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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家譜

三 家譜

「謝謝媽,」伊莎貝爾無精打采地說,似乎她媽媽的話是老生常談。
「正經點。現在是下午三點鐘,而且你是在哈默史密斯,不是在好萊塢,」伊莎貝爾說。倫敦佬式的跳躍發音掩蓋了她的第二個句子。
「我為什麼就不能來?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晚上能出來尋歡作樂,我跟你爸也有權偶爾出來一回。」
每逢真正需要她負責任的時候,露西的行為中就會表現出偏執狂的癥狀來。伊莎貝爾想為她解除痛苦,但毫無辦法。
2)在往一件保護得較好的藍襯衣的領子上噴水時,伊莎貝爾接下去又責怪她的父親,說他沒能給自己以足夠的判斷力去認識世界經濟現狀。社會上有一種看法:女人無須為衣食擔憂。正是因為這種過時的、頗具騎士風度但實際上卻特別具有破壞性的觀念,使得他一直不參与(或眼睛盯著天花板)為伊莎貝爾至關重要的謀生之道作決定。他對伊莎貝爾的要求也從來沒有對保羅那麼嚴。
「謝謝。後來他們就生了我的祖父。祖父改名為羅傑斯。從小時候起,我對祖父的記憶就很模糊。他跟我奶奶住在芬奇利。他們家的氣味聞起來像是醫院,因為我祖父有皮膚病,得渾身抹藥膏。我七八歲的時候,他們倆在大約半年之內雙雙去世。我母親的祖父母很富有。我的外曾祖父曾在軍隊里服過役,在印度當過將軍,所以他們家有很多印度紀念品。他們家也有一種悲觀的氣氛,因為我外曾祖父認為,哪裡都不會有旁遮普邦那陰涼的陽台上舒服。後來有了我的姨媽——我母親的姐姐。她到美國去了,很可能是為了逃避家庭。現在她和丈夫住在圖森。她的丈夫傑西是一位生物學家。她已經完全美國化了。她的孩子們我既不太了解,也不怎麼喜歡。他們打棒球、做拉拉隊長什麼的。我姨媽嫁的那個男人跟發明小訂書機的那個人是親戚。」
「沒關係,」伊莎貝爾回答說,「你這樣說挺好。」
「你是在發愁嘛。」
「我想也是,」露西答道,好像她過去從來沒有用這種方式考慮過問題。
「我無法容忍以可憐的形象作為影響別人的方法。如果想要什麼,你就直說,不要愁眉苦臉地強迫別人給你。我討厭母親假裝批評自己實則話裡有話的說話方式。她會說:『我太讓你討厭了,』目的無非是想防止自己失望。她自己諷刺自己,而且陶醉其中。她就像一個想買T恤衫的胖子,嘴裏光喊『危險,胖子』,就是不肯節食。」
鈴聲響了。一個預先錄下的聲音用悅耳的語調通知大家說演出馬上又要開始了。
我想用一句題外話來結束對神經家譜的簡短描述:對兒童時代的事情耿耿於懷是何等荒唐可笑啊!
「啊,我沒有……我是說……」
就在我們欣賞埃爾曼教授的嚴謹作風的時候,一個令人煩惱的疑問大胆地鑽了進來。埃爾曼教授花費如此大工夫進行研究,主人公詹姆斯·喬伊斯真的了解他父親的這些情況嗎?也許他只是大概知道他的父親不太喜歡聖科爾曼學院、家庭經濟條件比較差,可他真知道父親離開學院的日子是2月19日,而不是18日或20日嗎?他知道父親拖欠的學費是七鎊而不是六鎊嗎?
「難道爸爸不是個可愛的人嗎?」我們走到汽車旁邊時她問道。爸爸的建議使她的臉上容光煥發。
「我在看他們的照明裝置。他們使用的是新型鎢絲燈泡,日本玩意兒,相當漂亮,耗電量很小,但發出的光很美。」
原來,那天快吃完飯的時候,羅傑斯太太嘲笑似的提到一件往事,說許多年前她把伊莎貝爾給她的玩具熊當床用的一條「又騷又臭的舊地毯」扔掉了,伊莎貝爾難過得什麼似的。
「他們看起來都正常呀。」
「星期六上午九點半鍾熨衣服?」
「聽見什麼?」我以病態的好奇問道。
「可我知道他是誰,」她說。她的一雙灰綠色的眼睛盯著我的眼睛。
「一點也沒有。這條馬德拉斯提花窗帘。天哪!它們迷上廚房裡的調味品了,」我指著飯店後面的雙開式彈簧門回答說。
「喜歡,你呢?你仰著臉在看什麼?」
「柱子旁邊,小心,別看。她來這兒幹什麼?她穿的那是什麼呀?看起來像一棵柳樹似的。我爸呢?但願我媽不是同她的男朋友一起來的。干那種事她實在太老了。」
閑暇時間她喜歡收集動物形狀的茶壺,貓狀的、狗狀的、兔狀的、長頸鹿狀的、刺蝟狀的茶壺擺了一大溜。她還有一套花狀燈具。起居室里裝的是大型鬱金香燈;大廳里的玫瑰形燈若明若暗的粉紅色光線照射著脫去禮服的客人。她的另一種興趣是收集遮掩內嵌式壁爐的繡花屏風。她有二十多件這樣的屏風,儘管她家裡根本沒有壁爐,更不用說內嵌式壁爐了。
「想喝點什麼嗎?」伊莎貝爾問。
「啊,很可笑,你跟我鬧了好幾個星期的彆扭。不知道你現在是不是原諒我了,」媽媽回答道。
在這種評論背後,羅傑斯太太和她的大女兒暗暗搞起了一場令人疲憊不堪的服裝比賽。拉維尼婭不肯服老,她跟生人認識不到幾分鐘就會對人家說,有人曾把她和伊莎貝爾錯當成了姐妹倆。
「啊,那就來一杯畢雷礦泉水吧。」
5)「我也絕不以讓孩子感到內疚為武器向他們要求什麼。我母親經常要我做這做那,可她明明知道我沒有時間做或不願做。於是她就說:『哦,我早就明白,我知道你對我是啥看法。現在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在你眼裡,我肯定像個傻老太婆。』她的一個最親密的朋友最近患白血病死了。她打電話告訴我的時候,我正在接另一個電話。所以,我當然說等我接完這個電話以後再給她打過去。可她說:『不,不,千萬別打,親愛的。我只是想告訴你一聲。我知道你有多忙,所以我不想佔用你的寶貴時間。』就好像她最好的朋友死了,我忙得連跟她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似的!
「我這裏只有自來水。」
「好。」
「你知道,說起來很可笑,我不知道我父親的確切年齡。比他老一點,」我們開車去劇院的路上在海德公園拐角處等交通信號燈的時候,伊莎貝爾指著旁邊一輛由專職司機駕駛的豹牌汽車上打汽車電話的男人說。
「你幹麼要猜呢,露西?你就是學生嘛!」伊莎貝爾插嘴說。
「我討厭演員鞠躬時那種洋洋得意的樣子,」她低聲說,「它破壞了他們在演出過程中建立起來的所有美好想象,讓你意識到他們只不過是二十世紀末葉的英國人,而不是婚姻不美滿的鬱郁沉思的西班牙人。」
保羅是她們的弟弟,他媽媽的掌上明珠。他既是男孩,又排行最小,所以受到了母親的雙重疼愛,但他卻未能贏得露西、伊莎貝爾或羅傑斯先生的歡心。整個童年時代,姐妹倆一直在假扮西班牙宗教法庭欺負他,有一次還說服他相信:如果他能吃一隻read•99csw.com小青蛙,學校里的人就不會再欺負他了,而且還會成為他的朋友。他不顧一切地把伊莎貝爾從寵物商店買來的那個扭動著的小青蛙一口吞了下去。不過,他很快便發現自己上了當,從那以後也不再把有沒有朋友當回事了。長大后,他愛上了激烈的運動,養成了好鬥的性格。如果一個星期六晚上既有五品脫啤酒,又有一個爭議性的問題(如果不是哲學問題)——「你有什麼問題嗎,老兄?」激起一場拳頭毆鬥,他就覺得這個晚上過得痛快。
「我只是很生我媽的氣。挺幼稚的,」她接著說。
「爸?」伊莎貝爾又問了一句。
「你知道,就是那種打酣的噪音,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可憐的男人。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她把我帶到他們的婚床上。我認為這是違法的。
「哦,天哪!我媽在那兒呢,」她倒吸了一口涼氣說。
「太高興了,」羅傑斯太太說。她幾乎立刻信任了我,趕忙說「她真是個可愛的姑娘」,她生怕和我一起去看戲的伊莎貝爾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來,使我對她產生相反的看法。
「哦,總得有人跟他是親戚吧。這是我的一支表親。父親這邊有一個堂哥和一個堂姐。確切地說,父親的哥哥托米只能算是半個,因為六十年代他離家出走了,現在住在威爾士的一個活動房裡。他寫『垮掉的一代』派詩歌,而且曾經是金斯堡的朋友,起碼我爸是這樣對我說的。但是,我讀過一本關於『垮掉的一代』的書,卻沒有發現他的蹤跡。這大概是我爸想讓他的哥哥聽起來更值得尊敬吧。再說說我的姑媽賈尼絲。她的守舊與怯生到了病態的地步,一輩子沒離開過英國,連度假也沒出去過,一天打掃十遍屋子,看見飯里有根頭髮就會恐慌不安。有一回她在我媽做的義大利調味飯里發現一根頭髮,嚇得差點被送進醫院。
按成年人互相責怪的正常標準說,伊莎貝爾童年所受的這種痛苦只值得嘲笑而不值得同情;然而按兒童的標準衡量,這都是些戲劇性|事件。但這些戲劇性|事件能使兒童興奮或痛苦地度過這段年齡,而這樣做在成年人看來似乎是值得尊敬的。六歲時失去一條毛毯的感受是無法與六十歲時失去一條毛毯的感受相提並論的。
「今晚我不願跟她一起吃夜宵我媽都快發火了,但她也會因此而讚賞我,」伊莎貝爾說。她掃了一眼菜單,偶然發現了一道唐杜里菜
「我小的時候媽媽總是強迫我吃非常不衛生的蔬菜。不僅如此,她還給我講中國兒童挨餓的故事嚇唬我,說他們吃飯要比我省事得多。有一次,她說她已經找到了一個可愛的中國小姑娘,名字叫山蒔。那小姑娘面前有什麼吃什麼。等領養手續辦好以後她馬上就來把我們換過去,嚇得我痛哭流涕。因為她總是這樣嚇唬我,所以我認為媽媽不喜歡我。她對我和露西說,要不是為了我們,她早就拿到了博士學位,說不定現在已經在電台主持文藝節目了。我絕不願看到自己的孩子十五歲的時候對我反唇相譏說『我可沒要求出生』。」
「你什麼意思?」
「要不是有人老丟停車票弄得人心煩意亂,我的日子過得痛快著呢,」羅傑斯太太厲聲說。
「咳,那是我爸。他剛才肯定是出去買節目單了。他要打噴嚏了。瞧,咱們去那兒,喲——咳。他拿出紅手帕來了。但願他們別看見咱們,散場時咱們趕快跑。要是走運的話,他們會忙於爭吵而顧不得往這兒看。這裏可是他們吵架的主要場所。媽會問爸把停車票放在哪了,爸會緊張起來,因為說不定他剛才一時大意,把票扔到廢物箱里了呢。」
「只是我父親要比他窮得多,很可能頭髮也比他少。他的頭髮壓根就不多,年輕的時候也不多。不久前我們說要為他舉辦六十歲生日宴會,可他說沒什麼可慶祝的,這件事最後也就擱下了。我記得很清楚,可我記不得是什麼時候了。他一向顯老,一副穿開襟羊毛衫的老年人的樣子。走呀,格蘭,往前開,」伊莎貝爾說。這話像是在鼓勵我們旁邊的一輛車。那輛車似乎想停在那裡不動,要等到信號燈再變成紅燈才肯走。
我們駕車穿城而過,最後在伊莎貝爾家附近一家掛著壁毯的印度飯店前停了下來。這時,我們的談話又回到了她父母身上,並進而談到了羅傑斯夫婦的情況與托爾斯泰關於不幸家庭的名言之間異乎尋常的微妙差別。
她在學校里不會做錯事。這本來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在她的家裡,得了A等成績不獎,得了Z等成績不罰(在伊莎貝爾看來,無論好壞都是她的努力換來的巨大收穫)。伊莎貝爾認為這對她是一種侮辱。從那以後,伊莎貝爾就像有的人拚命想得到讚許那樣刻苦學習——因為贏得公眾的廣泛讚賞似乎是另一回事,稍微鬆懈一點就會被冷落。
「那當然,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對這種巧合感到吃驚。」
然而,幾周以後,伊莎貝爾去父母家裡慶祝妹妹的生日時,故事變得更加複雜了。
1)「我決不強迫他們吃煮過頭的花椰菜,」當天晚些時候伊莎貝爾解釋說。在熨燙之前,她先把舊襯衣的袖子展開。
可想而知,從那以後伊莎貝爾的敏感性外面又多了個保護層。如今她已能夠忍受母親最尖刻的談話,已能忍受在倫敦大街上和出租汽車司機一起擠車,已能忍受別人罵她娼妓,並能同樣有力地反擊男人們對她的侮辱了。但她始終不主動冒犯別人。然而在成年時的不可侵犯性下面,人人都有一些早年留下的縱橫交錯的傷痕。這些傷痕從遠處看小得可笑,從近處看又極其嚴重。它們是皮薄如紙的兒童受到的傷害,而不是皮厚如象的成年人受到的傷害。
「那是她調動性|欲的一種方法,」伊莎貝爾解釋說。我認為這種解釋是刻薄的,因為只要她願意,她知道該如何直接調動性|欲。據伊莎貝爾所知,她在婚姻生活中出過事。伊莎貝爾常常被要求參加父母的調解會(我從中形成這樣的印象:伊莎貝爾是這個家庭里惟一的成年人。當她自己也渴望犯此類錯誤的時候,我的這種理解可不是好玩的)。和這個家庭聯繫最密切的是伊莎貝爾的學校里一個女生的父親。那位汽車商人打折賣給他們家一輛高檔汽車,但他的主要目的則是打進羅傑斯先生的生活。可悲的是,當那位汽車商的妻子匿名將她的丈夫與羅傑斯太太在帕特莫斯島海灘上一|絲|不|掛的照片寄到他們家時(拉維尼婭曾提出要同讀書俱樂部的夥伴去澤西旅行),克里斯托弗毫不顧臉面,連一點妒忌的意思也沒有,甚至故意將話題岔開,大談起該島與《伊利亞特》中某些章節的關係來。https://read.99csw.com
「我可沒有那麼說,」姐姐回答說。「我知道你學習很用功。」
每當伊莎貝爾因為興趣不合而斷絕同一些男人的交往時,露西馬上就會自己找上門去。那些男人對她很壞。她的性受虐狂性格經不起情感的挑逗,男人們往往用花言巧語就能把她俘虜,然後就用煙頭燒她、打她。就是一頭家畜對她好,她也無法忍受。羅傑斯太太可知道究竟該怪誰。
「啊,現在時興這樣說,」她邊咬指甲邊說,「我不像你,也不像爸爸或媽媽。」
「不管怎麼說,我的父母已經為孩子盡到了最大努力,也為我的爺爺奶奶盡到了最大努力。所以說,把時間花費在琢磨自己兩歲時出過什麼事兒上,那實在是太可惜了。」
講述這件事的時候,伊莎貝爾發出一聲怪笑說:「事實上很可笑,我意識到我在某種程度上還沒有原諒那個老妖婆。二十五歲的『我』中仍然有一個六歲的『我』,這個小人兒對我母親的所作所為憤憤不平。」
「嗨,」她伸出一隻手來說。「認識你我太高興了。」
「你跟她說過你要來嗎?」
無論伊莎貝爾如何聲稱她講得多麼完整,鑒於有些分支已被她忽略,而有些分支她又聲稱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因而她家的家譜在現階段只能被認為是不完整的。怪不得傳記作家僅憑與幾代家庭成員的接觸、用官方檔案和出生證明書證實了他們所講的故事之後,就能繪製出一份家譜來。家庭結構之複雜是對傳記作家的嚴峻挑戰,需要他們花費大量精力進行研究。他們需要提出一個合乎邏輯的、完整的看法;家庭成員與前夫或前妻所生的每一個孩子、每一封信件都需要考查;不朽的戰爭中所贏得的每一次勝利都需要核對,以免忘記。
「我沒有打擾你吧?」她問。第二天上午,她一早就給我打電話。
無論這個單子有多麼長,無論伊莎貝爾做過什麼樣的努力,她總算是令人啼笑皆非地向我做出了保證:到一定時候她也會想出更具有創造性的新辦法來激起她自己的孩子對她的怨憤——所以說,要研究孩子撫養問題,只能指望得出不可避免的失敗的結論,而不是成功的結論。
「不,恐怕是丟了。最近的票特別小,攥在手裡很容易掉出來。」
「你妹妹的生日過得怎麼樣?」
4)「我想我還是不在家裡偏袒誰為好。我知道我父親喜歡我,不喜歡我妹妹。這也許是好事,可實際上事情很複雜。因為我愛露西,所以知道父親更愛我,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如果有時候我跟她處得不好,那大多是因為我的負罪感。老得拿出大姐姐的樣子照顧她,這也太難了。我認為這也反過來影響到了保羅,他也得承受露西的不安全感帶來的衝擊。她一直在挑唆他,竭力在他和母親之間製造矛盾。因為他是母親的寵兒,這當然也令她惱怒。」
「謝謝爸;再見,媽媽,」電梯下到相應的一層時,伊莎貝爾說。
這些家譜里有一種迷人的邏輯關係,它促使你去追索導致某個預選人物出世的一系列親緣關係。其中有些分支至關重要,被培育成了相互勾連的枝杈,而另一些分支則被武斷地與村民遊樂會上未婚姑娘們的行為或與在女人堆里聞來聞去、對女伴圖謀不軌的一輩子打光棍的男人們聯繫在了一起。這些家譜也有封建的一面。家譜上所展示的婚姻將直系與旁系分列;血管里流淌的純凈血統滋潤著一組組越來越模糊的人群。
理查德·埃爾曼曾經對喬伊斯的家史進行過徹底的研究。我們之所以欣賞這樣的傳記作家,原因就在於此。埃爾曼居然會發掘出喬伊斯的父親學齡時期的準確年表,發現這孩子於1859年3月17日進入聖科爾曼學院,因為不怎麼喜歡它,遂於1860年2月19日離開;他還沒有忘記告訴讀者喬伊斯的父親欠七鎊學費沒有交。像埃爾曼這樣的人是非同尋常的。
「我不覺得有什麼特別,跟平常一樣。也許我並沒有什麼能給人以深刻印象的……你知道,不過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很抱歉,這是不是讓你感到為難了?」伊莎貝爾問。她注意到我的面頰上掠過一絲淡淡的紅暈。
「糟透了,」伊莎貝爾回答說,但接著她欲言又止,就像一位客人擔心他們講的笑話逗不笑一起進餐的人,於是就先說一句「您知道,真的並不怎麼可笑」,以降低大家的期望值。
「很好,親愛的。你好嗎,我的小豆豆?今晚的戲你喜不喜歡?」
我和伊莎貝爾開車去望樓劇院觀看洛爾卡的戲劇《貝納達·阿爾瓦的家》。撇開我們倆的談話不說,我們剛坐下來時所發生的事就是一種值得注意的(對伊莎貝爾來說,簡直是可怕的)巧合。
「啊,我知道,你心裏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跟像我們這樣讓人討厭死的人出去吃夜宵,所以我連問都不想問,」伊莎貝爾的母親說。對她所暗示的這番建議我們接受也不是,拒絕也不是。
跟她外表方面的虛榮相匹配的只有她的談話。無論你提到哪本書,拉維尼婭都說她看過,而且常常說不止看過一遍。幾年前,伊莎貝爾曾經向她挑戰,要她講講一部全景式的俄羅斯小說的情節,因為晚飯時她一直對那本書讚不絕口。「別這麼無聊,」拉維尼婭厲聲說。但她的憤怒與窩火暴露了她的騙局。她很少通情達理地直接承認自己無知。她知道別人只能用打賭向她挑戰,那是用來對付說服不了的人的最後一招。
「你沒有?」
伊莎貝爾接著回憶說,有一次她在幼兒園裡畫了一個房子,自豪地拿給媽媽看。媽媽用取笑的口吻說:「這可不能算好,你忘記畫門了。你打算叫裏面的人怎麼出來?」結果伊莎貝爾哭了一場。
「別怎麼說?」
「說定了。」
「又在折磨人了。」
「你家裡其他人的情況呢?」
「沒有,我正準備熨衣服呢。」
「哦,我喜歡熨衣服。如果你答應給我買一份像樣的午餐,我幫你熨。」
「那麼你父親呢?」
6)「我還要更加尊重我和孩子們之間的界限。我母親把我的愛情生活看作是她的事情的理所當然的一部分。有一陣我和一個她確實喜歡的男孩子談戀愛。後來我得知,我們的關係斷了之後她還和那個男孩子保持著聯繫。從我小的時候,她就向我吐露我不願意知道的事。我十一歲那年,她對我說她認為我父親有外遇。這使我第一次推測並發現她的婚姻出了問題。如果沒有正當理由,這種事是不應該對一個小孩子說的。有一天,她晚上十點半給我打電話,向我訴說她和我父親過得多麼厭倦,還告訴我必須『多選擇幾個』。為了證明她的觀點,她接著說:『聽聽你父親睡覺時打呼嚕打得多響。這種噪音我忍受了四分之一世紀還要多。』她還把聽筒放在父親的鼻子上,好讓九*九*藏*書我聽見。」
「在哪兒?」
「上來,芒奇金,」伊莎貝爾通過內部通話機說。她按了一下按鈕,將門打開。
「我知道,這是陳詞濫調,可在當時似乎挺富有戲劇性的。」
「這就是我家的簡單情況。我希望你千萬別倒霉認識我的家人。不過起碼他們幫了你的忙,省得你為我收集汽車音樂了,甚至使得我們去巴爾比坎這一路跑得飛快。那兒有一個停車位,咱們真走運!」伊莎貝爾喊叫一聲,在一台水泥攪拌機和一輛運貨車之間倒起車來。
伊莎貝爾從歡樂寶庫中繼承的有一部分是矛盾情緒:她是否應當拿其中的任何一種歡樂當真。一讀到失業者的貧困、生活標準的降低、癌症病人的痛苦,她就懷疑這些郊區人的抱怨是否合理。她認為,與其讓他們抱怨,還不如送給他們一些(巧克力或燕麥片)餅乾。
「爸,你沒丟吧?」
「那你媽媽怎麼說?」
這出西班牙家庭劇演出一小時十五分鐘之後中間休息時,我們來到酒吧間。
「啊,他還是比較可愛的,」伊莎貝爾說著,臉上泛起燦爛的微笑,「只是有點古怪。」
儘管伊莎貝爾所講述的都是很早以前發生的事,但故事並沒有固定的版本。每當要觸及到雖經常講述但從未提到過的敏感問題時,每當她出神發愣,陷入概念性的、自相矛盾的過程中時,每當她自問究竟感覺到了什麼而不是向不知情的外人講述自己了如指掌的情況時,伊莎貝爾總要停頓下來。這種停頓絕對與嘴裏正含著食物無關。

我絕不對自己的孩子做的事

「豆豆,你媽的話你一句也不要聽,按你們自己的安排用餐去吧。兩周以後露西的生日見。」
露西對自己的智力缺乏信心。由於擔心談話超出自己的理解能力,她習慣於將談話內容壓縮在顯然低於自己的水平以下。討論首相的政治活動時她想知道首相如何梳頭;討論最近出版的一部小說時她會就該書的封面顏色與作者的眼睛多麼匹配發表一番高論。
她的外祖父母出身於富有家族。金毛拾獚死了他們能坐在路邊哭好幾個星期,但把一個還沒有學會坐便盆的小孩子送進寄宿學校卻連眼睛也不眨一眨。羅傑斯太太的父親喜歡喝威士忌,或者說酗酒成性。如何評價他取決於一個人面對酒櫃的態度。他把對教會和國家的作用的保守信任與自我權利的封建意識結合在一起。他喜歡朝在他的田地里野餐的人頭頂上放槍;他曾經騎著一頭公牛,嘴裏用拉丁語喊著下流話穿過附近的一個村子;他曾經與當地一位法務官的妻子和女兒有染。他的妻子為維護他的尊嚴,並念及他的面部抽搐和排泄功能紊亂日益加劇而容忍了他。
大凡傳記,第一頁總要從研究高貴的主人公有幸出生的那個家庭開始。儘管伊莎貝爾說她一直在奮力「用鋸子」鋸斷她的那根「臍帶」,但在這裏表示一下對她的家譜的興趣也是自然的。
「別理睬她,豆豆,她今天不痛快,」伊莎貝爾的爸爸解釋說。現在他比較能平視世界了。
「不是,媽,是上個星期我自己買的。」
「我猜想,在我們家裡,爸爸最喜歡我,」伊莎貝爾在一次這樣的停頓之後說。「我比家裡其他人更同情他。他的父親很嚴厲,母親很難相處。他愛他的母親,時時得照顧她,當她煩躁不安的時候還得設法讓她平靜下來。我媽一貫傲慢無禮,盛氣凌人。他娶我媽簡直就像再現童年時就了解的情景。直到最近我才開始用不那麼理想化的眼光看待他,但我仍然想知道他對我所做的事或我所結交的人是什麼看法。我渴望得到他對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的認可和意見,比如買哪種揚聲器或讀什麼書。我妹妹認為我是個笨蛋,但很可能只是因為她妒忌我。順便說一下,這道咖喱菜棒極了。你的菜里是不是香料加得太多了?」
「別這麼說!」伊莎貝爾回答說。
「我很遺憾,」我們回到座位上以後伊莎貝爾說。「我敢斷定,媽之所以來,完全是因為我對她說過這齣戲。我做什麼,她老是想模仿著做。有時候我真希望我的家庭能正常一點。」
然而,由於熱衷於檔案資料,傳記作家很容易忽略我們認識家譜的方式中一個細小而又重要的特點。儘管我們能努力回憶起父親出生的年代及其住在新斯克舍的二堂弟的名字,回憶起他的二堂弟娶了一位珀思姑娘(是姓布朗溫還是姓貝塔尼?),但我們的故事卻常常連一半也回憶不起來。我們的家譜如一團迷霧,日期與名字就像上學時死記硬背的國王和王后的日期與名字一樣不可靠。我們既說不清從哪裡來,又拿不準到哪裡去。
演出結束時,為避免停車場擁擠,我和伊莎貝爾在演員最後一次謝幕前就溜了出來。
羅傑斯夫婦住在金斯頓一所小房子里。這意味著羅傑斯太太已經遠離了她所熟悉的生活方式。於是她就養成了對別人的富有冷嘲熱諷的說話習慣。一些人把她的這種習慣看作是社會主義思想,而另一些人則把它看作是妒忌。她把自己的痛苦向世人展現;她周圍的人們很快明白,他們所生活的時代十年內將倒退到歐洲中世紀早期的愚昧黑暗時代。當有人問及這種全球經濟轉換的證據時,她就會向他們訴說起新建的金斯頓購物中心的奢華、當地藝術電影院的敗落,以及公共場所狗糞的增加來。
「媽,你來這兒做什麼?」伊莎貝爾問。
「沒有。我是說,我只對她說我想看這齣戲,可我並沒有告訴她有今晚的票。」
有人懷疑他不知道,而懷疑論者則會禮貌地乾咳一聲。在翻開檔案之前,需要首先分清楚兩類不同的傳記資料。一類是一個人能夠記得的關於他或她家庭的情況,另一類是主人公尚不了解的有關這個家庭的情況。
「啊?」
伊莎貝爾微微一笑,面色陰沉下來,驚恐不安地一遍又一遍地說:「我簡直無法相信。快叫他們別喊。」
伊莎貝爾所說的「典型的三明治現象」令露西很傷腦筋,因為她夾在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中間。與同胞姐弟比較起來,露西所表現出來的神經官能症特徵之所以多得出奇,原因就在於此。伊莎貝爾對此頗感內疚,因為她是三明治的上半塊,而露西則是不那麼引人注目的填料。
「我猜想你對爸可不是這麼說的。我昨天跟他談過了。」
「她讓我服避孕藥。由於拖著腳步出去找醫生不是什麼令人激動的事,所以她就來到我的房間對我說,因為我經常去找一個男孩子,所以最好採取些『保護措施』。」
「當心你對待她的方式。你老把她當成小孩慣她,難怪她會變成那樣,」她指責伊莎貝爾說。
伊莎貝爾故事里的許多精彩之處都得益於她語言的節奏和用詞。我開始意識到她獨特的語言表達習慣。在這方面,她的英語與廣播電台所使用的英語不同。她對詞語的選用九九藏書與其說是根據語法規則,倒不如說是根據心理學。在伊莎貝爾的英語里,邪惡或殘忍的人僅僅是「笨蛋」,更多的時候是「搗蛋鬼」。這表明她對待違法亂紀行為、對待調皮孩子的不端行為的仁慈和友善,只要這種行為不是故意的道德敗壞。每當她有什麼不近情理的行為,她都要給自己貼上一個「笨蛋」(甚至「笨蛋太太」)的標籤。這個詞詞典里沒有,它的意思是某人像孩子一樣拙笨無能。有些單詞她說得有點像倫敦東區的土話一樣輕快跳躍,特點是忽略單詞里的e;她說tea cups時略去ps,把little說成liole;而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在讀「perpendicular」和「disenfranchizement」這兩個單詞時,她的發音簡直跟BBC的對外廣播一樣標準。
「你以為我從來就沒有用功過,」就因為伊莎貝爾說了一句「天氣這麼熱、很難集中精力學習」,露西便對伊莎貝爾怒吼道。
他們的女兒也並非沒有受到惡習的感染。她依賴抱怨一切的能力求得情感的平衡。如果有誰愚蠢地安慰她接受命運,她就會非常難受。羅傑斯太太需要障礙物。她在父母身上、在她違心嫁給的丈夫身上、在她的孩子們身上、在政府、在新聞界、在她缺乏熱情的時候以及在人性上找到了障礙物。
「我什麼也沒有報告,他只是問我你怎麼樣。」
為逃避性格複雜的妻子,羅傑斯先生把興趣集中在生活的外圍。他能夠一連幾個鐘頭跟人討論《泰晤士報》上刊登的縱橫填字遊戲中第二個向下的提示語、非洲鳥類的遷徙、二氧化碳對大腦神經突觸的影響,更不用說討論購買水凈化器的利弊或者圖書裝訂中膠水粘接逐漸取代線裝了。但他仍然不明白自己在家庭戲劇中所分擔的是什麼角色。
和伊莎貝爾吃過那頓印度餐后的第二個周末,我有機會認識了她的妹妹。那天露西來還她借的幾件衣服。
不一會兒,一個高個子的年輕女子走進起居室,先擁抱了她的姐姐,然後又莞爾一笑。那笑容足以消除她的綽號可能使人產生的對她的體態的先入之見。
關鍵時刻還是洛爾卡救了她的駕。燈光暗下來,羅傑斯夫婦很不情願地坐在座位上,不時地交頭接耳,指指安全門的牌子。
最近我在查靈克羅斯路一家舊書店的書架上發現了一本萊蒂斯夫人傳記,傳記後面有一幅格羅夫納家族的家譜。我受到了鼓舞,決定模仿該家譜優美的對稱形式。
傳統的家譜是從封建時代開始的,它首先強調的是系譜和生卒日期。然而在一個更注重心理學的時代里,傳記的責任主要還是記錄這種事實細節嗎?聽伊莎貝爾講述她的家庭,我產生了一個疑問:能不能嘗試一種新的傳記結構,不去追溯代代相傳的土地、頭銜、家產,而是注重追溯感情性格的遺傳。簡言之,能不能寫一部家族神經譜呢?
「媽媽總愛對我的衣服發表意見,為它們找到了許多巧妙的、相當富有詩意的比喻。比如,她對我說,『它讓你看起來像是星際空間站的女乘務員,』或者說『這件衣服穿在《大草原上的小屋》里上流家庭的姑娘們身上絕對合適。』」
我們提前溜出來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避免在劇院的門廳里再見到伊莎貝爾的父母。然而我們還是在往地下停車場去的電梯里碰上了他們。我們的這一計劃也就落空了。
「啊,真是太棒了,爸爸。哦,有一個人我想讓你們兩個都認識一下。」
「她在和一個人談話,瞧見沒有?」
3)「性生活方面我絕不隨隨便便。我的父母竭力追求現代,但結果卻開放得出格。記得十六歲那年我對父母說口|交很棒,我母親只是說;『是的,你將來會發現的。不過口|交要想做好很難。』
「哎喲,我可不想讓他認為我不用功。」
「別那麼誇張,」伊莎貝爾說,「你還沒跟他說過話呢。」
「這一條。」
「他說你對他說我在為考試發愁。」
「他沒那樣認為,他知道你很用功——當然要比保羅用功。」
一個人受了這樣輕微的批評怎麼能放聲大哭呢?然而,如果站在伊莎貝爾當時的立場上看,這種批評也許是一個象徵,表明媽媽對她花費精力做的事將始終抱著譏笑的態度。
她很崇敬強壯的男人(一方面她很喜歡一個騎著公牛穿過村莊的男人,另一方面她卻嫁給了一個最溫順的人。很難想象克里斯托弗會在公共遊樂場騎著一匹小馬)。她不願責怪自己心口不一,卻每天抱怨丈夫不是另外一個人——通常都是抱怨他不是她上大學時認識的藝術家雅克,儘管也有例外的時候。
然而伊莎貝爾並不走運,沒過多久,她的父親克里斯托弗·羅傑斯抬頭向樓座上掃了一眼,認出了他的大女兒。而她卻還在竭力裝出不認識他的樣子。為了不讓她再裝模作樣,羅傑斯從衣著講究、香水味撲鼻的觀眾群中站起來,並開始使勁地做手勢,就像一個人在向一艘起航的遊船揮手告別一樣。羅傑斯仍擔心伊莎貝爾看不見他這個瘋子,就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妻子她的大女兒所在的位置。他還斷定,如果妻子想扯著嗓子大喊「伊莎貝爾」,就像一個女人在一艘進港遊船的甲板上認出一位失散多年的朋友時那樣激動,劇院里的四百名觀眾絕不會阻撓她。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她倒很坦白。她說她也沒要求出生,但同樣的不幸也降臨到了她的頭上。所以我們不妨還繼續過下去。」
這種區別似乎為一種新型傳記的產生提供了機會。這種傳記遠不如傳統的傳記準確,但卻比傳統的傳記可信得多。這種傳記會捨棄他們的主人公自己不記得的所有生平軼事,著力反映他們本人如何理解自己的家譜,而不是一味堆砌客觀上可能與家譜有關的日期和事件。
「你說什麼?我只是要你選擇是否跟我們一起吃飯。我們已經在附近一家很好的飯店訂好了位子,如果你和你的朋友能一起去,我們將非常高興。克里斯托弗,你能不能讓你的女兒別這麼看我?」
所以,無論伊莎貝爾對她的父母是什麼態度,無論她多麼不願美化自己的歷史,所發生的事已經足以為眾所周知具有傲慢傾向的主人公開一張單子了:
「你這衣服是在哪買的?是不是聖誕節我給你買的那件?」
「好了,五件襯衫熨完了。你記不記得里茨家的電話號碼?」
「不知道,他們都怪怪的。他們是那種喜歡在學校召開的家長會上拋頭露面的家長。我媽代表諾埃爾·科沃德的戲劇里建議在陽台上開雞尾酒會的那種人;而父親則拚命想當愛因斯坦,到頭來還是平庸無奇。他們被錯誤地放在了現代世界里。爸爸雖然對燈泡情有獨鍾,卻對現代技術一竅不通。他打電話時大聲吆喝,好像聲音是靠風傳送的。他喜歡做飯,做果醬。媽媽在唱詩班合唱團唱歌。我小的時候,我們每次旅遊都很引人注目。如果到外面下館子,總有人點一道稀奇古怪的菜。我妹妹幹這種事最在行。幾年前她說,凡是帶硝酸鹽的東西她都不能吃。每到一個邋遢的旅館,我父親總喜歡問服務員牆上的複製畫是誰的作品,好像一個比薩餅店裡的色拉台上方會有倫勃朗或提香的原作似的。我想,父親在這方面很討人喜歡,他能在任何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人跟他談話。在加油站,你只要讓他自己呆一小會兒,他就能和什麼人交上朋友,興緻勃勃地跟人家談論起濾油器、政府的修路計劃或烤雞的最佳方法來。因為這一點,我媽都快瘋了。她認為他那樣做是故意要氣她。可實際上,他是不由自主的。他是個大孩子,真的。」read.99csw•com
「可你也不能報告給他呀。」
「你好嗎,爸爸?」伊莎貝爾轉身問父親。此刻,他正表情專註地抬頭望著天花板。
「我知道有點傻,可我睡不著了。我討厭熨衣服,所以我想,現在隨便弄弄算了,反正只有五件襯衣。」
「哦,很漂亮。遺憾的是,穿這件衣服,你的乳|溝略顯小了些。不過這都是你爸的過錯。你知道,他家的女人都是這個樣。」
這絕不是偶然的巧合,因為儘管羅傑斯太太在她種種特殊的情感中很看重溫情,但她表現溫情的能力卻屈從於一種命令,那就是:在與他人敏感的感情接觸中要凍結這種溫情。她有區分真假脆弱性的巨大能力。她能夠看出伊莎貝爾對朋友行為的不滿僅僅是感情脆弱,或是對別人的古怪行為感到痛苦。如果是後者,她會不失時機地抽打她的傷口。
她對伊莎貝爾的態度在欽佩與嫉妒中間來迴轉換。說起來令人難以想象,她曾經是一個發育不良、惹人討厭的孩子,終日生活在招人喜歡的姐姐的陰影下。她曾經事事模仿姐姐。這種習慣一直延伸到她成年,甚至延伸到她與男人的交往中。對於伊莎貝爾來說,不幸的是,露西不僅僅想要一個像她的男朋友一樣的男朋友,而且常常想要奪走她的男朋友。有兩個男人跟她剛剛交往不久,露西就跟人家好上了,真是有傷風化。
「所以我猜想,這是一般機能障礙的表現,一團糟的家庭都有這種問題,」妹妹一離開公寓,伊莎貝爾就嘆口氣說。這時,她們之間關於誰向羅傑斯先生說了些什麼的爭論仍懸而未決。「我現在不在家裡住了。我盡量少去想它,但你畢竟是從那裡走出來的,真要忘記自己的家庭是辦不到的,你走到哪裡就得帶到哪裡。父母的問題將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你的問題。我媽媽被她媽媽弄得神經兮兮的,於是她也要把我弄得神經兮兮。你知道,都是些神經兮兮的東西。不過,悲悲切切地浪費一個下午總是不好。很抱歉,我是個非常糟糕的主人。你要不要吃點餅乾?」
我反問她做什麼。「我做什麼?」露西重複道,「哈,」她笑了一聲說,「我不知道。我猜我是個學生。」
「謝謝。來一杯杜松子酒就行了。」
「那就別麻煩了。請你告訴我,你究竟是幹什麼的?」露西轉過身來問我。她還用手輕輕碰了碰我的膝蓋,好讓我重視她的問題。伊莎貝爾後來向我解釋說,只要伊莎貝爾身邊有男人,她的妹妹就會花費大量時間問這問那。此刻,她的行動就證明了這一點。
伊莎貝爾的母親曾經把她的三個孩子看作是累贅,等他們長大成人離開家之後,她又產生了被遺棄以及自己操持家務的職業告終的感覺。三位遺棄者的悖論是:他們也不時地像母親希望的那樣聽她訴說,但仍不能使她恢復早年的情緒。對伊莎貝爾來說,她惟一逃脫的辦法是假裝自己每天都有更好的事情要做。
無論誰說什麼,都會使他陷入沉思。他會翻起眼珠,抬起頭,連聲說「是」,儘管引導他說「是」的評論並不比「如今想找到紅蘋果越來越難了」更有分量。他相信,人都是善良的,只要他們能意識到這一點。儘管這種缺乏懷疑的態度導致他被年輕、老練的同事超越而長期得不到提升,但他對此似乎並不介意。在他看來,只要家人能有個屋頂遮風避雨,他自己能繼續讀他心愛的佩皮斯的日記就行了。許多人都發現,他的超凡脫俗很有魅力,尤其是女人。於是乎,當他向食客們大談自己的假想:佩皮斯的出生地應距一個世紀之後的塞繆爾·約翰生居住的戈夫廣場一百米遠時,那些人居然聽得津津有味,如醉如痴。
「你認為這衣服穿起來胸脯真顯得平平的嗎?」伊莎貝爾插話說。很顯然,她私下裡對母親的評論總是很在乎的。
我在傾聽伊莎貝爾講述時想到,關於她的過去,有很多時候她肯定是在飯桌上講述的,有時添油加醋,有時掐頭去尾,所以每一次所講的內容都有細微的差別,一是因為伊莎貝爾對她的夥伴們信以為真的情況半知半解,二是因為他們所提出的問題的主動引導。這就像領一位客人參觀自己的家,常常會被一個好奇的提問打斷:「這裏邊是什麼?」常常會因為要看一個特別的櫥櫃或者一個典雅的房間而背離原先預定的路線。這種背離跟我向伊莎貝爾提出的問題很相似。我問她她的母親到底在婚姻生活中出了什麼狀況。我的好奇出於(常常如此,或者只能是如此)尋找同我的生活相似的情況,出於對一致性的探求,而別人的經歷能夠有效地解除這種探求的苦惱。從根本上說,慾望所要弄清楚的並不是我們對晚餐夥伴和傳記究竟有多大興趣,而是「我和這位朋友——拿破崙、威爾第或者W·H·奧登——究竟如何不同?」間接的問題就是「我要做什麼樣的人?」
「為那個難過還有多大錯嗎?」伊莎貝爾問。
「他們的情況?有時候我想,我是被一隻過路的鸛生在這裏的。對我來說,家庭是一個奇怪的概念。我不知道我的堂兄弟、表兄弟都是做什麼的。因為我的父母是出了問題后匆匆結婚的,這個家族的一些人便不再搭理我們。我那要面子的外公外婆——我媽媽的父母——就不理我們。他們認為我父親的家庭不夠體面。他們也是反猶的。我的曾祖父幾年後把我們接了回去。天哪!他卻是猶太人,從波蘭移民過來的。他先是住在利茲,給一位律師當學徒,後來就有傳言說他娶了老闆的僕人。那是一個單純的約克郡姑娘,一個虔誠的新教徒。最後她的名字變成了賴茨曼,因為那是我曾祖父的名字。我該走哪條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