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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隱私

六 隱私

這種使一個公眾人物的生平坍塌成隱私形狀的願望產生的原因是什麼呢?也許是公眾的怨憤的一致性以及一種具有誘惑力的慾望,那就是:意欲揭示出那些男女偉人們並沒有擺脫常人般的愚蠢。也許在格言方面沃韋納格是一位天才,但在其產生那些格言的個人生活中,他無疑又是一個凡人,具有人類所具有的一切弱點。此外,只要想一想促使他產生那些想法的原因,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抵消那些想法本身的力量。渴望了解別人的好奇心是避開自省的好辦法——你可以用同被允許引用、描寫的對象作鬥爭代替自身的內心鬥爭。
生活中的隱私部分對於了解一個人具有格外重要的意義。伊莎貝爾之所以不大願意暴露她在讀桑塔格的書的問題上耍了花招,就是擔心我不僅會改變對她學習方面的看法,而且會改變對她的智力水平、人品道德的看法。我們所了解的他人的一些情況會毫無道理地影響我們繼續全面看待一個人的能力,而只會注意一些孤立的細節。比如說,一旦我們了解了一個人具有某種生理缺陷或不良嗜好、長有附乳或患有手|淫窒息症,此後一提起這個名字,馬上就會想起此人的這種缺陷。
「我對他說別說傻話了,挺好的。」
「這件事發生在我十歲左右的時候,我們全家聚餐為爸爸祝壽,」伊莎貝爾一邊用一隻手揉搓另一隻手上的死皮,一邊回憶說。
「你為什麼不能說呢?」
這種悲喜劇式的不當組合使我們聯想起了我們對別人的影響的殘酷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可以從以下情況中明顯地看到:一個人可能會匆匆地向遇到麻煩的朋友提出一個平庸的建議。而令人吃驚的是,他們竟然對那一建議珍惜了一輩子。「我永遠忘不了你告訴我的辦法:『無論做什麼事都不要著急。』」他們對我們說的則是我們二十年前不費吹灰之力隨便說的一句話。這句老生常談使我們從一次令人討厭的電話中得到了解脫。如果說這還不夠不幸的話,那麼更為不幸的是,我們曾經對朋友說過一番很有意義的話,跟他們進行過一次推心置腹、令人信服的交談。然而我們的意見卻沒有在他們的頭腦里留下任何印象,因為他們聳聳肩膀,責怪我們把他們搞糊塗了。
「我知道。」
「問題還不在這裏。她只是想星期天晚上能有個人跟她依偎在一起,可又不知道如何親近才算恰當。於是床似乎就成了擺脫困境的捷徑。」
蓋伊是一位音樂記者。一次在記者招待會之後,他邀請她參加一個宴會。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在索霍區一家用木板封閉了門窗的店鋪的門道里親吻了她。後來他違背了給她打電話的諾言,而她給他打電話時他又似乎總是不在辦公室里。正當她對和他恢復聯繫不再抱任何希望時,他手捧玫瑰花出現在她的大學宿舍門口,理由是他被派往曼徹斯特出差而耽擱了。誘惑力戰勝了懷疑。他們在她的房間里做過三次愛。
外面的風並未完全休止,
「你經常把鼻涕抹到……?」
除了這種管理問題外,還有一個心理投入的複雜問題。它可以防止一個人回報一個顯然是唯心主義者的愛。那種不切實際的人們喜歡雖不理想但極具誘惑力的情人。古怪的選擇顯示出了我們強加給看似簡單實則複雜的付出與接受感情過程的微妙之處。如果不能碰巧墜入愛河,我們就仍然得受選擇標準的約束。那些標準或許是有益的,比如偏愛明亮的眼睛、天庭飽滿的數學家或細腳脖子的女演員,或許包含一些不那麼令人愉快的強烈衝動,比如嫁給貴族、酒鬼、癔病患者或者被母親遺棄者的衝動。只談論我們所選擇的他人身上的優點,就會忽略我們為滿足自己的歷史性需求花費了多少時間。這種需求常常是下意識的心理需要,是施虐受虐狂的羅盤上協調的南北極,是普通的神經官能症,而不是對戲劇或冬季運動共同的興趣。
在所有飽受消極幻想折磨的人看來,安德魯·奧沙利文再聰明不過了。如果遇到海難或空難,他肯定是一個理想的夥伴。他會用兩根柴枝生火,會用地毯和竹手杖搭帳篷,知道如何用手燈吸引營救人員的注意。在無災無難的日子里,他的這些能力是靠聰明地填寫保險索賠文件、在家裡布線以及精確安裝伊莎貝爾的壁掛式電話上的兩顆螺絲釘表現出來的。
「不過是一位最近沒見過面的朋友,」伊莎貝爾回答道。接著她便改換話題,談起烏雲來。
「我不是專家,」伊莎貝爾說。她把農家鮮乾酪重新放回冰箱里。「我只是想,跟人上床並不總是好辦法,除非在此之前跟他們有過實質性的親密舉動。」
「我不在乎。」
「這故事太平淡了。」
「沒有。我記得我當時是想讓你感到渺小,所以就……」
「我能不能看看你的腳?」於是我問。
「然後呢?」
伊莎貝爾的故事講完之後,我的另一部分突然想到,假如我聽到了安德魯·奧沙利文在去蘇格蘭旅行的火車上敘述這些事件,我可能會感到這些事件很難相信。從受害人與死刑執行人之間的分界線的另一側看,這個故事很可能是無法分辨的。即便是一個戴著潛水表、溫柔得惹人討厭的小丑也可能會發現一個女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發現她在玩陰謀詭計、她不忠。她可能會有與潛水表相抗衡的東西,那就是故事的細節。因為敘述者是她,我們就一直用天生的盲目審查那些細節,卻看不到別人在我們身上發現的我們一轉身就會受到指責的東西。
「謝謝你,不過我睡地板上就行了。」
這一點可以解釋為什麼在社交場合擤鼻子需要有技巧。
「所以你就……?」
「噢,跟斯圖爾特,有一天我對你說起過他。我們甚至還有一本指導手冊,現在還放在我家裡什麼地方,上面有好多示意圖、長鬍鬚的傢伙、大量的花邊、還有七十年代的照片。我們倆出去了一年,太棒了,非常自在,但那很可能說明我當時是多麼單純。那是少男少女之間的短暫愛情。真正的愛情故事發生在後來,但都是雜亂無章的。上帝啊,你聽我說。愛情故事,聽起來我像是活到九十歲了,才有一兩個愛情故事。」
然而,人們不可能會想到,伊莎貝爾總是最有辦法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的人。她是否覺察到蓋伊在為自己的暴力行為道歉之後不再願意同她保持朋友關係了呢?
床上談話本該最愜意,
躺在一起雲天霧地,
「哦,那好吧。只要你保證不講給別人聽就行。是這樣的,我第一次接吻是跟露西。」
「不知道。」
「對不起。」
「格拉齊耶拉,不是加布里埃拉。」
「那你?」
她對成年的新構想迄今還只是一個模糊的理想男人的形象:瓦茨拉夫·哈韋爾與希思克利夫相結合,再加上赫斯克特先生的聲音。
我十分清楚,我本人和這個三位一體之間存在著差異。然而我認為,因此就斷定他們不可超越,那是愚蠢的。
「要知道,你的第二個腳趾的指甲真該剪了。疼不疼?」
「別撒謊。」
「那好吧。那是關於我和妹妹的事。」
兩人的關係搖搖晃晃地過了十四個月。蓋伊身上有許多優點能引導伊莎貝爾墜入愛河,但尚不足以令她在墜入愛河后感到幸福。
「一個字也沒看過?」
當人們批評傳記作家和小說家過分注重不尋常的故事時,當我們的大部分生命中沒有吵鬧,沒有戲劇性的事件,四平八穩地流逝時,有人就會說:傳記和小說里的那些故事並非不真實或不相干,只不過是那些沒有機會表現的矛盾的外露而已(更確切地說,只是一種緩慢或模糊的表現形式)。當一個男朋友的職業生涯平靜安逸的時候,你怎麼能知道他脾氣不好或脾氣暴躁呢?不到一隻獅子在叢林空地中吼叫著向我們撲來時,我們如何知道自己是不是勇敢呢?假如俄狄浦斯偶然遇到的是另外一個人,假如安娜·卡列尼娜沒有碰見渥倫斯基,假如愛瑪·博瓦利的丈夫那次抽彩贏了,他們的生活當然會平靜得多,可他們的性格就不會展現在我們面前了。
這一點可以用來解釋伊莎貝爾的政治學老師赫斯克特先生的行為。此人一度是一個毛澤東主義者,說話乾淨利落,具有誘惑力。他粗暴地蔑視社會制度。不幸的是,在他的學生看來,這並未轉化為他對妻子的粗暴蔑視,儘管伊莎貝爾在打曲棍球時儘可能地穿短裙,並在她的一篇名為《1945年的勞工勝利》的論文上薄薄地噴上一層媽媽的香水。她對赫斯克特的愛使得她對他的全部服裝、他換襯衣的規律、他的黑白相間的茄克衫以及他打噴嚏前先眨巴眼睛的習慣了如指掌。伊莎貝爾認為,她最早產生性|欲是在學校觀看電影《累死人的田野》時。當時,她坐在赫斯克特旁邊,胳膊肘挨著他的胳膊肘。當銀幕上出現政治大屠殺的場面時,她感受著他的體溫和他身子的活動,心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感。
可我願意。我們一直談到第二天凌晨,我還在不停地提問。
「我是說,這會產生相反效果。她總是連人家的名字還不知道就跟人家上床,」說起她的巴西同事格拉齊耶拉,伊莎貝爾解釋道。就這樣,午餐時,她一邊打開一桶農家鮮乾酪,一邊對上述見解含蓄地提出了挑戰。「然後呢,當事實證明他們並不合適時,或者人家不再理她時,她就會大吃一驚。」
「你指的什麼?」
兩人的標誌就是誠實。
但後來的事實證明,希思克利夫對伊莎貝爾的優點視而不見,就像伊莎貝爾對她的同班同學蒂姆·詹克斯的優點視而九-九-藏-書不見一樣。她和蒂姆·詹克斯都參加了聖誕節童話劇演出,他扮演牛屁股,她扮演一位被複仇的海盜俘虜的公主。在綵排及以後的正式演出期間,伊莎貝爾對一個身穿氈褲和破爛的亞麻襯衫、頭戴水手帽的「海盜」心醉神迷。那個扮演海盜的男孩子名叫查利·布林特,後來大家都管他叫胡克船長。第一幕之後,公主和牛下場,等待謝幕。於是蒂姆便趁機對伊莎貝爾大獻殷勤,先是說他不僅僅是一個被人嘲笑的動物的屁股,後來又鼓足勇氣邀請她看電影。不幸的是,臨電影開映前十分鐘,查利插了一杠子,隨便問她是否願意和他一起去吃漢堡包,還問她如果查利也去,她願不願意去伊斯蘭堡。蒂姆只好一個人去看了一場《失事方舟的劫掠者》。伊莎貝爾帶著一個泡黃瓜和芥子醬味的親吻回了家。後來,她從蒂姆親手交給她的一封長信中得知,她傷了一個人的心,就像那個「海盜」後來傷了她的心一樣。
「最終你究竟跟誰真正……?」我委婉地問。
「我不能再談下去了,」輪到她說話時她抗議說。
幾個星期之後的一個格外炎熱的夏夜,十一點多,我躺在床上看新聞,關注這麼一段逸事:一對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出生時就被分開,後來兩個人都嫁給了左撇子長笛演奏員。正在此時,我套房裡的電話響了。我決定不接電話,讓應答機回話。
伊莎貝爾可能很同情格拉齊耶拉暴露私人秘密的願望,但她不贊成她所選擇的方式。儘管性|交是關係親密的象徵,但它本身並不能保證兩個人的關係一定會密切。象徵甚至會阻撓它所象徵的情況實現——以和某人上床的辦法避免費事的熟悉過程,就像買書是為了省卻讀書之苦一樣。
「你快睡著了?你肯定覺得很乏味,」伊莎貝爾問。
「因為,」她欲言又止,似乎這就是她的解釋。她羞答答地又把被單拉上來遮住下巴。
「這就好些了,」她說,「我這個人真的很不會睡覺,有時候看書看一夜,上班之後就像散了架似的。我認為這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我跟妹妹同住一個房間,我們總是一談好幾個鐘頭,根本休息不好。」
這使得理解伊莎貝爾的情感的任務更富有挑戰性,尤其是在她說過「我有點冷。我到床上把自己裹起來你不介意吧」之後。
然而安德魯點燃了一根導火索。這根導火索只能加速他自身的毀滅。伊莎貝爾被需要遮住了雙眼,使她看不見安德魯的某些錯誤,但他滿足實質性需要的技巧說明,他已經逐漸允許她盡情觀察他的那一大堆毛病——就像路邊飯店裡的一個飢餓的開車旅行者,他只要有一次感覺到飢餓已經得到了滿足,便會抱怨盤子里剩下的蔬菜煮得太過頭了、肉太咸了、餐廳里的裝飾太糟糕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們之所以能夠順利發現別人身上的錯誤,竟是那些錯誤的強大力量慷慨地為我們提供了安全保證。
「或許我不是。也許太多了。可能我真是個盪|婦。哦,好吧,我告訴你。」
「那麼你認為我有資格為你剪嗎?」
「什麼事?」
「啊,雞毛蒜皮的,什麼都談,大多是下流的傻話。」
「僅僅是腳趾頭嗎?」
伊莎貝爾解釋說,她的鼻涕的顏色經常變化,這可能跟空氣的質量有關。在城市裡,鼻涕又臟又黑,到了鄉下,鼻涕像蜂蠟一樣黃。她對一些鼻屎塊之大感到驚訝,那粗糙的結構令人想起史前洞穴的牆壁。
伊莎貝爾一直對安德魯惹她生氣的方式感到很無奈。之所以無奈,是因為她感覺這種惱怒反映的是一種私下的不滿。正如一位患糖尿病的客人,明知道抱怨的只有他或她一個人,卻又必須謝絕一份有跡象表明放了糖的湯。但這可以忽略安德魯本人在故事中的介入程度。他變得令伊莎貝爾惱火的原因可能來自他對她的阻撓。對此安德魯並不完全清楚,因而他只有躲避,別無選擇。他也可能試圖理解伊莎貝爾討厭他的理由,但他真正需要努力的(這種表面的努力是很蒼白的)可能是弄清楚他討厭她什麼。談判分手可能是他們兩人之間一項複雜的合約。這項合約就像兩個人串通好堅持一種說法一樣,雙方都深知那種說法不真實,這樣做不過是為了滿足其他需要而已。安德魯對伊莎貝爾說:「讓我以受害人的身份離開你吧。」伊莎貝爾對安德魯說:「如果你一定要離開,那就請允許我相信我就是死刑執行者。」
「有一段時間什麼也沒做。我記得他想再點一支煙,可是風大,劃了好幾根火柴也沒有點著,最後只好放棄,接著便開始親吻我。」
「電影里的人為什麼老親嘴兒呢?這一問題強烈地吸引住了我們。所以,有一天,我建議說咱們也試一試。於是,我們就鑽進了貯藏櫃里——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們隱隱約約地知道這事有點荒唐——模仿電影里看到的樣子張開了嘴。我們都動了情,便開始咯咯地笑,但好長好長時間沒有停止,因為它在某種程度上很令人愉快。那很可能是我的第一次性體驗。從那以後,每逢看到電影里的人接吻,我們就會互相看看對方,然後咯咯地笑起來。一直到現在,我和露西在電影院里看到接吻的鏡頭時,我就琢磨露西是不是也在想接吻。但我們倆都很窘迫,對此總是心照不宣。這就是我們的秘密,你答應不告訴任何人,對不對?」
兩人的關係持續了八個月之後,那隻手錶已不僅僅是計時的儀錶,它變成了安德魯刻板性格的最重要象徵。伊莎貝爾沒有在安德魯身上看到任何新東西,她所看到的始終是那隻手錶以及安德魯的相關方面。不過,她能以兩種不同方式解讀同一方面,這要看她是站在愛情線的哪一邊。
「我不明白你伊莎貝爾是如何在十五歲上『類似』失去童貞,而又在十六歲上最終失去的。」
「啊,挺好的,」她略微吃驚地回答道。說著,又在我身邊調整一下姿勢。
後來,她睡在了卧室外面的沙發上。套房的開放式結構意味著隱私是有限的。伊莎貝爾穿著我借給她的T恤衫從浴室跑向沙發時喊道:「別偷看。」
伊莎貝爾正在給了解隱私本身所必須的要素重新下定義,很微妙但也很重要。她的看法同赤|裸裸的現代傳記特徵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鑒於兩者之間存在著差異,根據什麼界定一個人的生活是不是隱私呢?也許得根據它所揭示的人類的脆弱程度。剪腳趾甲是隱私,因為它不雅觀,需要旁觀者寬宏大度,就像寬容一個女人不梳頭不化妝就出來吃早餐一樣。私生活包括一切需要用善意或同情看待的事情。那是我們自我暴露時刻的記錄。
「別逗了。很抱歉,我已經夠難為情了。」
我想睡覺,但炎熱的天氣及隔壁房間里的另一個人使我無法得到必要的平靜。我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胡思亂想起來。我調整一下枕頭,又擔心起對面牆上的縫隙來。我不知道伊莎貝爾是否進入了夢鄉,便試著揣測隔壁房間里偶爾傳來的嘎吱聲和腳步聲意味著什麼。我們兩個人互致晚安之後,便進入了一個微妙的階段。我們都知道也許誰也沒有睡著,而是假裝迷糊,以免讓對方意識到自己知道他(她)沒睡。隨著時間的推移,要維持這種互不干擾的局面已不大可能了。這不,一想到要孤單一人度過漫長的一夜,有人便隱約地擔心起自己會失眠,於是就悄悄地傾聽對方有什麼睡著的跡象,比如輕輕的鼾聲或者在被單下伸展四肢的聲音。
「聽我說。我媽媽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好多家庭成員都來了。我們還剪紙做裝飾,購買了禮物。飯後,老爸站起來要大家靜一靜,為一個人乾杯。他說:『現在,我要感謝我生命中一位非常非常特殊的女子……』我記得當時我立刻猜到爸爸要說的是我。我低頭看著盤子,想象著大家的目光肯定會轉向我。然而,最後他說,『這位特殊的女子就是我的太太拉維尼婭。是她為我們大家做了這頓豐盛的午餐;是她……』我突然感到一陣難以置信的困惑,一半是生老爸的氣,一半是生自己的氣,覺得自己是個大笨蛋。我擔心,我的這種戀父情結要壓抑已經太晚了。當時我已經十歲,本該能夠更好地壓抑自己的感情的。」
「我很難想象你們會那樣做。」
「當然能。」
「你的初吻是將同性戀與亂|倫相結合嘍?」
鬧鐘走到兩點半的時候,我打開一盒巧克力葡萄乾,問伊莎貝爾:「你要不要再來一顆?」
「有幾分像,我是說,作一會兒類似的動作,然後他就用法語咕噥了幾句什麼,這就完事了。我突然認為我可能會懷孕,但結果證明,該懷孕的是床單。」
「可為什麼剪趾甲比上床更能表示親密呢?」
「啊,我也不知道我想幹什麼。我只想一個人獃著,」伊莎貝爾會這樣回答。此時的她,就和安德魯一樣困惑不解,不明白怎麼會碰上這樣一種情形:明明投入了許多,事情卻莫名其妙地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
看來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於是,我和伊莎貝爾放棄了立即休息的願望,互相詢問起來。這是春心騷動的青少年互相探聽真心話常用的辦法。
「你怎麼說?」
伊莎貝爾想要誘導他發脾氣越來越難了。不幸的是,她的戰術還起到了反作用:她的鬱鬱寡歡使安德魯變成了一個非常小心眼兒、非常固執的人。他把探索伊莎貝爾的困難放在第一位。他請她解釋有什麼困苦,然後再從她精心編造的借口中琢磨出某種意義來。
「我告訴你個秘密好不好?」伊莎貝爾建議說。
根據她的定義,伊莎貝爾明顯的私人自我表現要比我想象的多。她已經漸漸學會了隨心所欲地發誓;她已經展示了她的一些比較狡猾的方面;她甚至還承認,她說讀過蘇珊·桑塔格的書,其實她撒了謊。九-九-藏-書
我含糊而同情地點點頭。
「嗯,是有點疼,」伊莎貝爾疑惑不解地回答說。
伊莎貝爾停了停,換換姿勢,用另一隻手支撐著身子。
我們讀傳記時有一個共同的印象(儘管對此也許還有爭議),那就是:一個人的生平中有些部分要比其他部分重要。無論一部傳記作品用什麼方法吸引我們的好奇心,說到底它還是在挑逗讀者,也就是說,它不向讀者透露其中隱伏的觀點,除非它像不公平的父母那樣偏愛其中的某一部分。一時受好奇心驅使,我們可能很想了解愛因斯坦小時候是怎樣吹肥皂泡的、丘吉爾在雅爾塔是如何和斯大林分享雪茄的、伯特蘭·羅素對特里尼蒂的斯提爾頓乾酪的感覺如何。然而,如果它所能給讀者提供的僅此而已,我們會在大失所望中合上傳記,這種情形就好比某個用餐者急於吃一盤空心小圓餅,而飯店廚房卻告訴他說已經賣完了最後一份。
「聽起來很古怪,但他是能讓我多少干點事的人之一,」伊莎貝爾透露說。這時,她在沙發床上坐起來。
我瞧著伊莎貝爾從沙發上爬起來,走到窗戶旁邊。大街上橘黃色的路燈照出了她的身影。
「我試過,但我的鼻涕太咸。」
姓名接過吻上過床年齡
露西·羅傑斯× 9
羅斯醫生× 12
查利·布林特× 13
賈科莫?× 14
伯特蘭·丹尼斯×類似15
斯圖爾特·威爾遜××16-17
弗蘭克·惠特福德× 17
羅傑·博伊德× 18
帕特里克·阿姆斯× 18
貝特朗××18
湯姆·格雷格××18-19
安德魯·奧沙利文××19-20
蓋依·斯特里克斯× 20
沃爾夫岡?× 20
約翰·沃特××21
艾爾弗雷德·布倫 ×20
傑里米·巴格利××22
伊薩克·戴維森××23-25
邁克爾·卡滕   
「我沒有。」
用「逃避現實」這一詞語解釋我們充滿故事的人生中的愛情似乎是太冷酷了,因為它會使人聯想到,這些故事與我們毫不相干,沒有反映出我們自身的潛在碎片。我們的婚姻很般配,住在樹木繁茂的郊區,但並不能因此就說我們的生活與俄狄浦斯生活的那齣戲劇有多大差別。我們本人原本被環境削弱了,而傳記生平的極端內容恰恰是對我們本人更充分的表達。納爾遜的生平對於不敢划船過瑟彭泰恩河的人來說可能有極大的吸引力,因為我們的諸多半公式化的幻想被裝在高度發展的結構里,這個結構要求我們要有自知之明。
「這主意太好了。不,那你也太舒服了。你為何不睡在柜子頂上或陽台上呢?」
我咽了口唾沫。
不願讓別人選中的人,第一選擇就是呆在家裡。
「你知道,並不太多,」她輕輕嚼了一陣子被單頭之後接著說。
伊莎貝爾之所以沒有那樣回答,部分原因是環境與性格改變的結果。大學生活使她自信起來。她與一些人建立了友誼,而那些人的生活將安德魯襯托得過分嚴肅持重。她想夜間外出,而他卻認為沒有理由不呆在家裡,因為在那之前他們倆的關係還是很融洽的,於是他便建議她給他播放她經常假裝去俱樂部聽的那些音樂。
「怎麼?」我不解地問,「你的腳趾頭有什麼……?」
如果說秘密雖有強大的威力,能激起我們的興趣,然而聽到的時候又常常不能激起我們強烈的感情,那也許是因為一提到「秘密」一詞,而不是諸如此類的其他詞彙,我們就會潛意識地想象到我們自己的秘密。我們把我們認為不完全屬於全人類的個性的某些方面稱之為秘密。秘密乃是我們獨特性的陰暗面和尷尬面,即我們背離社會期望的時刻——不是為了標新立異或英雄主義,而是為了那些我們擔心會遭到社會譴責、或者社會雖會容忍但至少會譏諷的價值觀念,比如我荒淫無度,愛上一個同胞姐妹或引誘同性。兒童的秘密最多,這不足為奇,因為他們缺乏經驗,對新奇的事物、對他們做過的或感受到的私事最為敏感。到了漫長生命的盡頭,一個人就會想象他庫存的秘密正在減少,因為原先看起來離經叛道、下流可恥的行為,現在看來卻正好符合對人生真諦的理解。從這種意義上說,他人泄露秘密的傾向也許更多的是出於能耐,而不是出於殘忍。作為一個局外人,他意識到,那些被認為是隱私的東西事實上是屬於正常人範疇的——這一範圍要比秘密持有者想象中的狹窄領域大得多。
「後來呢?」
在這種時候,有人就會認為(這種想法是多麼的自負,或者簡直毫無益處)他已經看透了別人隱藏的性格。於是他就會武斷地聲稱:「關於你對某某人的感情,我想我比你本人更了解……」
「啊,有一回咱們談論攝影時,我喋喋不休大談起那個老太婆來,你還記得吧?其實她寫的書我連一個字也沒看過。」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裹著被子蹲在床的遠角,繼續講述她的故事。不幸的是,我看到她的腳趾在羽絨被下支起的那個小「帳篷」離我的腳只有幾寸遠。這就是說,她所講的故事大部分都喪失在如此親近的感覺形成的大漩渦里。她說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直到我從遐思中清醒過來,才發現她在問我:「你經歷過這種毀滅性的破裂嗎?」
我意識到她遇到了難題,便立即提出讓她睡在我套房裡的一張床上,儘管她發現這一建議很難接受。
「你得承認,這名字很難記。我沒有跟她睡過覺,你說的名字我沒記住。」
「沒什麼,」我回答說。光憑那三塊鼻屎我無法判斷她要幹什麼。「你要用它們做什麼?」
伊莎貝爾是這樣總結她的羅盤上的方位的:「我愛的壞蛋、愛我但最後讓我瞧不起的好人,再往後就是那些還過得去的傢伙——我之所以竭力與他們相處是為了試著做個成年人。」
一個人希望通過了解另一個人愛過誰來獲取他的什麼情況呢?為什麼這一問題對理解我們認為是隱私的個人生活的神秘片段顯得如此重要呢?向別人透露我們自己選擇情人的情況又意味著什麼呢?
於是乎,親密的過程就包括引誘的對立面,因為它意味著使一個人暴露出最容易遭到不利評價的方面,或者說最不值得愛的地方。而引誘是建立在展示一個人的最優秀品質和小禮服的基礎上的。親密需要一個既提供易受傷害的部位,又要剪腳趾甲的複雜過程。
「啊?你說什麼?」伊莎貝爾回答說。她的臉上頓時露出無端遭人九*九*藏*書誹謗的憤慨。「你什麼意思?」
區分傳記與高雅的回憶錄或學術專著的一個觀念是:從理論上說,傳記作者應當和他或她的主人公睡過覺——這是從一種非文學理念推斷出來的結果。這種理念就是,在詢問過是關燈還是開著燈之後,兩個人的關係就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我也是。」
「還有呢?」
隨著幻想的逐漸破滅,伊莎貝爾注意到她對安德魯的一隻手錶越來越惱火。那是一隻潛水表,厚厚的金屬錶帶,大大的表面,帶有測量氣壓的刻度盤、五個國家的時間顯示和一個經緯儀。在談話的間歇,安德魯總是習慣地看看表問:「喂,你知不知道?現在是東京時間凌晨四點半。」
「還會吃掉?」
關於姿勢的某些情況提醒我,慣常的卧室傳記僅包括本人希望進入或別人希望他進入這一卧室的人的一個碎片。儘管人們認為完美的事情能顯露出我們對一件事的看法是多麼天真幼稚,然而要從應變計劃中拯救那些沒能發生的故事,我們還有許多東西需要了解,了解那些別人想讓你了解或你本人想了解而未能了解的情況。沒有過的親吻也許要比有過的親吻更有意思。
「完全睡著了,你呢?」
「對不起,我錯了,」我急切地回答說,急切得就像是穴居野人不願冒險聽見接著發生的情況一樣。
伊莎貝爾之所以不敢和安德魯攤牌,是以為她害怕孤獨而羞於明言。這種擔心意味著她必須努力抓住他身上她所喜歡的那些方面。她意識到,安德魯也許不是她所想象的那種人,而是另一種人,便再也無法平靜地完成一部傳記了。她想:「啊,蒙巴頓並非我想象中的英雄。」伊莎貝爾只能對她的蒙巴頓表示絕望。她相信,一定會有人來取代他。但直到她遇見蓋伊,才算有了必要的勇氣。
如果不是伊莎貝爾遇到了這些新朋友,問題很可能永遠也不會出現,安德魯依舊會很討人喜歡,就像一部田園詩般的浪漫作品,只有在離開創作它的寧靜的度假勝地時才會被投入垃圾箱里。我們喜歡用心理學來解釋和睦相處。事實上,也許只有考慮環境因素才能更好地理解它。兩個人的關係在某些場合會表現出明顯的穩定性。這說明,一個人平時所暴露的只是他很少的幾個側面,於是,其他夥伴可能會得到一種虛假的印象,認為他再沒有別的側面了。正如兩個最要好的朋友住在同一個城市裡,一星期聚餐兩次,還一起外出野營度假,結果互相發現對方一大堆以往從未看到過的令人不愉快的毛病,以後就再也不可能聚餐了。那些看起來固有的和睦相處實際上僅限於某種特定的環境。人總有糊塗的時候,比如一個人因為有錢,習慣於看別人對他笑臉相迎。久而久之,他會忘記笑容與金錢的聯繫,認為別人笑臉相迎的是他這個人。直到受到破產打擊后他才意識到,他把一種相對反應錯當成了自然反應。
「你說什麼?一隻眼睛睜不開?」
在倫敦大學的第一個學期,她認識了來自格拉斯哥的在讀博士生安德魯·奧沙利文,並將他定為這些人中第二類的代表。兩個人的關係一直建立在伊莎貝爾稱之為索爾·貝婁式幻想的基礎上。
「說下去,你不能夠欲言又止嘛,」我爭辯說,「秘密」一詞已經刺|激了我的想象力。
「為什麼不會?」
「不,我不能說。這個秘密太重要了。」
「他什麼樣?」
「比如說吃醋、發誓、展示你狡猾的方面、嘔吐、掏鼻孔、剪腳趾甲。」
然而,我們可以指責現代傳記剝奪了讀者發揮想象力的可能性,因為它把讀者對主人公私生活的探索限制在了卧室的範圍之內。
「十六歲,騎一輛助動車,抽煙——很討人喜歡。當時我正處在害羞階段,略微與性沾點邊的話題都會使我臉紅,儘管我們當時談的只是家畜的交配習慣。在多爾多涅,一天晚上吃晚餐時,一件事弄得我面紅耳赤。後來我走了出來,站在廚房外面的石頭台階上聽蟋蟀叫。貝特朗來到我身邊。我想跟他交談,可他從來不愛多說話。於是我們就默默地坐在那裡。這時他突然說:『你臉紅的時候很迷人,顴骨像兩朵花似的。』在此以前,從來沒有人用『迷人』一詞描述過我,也沒有人如此肉麻地提起過我臉紅,這說明這一次我的臉比以往紅得更厲害。我迷惑不解,窘迫不安。我戀愛了,卻以為自己是在做傻事。我哭了起來。」
「談什麼?」
根據我們的情況判斷,等不了多久伊莎貝爾就會吐露另一個秘密。自從二十五年前拉維尼婭和克里斯托弗搬到倫敦以後,羅傑斯一家一直雇傭貝克街的同一個牙醫——羅斯先生。羅斯先生是一個饒舌的澳洲人,喜歡賽馬。他的辦公室里擺滿了賽馬贏得的獎盃,掛滿了他的高頭大馬的妻子的照片。他給十二歲的露西安裝過畸齒矯正架,為十八歲的伊莎貝爾拔除過四顆智齒,為羅傑斯先生填充過牙根管,為羅傑斯太太修補過臼齒上的幾個洞。關於他為其他家庭成員治牙病的詳細情況這裏就不再一一贅述了。
伊莎貝爾把腳從羽絨被下伸出來,我俯下身子仔細觀察起來。
人們在感情生活中最容易誤解別人,這是因為,愛上一個人時最容易相信他的聰明,也最不能夠忘記他的邪惡行為。愛情狀態是一種誤解他人、寫糟糕傳記的專橫標誌。
只要人們渴望得到自己沒有的東西,愛情故事就能勾畫出我們的需求演變的軌跡。了解了伊莎貝爾與牙醫的一次舒適親吻,又想了解她的性格特徵——如果不是我們後來睡著了,接下來她是會講給我聽的。然而,情人並不是按照感情空白與性|愛候選人的完美配合選擇的——從這種意義上說,情人乃是內心需求的複雜路標。許多人之所以被選中,並非因為伊莎貝爾認為他們合適,而是因為她覺得還是能控制住局面為好。我們也許不得不從極其狹小的圈子裡挑選情人。要解釋更為費解的愛情故事,也許得用令人沮喪的想法「你看見其他人了嗎?」來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會是他們?」
「噢,我們傻乎乎地玩了一會兒。那是典型的青春期的事,誰也不清楚在做什麼。一個一提到家畜交配就臉紅的人當然不會不控制自己。」
「他甚至問我是不是認為他床上功夫不好。」
「也許加布里埃拉那樣做只是出於性|欲,」我說。
「啊,我是想,剪腳趾甲也是一種隱私。趾甲長在腳上沒事,一旦剪掉,就浪費了。看到長在一個人頭上的頭髮是一回事,發現浴室里有頭髮是另一回事。」
「不,我的腳趾頭很好。」
先說希思克利夫。十二歲的伊莎貝爾曾經夢想,他能夠應答她迷失在約克郡沼澤里的蕨叢中的情感。他的心成了眾多女孩子孜孜以求的對象,因為金斯敦中學還有另外八個女生傾心於這位當年班級會考的英雄。但伊莎貝爾感到自己優於競爭對手,尤其是那個傲慢的瓦萊莉·希夫頓,她在會考中得了個A級的理想成績,但對愛情一竅不通,因而遠遠落在後邊。那年夏天,伊莎貝爾央求全家到約克郡度假,好去霍沃思看看艾米莉·勃朗特在那裡長大的牧師寓所。當時,雨一直下個不停,拉維尼婭扭傷了腳踝。其實,伊莎貝爾早就意識到,驅使她去約克郡的不是對勃朗特家的廚房的興趣,而是一種荒唐的願望,那就是和一個小說中的人物過一夜。失望之後,她為錯過一次同薩拉和她十五歲的表弟到運河度假的機會大為惱火。據說,薩拉的那位表弟能用牙齒開啤酒瓶蓋。
此外,一個人離開另一個人的方式是不同的。這就是說,我們不能一味地將從家裡被趕出去的人看作是被拒絕者。有時候我們想打點行裝,卻下意識地讓別人替我們打點。
我眨眨眼睛,再一次意識到,用想象力理解另一個人的話語時有時會出現多麼大的偏差。我對邁克爾的理解原是由伊莎貝爾的描述支配的,而現在卻承受著被糾正的痛苦。無論是誰,一旦他僅僅靠別人的解釋獲得的某些人的情況與他們的立體表現相衝突,這種糾正就是不可避免的。難怪傳記里的照片能把人給搞糊塗,就像過去僅憑電話里聲音想象,現在突然見到他本人一樣。在拉夫伯格夫人用了一百頁的篇幅向讀者描寫一位身材修長、後腦勺盤著圓髮髻的嚴厲的女校長的形象之後(既因為作者的無能,又因為讀者注意力不集中),讀者會轉而觀看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兩年克拉麗莎·拉夫伯格在戛納海灘上拍攝的一幅照片,並對照片上的她打陽傘的獨特方式、活潑的眼睛,以及她對身邊玩沙土的孩子們深情的一瞥感到驚訝。
「那麼格拉齊耶拉應該怎麼做才能快活呢?」我以教父般的關切問道。
「你睡著沒有?」隔壁的人小聲問。
「為什麼?」
「你知道,現在的確很九*九*藏*書晚了,」她說,「我真不敢想象你居然還願意聽。」
「啊,他對我使用『挺好』一詞挖苦了一番。我想,他是希望我使用更有力的詞。」
這一要命的情愛局面決非伊莎貝爾必須忍受的唯一的一次。
「我還是很安分守己的。」
「他做了什麼?」
「我只是認為,你跟他上床的人也應該是你當著他的面剪腳趾甲毫不臉紅的人。」
伊莎貝爾毫不理會蒂姆·詹克斯對她的感情,正如查利·布林特不理會她的感情一樣。可三年之後,布林特邀請伊莎貝爾出去吃晚飯時,她拒絕了。這表明,別人是否接受我們本人或我們的主張,主要取決於他們當時的心情,而不是他們的品質。「做事的時候不要著急」——當一個人需要聆聽這種勸告的時候,這句話可能是有意義的;而當他熱火朝天地忙活著的時候,這句話就像迷人的微笑一樣毫無意義。
「啊,我跟他的預約不多,一年也就兩次。我又一次找他看牙的時候,一切都又恢復了正常。他沒有感到羞恥;他覺得他是幫了我的忙。我們也再沒有提起過那件事。我們甚至還談論起我的其他戀人來。」
「是嗎?」
「謝謝,」她說。她走到床跟前拿了一顆,然後蹺著二郎腿坐在房間角落裡的一把椅子上。
「你已經讓我把什麼都告訴你了。」
我們所探索的是私生活,一心想了解除了據稱別人已經知道的那些內容外,某個人的生平里還剩下什麼。法國格言作家沃韋納格1746年寫道:「沒有人喜歡別人同情他的錯誤。」這話不錯,但對這位格言作家本人的傳記作者似乎並不怎麼適用,因為他的好奇心可能會僅限於了解引發了主人公那句精闢格言的痛苦的孤寂時刻。儘管沃韋納格絞盡腦汁想從他的個人經驗中推斷出能夠適用於全人類、超越他所生活的那個戴假髮乘馬車的時代、在他無法想象的以後幾個世紀里能被台北人和加拉加斯人所理解的東西,但傳記作者則可能會暗暗認為,自己的任務是解開精心編織的結,破解嚴密的文字,探察究竟是誰同情過這位格言作者,為什麼同情,同情了多長時間,最後的結果是一場決鬥還是一顆破碎的心。除非那句格言能回歸到它從中巧妙脫逃的個人根源中去,否則它就是不誠懇的。
「因為我是個傻瓜,」她解釋說,「那是我和人交換學習法語的時候。我被送到法國多爾多涅省的一個家庭。事實上,上大學的時候,我母親跟那個人的女兒有過同性戀。」
她最近的單相思是對捷克總統兼劇作家瓦茨拉夫·哈韋爾。她讀過他的劇本、他在監獄中寫給妻子的信以及他的散文。她認為她可以從他身上找到解決她成年時諸多問題的答案。當我逼迫她說出她對哈韋爾先生的性幻想時,她很不情願地承認,這可能正是她失望的地方,就像他們之間的語言障礙一樣。
然而,實言相告不好開口,於是伊莎貝爾提出,她需要把更多的時間用在學習上。她認為,用教科書趕他走要比用記者趕他走更令安德魯容易接受。他也沒有苦苦思索他不能使她滿意的原因。
「不是你的……」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能是她的眼瞼肌肉鬆弛或別的什麼原因。瑪麗洛爾跟我一樣大,貝特朗比她大一歲。我就是和那姑娘交換學習,想把我的法語水平提高到普通程度。前年,瑪麗洛爾跟她爸、媽和我在康沃爾郡過了一個夏天。她很令人討厭,老在對我們說英國的切達乾酪不如媽媽給她買的法國卡門貝乾酪好。我真害怕下一個夏天還跟她在一起。但就在這時,我認識了她的哥哥貝特朗。於是,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如果說安德魯是對伊莎貝爾的消極幻覺的回答,那麼蓋伊則是對一種不同的感情困惑的回答。
「哦,真該死。我猜想你不在家。我是伊莎貝爾。很抱歉這麼晚打電話,可我今天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我把鑰匙借給我的老闆了。這就是說我現在進不去……」
「假如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的意思是說你想讓我們的關係表面上看起來更親密而事實上並不那麼親密?」安德魯會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一問題,就像一個學生練習漢字發音一樣。
「哦,我不清楚,你是不是太嘮叨了點?」
她說得對,是沒什麼出奇的地方。但她的故事很吸引人;敘述肉體的慾望總有一種力量,它能抓住聽者的注意力,無論故事的結局如何。一個故事一旦開始,我們就會回復到普通的洞穴人的生活狀況中,圍著篝火啃猛獁象肋骨,渴望能找到那個被有教養的文學批評家認為十分庸俗的問題——「接下去發生了什麼事?」——的答案。懸念的實質也許不過是對特洛伊羅斯和克雷西達幽會的環境及原因略微關切而已。雖然世界上僅有五個故事,但我們可以幸運地聽到人們講來講去,添油加醋。反覆講述的結果,故事改頭換面,灰姑娘遇見她的求婚者的地點變成了在火車上而不是在舞會上,或者王子被魔法變成了耳塞,而不是癩蛤蟆。
「太好了。」
「你知道,我通常喜歡控制人,喜歡負責任。但另一方面,我也希望拜倒在堅定、持重、可以信賴的人腳下,就像索爾·貝婁小說中的女性一樣。我希望能有人照顧我,縱容我,嬌慣我。我知道這並不光彩,但我需要有人至少像關心金錢、食物和住房那樣關心我。」
過了一會兒,我才把這個幽靈同某個叫邁克爾·卡滕的人聯繫起來。伊莎貝爾曾描述說他是「和我一起玩過的最性感的男人」。
「不錯,雅克。可那時他已經不再是藝術家了,他在Elf石油公司上班,成了那裡的頭面人物。他在巴黎買了一套住房,在多爾多涅省改建了一個糧倉。他娶了一位藝術品商人的女兒。那女人非常有錢,一隻眼睛睜不開。他們有兩個孩子——貝特朗和瑪麗洛爾……」
「沒有,說實話,沒有。我一次也沒有想過要分手,我還希望和蓋伊保持朋友關係。他總有那麼大的吸引力,是一個非常好的夥伴。可我沒覺察到,我真的一點都沒有覺察到。我是說,誰要是不願來看我,我也不願去看他,真的。我愛過蓋伊,但如果別人對友誼不感興趣,我也不打算低三下四地去強求。再說,蓋伊真的就那麼有趣嗎?我看未必。就算他真有趣,他對打電話想見他的人那麼冷漠,還有什麼興趣可言?我不是說我從一件事上就覺察到了,真的沒有,不過只是有點……」
「我可不可以打開起居室的窗戶?」
「現在不了,但過去在學校和在家裡的時候,我經常把鼻涕抹到課桌的一邊或小柜子的後面我們藏錢的地方。如果某份文件只有我一個人看,我就把鼻涕抹在上面。」
「假如你真想知道接下去發生了什麼事,那我就告訴你。貝特朗的父母出來了,換句話說,他們打擾了我們。我回到自己的房間。但在半夜的時候,貝特朗摸進我的卧室,爬到我的床上。那是我除了玩具熊以外第一次跟別人睡覺。所以我嚇得渾身僵硬,儘管我的另一面還在想『上帝啊,我先跟薩拉說一聲好不好?』」
「關係時好時壞,有時候我們倆好得甚至想到結婚要孩子,有時候又糟糕得一塌糊塗,」伊莎貝爾回憶說,「本來是可以那樣繼續維持下去的,但有一天晚上我突然發現必須馬上結束,連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蓋伊一直在為一家雜誌寫一部連載小說,關係破裂就發生在該雜誌社解除了和蓋伊的合同之後。他來到我的房間,一邊踱步,一邊罵人家是狗雜種。我想安慰安慰他,就說解除合同也算不了什麼大事,何至於如此呢。誰知道他的火氣更大了。他說我被寵壞了,說他對我一直是有求必應。他過去也說過類似的話,可這一次我真的生氣了,因為他以前保證過以後決不再說。我告訴他不要再自我憐憫。這話肯定是戳到了他的痛處,他一聽勃然大怒,一下子衝到我面前,舉起拳頭。我認為他不會打我,然而我想錯了,他一拳打在我眼睛上。接著一片混亂,我哭起來。他一看闖了禍嚇壞了,趕緊拿毛巾,找藥物。我對門住著一位信奉基要主義的基督徒姑娘。她聽到喧鬧聲就來到我的房間。那姑娘身材纖小,蓋伊人高馬大,但她竟敢沖他大喊大叫,要他出去。蓋伊抓起上衣乖乖地出去了。那姑娘多麼可愛,然而上大學時我在她的走廊里住了兩個學期,竟然一次也沒有跟她說過話。她把我送進醫院。就在我們候診的時候,我突然感到自己似乎要精神錯亂,因為我最不能忍受的事就是肉體暴力。我對蓋伊忍讓得太多了。要不是傷口流了血,縫了針,也許我還會繼續忍讓下去的。我就像從黑暗的地道中走了出來。當天夜裡我對他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很抱歉,我知道這不太衛生,」伊莎貝爾抱歉地說,因為我意外地發現她躺在沙發上一邊看報,一邊挖鼻子。
「女人是不是太愛抱怨了?」
「可你答應過的九*九*藏*書。」
「你要不要依在頭靠上?」我問,「蜷曲在床沿上太不舒服了,」我又體貼地加了一句。
「你什麼意思?」我問。
「你能保證不告訴任何人?」
「你是不是也想把自己的名字加在我的那個一直使你厭煩的小名單上?也許是?」
「我永遠也弄不明白蓋伊究竟是怎麼了,」她接著說。「我和另一個男朋友邁克爾之間的問題也是如此。」
假如在伊莎貝爾正熱戀著另一個男人時問她對安德魯的看法,她無疑會一五一十地訴說他的各種缺點。然而在她剛入大學時迷迷糊糊的幾個月里,安德魯滿足了她最原始的需要。這種需要使得他較為迂腐的性格特點變得隱蔽起來。
「哈,」她笑著說,「我猜想你現在對我的每一個腳趾頭都已經非常了解了。」
承認跟人上床可能會使某個人和她一刀兩斷,並對她揶揄道:「你現在不怎麼想我了吧?」而承認這樣的詭計同樣會使伊莎貝爾暴露出最容易受到攻擊的一面。
對那些熟悉未得到滿足的性行為結束時的令人難堪的沉默的人來說,這似乎是一首能引起感情共鳴的詩;但對於具有傳記思維傾向的人來說,它幾乎無韻律可言,看不出有托馬斯·哈代的影響,倒像是與跟詩人在尷尬的沉默中躺在床上的那人有關,跟詩人小時候發生的令他張口結舌的事有關。彷彿他原本想擁抱一個孩子,卻擁抱了一個女人。
「今夜太熱了。」
公平地說,促使人們做出這種雜亂無章的精神努力的原因是「貧窮」。這是因為,只有當我們需要孩子的時候或者在孤零零地過另一個星期天時精神錯亂了的時候,我們才不再需要不偏不倚地考慮他人。我們被騙得只承認我們的部分願望,其中佔主導地位的是希望能有一張臉可供親吻,而與此同時卻把我們對戶外運動或對早期現代史的熱情忘得一乾二淨。這些願望中也包括我們希望與他人分享的東西。但我們可以犧牲掉這些願望,以摟抱取而代之,就像政府為了打仗而關閉芭蕾學校或遊樂中心一樣。
名字偶爾想與她交媾她偶爾想與之交媾她當時的年齡
爸爸 ×10
希思克利夫 ×12
蒂姆·詹克斯× 13
査利·布林特 ×13
赫斯克特先生 ×15
奧費里亞·肯普頓× 18
瓦茨拉夫·哈韋爾 ×23
然而越來越多的時間在沉默中流逝,
「我一向喜歡數字18的。」
也許是不習慣這種局面,我們倆立即都推說累了,並在互道晚安時熄滅了燈。
「天哪!不,恰恰相反。」
伊莎貝爾閉上眼睛,皺起眉頭開始咕咕噥噥地數數。過了一會兒,她像官員宣布選舉結果一樣莊嚴地宣佈道:「哦,我很可能和十七個人接過吻。至於上過床的,那就少多了,大概有九個或十個人吧。」
「就讓我看一看吧。」
「那人是個藝術家。」
她開始讓兩人的關係冷下來。原本可以恰當處理爭吵,使兩人重歸於好,如今只能靠無奈地聳肩膀或蒙頭大睡解決問題了。
伊莎貝爾的內疚表現在她想跟安德魯保持好朋友關係上。這意味著,她可以通過繼續享受兩人關係中的最佳成分——即安德魯的談話,而不是他和她上床或他的潛水手錶——逃避斷絕關係的殘酷打擊。儘管伊莎貝爾發現他令人討厭,她仍然願意看見他,因為她不希望別人從她的生活中飄逸出去。她記得在學校的最後一天,她拿出伊馮娜·道勒的電話號碼。那是一個她平時竭力迴避的姑娘。她之所以想給她打電話並非因為想再見到她,而是因為今後似乎再也不可能見到她了。於是,伊莎貝爾和安德魯到基尤加登斯旅行,圍繞布盧姆斯伯里散步。對於伊莎貝爾來說,這些活動本該是很愉快的,然而安德魯總把它們看作是修補兩人關係的胡亂嘗試。直到他在萊斯特廣場火車站站台上試圖親吻伊莎貝爾時,伊莎貝爾才知道,想再保持友誼是不可能的。
在他們剛開始晚上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蓋伊會意地笑了笑說:「你是個非常自私的人,對不對?」彷彿是在指出她的衣服的顏色或是上面牆上的一幅畫。在浪漫地共進晚餐時,一方說另一方自私,這也許是非同一般的。不過,要讓伊莎貝爾感到對方理解她,靠誇她褐色的眼睛多麼美麗或她的慾望多麼無私是無濟於事的。儘管奉承令人愉快,但批評似乎更加真誠。
「好啊。」
「當然可以。」
「我十二歲的時候,那些男孩子們什麼事都期待我拿主意,我當然不會那樣做。我覺得很奇怪,羅斯先生居然會對我感興趣。我是說,那時我還是個孩子,而他那麼老。但那時候我的確有某種戀父情結。我曾經單獨找他看過一次牙。傍晚的時候,媽媽把我一個人留在那裡。我不記得他是怎麼擺弄我的牙的,只記得停了一會兒他撫摩我的後背。那只是牙醫與病人的一般親密關係,沒有任何別的意思。他嘴裏不停地做著不帶感情|色彩的評論,比如說『你要知道,你的上齒很漂亮』。緊接著,他既沒有改變聲調,也沒有換錄音帶——還是放威爾弟的曲子——突然說:『接診員就要走了,然後就只剩下我們兩個單獨在一起了。沒有人會知道。如果你不想再做什麼了,我就立即停止。』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可他卻以一種幾乎是專業的方式非常溫柔地親吻起我來。幾分鐘之後他停下來說:『現在你明白怎麼做了。』好像親吻是治療過程的一部分。我簡直難以相信,但也很愉快,因為,說實在話,我還真有點喜歡他。」
天空的烏雲時散時聚……
「『也許你只是害怕你的情感,』有一次安德魯對我說,」伊莎貝爾回憶道。「當時我真該回答說『我不害怕我的情感,我只是一點也不想用在你身上』。」
「太不好意思了。」
而我早在知道這個問題之前就已經接觸到它了。那時我和伊莎貝爾在沙夫茨伯里大街一輛擁擠的公共汽車上。我看見一個穿戴整齊的人拍拍她的肩膀,她轉過身來同他說話。那人個子太矮,夠不著上邊的扶手。他熱得汗流浹背,連厚厚的眼鏡片都被汗水打濕了。他戴的是那種常在學校的操場上被大孩子打破的眼鏡。他們說了幾句話后,我們就在劍橋廣場站下了車。我問她那人是誰。
作這樣的設想似乎有點奇怪:假如蓋伊的小說沒有被雜誌社退稿,假如他沒有錯誤地判斷伊莎貝爾看問題的角度,假如伊莎貝爾沒有流著血去醫院,情況又會怎麼樣呢?那樣的話,蓋伊還會是那個蓋伊,但他毆打女朋友的本領將有可能安全地掩藏下來。
「比如說?」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啊,我通常是把它捻成一團。」
一個在船舶失事中有用的人具有如下特點:他能夠阻塞部分想象力,善於對付屠殺旅客的海盜或者將危難變成葬禮的颱風。雖然這種阻塞在危急關頭頗受歡迎,但在風平浪靜的春日里,當需要用想象力去理解另一個人的啞劇時,問題就會凸現出來。伊莎貝爾記得,她曾經給安德魯講過她的母親與一位汽車商之間的風流韻事。安德魯睜大眼睛耐心地聽到故事結尾,然後他想了想說:「太不可思議了。」他特彆強調最後一個詞,彷彿是他首先發現了一個滅絕的部落。
「你知道,如果旁邊有個垃圾簍,我會把它扔進去;如果沒有,我就把它弄碎丟在地毯上。最好的鼻涕是干而成塊的,最壞的鼻涕是感冒的時候又濕又散。你知道嗎?不幹不濕的時候掏也不行,擤也不行。也許你能夠掏出一點點,但掏到半道就斷了,你不得不千方百計地隱藏鼻子里剩下的。」
伊莎貝爾弄不明白她究竟為什麼要跟蓋伊出去約會。莫非是出於性受虐狂的慾望,想證明自己在一個不喜歡自己的父親眼裡是好樣的?那麼,這個象徵性的父親和對她恩愛有加的真正的父親之間是什麼關係呢?難道他不是更像她的母親而不像她的父親嗎?她之所以選擇他是不是因為他長得很漂亮?要麼就是出於社會良心和中產階級的內疚?她愛他是不是因為他不會對她以愛報愛?她是不是會在一覺察他可能開始愛她的時候就結束對他的愛?
「在那之後,哦,怎麼說呢,」伊莎貝爾笑了笑,「我知道該跟安德魯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