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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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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宗教諸多精明的做法中,有一點就是有規律地提醒大家超越「小我」,比如在早上的禱告時刻,在每周的禮拜時分,在慶祝豐收的節日,在洗禮的儀式上,在猶太教贖罪日,在基督教棕枝主日。世俗世界就缺少相應的四時八節,無法激勵我們富有想象地走出俗世城堡,去按照更宏大、更廣袤的宇宙尺度來校準自己的生活。
宗教比哲學更加急切地理解到,只在書本中談論這些想法是不夠的。當然,最理想的局面是,我們大家,不管是宗教信眾還是無神論者,任何時候都能「在永恆的相下」看問題。不過,除非有人堅定地、持續地提醒我們這樣做,否則,我們幾乎一定難以堅守超然處世的習慣。
該策略奏效了,約伯經提醒,看到了諸多在規模上大大超過自己的東西,也意識到了宇宙之悠長、龐大和神秘。上帝的旋風,加上他說出的洪亮、莊嚴的話語,在聽者心中激發起令人欣喜的畏懼,讓人體察到,與萬古不朽的永恆存在相比,人類的災難是多麼的微不足道。這使約伯,當然也使我們大家,稍微更加情願地向每一個體生命中所包含的不可理喻、含義莫辨的悲劇低下我們的頭顱。
約伯的朋友們認為他們知道答案:約伯一定犯有罪孽。書亞人比勒達相信,如果約伯的孩子以及約伯自己沒做什麼錯而又錯的事情,上帝是不會懲罰他們的。比勒達吐露了心中的真言:「神必不丟棄仁義之人。」拿瑪人瑣法則進而暗示,因為上帝總是寬恕多於懲處,所以約伯的罪行一定可怕極了,何況上帝一路待他不薄呀。
就這樣,約伯對於上帝的存在及其倫理意圖所提出的直接挑戰得到了一個間接的回應,在該回應中,神主長篇大論列數人類的無知。他質問,人類終究是脆弱和狹隘的動物,怎九*九*藏*書麼可能理解上帝的做法呢?而且,由於自己的無知,人類有何權利使用「不應得」和「不配當」這樣的字眼呢?銀河系中有萬萬千千的東西人類無法恰當地解釋,豈能將自己漏洞百出的邏輯強加給宇宙?宇宙並非人類創造,也非人類掌控或者擁有,哪怕有時候他們自以為是。上帝努力要讓約伯關注大自然的浩瀚廣袤和多姿多彩,不要沉湎於一己生活中的個人事件。他喚起了一種寬廣的視野,讓人注意到總體的生存狀態,從大地的根基到星辰的軌道,從雄鷹展翅飛翔的高度到野山羊分娩的痛苦,為的是向這個來自烏斯的男人灌輸一種救贖自己的敬畏之心。
科學對我們有意義,不僅因為它幫助我們控制了這個世界的某些部分,而且因為它展現了我們永不可能掌控的東西。因此,正如宗教信眾們時時心念上帝一樣,我們也完全應該日日沉思單單一光年便包含的九萬五千億公里,天天冥想銀河系中最大已知天體的無比光亮——這顆最大的「船底座伊塔星」距離我們有七千五百光年,比太陽大四百倍,亮度則是太陽的四百萬倍。我們應當在月曆牌上標出一些節慶活動,以便敬畏一下大犬座VY,這是一顆位於大犬座的紅色超巨星,距離地球五千光年,比太陽要大兩千一百倍。待夜幕降臨,也許是在要聞報道之後、在明星大考場之前,我們可以沉默一會兒,藉以默念一下我們這一銀河系中的兩千億至四千億顆星球,還有一千億個星系,以及宇宙中3×1042顆各類星球。不管這些星辰對科學有什麼價值,它們作為矯治人類妄自尊大、自哀自憐、莫名焦慮等病症的藥石,其對我們的價值最終也不會小。
特別應當看到,宗教是一種象徵,象徵著那些超越我們九-九-藏-書的東西,宗教也是一種教育,教育著人們,能看到自己的微不足道是大有裨益的。宗教天生同情能讓我們放棄狹隘自我的那種種東西:冰川、海洋、微生命形態、新生的嬰兒、彌爾頓《失樂園》中鏗鏘有力的語言(「鋪天蓋地的烈火,形同滔天的洪水,如若席捲的狂風……」)。因為某種更龐大、更古老、更美妙的東西而讓我們回歸到自己應有的位置,這不是一種屈辱,應視作一種解脫,可使我們擺脫對自己生活不切實際的勃勃野心。
《約伯記》開篇就向我們介紹了名字用於篇名的這位英雄,他來自名叫烏斯的地方,上帝對他青睞有加、關懷備至。當我們初見他時,約伯正住在一所大房子里,品行端正、心滿意足。他共有七個兒子、三個女兒、七千頭羊、三千頭駱駝、五百對牛、五百頭母驢。然後,就在一天之間,一系列天翻地覆的大災難降臨到他、家人,還有牲口的頭上。先是一隊強|暴的示巴人帶走了牛和驢,再是狂風大雨、雷電交加,全部羊群遭雷擊而亡,後來,鄰近部落的迦勒底人偷走了駱駝,而最糟糕的是,一陣颶風從沙漠吹來,摧毀了約伯大兒子的房屋,砸死了這位年輕人及其在屋裡聚餐的九個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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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這一步,則我們離上帝給約伯的忠告就不遠了。上帝的建議是,不要強調自己多麼重要,受了多少委屈,也不要一心想著去改變個人的屈辱,我們應該努力去理解並且欣賞自己本質上的微不足道。在一個無上帝的社會裡,生活中的重大危險就是,它缺乏對超然存在的提醒,因此,一旦遇到掃興的事情乃至最終的毀滅,我們難免手足無措。既然上帝已死,人類便增加了站九*九*藏*書到心理舞台中央的風險,而這點對人類恰恰是有害的。人類想象著自己是自身命運的主宰,於是乎踐踏大自然,忘卻大地的節律,否認和否定死亡,不願敬重自己抓不到手中的一切東西,直到最終在鋒利的現實面前撞個頭破血流。

倫敦皮卡迪利廣場,M101星系,屬於大熊座的一部分,由哈勃太空望遠鏡傳回。
在約伯領受上帝教訓之後幾千年,另一個猶太人本尼狄克特·德·斯賓諾莎著手用世俗的語言重新表達了同樣的主張。
作為人,我們需要通過自己的感官來反覆地與超凡世界建立聯繫。為了回應這一需要,我們應當強調,在公共場所赫然矗立的全部電視屏幕中,必須有一定的比例專門用來現場直播太空望遠鏡的轉發器所放送的畫面。
科學機構專門負責為大家解釋星相,不無近視的是,它們似乎很少意識到其研究對象所包含的治療性價值。太空研究機構用嚴格的科學語言告訴我們天體的特質與軌道,但它們幾乎沒有把天文學當作智慧之源或者救治苦難的合理藥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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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賓諾莎不贊成人形上帝的觀念,並不相信有個如人一般的超級生命棲身於雲端,能夠從山巔向追隨者發號施令。在他看來,「上帝」是一個科學性術語,用來指稱曾經創造了宇宙的那種力量,那種第一推動力,或者用這位哲學家自己的術語,就是那種「自因」。
九*九*藏*書過,約伯不接受這些解釋,稱之為「爐灰的箴言」和「淤泥的堅壘」,他知道自己沒有犯罪。可是,為什麼會遭此不幸呢?為什麼上帝拋棄了他?上帝究竟存不存在?
如果這樣一個再校準過程能夠提供一個切入點,使得無神論者和宗教信眾都能介入並溝通,這個切入點可能就是《約伯記》和斯賓諾莎的《倫理學》都提及的那個自然要素:天上的日月星辰。正是通過仰望並且思索天空中的星星,世俗中的人們才最可能體察那種救贖自己的敬畏之心。
可以保證,屆時播放的星系畫面,將能不斷地掃除或緩解我們的灰心喪氣、傷心絕望、因他人沒能打來電話而升起的怨恨、因自己錯失良機而生髮的懊惱。這些星系例如螺旋星系M101,該螺旋結構體坐落於大熊座左下角,距離地球兩千三百萬光年。它們渾然不覺我們身上的形形色|色,只是壯麗地存在著;它們全然不察我們內心的所憂所慮,卻仍能撫慰我們的靈魂。
我們的世俗社會缺少那些禮儀規制,它們本可以和善地把我們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如今,世俗社會卻別有用心地誘使大家將當下時刻視為歷史的頂峰,將人類的成就當作衡量一切的尺度。正是此等輕狂讓我們陷入了焦慮和嫉妒的無底漩渦之中。
好像這些磨難還不夠,約伯的身上開始長滿無名毒瘡,稍作動彈便會錐心刺骨。絕望的約伯坐在廢墟上,用一塊瓦片刮著自己的皮膚,在恐怖和悲憤中,他問上帝為何本人會遭遇如此一連串的倒霉事。
作為一種哲學概念,上帝給斯賓諾莎平添了不小的慰藉。在神情沮喪和災難降臨的時刻,哲學家會建議自己採納宇宙的視角,對局面進行重新的審視,按其本人那個著名的抒情說法,即「在永恆的相下」審視。當時的新技術令斯賓諾莎興味盎然,尤其是望遠鏡及其所帶來的對於其他星球的知識更是令他心馳神往。於是,他建議我們利用自己的想象力走出自我的藩籬,嘗試著使自己的意志屈從於宇宙的法則,不管這些法則可能與我們的意圖顯得多麼的格格不入。九_九_藏_書
對無神論者而言,《舊約》中最能給人寬慰的篇章之一應當是《約伯記》,該篇所關心的主題是,為什麼壞事會發生到好人頭上。值得玩味的是,對於這一問題,該篇拒絕提供立於信仰基礎上的簡單答案。相反,它提示道,我們這些人無法知道為什麼事情按照既有的方式發生;我們也不應該總是把痛苦解讀為懲罰;我們應當提醒自己,我等生活在一個充滿神秘的宇宙中,個人的順逆沉浮真有點無足輕重,特別是如果拉遠視角來看問題,更可意識到,一己際遇簡直不足掛齒。
最後,這幾個人又爭論了好一陣子后,耶和華自己不得不出來回答約伯的問題。隨著一股旋風刮過沙漠,勃然大怒的上帝雷鳴般地發話:「誰用無知的言語使我的旨意暗昧不明?你要如勇士束腰,我問你……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呢?你若有聰明,只管說吧……光亮從何路分開?東風從何路分散遍地?……冰出於誰的胎?天上的霜是誰生的呢?……你知道天的定例嗎?……鷹雀飛翔,豈是藉你的智慧嗎?……你能用魚鉤釣上鱷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