海岸,所有的人都為他狂熱,幾個月之後,北卡羅萊納州議會既為它的小夥子驕傲,又因為他不知怎麼好像成了全國共有的財產而有點嫉妒,他們宣布正在製作一枚獎章,要在一次特別儀式上頒發。大家一致認為,沒有比基蒂霍克那塊平坦天空之下的平坦的土地更適合的地點了。
後來到晚上,你搭乘七點的渡船由哈特拉斯去奧克拉科克島。早春寒意料峭,你覺得有點冷,夜色茫茫,水上一片漆黑,北斗七星像一把犁倒掛在頭頂星光閃爍的夜空,像是環球公司電影里的畫面。渡船也焦躁不安,船上的巨型探照燈照在前方二十碼開外的水面上;渡船在紅、綠、白三色航標燈之間顛簸航行,雖然聲音很響,但不是很有把握。只有到這會兒,等你跨上甲板,呼吸穩定下來,你才會回想起那座複製方舟。它在那兒自然有其目的,如果你那時不只是快活地把油門上的腳抬一下,而是停下來想想,你也許就能悟出其用意了。你駕車到了人第一次升空的地方;而人家卻向你提示一個年代更早、意義更加重大的事件,即人第一次下海。
「親愛的。」貝蒂輕聲說。
他們整理一下裝備,然後就全靠上帝賦予他們的兩隻腳了。他們把波旁威士忌酒留在車尾行李箱里,覺得在主的山上飲用烈酒是錯誤的;他們也不再需要卡特紀念章了。他們帶上旅行支票、馬蹄鐵吉祥物和《聖經》。在整理裝備時,吉米瞥見斯派克偷偷將癟了氣的橄欖球塞進背包里。然後,他們出發,由南坡上山,高個的前籃球明星走在精力旺盛的宇航員後面幾碼,像一個下級軍官尾隨一個將軍。吉米出於地質學方面的興趣,時不時想停下來察看岩石;但是,斯派克總是堅持他們應該前進。
「我小的時候,我爸帶我到基蒂霍克。我那時十二三歲。那件事使我成為了一名飛行員。從那天起,我就一門心思只想做這個。」
貝蒂諮詢的美國航空航天局精神病醫生就知道點頭,那意思好像是說,她非得告訴他一些離譜得多的事情,他才會扔下他的筆,承認這傢伙有點失常,比臭蟲還荒唐。他點點頭,說他和他的同事如何早就料到會出一些調整問題,說到底,什麼人去了月球,回頭再看地球,肯定有點像第一個倒立著看東西的傢伙,可能會影響你的行為模式,想想那飛行的壓力,再加上配合航天任務的大量宣傳,發生一兩個現實變位一點也不奇怪,但沒有理由認為其影響會很嚴重或者持續很長時間。
他們撇下一大堆舊衣服,一些自動武器,四顆震擊手榴彈,一些狂熱分子捐贈的一副勒殺繩索和兩枚自殺藥片。他們的背負中包括了輕型宿營設備,維生素藥片,帶有新式調焦鏡頭的日本照相機,信用卡,美國運通旅行支票,跑鞋,一品脫波旁威士忌酒,保暖襪和保暖內衣,一大塑料袋保持健康的糠餅片,痢疾藥片,紅外夜視儀,凈水片,冷凍脫水真空包裝食品,馬蹄鐵吉祥物,手電筒,潔牙帶,電動刮鬍刀的備用電池,一對快得可以削歌斐木或者破開兇手的肚腸的帶鞘的刀,驅蚊劑,防晒霜和《聖經》。吉米在暗自檢查行李時,發現了摺疊的橄欖球皮和給球充氣用的小型充氣機;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們重新打進包里,臉上帶著寬容的神情咧嘴而笑。斯派克暗自檢查行李時,看到有一盒避孕套,他把它扔了,從來也沒跟吉米提起這事。委員會討論了這次遠征應該帶些什麼禮物散發給土耳其東部的農民們。貝蒂的想法是送一些斯派克在月球表面的彩色明信片,但是,斯派克覺得這樣做不妥,因為他們此行目的不是為了個人出風頭,而是從事上帝的事業。經過進一步醞釀,他們帶了兩百枚吉米·卡特總統和可愛的第一夫人羅莎琳的就職紀念章,吉布森牧師的一個朋友以低於成本很多的價格出讓給了他們,而且覺得能甩掉這些紀念章是件幸事。
那天晚上,在他們的飯店房間里,貝蒂起初想作些撫慰。肯定是緊張勞累了,她想,不管有多麼風光。我自己就不喜歡上講台第五十遍去告訴大家是怎麼一回事,我又怎麼引以為榮,就算我真的引以為榮,就算我真的想第五十遍來談論這事。所以,她對他施以一番溫柔,問他是不是感覺疲勞,想叫他道個明白,究竟為什麼他一次都不提,這該死的一整天里他一次都不提她的這身打扮,他難道不知道她心裏多麼的猶豫不定,不知道櫻草黃色是不是真的適合她。可是,這一招不靈驗,而貝蒂不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就沒辦法睡覺,於是就問他要不要喝點什麼,為什麼就在儀式之前,他對他們表現得全然莫名其妙。他如果想聽她實話實說,那就是,要把他們倆商定的未來事業糟蹋掉,最爽快的辦法莫過於問各個州的州長,看在基督分上,他們是不是相信上帝。他以為自己是什麼人?
向西一百英里遠,在月亮灰餐館里,斯派克·泰格勒高舉著一隻塑料瓶,裏面裝的是向山上流的溪水,他正在宣布發起第二個阿勒計劃。
「不是,你信不信上帝。」泰格勒重複一遍,他的那種直截了當的口氣很容易被誤解為上帝是他們不需要的某種東西。
山的北側被一條巨大的裂縫劈成兩半。斯派克指著裂溝的盡頭,在他們下面幾千英尺的地方,說那下面曾有一座修道院。那裡有真的僧侶和其他一切。後來,到了一八四〇年,他說,一場可怕的地震在山上發生,像狗攆耗子一般搞得山搖地動,那座小教堂倒塌了,它下面的村莊也一樣,村名是以A打頭的。看起來,所有的人都震死了,就是沒震死,也活不了多久。看這道裂縫,是啊,地震之後四五天,一大堆雪和水開始順著裂縫往下涌。那勢頭所向披靡,不可阻擋。就像是上帝的報復。把那修道院連同小村莊一起從地球表面給抹掉了。
「還有什麼想不通的?」他好像樂於看到吉米有疑慮,自信不管什麼樣的球扔過來都能夠接得住。
他朝登月艙走回去差不多有十來碼,這時,那話音又重複了一遍它的指令。「去找挪亞的方舟。」斯派克繼續一邊吸氧一邊在月球上跳躍,心裏面揣度這是不是什麼人跟他開玩笑。可是,沒有人能把錄音機放進他的頭盔——沒有地方可放,他會發現的,他們也不會允許這樣做。你要是玩這樣的把戲會把有的人搞瘋了,雖然他的宇航員同伴中有一兩個人的幽默感相當怪異,但一般最多也就是在你那塊甜瓜里掏個洞眼,往洞眼裡偷偷塞進芥末,再把洞眼蓋好。沒有像這樣把玩笑開大的。
「斯派克,洞里的那些骨頭——它們是不是……它們是不是看上去有點,我該怎麼說呢,保存得很好?我是說,我這隻是為爭辯而故意表示不同意見罷了,你懂我的意思。」
「我接受你的觀點,斯派克。」
「別擔心,吉米,你沒事。」
斯派克·泰格勒在韋德斯維爾並不總是像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天https://read•99csw.com那樣受人歡迎,也不止是瑪麗——貝思的母親一個人覺得他性情粗野,因而為大戰結束過早感到遺憾,因為他們本來可以把年輕的泰格勒送到東方去打日本人,而不是跟半個鎮子的人干。他十五歲那年,他們扔下廣島原子彈,瑪麗——貝思的母親對這一事件的哀嘆完全出於本地的原因;可是,斯派克後來也有仗打,駕著F-86一直飛到鴨綠江。飛了二十八次,擊落兩架米格15。這足夠在韋德斯維爾慶賀一番了。可是,泰格勒當時沒有回去,之後的一段時間也沒回去。一九七五年,他在月亮灰餐館(這次改名居然得到了傑西·韋德的同意)第一次為募集資金作演講時對此作了解釋。他說,一個人的生命歷程,每一種生命歷程,都少不了出走和回歸。出走再回歸,出走再回歸,就像艾伯梅爾灣的潮汐漲落,潮水逆帕斯科坦克河而上,直達伊麗莎白城。我們都隨潮流出去,再乘潮流回歸。聽眾中有些人大半輩子還沒怎麼離開過韋德斯維爾,因此不能指望他們有什麼想法。傑弗·克萊頓事後說,那年他駕車通過費耶特維爾,繞過布雷格堡,到平赫斯特去參觀世界高爾夫名人紀念館,回到家還有工夫喝阿爾瑪給他定好了量的啤酒,他並沒有覺得像什麼帕斯科坦克河裡的潮水;不過,傑弗·克萊頓知道些什麼,大家既然都搞不清楚,也就認為斯派克說得沒錯,因為斯派克不但出去見了世面,而且——按照老傑西·韋德本人如此叫人難忘的說法——還出到世界以外去了。
「我們是有個奇迹。我們也有問題。」
「我剛扔了那橄欖球。我剛扔了那橄欖球,找到它,把它踢進一個小火山坑,正想著我是不是出了攝像機畫框,他們要是發現了會不會說是犯規,就在這時,上帝對我說話了。『去找挪亞的方舟。』」他眼光投向他妻子。「這就像是說,你是個大人了,又上了月球,你想要幹什麼呢?扔橄欖球。到了該把孩子氣的事放到一邊的時候了,這就是上帝對我說的。」
此後不久,斯派克離開了韋德斯維爾,鎮上的人再聽說起他來,差不多就是說,他在朝鮮那邊開一架F-86佩刀噴氣機,阻止共產黨的米格飛機飛過鴨綠江。在他走到那一步之前,有過一連串的經歷和情感變化,並非彼此都有邏輯聯繫。如果斯派克想把自己的一生簡縮成連環漫畫,他有時是想這麼做,那麼,他首先會看到自己站在基蒂霍克的沙丘上,向外看著大海;然後是抓住瑪麗——貝思的乳|房而沒有遭到拒絕,心裏想,「上帝不能因為這就把我打死,他不能這樣」;再往下是在黃昏時和巴克·溫哈特一起開車,等著早現的星星。當然還有對機器的偏愛,還有愛國思想,以及一種強烈的感覺,就是他穿一身藍制服看著挺精神的;但從某個方面說,他更加記憶猶新的還是較早一些的事情。一九七五年,他第一次做募捐演講,說到人的生命回到起始之處,他講的就是這個意思。毫無疑問,他做得很聰明,沒有把這種泛泛的感想轉化成特定的回憶,否則,有一樣事是可想而知的,這就是他多半不會從瑪麗——貝思那裡得到捐款了。
「我的人生已經變了。」斯派克說。
過了一會,可以清楚地感到,他們倆都沒入睡。吉米輕輕咳嗽一聲。「斯派克,」他說,有點小心翼翼,「我……嗯……我覺得我們給自己出難題了。」
與此同時,底線得分的泰格勒已到了主街的頂頭,在一家叫做「梳剪樂」的美髮店邊上拐過去,這家美髮店還會打理你的長捲毛狗,只要你抓住狗的頸背。擴音喇叭里沒完沒了地唱著「我只是一個鄉村小伙,知道回家的甜美和快活……」斯派克·泰格勒到處受到歡迎,這裏來三遍,那裡又來三遍。敞篷車慢速移動,因為在凱旋般巡迴一遍之後,斯派克站到了車的後背上,好讓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大轎車每次緩緩爬過兼賣烈酒的加油站,加油站業主巴克·溫哈特就喊:「快開,不然就抽油!」這是在學斯派克當年罵開車慢的人的慣用語,那是多少年前了,他們兩個在鎮上老是惹是生非。巴克連呼六遍:「嘿,斯派克,快開,不然就抽油!」斯派克長著壯實的身材,深色的頭髮,一副老夥計派頭地歪過頭來,揮手回應。後來,在韋德斯維爾餐館舉行市政午餐會,斯派克過去曾覺得那餐館很壯觀,可到這會兒,看著倒跟殯儀館似的。榮歸故里的英雄,頭上是宇航員的小平頭,身上是筆挺西裝,開始叫人覺得不對勁,好像他是在裝扮艾森豪威爾總統。斯派克在市政午餐會上講了話,說不管你走多遠,總是忘不了你的故鄉。在座的認為這番話講得很好,很得體,即席答辭的人中有一個甚至建議,為了紀念他們最可愛的兒子取得的成就,他們應該撤消韋德斯維爾這個鎮名,改為月亮斯維爾。這個主意鬧騰了幾個星期,之後就無聲無息地夭折了,部分原因是老傑西·韋德的反對,她是魯賓·韋德最後僅存的孫女。魯賓·韋德是個流浪漢,早在本世紀初,他認定這一帶的地可能適合長南瓜。實際情況是,南瓜沒長好,但現在總不能因為這一點而敗壞他的名聲。
「嗯。」斯派克搭腔了,沒有不想搭理的意思。
「但它們確實看上去保存得很好?」
經過最初的粗略勘察,他們沒發現任何東西,他們對此既不覺得奇怪,也不感到失望。他們越過雪線向山頂爬去。快爬到最後一段時,天色開始慢慢改變,等他們到頂時,天空看上去綠得發亮。這地方充滿奇迹。斯派克跪下祈禱,吉米跟他一起祈禱了一小會兒。他們的腳下是一個緩坡雪谷,一路連到一個比較矮小的山峰。這倒是個自然的可供方舟停靠的地方。但是,他們的搜尋一無所獲。
「那時他們還不是蘇聯人吧,」斯派克說,「他們只是俄國人,那時跟我們一樣,是信基督教的。」
貝蒂用有點尖刻的語氣問斯派克,他希望她怎樣穿戴去參加他在月亮灰餐館的第一次公眾聚會;斯派克回答說,他一直很喜歡在他去基蒂霍克領獎時她買下的那身櫻草黃顏色的套裝,這時她又一次聽到自己內心有一個肯定不屬於上帝的聲音在輕聲念叨離婚這個字眼。但是,奇怪的是,他好像真是這個意思,他兩次講起她打扮不錯,一次是在他們出發之前,另一次是在他們駛離州際公路的時候。這是她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上注意到的新變化。他如今都是嘴上怎麼說,心裏就怎麼想,心裏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再沒別的了。他好像把尋歡作樂、玩笑逗趣、膽大妄為連同他的橄欖球(真的想起來,那也是傻冒胡來,早就該敲響警鐘了)一起留在月球的火山坑裡了。斯派克變得嚴肅了;他變得愚鈍乏味了。他還在說他愛她,貝蒂相信他的話,雖然她有時候懷疑,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是不是就足夠了。可是,他那股勁頭全沒有了。如果這就算是把孩子氣扔到一邊,那麼,按照貝蒂的想法,有點孩子氣還是相當不錯的。
「這是充滿奇迹的地方。」他們再次上路時,他這麼宣稱。
熱心人士、教區會眾和生存主義者商店捐贈了各種用具;直到出發前夕還在不停地收到包裹,貝蒂一邊打開包裹,一邊思忖著在一些地方人們是怎麼看待這項計劃的。捐贈物品中有幾樣一看就缺乏基督教精神。你如果掃一眼泰格勒的遠征室,興許會得出這樣的推斷:斯派克和吉米是一對赤|裸的難民,被當做雇傭殺手派去把土耳其東部差不多殺個乾淨。
「你是想告訴我什麼?」貝蒂起疑心是正常的,她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一個名人少不了會收到許許多多從那些不認識他的女人那裡發來的信,從瑪麗——貝思們,從世界上所有潛在的瑪麗——貝思那兒發來的信。
有電極監測斯派克大部分的生理反應,他猜想,在檢查這次航天飛行任務時,他們會看到指針在圖表上亂跳。如果是這樣,他要憑空虛構一個故事來掩飾也不是做不到。這會兒,他只想考慮他所聽到的事,想想這可能有什麼意思。因此,等他回到登月艙,他巧妙地稱寬頻接收機出了點毛病,又重新當起他正常的宇航員來,也就是說,試飛飛行員變成猩猩,變成民族英雄,變成特技演員,變成未來的國會議員,或者如果不是這樣那就變成十來家公司的未來名譽董事會成員。他不是第一個站在月球上的人,但總不會多到他不再算一個稀罕人物,不再名利雙收。斯派克·泰格勒和貝蒂的婚姻有好幾次是因為私下裡的小算盤才得以維持下去,對此,斯派克心裏有幾分明白,貝蒂則要清楚得多了。他以為他討到一個高大健壯、身段不錯的姑娘,蜜月里她讀的是《烹調的樂趣》,他遲回基地時,她心裏害怕卻毫不聲張;但是,後來發現,她比起他來對生財之道要精通得多。「你只管飛,我來謀划。」她偶爾對他這麼說,口氣像是說著玩的,或者不管怎麼說,他們倆盡量裝做這隻是說著玩的。於是,斯派克·泰格勒繼續他的飛行任務,完成他的工作進度,不讓任何人看出有什麼改變,不讓任何人看出一切都改變了。
一九七四年夏天,斯派克·泰格勒站在月球表面,拋出一個橄欖球,一傳就是四百五十碼。底線得分!這是在一段三十分鐘的時間里,沒有分配任何特定的任務,到月球表面的兩個傢伙可以按自己的興趣跟蹤任何東西。斯派克一直很好奇,想知道在月球上的稀薄大氣層里橄欖球可以扔多遠,現在他知道了。底線得分!航天控制中心傳來的話音聽得出來是縱容的口氣,斯派克說他要跳過去把他的球撿回來,他的同伴宇航員巴德·斯托莫維茨也一樣縱容他。他拔腿走在死氣沉沉的月球表面,像身上插了管子的長耳大野兔。在斯派克看來,月球崎嶇坎坷,破爛不堪,他攪起的灰塵像慢鏡頭一般回落,像是一片骯髒海灘上的沙。他的橄欖球躺在一個小小的火山坑邊上。他輕輕地將球踢入乾巴巴、空洞洞的坑裡,然後轉過身來看看他走了多少距離。登月艙幾乎看不到了,好像又渺小又靠不住,只是一個玩具蜘蛛,帶著呼哧呼哧發響的電池。斯派克九_九_藏_書在執行航天任務過程中不怎麼想自己的事——不管怎麼說,工作進度就是安排得不讓你有內省的時間,但是,他突然想到,他和巴德(再加上還在控制艙里作空中迴旋的邁克)就目前來說,離開其餘人類是遠得不能再遠了。昨天,他們看到地球升起,儘管他們開一大堆玩笑,但這卻是令人敬畏的景象,讓你腦袋瓜轉個個。此時,此地,他感覺身臨萬物的最邊緣。他要是再走上十碼,可能就從世界的最頂端掉下去,整個人倒過來一頭栽入最深層的空間。他雖然知道,從科學上講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但斯派克·泰格勒當時感覺就是這樣。
不等進一步商議,前宇航員和蹼泳潛水員兼地質學家帶著兩把抖動的電筒回到山洞,開始決定把挪亞骨架的哪些部分偷偷帶出土耳其東部。虔誠、圖便利和貪慾都悄然發揮著作用。最後,他們掰下左手上的一塊小骨頭,再加上一塊移位而滑過右肩的頸椎骨。吉米拿了那節手指上的骨頭,斯派克則帶上頸椎骨。他們一致認為,兩個人要是不分頭飛回家去,那一定是瘋了。
「好像不對勁,蘇聯人也佔了一塊。」吉米有感而發。
「我丈夫是不是——我不知道你會用什麼術語,大夫,我丈夫是不是瘋了?」
「上帝無所不想,」斯派克·泰格勒說,「無時不想。」吉米·富爾古德看著他們面前的這對山影,心裏暗想著貝蒂·泰格勒比斯派克可是高出一兩英寸。
「你什麼意思?」
他們在下去幾碼遠的山坡上支起帳篷,然後察看了另一個山洞。斯派克暗地裡希望他們會找到挪亞的妻子,或者也許能找到方舟的航海日誌,但他們再也沒發現什麼。後來,夜色暗下來,帳篷里傳出壓縮空氣的噝噝聲,接著,斯派克·泰格勒把橄欖球扔過大阿勒山的岩石,扔進吉米·富爾古德猶豫不決的臂抱中。一次又一次,球砰然有聲地落在吉米過去打籃球的那雙大手裡。他的回傳經常很糟糕,但斯派克並不見怪。那天晚上,他扔了又扔,一直到山氣透涼,只有一輪冉冉升起的明月照亮著他們倆的身影。即使這樣,斯派克的眼力一點也不含糊;吉米感到那橄欖球以蝙蝠夜間飛行的準確度直向他撲將而來。「嘿,斯派克,」他有一次喊道,「你沒有用夜視儀吧,對不對?」從他那勉強還能看到的夥伴那裡傳回來咯咯笑聲。
恰恰是在這一刻,有一個話音對他說:「去找挪亞的方舟。」
「意思就是,我想,在我們還沒把挪亞的衣服送到化驗室化驗之前,我們還是先別說大話。」
「行。」什麼都妨害不了斯派克眼下的心情。猛烈的狂喜加上解脫,使他回想起海上降落的情景。
坐在州長大轎車的後座上感覺很親切,甚至叫人受寵若驚,貝蒂氣色這麼好,他覺得應該告訴她,只是不方便當著州長及其夫人的面這麼做。談話內容還是通常的那些,關於重力,關於在月球上跳躍,關於地球升起,告訴我,上廁所怎麼弄,突然,就在他們快到基蒂霍克時,他看到了路邊的方舟。一座巨大的、擱在海灘上的方舟,兩頭高聳,側面是用木板條釘起來的。州長寬容地跟隨斯派克將頭調轉了一百八十度,然後不等他發問就作了回答。「某種教堂,」州長說,「他們建起它來還沒多久。裏面也許有一大堆的動物。」他大笑起來,貝蒂小心地附和。
一層薄薄的海霧在黝黑的水面上飄忽不定,七點鐘的渡船正由哈特拉斯角駛往奧克拉科克島。探照燈照在前方的水面上。每天夜裡,渡船都要再次找自己的路,就好像是第一次航行。白、綠、紅三色航標燈指引渡船沿著航線忐忑不安地行駛。你走上甲板,聳起肩膀抵禦寒冷,再向上看去;但這一次,海霧遮掩了星星,沒辦法說清是不是應該有月亮。你又聳一聳肩膀,回到煙霧瀰漫的船艙里去。
他還在好些宗教電視節目做嘉賓。貝蒂有時不免心驚膽戰,看著又一個穿三件式套裝的推銷員在插播廣告之後來一番開場白,說上帝的仁愛就像旋風的平靜中心,他今天請到的嘉賓中有一個真的進入旋風之中,能夠作證旋風中心完全平靜,而這又如何說明了基督教是一種讓你永遠保持前進的信仰,因為你無法在旋風中站著不動,然後就為我們引見他的第二位嘉賓,斯派克·泰格勒,這位嘉賓曾以比旋風還要快的速度飛行,而現在正在尋找那個平靜的中心,那種徹底的安寧,讚美上帝吧。斯派克又恢復到他宇航員的髮型和藍色套裝,一直彬彬有禮地回答提問,從不提一句——那推銷員會很樂意聽到——上帝就在那裡,在他頭盔里,對他耳語。他給人的感覺不錯,平淡而真實,這一來,支票紛紛向阿勒計劃擁來,由貝蒂·泰格勒代收,她自然要付給自己一份工資。
「泰格勒夫人,你對你丈夫的計劃有什麼看法?」他們手拉手站在《費耶特維爾觀察報》的攝影師面前時,有人這麼問她。
「你有什麼問題?」精神病醫生不知道她已經問過一個問題了。
點頭點得更起勁了,這次是橫向,而不是縱向,舉了一些認知紊亂的例子,審閱了斯派克的記錄材料,他在每份材料上都堅定地寫上浸禮會會士,在貝蒂看來,如果斯派克在月球表面沒有聽到上帝對他講話,精神病醫生倒會更覺得奇怪,當她問他「斯派克會不會產生了幻覺?」,他只回答:「你怎麼想?」這讓貝蒂覺得沒法再談下去了,實際上由於她對丈夫的疑心,似乎她才是發瘋的人。這次會見的一個結果是,貝蒂離開時覺得自己出賣了丈夫,而不是幫助了他。另一個結果是,三個月後,當斯派克請求調離航天項目時,對他的請求沒有多少認真的反對意見,只要整件事低調處理就行,因為精神病醫生的報告講得很明白,斯派克有點失常,比臭蟲還荒唐,像五十克拉的水果蛋糕那樣瘋癲,他大概在親自近距離察看之後以為月球是用綠乳酪做的。於是來一次工作調動,調去坐辦公桌,做一般的媒體宣傳工作,然後又被海軍調回去做教練,但是,在月球灰堆里蹦跳之後不到一年,斯派克·泰格勒就轉到文職,貝蒂直納悶,你原先搭一列火車,日子輕鬆,油水很多,要是從那車廂掉下去,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我參加了海軍。我是個好飛行員。我調到帕克斯河。我志願參加金星計劃。開始我沒有被錄用,但我繼續要求,最後他們錄用了我。我被列入阿波羅計劃。我參加了所有的訓練。我在月球上著陸……」
貝蒂通過教會聯合旅行社向埃爾祖魯姆發了一份電報,內容是要租用一輛吉普車或者越野車,但電報肯定是沒有發到,所以就用一輛賓士大轎車出發。先向東進到霍拉桑,再向東南進到多烏貝亞澤特。鄉村景色一覽無餘,有點淡綠色,同時又帶點淡褐色。他們吃新鮮的杏子,把面帶微笑的卡特夫婦像章分送給小孩子們,他們當中有一些看上去很高興,但另一些則繼續討要美元,要不到美元就要圓珠筆。到處都有軍人,這使斯派克意識到這一地區的戰略意義。吉米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才百來年前,阿勒山,本地人堅持把它叫做阿勒達吉,是三大帝國——俄國、波斯和土耳其——的會合點,山也被三個帝國瓜分。
朝鮮戰爭之後,他調到馬里蘭州帕塔克森特河的海軍試飛飛行員學校。等到俄國人發射了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金星計劃開始實施,斯派克自願報了名,儘管他內心有幾分——而且除了他,還有幾個飛行員——認定他們最早的幾次航天飛行很可能是用猩猩,見鬼,他們要用猩猩。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坐在火箭上;你是一件運載貨物,身上有電線接出去,你是一堆肉,供科學家研究。他沒有被選入第一批的七個人中,內心有一部分並不對此感到失望,但有一部分還是感到失望了;等到下一批,他再次報名,被錄用了。《費耶特維爾觀察家報》登了頭版,配了張照片,這一來,瑪麗——貝思原諒了他,給他寫了信;但是,因為看到他的新任妻子貝蒂這一段正好在吃醋,他裝做已經忘掉了韋德斯維爾的這麼一個姑娘,她的信便杳無迴音。
「對,對。不需要很多,我想。」吉米放棄了由海軍直升機把這整堆骨架空運出去的短暫夢想。
「說不定。」斯派克答道,不完全肯定邊界線在什麼時候動過了。
「我知道,親愛的。」她握住他的手。
「讚美我主。」斯派克·泰格勒說,然後跪下祈禱。吉米把頭彎下去幾度,但仍舊站立著。兩分鐘后,斯派克回到賓士車裡,灌了兩塑料瓶溪水。
他們將車一直開到路的盡頭,大小阿勒兩座山影聳立在他們面前。
吉米在進洞不遠處發現斯派克正下跪祈禱。他面前躺著一具人的骨架。吉米在斯派克身邊跪下。就是跪著,前籃球明星對前宇航員仍保持著身高的優勢。斯派克關了電筒,吉米也把電筒關了。在冰冷的黑暗中,度過了幾分鐘最純凈的靜寂,接著,斯派克悄聲說:「我們找到了挪亞。」
貝蒂抿了一口威士忌。「那麼你打算怎麼辦,斯派克?」通常在討論他的事業時,她都說我們,而不說你;這次,他是自己管自己了。
吉米小心翼翼地往下說,自己也不太確信該相信什麼。「嗯,就算我這是想到什麼就講什麼,斯派克,就算我這會兒說的都不算數。」
「你怎麼能肯定這是上帝,親愛的?」
「不錯。」
「他們變成蘇聯人時,說不定上帝把他們那塊山從他們那裡拿走了。」
斯派克不理睬這個問題。「我誰也沒告訴。我知道這不是幻覺,我知道我是真的聽見了,但我不對人講。也許我不完全肯定,也許我想忘了它。後來怎麼樣?就在我回基蒂霍克去的那天,要說事情都是那麼多年前在那兒開始的,就在我回去的那天,我看到那該死的方舟。『別忘了我說的話。』——這就是他的訓示,是不是?響亮而明白。就是這麼個意思。『你去領你的獎章,但別忘了我說的話。』」
「哦,我百分之一百一做他的後盾。」她回答說,面帶新娘般的微笑朝斯派克看去。《觀察報》報道了她的回答,記者甚至說起泰格勒夫人身穿芥末色連衣裙,再配上相同顏色的帽子,看上去是如何醒目(九*九*藏*書芥末!貝蒂對斯派克說,我想他是把櫻草拿來配牛肉吃了)。那天夜裡他們到家時,斯派克好像渾身來勁,她差不多有一年時間沒見他這個樣子了,他一點也沒有抱本《聖經》躲到星星下面的後門廊去的意思;不,他幾乎是連擠帶推把她趕進卧室,他們已經有相當一段時間在卧室里除了睡覺別的什麼也不幹了,貝蒂雖然沒有料到這一著,但也毫無反感,嘀咕了幾聲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有關衛生間的暗語,可是斯派克說,他們不用理會那一套,貝蒂很喜歡他這樣專橫獨斷。
「我懂你的意思,」斯派克說,有一點惱火,「但我猜想,土耳其人並不真正信基督教。」
「肯定是有理由的。總是有的。不管怎麼說,這不是要害所在。要緊的是,挪亞是在那兒定居的。也許他搬走了,也許沒有。不管怎麼說,他回到阿勒山,為的是被葬在此地,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合乎情理嗎?在他因為年歲的增長而感到怠倦的時候?很有可能,他一走下方舟就看中了這山洞。認定為了對上帝救下他表示感激和順從之意,等他知道死亡來臨時,他要把自己的一把老骨頭拖上山去。就像叢林中的大象。」
「說到這些反響,我跟你想得一樣,斯派克。但有些話我要對你說。你我都是教徒。」
「他們不像蘇聯人那樣不信教。」吉米看來不願一遇到反對意見就放棄自己的論點。
斯派克點點頭,壓低嗓門,儘管在主的山上只有他們倆。「那些傢伙不會需要很多的,對不對?」
「我還不知道。我還不知道。」
「那是,」吉米說,他還從沒有去過法庭,「我想,主沒有要我們按法律程序去辦的意思。比如向愷撒上訴,或者類似的做法。」
「讚美我主。」斯派克·泰格勒說。
有些帶點書卷氣的記者喜歡問斯派克,他怎麼能完全確信會在阿勒山上找到方舟。《可蘭經》上不是說,方舟是在好幾百公里以外,靠近伊拉克邊境的朱迪山上登陸的嗎?猶太人的說法不是同樣也有出入,把地點放在以色列北部的某個地方?這時,斯派克會作出少許親善的表示,回答說,當然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意見,要是有個以色列宇航員想到以色列去找,他沒意見,要是有個信奉《可蘭經》的宇航員想到伊拉克去找,那也沒什麼不行。持懷疑觀點的記者們離去時心想,泰格勒或許單純,但他頭腦並不簡單。
「我們要告訴全世界,這就是我們要做的事。全世界都會歡欣鼓舞。這一發現會使很多人的靈魂皈依基督教。山的這一側會再造一座教堂,建在挪亞之墓的上面。」說不定建成方舟的形狀。不然,甚至就建成阿波羅宇宙飛船的形狀。那樣會更恰當,那樣就能完成這個循環了。
「也是科學人員。」宇航員對地質學家說。
「有點像夫妻倆,是不是?」斯派克說。
斯派克宣布,他已經訂好了韋德斯維爾的月亮灰餐館,用來舉行他的第一次募捐聚會,這才叫貝蒂心裏開始琢磨,是不是把《烹飪的樂趣》合上,早點離婚了事。差不多有一年了,斯派克什麼也沒做,就是有一天出去買了本《聖經》。此後,一到晚上他就不見了人影,她會在後門廊找到他,《聖經》打開著,放在他的膝蓋上,他兩眼向上注視著星空。她的朋友們百般體貼,不厭其煩:說到底,從那上面回來,又得再適應日復一日的勞苦艱辛,肯定是不容易的。貝蒂心裏明白,底線得分的泰格勒的名聲還能管用好多年,就像一部車子,油箱里不用再加油也能跑好幾年;她心裏同樣明白,她可以依賴別人的幫助——因為出名之後緊接著精神崩潰不僅是美國特色,而且簡直是十足的愛國精神,但即使這樣,她還是感到上當了。那麼多年精心輔佐斯派克的事業,在國內到處調動搬遷,從沒有一個像樣的家,等待著,指望有大的回報……後來,回報來了,那些又大又圓的金幣從機器里滾滾而來,而斯派克這時又做些什麼呢?他不伸出帽子接住金幣,而是跑到後門廊去看星星。請看我的丈夫,那個膝上放本《聖經》,穿著破褲子,眼神怪怪的就是他。不對,沒有人搗他,他硬是有好日子不過。
「嗯。」
《費耶特維爾觀察報》的一篇幾英寸的文章帶來了《格林斯博羅新聞紀錄報》的一篇特寫,後者又帶來一小條通過報業辛迪加發表的新聞。在這之後便是沉寂,但斯派克信心不減,他回想小時候看到篝火,正看著什麼事都沒有,一下子整個大火燃燒起來;果然不錯,因為他突然像火焰般的閃現在《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的頭版上。在這之後,電視台的人來了,這又引來一幫記者,接著是外國電視和外國記者,貝蒂和斯派克就一直辛勤努力(他們又一起幹了,就像當初一樣)讓阿勒計劃運作起來,記者們得到一頁頁的資料,上面逐項記錄了最新的捐贈和贊助,不管是來自鄰近教會的五十塊錢,還是一家知名商店贈送的繩索和帳篷。沒過多久,斯派克和貝蒂的房前草坪上豎起一塊顯示運動熱度的大木板溫度計;每個星期一的早上,斯派克都要拿一把油漆刷子把水銀柱往上畫高一些。
「對。作為教徒,我們自然希望保護我們的信仰免受任何不必要的詆毀。」
毫不奇怪,斯派克和貝蒂喜歡把這段關鍵時刻比做火箭發射:倒計時很激動人心,點火的瞬間更是緊張刺|激,但是,只要你還沒看到那粗大沉重的銀色柱管底部開始挪動,繼而一路沖向天空,你知道你總是有可能落得個難堪而又在大庭廣眾面前丟人現眼的結局。不管貝蒂想要的是什麼,她既然已決定百分之一百一支持她丈夫,她不想要這樣的結局。貝蒂本性不信宗教,她內心不知道該怎樣看待斯派克在月球上的經歷;但她看到機會便認準不放。經過一年的抑鬱寡歡捧讀《聖經》,她的朋友們這麼見鬼地百般同情,她簡直要尖叫了。這樣過了一年之後,斯派克·泰格勒再度上了新聞,還不算太糟。阿波羅計劃之後是阿勒計劃——還有什麼比這種進步,這種按字母順序前進一小步更順理成章呢?沒有人,沒有一家報紙提到斯派克可能神經失常,比臭蟲還瘋狂。
他玩了個花樣,他玩了個見鬼的花樣。貝蒂心裏這麼想,她丈夫這時在滿屋子的響聲中坐下。他甚至沒有提到錢的事,他只是請他們光臨,聽他說一些自己的想法,他們要是覺得他說得有理,他就站起來,開始尋找可以幫助他的人。這就是我的斯派克,貝蒂發現自己在自言自語,儘管這已經不是她當初嫁的那個斯派克了。
「一點不錯。」
「我們給自己出難題?我們給了自己一個奇迹!」斯派克答道。
斯派克·泰格勒把他父親帶他去基蒂霍克的那一天算做是他一生中出走和回歸循環的第一聲棘輪扣響,那還是在複製方舟禮拜中心建造之前很久的時候。當時,只有平坦的跑道,而跑道上面是平坦開闊的天空,越過一條空空蕩蕩的路,路上好容易才看到遠處有輛貨車一閃而過,路的那邊有一些平坦的沙丘,然後是波浪平緩的大海。別的孩子會受到喧鬧的城市裡唇膏和爵士樂的誘惑,而吸引斯派克的卻是基蒂霍克平靜單純的陸地、海洋和天空。不管怎麼說,他在另一次募款宴會上就是這麼解釋的,他們都相信他,儘管瑪麗——貝思和巴克·溫哈特當時都沒聽到他這樣講起過。
「是的。」他答道。「你從哪裡出發,還回到哪裡。我走了二十四萬英里去看月球——而真正值得看的還是地球。」
另一個偶爾有人問起的問題是,那方舟——假設其理論位置可以找到——在過去不知幾千年裡是不是已經腐爛,或者被白蟻吃光了。這一次,泰格勒還是不可能被提問者套住,更不會去披露他怎麼知道方舟不會爛掉或者被白蟻吃掉,因為上帝既然命令去找方舟,顯然寓示方舟留有一些遺迹。他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叫提問者自己去查閱《聖經》,提問者看來都沒帶《聖經》,但查閱《聖經》后就知道方舟是用歌斐木做的,而大家一致認為,歌斐木極其堅硬,因而多半既抗腐蝕又防白蟻;斯派克繼而舉了幾例奇迹般的保存了很多世紀的各種東西——冰川里發現的猛獁象,那上面的肉就跟你在本地賈恩特店裡買來的牛頸排一樣新鮮;他最後結束時提出,如果有什麼東西因為上帝的萬能旨意而得以奇迹般的保存很多個世紀,那麼,方舟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嗎?
這下,吉米覺得事情變得更加含糊不清了。「這麼說,上帝讓挪亞的定居之地毀於一次地震?」
「……在那兒……在那兒,」他接著往下說,緊緊握著貝蒂的手,準備第一次講給她聽,「上帝叫我去找挪亞方舟。」
「你信上帝嗎?」斯派克猛地冒出一句。
一個晴朗的下午,你駕車沿著北卡羅萊納州的外海岸行駛——這一段大西洋海岸頗似佛羅里達群島,宛如佛羅里達群島景觀的簡單預演。你從波因特港橫跨科里塔克灣到達安德森,然後沿158號公路往南,很快便可抵達基蒂霍克。你可以隔著沙丘看到萊特兄弟國家紀念館;不過,你或許會留待以後去看,不管怎麼樣,你到基蒂霍克後記住的不是這個。對了,請你記住這個:在路的右側,即西側,矗立著一條方舟,它那高聳的船頭指向海洋。方舟有穀倉那麼大,側面釘的是木板條,漆成褐色。你從一旁經過覺得挺有意思,掉頭看時意識到這是一座教堂。在通常你可以看到船名或許還加上註冊港的地方,你讀到的卻是方舟的功能:禮拜中心,那上面寫著。你已經聽人說過在南北卡羅萊納兩州會遇到各種冗贅的宗教名堂,所以這方舟給你的感覺是一件原教旨派的洛可可式建築,還蠻漂亮的,但是不行,你不能停車。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什麼話也沒說。」這次是巴德的聲音。斯派克聽出來了,不管怎麼說,這聲音像通常一樣從他的耳機里進來。那另一個話音好像是直接過來的,在他周圍,在他體內,跟他貼近,響亮而又親切。
「我肯定我們差不多到了。」州長夫人說,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拉平一處雙疊褶縫。
「你肯定需要喝點什麼。」她穿過房間去冰箱飲料櫃,中間停了下來,可他沒https://read.99csw.com說話,沒動,也沒做手勢。「見鬼,是我要喝點什麼。」她拿了一罐酸麥芽漿,在丈夫身邊坐下,等著。
「你認為上帝那時就有那種想法嗎?」
「告訴我,你怎麼看這個問題,吉米。」那口氣是愉悅的,寬容的,近乎屈尊俯就的;這是一個知道自己的手臂是靠得住的四分衛的口氣。
吉米·富爾古德一邊聽著故事,一邊神情嚴肅地獨自點頭。他心裏在說,這一切都是在蘇聯人佔著這一塊山的時候發生的。當然,他們那時是俄國人,信基督教,但這證明上帝確實為蘇聯人預備好了,甚至還沒等他們成為蘇聯人就已經預備好了。
一九四三年,斯派克·泰格勒換下幼兒短褲才一兩年,便由他父親帶著到基蒂霍克。那時,這裏還沒有這方舟。你記得斯派克嗎?得了,人人都記得斯派克·泰格勒。在月球上扔橄欖球的那個傢伙。在月球上扔那見鬼的橄欖球的那個傢伙?沒錯。全國橄欖球聯賽歷史上最遠的一次傳球,四百五十碼以外從火山坑跳起雙手接住。底線得分!他就是這麼叫的,啪的一聲傳回來,傳到我們地球上。底線得分的泰格勒,患頸部痛性痙攣的人都這麼叫他,至少一兩個夏天是這樣。底線得分的泰格勒,把橄欖球偷偷帶進登月艙(他是怎麼做到的?)的那個傢伙。還記得他們問他為什麼這麼做,他就板著面孔毫無表情嗎?「老想著要為印第安人隊試一試,」他說,「但願那幫傢伙都在收看。」那幫傢伙是在收看,他們還收看了他的記者招待會,他們寫信給底線得分的泰格勒,問他他們能不能得到那個橄欖球,為此願意付就是現在我們看來都是很可觀的一筆錢。可是斯派克把它留在那個遙遠的滿是灰燼的火山坑裡了——說不定哪個來自火星或金星的跑衛正好路過時會拿到。
「沒聽清楚。」他答道,以為這一定是巴德。
從多烏貝亞澤特向北去的路上,斯派克大聲叫吉米停車。他們下了車,斯派克指著一條小溪。那小溪里的水儘管流速緩慢,卻無可辯駁地在向山上流。
吉布森牧師因忙於神職事務而無法脫身參加土耳其之行,但他會提供精神上的支持,而且會通過祈禱不斷提醒無所不能的上帝,與他在委員會共事的兩個委員正在一個遙遠的國度從事著主的事業。媒體肯定會緊追不捨,提各種問題,貝蒂留守在家裡,巧妙地應付他們。遠征隊——斯派克和吉米——定於那年,一九七七年的七月啟程。他們拒絕預測此番出行要花多少時日。你不能存心跟上帝比試誰拔槍拔得快,吉布森牧師說,除非你想在肚子上挨一槍。
貝蒂吃驚的程度無以復加。他在玩什麼花樣。他是在他們身上玩什麼見鬼花樣。他從前講起韋德斯維爾並不帶多少好感;關於老傑西·韋德的這檔子事,她過去連聽都沒聽到過;而他這會兒倒好,樣樣都記得,討好家鄉的父老鄉親。他對他們講了一大堆有關他童年的故事,接下去是更多當宇航員的故事,他們說到底主要還是衝著後面這個來的,但在所有這些的背後,言外之意是說,沒有這些父老鄉親,老斯派克不會走到比費耶特維爾更遠的地方去,是這些父老鄉親在真正意義上把他送上了月球,而不是航天控制中心那些耳朵里拖出電線來的聰明傢伙。同樣叫貝蒂感到吃驚的是,他在作這部分演講時還加上插科打諢的老一套,她原以為這是他已經拋棄了的東西。在這之後,他講到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出走再回歸的歷程,出走再回歸,就像帕斯科坦克河水一樣(就在這時,傑弗·克萊頓想起來,他在去平赫斯特世界高爾夫名人紀念館的路上並沒有這種感覺);又解釋你是怎樣免不了要回到你最早離開的那些東西和地方。就像他多年前離開了韋德斯維爾,而現在他又回來了;就像他在整個童年時代一直到聖水教堂做禮拜,後來背離了主的道路,但現在又重返正道——這對貝蒂倒是新聞,雖然也不算出乎意料。
「是啊。我只是在想……方舟著陸后,挪亞不是往哪一處去了嗎?我是說,《聖經》裏面講他活了幾個世紀,不是嗎?」
他們飛抵安卡拉,在那兒只好租來燕尾服以應付大使為他們舉行的豐盛宴會。斯派克掩飾了他的失望,因為賓客中大多數人想談的是航天的事,好像就是不願向他打聽阿勒計劃。後來等斯派克在宴會結束演講中請求大家以愛國之心捐助更多的資金時,他們顯得無動於衷,且不說十足的吝嗇。
吉米·富爾古德,地質學家兼蹼泳潛水員,開始幾英里路沒有吭聲,然後試圖解釋溪水向山上流在科學上為何並不是不可能的。這取決於山上更高處水的一定重量和壓力,再就是,看起來向山上流的那一段是整個向下流動過程中相對較小的一部分。據他所知,這種現象過去已有所報道。斯派克一邊開車,一邊不住點頭,跟他們一路過來時一樣興緻勃勃。「我敢肯定你這樣能講通。」他臨了說,「問題是,誰一開始叫這水往山上流的?誰又叫它在那兒往上流,讓我們在去阿勒的路上正好看到?是賢明的上帝,就是他。這是充滿奇迹的地方。」他重複一遍,滿意地點著頭。
底線得分的泰格勒:在北卡羅萊納州韋德斯維爾凌空過街的橫幅上,他們就這麼叫他的,這是個只有一家銀行的小鎮,加油站只有靠兼賣烈酒才得以保本,略有盈餘。韋德斯維爾驕傲地歡迎本鎮最傑出的兒子——底線得分的泰格勒。一九七一年那個炎熱的上午,全鎮出動,萬人空巷,泰格勒坐一輛掀去頂蓋的影星大轎車從人群中駛過。連瑪麗——貝思也到場了。二十年前,她容忍了斯派克的某些冒失舉動,之後提心弔膽地過了一兩個禮拜。斯派克被選入阿波羅計劃之前,她講起他來時,沒有什麼好話可說。瑪麗——貝思又一次向她周圍的那些人講起——在此之前她已經一再地重新喚起他們的記憶,曾經有一段時間,她和斯派克,怎麼說呢,很親近。甚至在當時,她表白說,她就看出他很有前途,會走很遠。他跟你走多遠,瑪麗——貝思,鎮上一個尖嘴利舌的年輕已婚女子問道。瑪麗——貝思開心地微笑著,像著色畫本上的處|女聖母像,她心裏明白,不論怎樣,她的地位只會抬高。
「吉米,我們在談論奇迹和諭兆。你會指望它們看上去保存得很好,是不是?挪亞是個真正奇特的人物。不管怎麼說,他死的時候有多大?九百五十歲。在上帝眼裡,他福分不淺。如果說,他的骨頭強壯到能支撐他奔波了上千年,你總不會以為它們也按平常速度腐爛,對不對?」
帳篷那半邊沉默了一陣子,斯派克第一次認識到,並非世上所有的人都會像對從月球返回的宇航員拍手叫好那樣再對他拍手叫好了。臨了,他說:「我覺得你想得不錯,吉米。我想著,你讓我也納悶起來,我們是不是還有這個衣服的問題。」
兩年之後,原子彈落在廣島,瑪麗——貝思的母親嫌它太早。斯派克發現,如果說上帝沒給他輪子,那麼,至少他父親有時會借他一些。在溫暖的傍晚,他和巴克·溫哈特玩起他們的花樣,在偏僻點的小路上盯上一輛速度很慢的小車,緊跟在它的後面,直到他們的散熱隔柵差不多進了那傢伙的車尾行李箱。然後,他們輕輕地把車調到一邊,急速超過去,與此同時,他們倆齊聲叫喊:「快開,不然就抽油,夥計!」還是在這輛車裡,還是差不多這時候,斯派克瞪著巴望的眼睛對瑪麗——貝思說:「可是,如果上帝本意不讓我們用它,他幹嘛把它放在那兒呢?」——這句話把他的事情誤了好幾個星期,因為瑪麗——貝思的性情比年輕的斯派克更要服從教會,而且不管怎麼說,他這種求愛方式在所有已發明的方式中也算不上是最打動人心的。可是,幾周之後,斯派克發現自己在後座上輕聲細語,「我真的認為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瑪麗——貝思。」這一招似乎很管用。
「肯定是的。落在蘇聯的那一塊里。」斯派克開玩笑地加一句。
斯派克取道亞特蘭大回家,可是,媒體已經盯上他了。不行,他這一刻什麼都不能說。是的,阿勒計劃開了很好的頭。不,沒有問題。不,富爾古德博士坐的是另一個航班,他走之前在伊斯坦布爾還有幾件事要了結一下。哪一類事情?是的,到時會開新聞發布會,是的,斯派克·泰格勒希望屆時會給他們一些具體的,也許是鼓舞人心的消息。你感覺怎樣,(穿一身櫻草黃色)泰格勒夫人?哦,我百分之一百一地做我丈夫的後盾,他回來我太高興了。
蘭斯·吉布森牧師諮詢了浸禮會大學的教會歷史學家,以確定當前對方舟位置的最新見解;而吉米·富爾古德則鑽研起洪水時期風和海潮的大致走向。他們倆把各自的發現湊到一起,開始傾向於山的東南面距離山頂兩公里的一塊地方。行啊,斯派克沒有意見,他們就從那兒開始找起,但他的計劃是從最高處開始,像蜘蛛網一樣一圈一圈走下去,有系統地覆蓋所有地面,這樣做行不行?吉米欣賞這種想法的出發點,但覺得從登山運動角度考慮則無法苟同,於是,斯派克在這個問題上遵從了他的意見。吉米的反建議是,斯派克利用他和美國航空航天局以及海軍的關係去搞一套像樣的高空偵察山勢地形圖,然後把圖放大,看看有沒有類似方舟的東西。斯派克承認這是符合邏輯的做法,但他不知道上帝的真正本意是不是要他們走捷徑。這一計劃的整體目標不是一種基督教的朝覲嗎?古時候的朝覲者不是都崇尚苦行的嗎?雖然他的意思並不是說,在帳篷、繩索、靴子、手錶這方面不要用最好的,但他確實感到,他們上山之後應該希望有這樣一種感覺,即他們受到的是現代技術以外的某種指引。
吉米眼裡的斯派克永遠是個樂天派;到了土耳其這裏,他簡直就是熱情奔放了。蚊子也好,災禍也好,在他都不礙事;他給的小費表現出真正的樂善好施的基督教精神;他還有一個習慣,每次在路上經過一頭牛,他都要旋下車窗,對牛的主人,甚至對著廣袤的鄉間大聲叫喊:「快走,不然就擠奶,夥計!」有時候,這會令你心煩,但吉米的花銷百分之一百一由阿勒計read.99csw.com劃提供,因此,他把這種興高采烈權當壞脾氣一樣加以忍受了。
「什麼意思?」
那天下午講的都是些合乎時宜的話,但在斯派克卻是似懂非懂;貝蒂穿一身新衣服,還戴上一頂新帽子,很想聽別人說她打扮得很漂亮,她確實打扮得很漂亮,但沒人誇她。一枚金質大獎章掛在他的脖子上,獎章一面是基蒂霍克,另一面是阿波羅飛行器;斯派克的手又被搖晃了好幾十下;他有禮貌地微笑,頭向一側傾斜,但同時一直在想著登月旅行的那一刻,想著他得到諭示的那一刻。
「一點不錯。三百五十年。一點不錯。我們在山頂時,我對你講起的那個村莊。阿古里。那就是挪亞最早定居的地方。在那裡栽了葡萄。有他最早的農場。又建起他的家園。」
來自華盛頓的報告說,送檢的遺骨大約有一百五十年,可以加或減二十年。他們還提供了這樣的信息,即頸椎骨幾乎肯定是屬於一個女人的。
「一點不錯。我們會的。這下我們必定會的;也許是下一次。」
「那是挪亞的村莊?」
斯派克離開韋德斯維爾時,除了他父親的汽車和一肚子不滿的瑪麗——貝思之外,他把自己的宗教信仰也拋在身後。雖然他在所有的海軍表格上都規規矩矩地填進「浸禮會」,但他並不想著主的指令,或者主的恩惠,或者得到拯救,甚至碰到他的一位飛行員同伴——見鬼,他的一位朋友——陣亡這樣不幸的日子也不去想。一個朋友走了,但你並不需要用無線電來呼叫上帝。斯派克是個飛行員,是個講科學的人,是個工程師。你可以在表格紙上承認上帝,就像你在基地里迎合上級軍官一樣;但是,當你奮力爬升,平展你的銀翼,在鴨綠江以南的晴空翱翔時,這時的你才是你自己的本色,才是真正的斯派克·泰格勒,從一個在靜悄悄的路上開著借來的汽車的孩子成長為在遼闊天空駕駛轟鳴的戰鬥機的小夥子。這時,你完全自己做主,也是你最孤單的時候。這就是人生,唯一能讓你丟臉的人就是你自己。在他的F-86機頭上,斯派克塗上「快開,不然就抽油!」的口號,用於警告任何恰好讓泰格勒上尉撞上並緊隨在屁股後面的倒霉米格機。
他們從山的東南面開始找起,這是教會和科學所見略同之處。他們勘測了堆滿岩石的峽谷,探查了空空蕩蕩的山洞。吉米心裏沒有底,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會發現整個方舟,保存完好——如果是這樣,他們多半不會錯過的,或者只是一些有重要意義的殘餘:興許是船舵,要不就是一些還帶著瀝青斂縫的船板。
「你會在阿勒山上找到它,在土耳其,」那話音接著說,「去找它,斯派克。」
「我知道,親愛的。」
每天,當太陽曬熱了山下的平地后,熱氣上升,山頂四周形成一個雲的光圈,他們的視線被擋住,看不到低處的山坡;每天夜裡,氣溫下降,雲便消散開去。三周過後,他們下山到賓士車的行李箱里取補給品。他們駕車到最近的村莊,斯派克在那兒給貝蒂發了一張明信片,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貝蒂讀後不甚了了,覺得應該寫得更清楚才是。在這之後,他們回到山上,又搜尋了三個星期。在這期間,月亮盈滿,斯派克夜夜抬頭凝視著月亮,想起眼下的使命起始於那月亮之上的塵埃之間。一天夜裡,吉米緊挨他站著,和他一起注視著乳白色的斑駁圓盤。「果然看著像個牛奶蛋糊餡餅。」吉米臨了說,發出一聲神經質的笑。「你要到那兒看,就更像臟海灘上的沙。」斯派克回答說。他繼續朝天上看著,等待著諭兆。什麼諭兆也沒出現。
「好,也許在公布消息之前,我們應該作為科學人員來核實一下我們作為教徒所做的發現。」
「可是,我們是在找方舟,」吉米咬住不放,「人家叫我們……你……去找方舟。」
「很高興又回到這裏。」斯派克說,他環視室內的聽眾,向他認出的那些人側頭問候。「我要說,就前兩天,我坐在後門廊看天上的星星,想著那麼多年前,在韋德斯維爾,我還是個孩子。我那時大概有十五六歲,想來也惹了不少麻煩,老傑西·韋德,願主讓她安息,我想你們當中很多人還都記得傑西,她對我說:『年輕人,你這麼一路又喊又叫的,說不定哪一天你就飛上天了。』——我估摸著,老傑西·韋德心裏是有點數的,因為這就是我很多年以後做的事,但是,可惜的是,她沒有活到能看到自己的預言實現的那一天,願主讓她的靈魂安息。」
「不信就別想當北卡羅萊納州州長。」州長來了這麼一句善意的回答。
他就這麼講下去,講到當晚的要旨,講到這次聚會的目的(貝蒂屏住呼吸,心想真是怪極了,他們聽了這段會怎麼想,什麼上帝叫他把橄欖球留在火山坑裡,另外去找方舟)。可是,貝蒂又一次低估了斯派克。他沒有談到上帝在月球上給他的指令,一次都沒提起。他三番五次地援引他的信仰,重新再來一遍你從哪裡來還得回哪裡去,他講到航天飛行中必須克服的種種困難;等他最後開始解釋他如何在後門廊上一邊看這天上的星星,一邊琢磨著這些問題,他如何覺得過了這麼多年之後,現在該去尋找我們最初出發的起點,又如何計劃發起一次遠征去找回挪亞方舟的遺迹,眾所周知挪亞方舟在靠近土耳其和伊朗邊境的阿勒山頂上,等他這樣一路講下來,叫人聽著覺得很有道理,是合乎邏輯的推理。阿勒計劃看來確實可以作為美國航空航天局下一個理所當然的探險行動;聽眾甚至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美國航空航天局一門心思只搞航天飛行,而不搞更貼近納稅者心靈的其他項目,將其先進技術服務於更有益的目的,這未免有點自私自利,有點看重物質,有點觀念狹隘。
吉布森牧師經過一番猶豫和許多祈禱之後,同意將挪亞的兩塊遺骨送去作科學分析。他們把頸椎骨和末節指骨送到華盛頓,藉助一個可信賴的中間方,聲稱骨頭是在希臘發掘的。貝蒂等著瞧斯派克是不是已經想辦法讓自己再找到一個輕易撈錢的機會。
「你以為挪亞的遺骨屬於誰?除了,」吉米趕緊加上一句,「無所不能的上帝。」
「你打算怎麼解釋?」
他們吃過之後,斯派克拿上手電筒,回到挪亞之墓,到這會兒他已經這樣給它命名了。吉米不知是出於老練圓滑,還是因為迷信,仍待在帳篷里。個把小時之後,斯派克回來告訴他說,按照骨架的位置,挪亞臨死前可以從洞里看出去,可以看到月亮——就是斯派克不久之前才在其表面站立過的月亮。「讚美我主。」他一邊拉上帳篷的拉鏈準備過夜,一邊重複一句。
斯派克·泰格勒的老家鎮上民主黨勢力很強,浸禮會勢力更強。在他去了基蒂霍克之後的那個星期天,人們聽到斯派克在聖水教堂外面對賴特兄弟表現出一種過於造次的熱情,老傑西·韋德對十三歲的斯派克談了自己的看法,說如果上帝本意要我們飛,他會給我們翅膀的。「可是,上帝本意要我們駕駛,不是嗎?」年幼的斯派克回答說,因為過於急切而略顯失禮,還真的用手指著那輛剛擦亮的帕卡德車,他這位出言不遜的長輩就是坐著這輛車子從二百碼以外趕來教堂的;這一來,斯派克的父親提醒他,如果不是因為安息日,主的旨意很可能是要斯派克頭頂上挨一下揍。韋德斯維爾的居民們記得,斯派克·泰格勒一九四三年那會兒跟人就談了這些,而不是有關陸地、海洋、天空之類的。
山上只有他們兩個,這種孤寂使他們振奮。他們在低處的山坡上看到蜥蜴,往高處去又看到盤羊和野山羊。他們攀登到比老鷹和紅頭美洲鷲能飛的高度還要高的地方,一直向上朝雪線爬去,在那兒除了偶爾躥過一隻小狐狸就再沒別的動靜了。在寒冷的夜晚,靠著嘶嘶作響的汽燈發出的單調的光亮,吉米寫遠征日記,斯派克則看他的《聖經》。
「你說得對。」吉米說。接下去是長時間的靜默,好像兩個人都在等對方採取下一個符合邏輯的步驟。最後,還是吉米先來。「我想知道法律上該怎麼處置。」
現在輪到斯派克來做懷疑論者。「嗯,我這隻是在假設。你還記得挪亞赤身裸體的故事?他的兒子們如何把他蓋起來?這麼說吧,我們可以肯定挪亞的骨頭非同一般,可是,這是否就意味著他的衣服也非同一般?」停頓了一會之後,他接著往下說,「我想,我們不應該給那些向來持懷疑態度的人提供免費午餐。說不定挪亞是用壽衣裝殮在此,幾個世紀之後,壽衣都化成了灰塵。然後,來了某個朝覲者——也許是某個沒能安全通過異教部落而返回的朝覲者,因而發現了屍體。就像撞見挪亞赤身裸體的事從頭再來一遍。於是,朝覲者把他自己的衣服給了挪亞——這就能解釋他怎麼會沒有越過防線回來傳播消息。但是,這麼一來,我們做碳素斷代檢測就會得到嚴重誤判的結果。」
斯派克把事情處理得很妥當,從未提到一句上帝如何扮演了肯尼迪總統的角色,促使整個事件發生。這樣,貝蒂就比較容易吸引人們的興趣,要是讓他們發覺這計劃中有什麼怪異,他們就會謹慎從事。就連北卡羅萊納州州長也被打動了,他沒有怪罪斯派克好端端地對他信仰的真實程度發問,寬懷大度地同意在夏洛特舉辦一次每人出資一百美元的募捐聚餐會。貝蒂每逢這類場合必穿櫻草黃色服裝,這在朋友們看來純屬不必要,更不消說很不入時;但是,斯派克堅持認為這是他的幸運顏色。在跟記者們談話當中,斯派克有時要求他們帶一筆他妻子的著裝,毫無疑問,在記者們看來那是芥末色的。有些記者不是出於懶惰便是因為色盲,就這樣寫了,斯派克讀報時忍不住笑出聲來。
「讓法庭來判少不了要幾年的時間。你知道律師們是什麼樣子。」
「大概上帝不讓他的聖山落入不信教的人手裡。」
「嗯,我們到底要做什麼呢?」
「兄妹倆,亞當和夏娃。那邊一個大的,他邊上這個整齊漂亮的小的。看到沒有?上帝造男造女。」
「我愛你。」斯派克深夜時說。
「我們想找銀子,可我們得到了金子。」
「我們是在找方舟,對不對?有人……對你說,我們會找到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