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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小琴

二十二、小琴

我早已習慣了每天早上躺在床上諦聽她的腳步聲,後來的這種變化使我一度難以適應。更為糟糕的是,有時她明明沒來,可我卻分明聽到了她熟悉的腳步聲,它將我吸引到窗口,拉開窗帘朝閣樓下張望;相反,她突然到來的時候,我往往錯過時機而處在一種昏昏沉沉的睡意之中。
村子西邊的一條大路邊,一個電工正在電線杆上接線,他腰裡綁著工具袋,在肆虐的風雪中,我總是擔心他會從那架高高的線架上摔下來。
我終於聽到她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了。這是我既害怕又期待的,因為它聽上去雖然刺耳,卻顯得真實。
我站在窗口,在飛舞的雪片之中,又一次看到了小琴。她裹著一件草綠色的軍大衣,站在巷read•99csw•com子口的屋檐下。她的邊上是一個賣爆米花的老人,他拉著風箱,搖動著轉鍋,不時地停下來,看一看轉鍋上鍾錶的刻度。
我又一次打開這架收音機,裏面傳出一片滋滋拉拉的聲音。我想起電池也許快用完了,就將它退出來,放到爐子上去烘。我曾幾次囑咐小琴替我買兩節新電池,可是她每次都將這事給忘了。
「告訴你你也不懂。」
杜鵑的迷信使她固執地認為,我的不幸正是她從集市上買回來的這架收音機帶來的。在以後的許多年裡,一直到她去世前夕,這架收音機都被鎖在一隻存放衣服的木箱里。
在東驛不到兩年的時間,成了我在晚境之中默默回憶的一個部分。那些招搖的九九藏書女人就像開過頭的花朵,彷彿從未有過含苞欲放的勃勃生機,它輕浮而俗艷,在日晒雨淋中褪色,在季節的更替中靜靜枯萎。
現在,小琴來的次數一天比一天少了。原先她每天都來,甚至一天中來上好幾回,我常常跟她說一些我過去的事,儘管她並不總是在聽。後來變成了兩天一次,到了冬天,她來我這裏的次數就更少了,因為她送來的食物放多長時間也不會變餿,我可以連著吃上好幾天。
我總是忘掉小琴的年齡,儘管她已向我重複過多次。我常常把不知如何打發的時間用來推算她年齡,依照一個固定不變的方式:小扣——她的奶奶——母親——小琴這種無聊而簡單的數學遊戲常常使我累得筋疲力盡九-九-藏-書。由於眼下的這場風雪和以往沒有什麼不同,我常常在時間的感覺上造成差錯。比如說,我往往將小琴和記憶中的小扣混淆起來,但仔細端詳,這兩張臉還是略有差別:小琴的臉頰更為簡潔,明朗,更加符合分寸,和小扣相比,它就像一隻古老的傢具被省掉了多餘的部分。
隨著小琴的每次到來,她的身上也呈現出一些不同於往常的細微的變化。她的服裝更為艷麗,神色更為矜持,她的個子在迅速地長高,上翹的嘴唇的曲線趨向豐厚而柔和。
這個接線員的身影使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和杜鵑被人從棗梨園趕出來的那年冬天,村裡家家戶戶都安上了有線廣播,而我們居住的那間木屋卻一片死寂。杜鵑一連幾次讓村read.99csw.com裡的電工給安一隻喇叭,電工推說廣播線拉過來不方便,這件事就這樣擱置下來了。可是杜鵑卻在心裏一直記掛著廣播的事。這年的元旦,杜鵑去集市上賣兔毛。當她踩著封凍的積雪,回到家裡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看見她懷裡抱著一個用頭巾裹著的東西,上面的積雪還沒有化掉。杜鵑喜滋滋地把它放在桌上,將頭巾打開,我發現那是一架半導體收音機。
我開始習慣小琴的緘默不語。她臉上的那種不耐煩的表情使我又一次看出,她討厭我房裡的這股老人的氣息。
杜鵑對於無線電知識的極度匱乏使她怎麼也無法弄清收音機里聲音來自於何處。但是,我們對這件新奇的事物所產生的興趣並沒有維持很久,當天晚九九藏書上八點鐘,一年一度的元旦社論給我們帶來了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從我們聽到這個消息到我被押上一輛前往越河勞改農場的囚車,前後只隔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
她在我房裡待的時間越來越短,與此相應,我在睡眠中對她的印象卻越來越頑固而深刻。有一次,她在給我收拾床鋪的時候突然對我說,也許過不了多久,她就不能到這裏來照料我了。我問她為什麼,她怕我耳背聽不清,就提高了嗓門:
現在,雪又開始下了起來。牆上的一隻掛鐘嘀嘀嗒嗒地響著,發出一種金屬敲擊時特有的清晰而悅耳的聲音。我心髒的跳動漸漸跟不上它的節奏。它跳得非常慢,好像隨時都會停下來,只是憑藉一種慣性在跳動,我感覺到,它的發條也許被銹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