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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後來

十一 後來

接著是更長的停頓。隔壁鄰居家廚房裡的下水道里傳來打嗝般的響聲。
「你不是有洗碟機嗎?這有什麼問題呢?」
「對。」
她是如何將這一層意思裝進「你想不想去散散步」這樣一個簡單的句子里的呢?
「機器就在那放著,用用有什麼關係呢?」
「我想我們應當停一段時間再見面。」
「怎麼了?」我問伊莎貝爾。
我對她說星期六我無法趕過去吃午飯。她回答說:「我並不是每逢周末都非要見你。」
傳記作家們很少有勇氣在其作品結尾承認自己對主人公的行為有些迷惑不解,很少有勇氣承認那些大人物曾經象徵性地拒絕過他們。出現這樣的情況總是不好的:一個人在讀完八百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傳記后舉手認輸,宣布自己壓根也沒弄明白究竟是什麼東西驅使陀斯妥耶夫斯基寫出《卡拉馬佐夫兄弟》之類的怪書,或在讀完肯尼迪的傳記之後承認對豬灣事件背後的根本原因感到困惑。假如出現知識鴻溝或理解困難,傳記作家馬上就會過來。不知道拿破崙的馬是什麼顏色的?傳記作家立即就會對我們說他知道:栗色的,跟他的猴子費迪南德一樣的光澤。
對伊莎貝爾的一些精神反應我只能讓步,以同情的態度給以理解,無可奈何地做出求同存異的痛苦決定。為什麼痛苦?因為當一個人自鳴得意地說「尊重差異」時,實際上他就等於說尊重自己不懂的東西。假如他是個老實人,他會覺得不合邏輯,因為一個人連一種東西的價值都弄不清楚,怎麼能談得上尊重呢?
伊莎貝爾嘆了口氣。我知道,那嘆氣的方式表明了她對人類理解力的絕望。這次我又未能理解她的意思。其實,她只是想以妒忌誘發我的性|欲,並不是真想對我不忠。
「這read.99csw.com麼肯定?」
簡言之,伊莎貝爾的話很耐人尋味。她嘴裏說的不一定是她的真實感受,也不一定是她所相信的。當別人不小心踩到她的腳時,她會說「對不起」;當旁邊男人的胳膊肘搗著她的肋骨時,她回說「桌子很擠是不是?」當別人不理解她的意思時,她可能會意想不到地突然發火。有一次,伊莎貝爾在讀一本書,一邊讀一邊驚嘆不已。而這時,我在她面前吹了十來分鐘的口哨。她啪地把書一摔,說:
「對。」
「我不是說臉,我說的是你臉上的表情,」伊莎貝爾用一種學者的語調悶聲悶氣地學了一句。
「哼,住口,」她回答道。那語氣活像是體育教師聽到有人謊稱伊莎貝爾來例假了一樣。
伊莎貝爾常常用壓縮的詞語說話。聽話的人需要先把那些詞語像氣球一樣展開、充氣,才能看出意思。她很奇特,不願意直截了當地向別人提出要求(說它奇特,是因為她的要求總是以詢問的方式出現),因而,她的許多要求都是隱藏在一系列問題的背後拐彎抹角提出來的,而且通常都是通過現成的話題反映出來(比如:「散步是消遣的好辦法。」),想問第二個人時卻偏偏問第三個人(比如:「薩拉,今天下午你去不去散步?」)。
「我想她很可能會這樣,」我若有所思地回答說。同時,我的腦海里開始出現片刻的想象。
儘管我情願尋找過去在哪些地方冒犯了她,但我只想回憶前十分鐘的情況,用不著進一步濫用記憶。
「我不是說臉,我說的是臉上的表情,」我用更準確的措辭說。
「想看好臉找別人去。」
「什麼事也沒出。」
「但遺憾的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就知道這麼多了,好不好?上帝啊,我要遲到了。我的上衣在哪兒?」
儘管我斷言我的情況與此相反,儘管我相信自己聰明好學並具有同情心,儘管我對按迪維娜的建議(她建議我多關心一點周圍的人)行動充滿了信心,然而有一天早晨,伊莎貝爾醒來后說她厭倦了被人了解。
「你的情緒怎麼會這樣?」
「你只會關心你自己,」伊莎貝爾在解釋她沒鬧什麼情緒時厲聲說。
「什麼?」我問。
「我有時候也關心你,」我動情地說。
伊莎貝爾不是問我是否想去散步,而是要求我去散步。
接著是一陣沉默。院子里的小鳥仍在唧https://read.99csw.com唧喳喳地叫;我還清楚地聽到地鐵火車哐啷啷地駛進哈默史密斯車站;肯定有某個數目的樹葉(也許是房子周圍的三棵樹上的十到二十片)被潮濕的西風吹打下來,飄落在了地面上。
「我沒有情緒。我就這樣。」
「沒什麼原因。你就別固執了,用不用那是我的問題,對不起。再說,廚房也是我的廚房。」
有時候,通過詢問別人的意願可以宣布自己的意願。
「關於什麼?」
我每一次在廚房裡喝酒,總是習慣於用新杯子,而不是刷一箇舊杯子,用完後放進洗碟機的上層。我這樣做了好幾個月(時間長得足以讓樹上的葉子掉下來),有一天伊莎貝爾對我說,「我給你的暗示你一點也不理解,是不是?」
「你想跟馬爾科姆睡覺?」當伊莎貝爾提出類似的計劃時,我吃驚地問。「他長得可不怎麼漂亮。」
「你想不想去散散步?」伊莎貝爾問我。這時我們倆都想把說話的語氣緩和下來。
「口哨。」
在我看來,洗碟機就是機器,它能把人類從刷洗刀叉和陶器的繁雜事務中解放出來,人類盡可以高高興興、心安理得地使用它。但對伊莎貝爾來說,同一種工具卻有著不同的含義。她的公寓里就有一台洗碟機,用螺栓固定在地板上,是以前的住戶留下的。她覺得機器的所有權模糊不清,又擔心它會讓人懶惰、會費電、會對鄉村的河流湖泊造成污染。那台機器運轉正常,但使用者的心理卻很複雜。
她怒火衝天,話好像卡在了嗓子眼裡。
「我並不總是只關心自己,」於是我立即回答說。
不是肯定,而是她在刺|激我。
「對不起。打擾你了嗎?」
「彆扭捏作態了,我噁心。」
「沒什麼。」
她鬧情緒顯然是有原因的,但這原因她是不會告訴我的。這個星期天的下午她想找另一個人傾訴自己的煩惱。她已漸漸厭倦了人類。她的星座正處在錯誤的相位,某種東西出了問題。於是她就有理由呆在家裡不出門。從黎明到傍晚,我說了不少冒犯她的話。此外,一些徒步旅行者不經意間用腳屠殺了一群螞蟻,還認為自己無可指責,可以進教堂並接受榮譽呢。
然而我錯了。就像一個蠢笨的警察,從犯罪嫌疑人的屍體旁邊走過去卻沒有發現它,同樣,我也忽略了伊莎貝爾的部分心理。假如我能從她結束與安德魯·奧沙利文的關係的九九藏書方式中或從她在一家葡萄牙飯店裡發現水杯里有一隻蟑螂時的表現中意識到什麼,她的那部分心理我本應看得出來。
然而,儘管我感到我對伊莎貝爾的了解還有欠缺,但我從不認為這種欠缺有多麼嚴重。
「杯子。你每次喝酒總要用新杯子,真叫人受不了。那是浪費。」
「你為什麼就不會猜別人的心思呢?我為什麼非得把一切都說出來呢?」伊莎貝爾接著說。
就像一個人遭到來自對面酒吧間的射擊時突然拔出槍來一樣,對於伊莎貝爾的話我立即反擊說,就在那天上午我還寫了一篇論述印度次大陸的變革的文章,這表明我對那裡的八億四千萬人的命運很關心。伊莎貝爾錯過了國際新聞,可能是這種好奇心或她在打電話時所做的長長的白日夢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打電話時一直在考慮那些人把樹砍倒以後樹葉怎麼處理。當時,一幫人正在伊莎貝爾的起居室的窗外毫不吝惜地砍樹,樹葉像濕漉漉的地毯似的鋪在人行道上,散落在汽車的擋風玻璃上。那些樹葉會溶解嗎?會被地方當局為清理廢物而雇傭的老人們用塑料掃帚掃走嗎?(其實那些老人的真正的興趣是坐在房子下邊低矮的石頭牆邊抽煙。)沒有任何結論,有的只是關於大自然在城市中的作用以及地球重新利用自身廢物的能力的一系列天真的思考。
我的工作量很重。在接下來的那個周末,我必須取消一次約會才能去見她。
「出什麼事了?」
除了這種心理上的不理解外,還有一大堆真實的東西我也始終弄不明白:伊莎貝爾日記上(她寫日記時用綽號「冰刀」,那是克賴斯特給她取的)寫的東西是從哪裡來的?她為什麼每逢星期二情緒就不好?她妹妹的男朋友叫什麼名字?她叔叔是從亞利桑那州的什麼地方來的?她廚房裡的切碎機是怎樣損壞的?她對《簡·愛》有什麼看法?她吃沒吃過生魚卵?她停止用自來水筆寫字以後對使用分類詞典的人有什麼看法?她是不是在火車上做過愛?假如她成年時為東方宗教所吸引,那她對賣淫有何看法?她喜歡什麼家畜?她最喜歡的小學教師是誰?她認為飯店的賬單上是否應包括服務費?她對摺疊傘有什麼看法?她最喜歡什麼轎車?她去沒去過非洲?她最敬重母親身上的什麼品質?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一些情況。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不把頭髮盤起來。也許我應當https://read.99csw.com盤起來,也許那樣更好些,但我不,也不知道為什麼,正如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把乳酪切成小方塊、我的郵政編碼的最後一位數是什麼、這把木梳子是在哪裡買的、我上班要走的準確路程有多遠、我的鬧鐘需要哪種電池、我為什麼不能坐在抽水馬桶上看書一樣。我身上有很多東西我自己都搞不明白。坦白地說,我也不想搞明白。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非要把一切都弄清楚不可,彷彿人的生命可以像傳記手稿里那樣集中起來似的。我身上充滿了神秘的東西,但那些東西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對你也是一樣。我知道我應當多讀些書,但看電視更容易;我應當愛那些對我好的人,但發脾氣更具有挑戰性;我想有同情心,但我不太喜歡人;我想高興起來,但我知道高興會使人變傻;我想乘坐公交車,但自己有輛車更方便;我想要孩子,但我害怕變成我媽媽;我想在一生中做點正經事,但現在已經過八點一刻了,我會誤火車的。」
此外,認識一個人時間越長,越會對沒有掌握他的情況感到恥辱。你必須在有限的一段時間內了解他的狗的名字、他的孩子們的名字、他的父親的名字或他的工作,否則對方就會感到不快,認為你把他當作外人。這似乎是題外話了。
「沒關係,反正我願意。他的妻子似乎並不能真正滿足他。」
我的思緒又回到上午的經歷。我們起了床,然後出去買報紙。回來后伊莎貝爾先看了看每一欄,我要她遞給我一些添加劑,她對我的要求置之不理。早上,她是第一個進廁所的。頭天晚上無論廁所還是廚房我都收拾得乾乾淨淨。我鋪好床,也沒有忘記把墊子擺放好(她希望把佩斯利渦旋紋墊子放在背後,把小一點的藍色墊子放在前面)。她給三個人打過電話,那些人引誘她在電話里誠懇地說了好幾聲「那太可笑了」。
「不想,」我清了清嗓子回答說。
「你能不能停止那討厭的、該死的、愚蠢的……」
「你的臉怎麼那樣?」
「沒什麼大事,所以你問我時我說什麼事也沒有。我只是有點泄氣。」
「那就是我在做夢?」
她停了下來。
我受了一頓羞辱,什麼也不想說。
「那到底是為什麼?」
「也許因為我不太聰明?」
「你總是這樣?」
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不把頭髮盤起來,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斬釘截鐵、不容置辯地回答說:
「似乎沒必要用。https://read•99csw•com
和伊莎貝爾呆在一起就意味著要對付一道又一道暗設的絆馬索。那一道道緊繃繃的絆馬索橫貫於我一向認為不值得爭論的問題上,因而我也往往不明白它們會引起什麼樣的反應。一個人怎麼能夠預見到在玻璃杯與洗碟機之間扯著一條線呢?
無知是由學習曲線上的斜坡造成的。它是不幸的,也是自然的。第一次認識一個人的時候,我們對信息的期望值最高。共進午餐和晚餐的時候,我們從家庭、同事、工作、童年、生活哲學、風流韻事之類的話題中尋求信息。然而等了解加深之後,關係就會朝不幸的方向發展。也許有人認為,親密是進行深入長談的催化劑。事實遠非如此,而且情況恰恰相反。一對結婚二十五年的夫婦共進午餐時,最熱烈的話題卻是羔羊皮的質地、天氣的變化趨勢、餐具柜上花瓶里的鬱金香的狀態,以及是否在今天或明天換床單——那一對生活也許很好的夫婦談論的就是這些,而不是就繪畫、書籍、福利國家的作用等方面互相問一些深刻的問題。
然後呢?然後我什麼也沒有說。我愚蠢地認為這是我們的談話的一個句子的結尾。我曾經希望我們能夠在接下來的幾分鐘或幾周之內以慣有的真誠心平氣和地繼續我們的談話。
如果不是有先前的教訓,我會無視那個壓縮的要求,說「你當然想見我。我們可以立即把一些事情定下來」;而且我也許會簡單地回答說「那好吧」——就像一個男人聽到他的情人說她想跟另一個男人睡覺時,以男人獨特的方式回答一樣。
這些變化的原因會是什麼呢?一個人越有機會同另一個人談話,他越不願意談。變化的原因就是這種悖論。假定你有無限的時間去討論問題,你往往不知道如何將談話引入重要話題,最後還得從蘋果開裂、水管滴水開始。由於兩個人在一起生活,由傲慢的要求引起的軒然大|波就可能避免。了解在某種程度上就意味著佔有。既然隨時都能抓住別人,當然也就不需要通過像他們對克爾愷郭爾的反語理論的看法那樣比較蠢笨的東西了解他們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