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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六章

第二部

第六章

她繼續微笑著,笑容少了一半。
她沒有回答那個問題,但當時我沒注意,也不介意。
不,這些沒有用。福特太太死了。傑克兄不在場。唯一可能的見證人,唯一的確認者,是維羅妮卡。
或者,不妨換句話講吧。有人曾言,歷史上他最喜歡的時光在於事物崩潰之際,因為那意味著新事物正在誕生。假如我們把這一觀點運用到每一個個體的生活之中,這能說得通嗎?在新事物正在誕生之際死亡——即使那新生的只是我們固有的自我?因為,正如一切政治和歷史變革遲早會令人失望,成年大抵也是如此。人生亦然。有時候我想,生命的目的在於將我們磨得疲憊不堪,證明人生並非全然像所讚美的那樣,不管這證明要多久,以此令我們對於最終的失去心甘怡然。
我說過我不會讓維羅妮卡好過,對吧?這個表述有點奇怪,總是讓我想起瑪格麗特烤雞的樣子。她輕輕地搗松雞胸和雞屁股上的皮,然後在下面塗上黃油和香料。也許是龍蒿。可能還有些大蒜,我不確定。不管是那時還是之後,我自己從來都沒嘗試過;我手指太笨拙了,我想象著用手指剝下雞皮。
進城的火車上,有個小女孩坐在我對面,塞著耳機,雙目微閉,腦袋隨著音樂晃動,絲毫不受外界影響,她的世界里只有音樂。突然之間,我想起了維羅妮卡在翩翩起舞。是的,她不跳舞——這是我說的——但有個晚上,她心血來潮,淘氣起來,把我房間里的流行歌曲唱片翻了出來。
我在男子服飾用品店、廚具和窗帘商鋪中奔波採購,最後去啤酒屋找她。我提前了十分鐘,但顯而易見,維羅妮卡已經在那裡了,低著頭看書,彷彿胸有成竹我一定能找到她。我把包放下的時候,她抬起頭微笑了一下。我心裏暗自忖度:你看起來也沒有那麼白髮蒼蒼、衰老憔悴嘛。
「這麼說來,你終於看到字母表最後一個字母Z了。斯蒂芬·茨威格後面不可能還有人了吧。」
我怎麼突然之間那麼緊張?說話又像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了。再說,我還沒看過斯蒂芬·茨威格的任何書呢。
「哦,沒什麼,告訴他們我愛他們。」
我一時興起,在谷歌上搜索奇斯爾赫斯特,竟然發現鎮上根本沒有聖米迦勒教堂。這麼說來,福特先生開車帶我們遊覽小鎮十之八九只是個臆想——一個私人玩笑,要麼就是騙我的。我非常懷疑那個地方是不是也沒有皇家咖啡館。隨後,我用谷歌地圖仔仔細細地搜索那個小鎮,可是我要找的那座房屋好像已不復存在了。
抱歉,有點離題了。我想讓她不好過,我是這麼說的,對嗎?這麼講能表達出我想要的本意嗎?或者是別的意思?《愛你愛到心坎里》——這是一首情歌,是吧?
我打開一本舊相冊,看著那張她讓我在特拉法爾加廣場拍的照片。「跟你的read.99csw.com朋友拍一張。」亞歷克斯和科林很誇張,擺出一副「記錄這一歷史性時刻」的表情,艾德里安一如既往地嚴肅,而維羅妮卡——我此前從沒注意到過——正稍稍朝艾德里安靠近。沒有抬眼看他,可同時也沒朝鏡頭看。換句話說,她沒看我。那天我吃醋了。我想要把維羅妮卡介紹給我的朋友們,想要維羅妮卡喜歡他們,他們也喜歡維羅妮卡,當然他們要喜歡我多一點。現在想想,這也許是年輕時一個不切實際的期待。所以,當她不停地問艾德里安問題時,我一副氣呼呼的樣子;稍後,在酒店酒吧里,艾德里安猛批傑克兄及其好友,我當時立馬感覺舒服多了。
我一點不怪瑪格麗特,一丁點也沒有。但是,簡單說來,如果我孤身一人,那麼我還有誰呢?在給維羅妮卡發新郵件之前,我猶豫了好幾天。郵件里,我問候了她的父母:父親尚還健在?母親最後走得還安詳?末了,還加上了一句:雖然我和他們只有一面之緣,但卻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好吧,我承認那句話半真半假。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問這些問題。我想我只是想干點平常的事兒吧,或者,至少假裝某些事兒很正常,儘管事實並非如此。你還年少的時候——當初我年少的時候——你希望自己的性情能像書中主人公的那樣。你希望顛覆命運,希望創造和定義新的現實。但是,我想,過了不久,你便希望自己的性情變得更溫和一些,更實際一些:你希望以性情來支撐你業已成型的生活。你希望它們告訴你一切都很好。請問,這麼做有錯嗎?
「哦,我只是想道個別。」
沒想到她竟然在第二天早上就回信了。這一次她沒有刪去我的題目。她回復道:「如果你必須問這個問題,那麼我的回答是『沒有』。維。」
當你開始忘記事情的時候——我是指衰老可以預見的頹境,並不是老年痴獃——人們的反應各有不同。你可以坐在那裡,強迫你的大腦把熟人、花朵、火車站、宇航員等等的名字通通交出來;或者你承認自己記憶力衰退,採取切實的行動,然後從書上、網上查找相關的資料;又或者任其自然——忘卻記憶這檔子事兒——然後,有時,一個小時或者一天之後,往往在隨著年老而來的漫漫不眠之夜裡,錯置的事實便猝然浮現腦海。唉,我們這些容易忘事的人,全明白這事。
「我不知道。」我答道,「但至少見一面不會有什麼壞處,是吧?」
或許,說到維羅妮卡,我是想有所超越:不是還以鄙視,而是戰勝鄙視。你應該能明白這樣做的誘惑所在。因為再次展讀我的那封信,分明感受到它的粗魯和挑釁,在內心深處掀起一股強烈的衝擊波。如果說她之前沒有鄙視我的話,那麼艾德里安給她看過信后,她必定會九_九_藏_書對我嗤之以鼻。而且也必定會把那怨恨年年延傳,並以此為由扣下甚至銷毀艾德里安的日記。
「你在看什麼?」
瑪格麗特告訴過我一種更奇特的法式做法。他們把一片片黑色的松露放在雞皮下面——你知道他們把這叫什麼嗎?半孝雞。我猜這個菜譜可以回溯到人們幾個月只穿黑色,再幾個月只穿灰色,然後才慢慢進入穿彩色服裝的年代。全孝一——半孝——四分之孝。我不知道這些是否是專業用語,但我知道服裝的色彩等級變化全部都記在一張表格上。現在,穿孝服能穿多久呢?多數情況下只穿半天——一場葬禮或火化以及後面的喪宴,時間已足夠長了。
「蘇茜,我明天就走了。」
當然,你還可以做其他解釋;你永遠都可以。所以,比如,有個關於鄙視的問題,以及我們對它的回應。傑克兄朝我使了個傲慢的眼色,四十年後,我使出自己渾身的魅力——不,我們別誇張了:我用某種虛假的禮貌——從他那兒獲取信息。然後,我立馬背叛了他。你看不起我,我還瞧不上你呢。不過,我現在得承認,當時,說實在的,他或許只是對我鮮有興趣罷了。瞧吧,這就是我妹妹的新歡——他可不是第一個,而且,毫無疑問,肯定也不是最後一個。沒必要過於細緻地審視這個曇花一現的傢伙。但是,我——我——那時候就是感覺到了他的鄙視,而且一直記在心上,而且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她爸爸過世后,她媽媽把奇斯爾赫斯特的房子賣掉了,搬到了倫敦。她開設美術課,學會了抽煙,收起了房租,儘管她生活依然充裕。她身體一直很好,一兩年前她的記憶力突然不行了。可能是輕微中風所致吧。她把茶放到冰箱,將雞蛋放入麵包盒裡,諸如此類的事情總是發生。有一次煙頭沒掐,差點把房子都點著了。此間,她一直都積極樂觀,但突然之間病情就惡化,說不行就不行了。最後的幾個月里,她一直在和病魔做鬥爭,呃,不,她走得並不安詳,雖然這已經是萬幸了。
然而,我們也明白別的事:我們的大腦不喜歡被模式化。正當你覺得一切都不過是減法和除法的時候,你的大腦——你的記憶——也許會讓你大吃一驚。它彷彿在說:千萬別指望你可以這樣順順利利、舒舒服服、慢慢騰騰地衰亡——生活可比這複雜多了。因而,腦海里會不時地浮現出零零星星的回憶,甚至那些熟悉的記憶也被拆分得支離破碎。我驚恐地發現,這一切正發生在我身上。我漸漸記起——毫無順序和意義感可言——很久之前和福特一家度過的那個周末,那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零星細節。從我閣樓的房間里,越過層層屋頂,可以眺望到一片樹林;樓下,時鐘當地敲了一下,剛好慢了五分鐘。福特太太把散裂的熟雞蛋扔進垃圾桶,臉色九*九*藏*書擔憂——為了那雞蛋,而不是我。飯後,她的丈夫勸我喝點白蘭地,我拒絕了,他便問我究竟是真男人還是膽小鼠輩。她的哥哥傑克稱福特太太為「母親大人」,譬如,他問她:「您認為什麼時候才能開飯,餵飽我們這幫挨餓兵呢,母親大人?」第二天晚上,維羅妮卡不光送我上樓。她說:「我要送托尼回房間。」說罷,當著全家人的面拉起了我的手。此時,傑克說道:「母親大人怎麼想呢?」但母親大人只是笑了笑。那天晚上,我匆忙地向他們道晚安,因為我分明感到自己的陰|莖勃起了。我們慢慢走向我的卧室,維羅妮卡背靠著門吻了下我的嘴,在我耳邊低語:「睡它個好覺!」我現在依然記得,大概過了四十秒種后,我就對著那小水槽自|慰,將噴射而出的精|子嘩地衝下屋子的水管。
「好的,我知道,爸爸。你告訴過我的。」
於是,我放了張轉速每分鐘45的膠木唱片,穿過房間走向她,像個骷髏似的不自然地聳了下肩,雙目微閉,彷彿尊重她的隱私,然後我就直接開跳了。無非就是展示了當時男生的一些基本舞步,看起來頗有個性,但實際上都在模仿風行一時的規範動作:甩頭,闊步,扭肩和頂骨盆,時不時還伴有激動地抬起胳膊和低沉的哼吟。過了一會兒,我睜開眼睛,以為她還坐在地板上,正在嘲笑我呢。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卻在那裡輕盈起舞:秀髮半掩臉龐,小腿緊繃而有力,那曼妙的身姿讓我不由得懷疑她是不是學過芭蕾。我看了她一會兒,不知道她是在邀請我加入還只是在隨著憂傷藍調起舞。事實上,我可無所謂——我在盡情享樂,心中泛起一陣小小的成就感。過了一會兒,內德·米勒的《從貧民到國王》已經換到下一首鮑勃·林德的《縹緲的蝴蝶》, 我靠近她一些,但是她壓根沒有注意到,轉啊轉地就撞到我身上來了,幾乎失去了平衡。這時我扶住了她。
又一個晚上,我也是喝了一些酒,然後打開電腦,在地址簿上找到維羅妮卡的名字,我的地址簿里就只有一個維羅妮卡。我打了電話,想約她再見上一面。也許我先前把事情搞得很糟,我為此很是抱歉。我保證我並不想談論她媽媽的遺囑。這也是真的,雖然直到我寫那句話,我才意識到有好幾天都沒有想艾德里安和他的日記了。
「放上一首,讓我看看你跳舞。」她說道。
「對不起,爸爸,孩子們很吵。你剛才說什麼?」
「哦,我從來不覺得它難。」她回答道,「嗯,很好。謝謝你。」她裝作很正式地向我道謝,然後徑直走過去坐了下來。「如果你還想跳的話就跳吧。我已經過足癮了。」
「你看,跳舞也不是那麼難的嘛。」
我之前已經確定地說過,悔恨的最大特點便是無能為力:道歉或者改過都為時已晚。可是,假如我錯了呢?九九藏書假如有辦法可以讓悔恨倒流,嬗變成單純的內疚,然後道了歉,被原諒了呢?假如你可以證明你不是她所認為的那個壞人,並且她又願意接受你的證據呢?
想象某個人,深夜時分,微醉,給前女友寫信。他在信封上寫好地址,貼上郵票,穿上外套,走到信筒,把信塞進去,走回家,上床睡覺。而最有可能的是,他不願做最後的一系列動作,不是嗎?他會把信留到第二天早上再寄。然後,很有可能,會三思而後行。所以,對於電郵,有很多可說的,它的衝動性、及時性、真情實感,甚至是言語失態。我的思路是這樣的——姑且認為思路這個詞沒有大詞小用——為什麼要相信瑪格麗特的話呢?——她甚至都不在場,而且只能持有偏見。於是,我電郵了維羅妮卡,標題寫著「問題」,然後問她道:「你覺得當初我愛上你了嗎?」我用本人姓名的首字母落款,趁還沒有改變主意,敲擊了「發送」鍵。
又或者,也許我的動機完全來自另一個方向,不是關於過去,而是指向未來。和大部分人一樣,我對展開一段旅程持有迷信。我們知道,從統計學的角度看,飛行比步行到一個街角小店還要來得安全。儘管如此,在動身離開之前,我還是要做一些事情,如結賬,清理通信記錄,跟某個親人通個話。
我想了一下要聯繫亞歷克斯和科林,想象著向他們索要回憶和證據。可他們並不是故事的中心人物;我就沒指望他們的回憶比我的好。假如他們確證的事實其實一點也沒用,反而有害,那該怎麼辦?事實上,托尼,我想吶,都這麼些年了,也該說出真相了,艾德里安老是在背後捅你刀子。哦,還真「有趣」。是的,我們倆都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說你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友善,也沒那麼聰明。我知道,還有呢?是的,他說了,你想當然地自以為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不管怎樣,比我們兩個人更親密——那樣子真詭異和不可思議。是的,就這些了嗎?還有:任何人都能看出來,那個女的叫什麼來著,她不過是跟你玩玩的,一看到更好的馬上就把你甩了。你沒有注意到,我們大家見面的那天她跟艾德里安調情的樣子嗎?我們兩個人都震驚了。她幾乎把舌頭都伸進他耳朵里去了。
我把這份郵件反覆讀了好幾遍,試圖尋找其中的陷阱、含糊不清的話語和蘊含的侮辱。但什麼也沒找到——除非直來直去的大白話本身就是陷阱。這是一個尋常、傷感——而又太過熟悉——的故事,講得也很樸實。
維羅妮卡的回復出人意料,也讓我釋懷。她並沒有覺得我的問題無禮魯莽。我這麼問,她好像還挺高興的。後來,她爸爸酗酒越來越凶,結果呢,大概三十五年前食道癌奪去了他的生命。讀到那兒,我停了下來,霎時愧疚難當:在搖擺橋上我對維羅妮卡最開始說的有九-九-藏-書關禿頭酒鬼的話太沒禮貌了。
「是的。」
我並不嫉妒艾德里安的死,我嫉妒的是他人生的清澈。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所見、所思、所感和所為比我們其餘人都要清晰澄明,而且是因為他死得適時。我可不是指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那種廢話:「如花的年輕生命夭折」——羅布森自殺時我們校長還在搗鼓這句話——還有「眾生逐漸老去,他們卻青春永駐」。我們其餘人中大部分都不介意變老。這總比我書中的其他選擇要好。不,我的意思是,你二十幾歲的時候,即使你對你的志向和目標很迷茫、很不確定,你卻能強烈地感受到生活本身是什麼,生活中的你是什麼樣子,會變成怎樣。後來……後來,這種不確定性越來越多,相互交叉,前後糾纏,虛假記憶日漸增加。想當初,你能記住你短暫人生的全部。後來,記憶變成了一件百衲衣。有點像一個黑匣子記錄一架飛機失事的全過程。假如沒有失事,磁帶會自動銷毀。所以,如果你真的墜毀了,其原因便一目了然;而如果你沒有墜毀,那麼你的航行日誌就不那麼清楚。
她把平裝書皮翻過來給我看。是斯蒂芬·茨威格的一本書。
畢竟,她還是跳了一次舞。
事實上,這也有其便利的一面:我需要幾米長的細繩穿窗帘、水壺除垢器和一些衣料補丁——褲子膝蓋處裂開時,得把補丁熨燙在褲子的內襯上。在當地已很難再找到這樣的東西了:我住的地方,這些大有用處的小商鋪大多早就變成了咖啡館和房產中介。
「你這是想做一個了結嗎?」她回復道。
我搖搖頭。「跳探戈得要兩個人。」
假如這是我們在馬略卡島冬季五夜遊之前的表現,那麼,當那最後的旅程——機動車輪奔向火葬場——到來之際,生命在邁向終結之時為何不應有一個更為廣闊的過程?不要想著我的壞,而要記著我的好啊。告訴大家你喜歡我,你愛我,我不是一個壞蛋。縱然,或許,這一切都不是事實。
我不知道為什麼,隱隱覺得她會提議在橋上再見一面。要不然呢,或者在某個舒適而比較私密的地方:一個被人遺忘的酒吧,一家安靜的餐廳,甚或查令十字酒店的酒吧。然而,她卻選擇了牛津街約翰·劉易斯大廈三樓的啤酒屋。
「我告訴過你嗎?」
我的反應是給瑪格麗特打電話,告訴她我和維羅妮卡的電郵問答,或許這也說明了什麼。一陣沉默后,我的前妻輕輕地說:「托尼,你現在得靠你自己了。」
「我還是禿頂。」我說。
當然,你做這些只是為了自己。你是想要留下那最後的記憶,而且使之成為一段美好的記憶。你想要留個好印象——萬一你厄運當頭,所搭乘的飛機沒有步行去街角小店安全呢。
我覺得她的回復很正常,甚至有點鼓舞人心,或許這說明了我目前的心態。
「那好,你先跳,我一會兒跟你一起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