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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胡蝶

二十三、胡蝶

這個孤獨的老人帶著一生都無法洗清的恥辱在一天黎明悄悄地離開了東驛,從此以後一去不返。
日本人進村的那會兒,村裡的幾個小孩正在河邊的樹林里用彈弓打鳥,這一次,日本人沒有再給他們吃糖果,而是在馬匹掠過的同時,用刺刀將他們挑起來,掛在了樹上。
傍晚,日本人的馬蹄聲在村外陰沉沉的樹林里消失了。村裡的人依然站立在曬場邊的濛濛細雨之中。我看見胡蝶赤|裸著身體從地上站起來,光溜溜的腿上粘滿了乾癟的稻殼和爛泥,頭髮讓雨水淋得濕乎乎的。她的母親躺在一尊碌碡的邊上,她的臉被翻卷的旗袍遮蓋著。胡蝶一聲不響地走到母親的身邊,將她抱起來一步一頓地朝胡家大院走去。她走得非常慢,不時地摔倒在泥地上,所有的人都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她,一條黑狗搖著尾巴,跟在她的身後,嗅聞著地上的血跡。
她一邊往前走,一邊朝四下里張望,有時她會莫名其妙地突然停下來,辨別著周圍的動靜。她充滿警覺的神情使我不禁聯想到一年前我在河邊看到她的那個下午。我似乎感覺到這兩個午後的陽光是那樣的相似,同時又互為因果。
在綿綿細雨中,火越燒越大,濃煙在村莊的上空翻滾著,順著風向飄向遠方,明亮的火焰將那座古老的宅第襯得通明透亮。幾個家佣到河邊拎水滅火的時候,胡公祠一聲不響地攔住了他們。
我們在說話的那會兒,胡蝶偶爾過來給我們倒杯茶,我當時完九_九_藏_書全被她的身影吸引住了,以至於我在離開胡家大院很久之後,依然保持著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
一九三九年的清明節,日軍的一個小分隊在通往寧化的公路上遭到了共產黨游擊隊的襲擊。
她當時說出的這句話使我在以後的歲月中一直感到迷惑不解。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一種瘋癲的信號,還是對她早已後悔不迭的父親的一種諷刺。我猜想,胡公祠當時和我一樣不甚了了。胡蝶的這句話立即使他像一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起來。
過了幾天,胡蝶的一個姨媽從城裡來到了東驛。她除了捎來了一些錢財和布帛之外,還帶來了一個中年男子。當這位慈眉善目的女人拐彎抹角地提出讓胡蝶再次結婚時,胡蝶的回答使在場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剛剛跑到村頭,一排子彈在身後擊中了她,她的身體被彈到了一棵槐樹上。
胡蝶的丈夫,那個長鬍子的男人就是趁著連成一片的哭聲悄悄離開東驛的。
胡蝶將母親的屍體放在床頭,隨後在被褥上砸碎了一隻罩燈,點上了火。幾名家佣慌慌張張趕來,胡蝶的身軀已經被火光染紅了。幾天之後,當那幾個家佣向人們回憶起那天晚上看到的一幕時,目光獃滯的臉上還殘留著一絲羞怯。
胡公祠猶豫不決地將女兒的手掰開的那一刻,他沒有想得更多。那時,這個昔日威風凜凜的鄉紳遇到了一個大難題。這個難題甚至超出了他想象力的範圍。可是,對他來九_九_藏_書說,災難遠未平息。一個日本兵跨上他女兒身體的同時,另一個日本兵則揪住了他的頭髮,使他在閉上眼睛的一剎那,在女兒的叫喊聲中,目睹了正在發生的一切。
日本翻譯官身體朝後挪了挪,沒有搭理她。一個日本兵朝二姨太走了過去,揪起她的衣領看了看,隨即在她的腰上插了一刀。這個女人的身體漸漸癱軟下來,日本兵扯掉了她的衣服。
胡公祠像一棵樹一樣久久站立在雨中,彷彿還沒有從剛才的災難中回過神來。這場大火似乎煽起了河邊的那些女人壓抑不住的激|情,她們看著瓦楞上空越躥越高的火苗,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
「日本人殺人啦!」
憑著一種軍人的敏感,我感到情況有些不妙。在這一點上,胡公祠,當時東驛的地方維持會的會長表現出了令人吃驚的警覺。雖然我來到東驛之後,我們從未說過話,他還是在出事後的第二天中午將我叫到了他的家中。
「讓它燒吧。」他自言自語地說。
他竭力控制住內心的不安和焦慮,一面讓著茶,一面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上寒暄起來。這個老於世故的鄉紳說起話來拐彎抹角,一會兒說他擁護抗日,擔任維持會長只不過出於無奈,一會兒又大罵游擊隊:狗拉屎也知道找處牆角,這些狗娘養的游擊隊吃我的糧食,用我捐的錢買了槍,打起仗來也不知道選個地方。
那種古怪的笑容一直持續到傍晚時分才從胡公祠的臉上徹底消失。日本人https://read.99csw.com將村裡所有的人都驅趕到曬場上,並在曬場邊架起了機槍。我所處的位置剛好在一個鴨棚的邊上,緊挨著一個渾身戰慄的婦女。那個女人牙齒咔嘣咔嘣地響著,一連放了好幾個屁。很快,一個日本兵從人群中擠進來,一聲不吭地將她拉了出去。緊接著又有幾個女人被拖到了曬場的中央。
「如果一定要讓我結婚,我只會嫁給一個人,那就是我的父親。」
在我回到麥村的第二年秋天,我見到過他一次。他沿著一條棉花地中的小路步履蹣跚地朝村子走來。那時,他的頭髮全白了,他懷裡挾著一頂破舊的草帽,手裡拿著一隻碗缽,挨家挨戶,沿路乞討。
大火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中午才最終熄滅,村外那條河道上飄滿灰燼。起先,村裡的人們都以為胡蝶早已葬身火海,幾天之後,當雙目失明的胡蝶第一次出現在村裡的巷口,人們都嚇了一跳。她像一個老人一樣拄著竹杖,試探著路面,走到了四月的陽光下。那場大火燒光了她的頭髮,她就在頭上裹了一條藍布方巾,臉上和脖子上留下了一片灰褐色的焦斑。
日本人突然進村,使胡公祠猝不及防。但是,他在更早一些的時候就得到了消息。當馬隊揚起塵土朝胡家大院圍過來的那一刻,他正指揮著一幫家佣將豬圈裡養著的幾頭大肥豬拖出來犒賞皇軍。村裡除了幾個女人的哭喊聲之外,到處都回蕩著嗷嗷的豬叫。
這場小規模的衝突是在半夜裡進行的,雙方在九*九*藏*書公路邊都撂下了二十來具屍體。襲擊的地點離東驛只有一里之遙,因此,那天晚上,東驛的大部分居民都聽到了槍聲。那時,人們都處於仲春誘人的睡夢中。村東的一個酒鬼半夜裡爬起來嘔吐,看到了村外樹林里星星點點的火光。當時,他其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當他趁著月光朝家裡走的時候,一顆流彈在他家的門上穿了一個洞,他這時才感覺到害怕。整整一個晚上,他是蜷縮在床下度過的。
一個日本軍官從馬上跳下來。他似乎對簇擁在胡家大院門前的那些肥豬感到迷惑不解,他徑直走到正在一旁嘿嘿訕笑著的胡東家身邊,脫下手套,在他那乾瘦的臉上啪啪扇了兩個耳光。胡公祠當時的模樣事後想起來總讓人感到多少有些滑稽。他臉上歪斜的笑容使人容易誤以為他挨了兩巴掌以後還顯得樂不可支。
一個日本人來到胡蝶面前的時候,胡蝶正挽著她父親的胳膊。日本兵拉動她,她的一隻手緊緊地拽著胡公祠的一片衣角。這個場面使胡公祠感到了為難。胡蝶的手拽得那樣緊,以至於她被日本兵拉出去的同時,胡公祠也連帶著被拖了出去。惱羞成怒的日本兵立刻伸手去腰裡拔槍,這個膽怯的維持會長見勢不妙,便自己動手將女兒拽住他衣角的那隻手給掰開了。這時,胡公祠的第二房姨太太,也就是胡蝶的母親表現出了女人令人驚異的勇敢。她哭叫著撲到了正站在一邊發愣的日本翻譯官跟前,聲淚俱下:救救我的女兒,救救九九藏書她!她的個子長得高,看上去像個大人了,其實她還是個孩子呢……
日本人突然從村外的一個坡谷中閃出來的時候,她正拎著一隻玉綉生前穿過的繡花鞋在墓地和村子之間的田野上來來回回地轉悠。她看到日本人的馬隊在一處桑林邊出現后,起先是愣了一下,隨後,日本人的子彈就從她身邊噓噓飛過,濺起了河裡的朵朵水花。她的精神失常似乎在頃刻之間就痊癒了,她扔掉了手中的那隻鞋子,沒命地朝村子的方向驚叫著跑過來:
那時,磨坊中的那個女人已經被玉繡的死弄得瘋瘋癲癲的,我常常看見她頭髮蓬亂地坐在河邊,獃獃地看著河水發愣。她一遍遍地對從那兒經過的每一個人輕聲細語:快看,看哪,玉綉從河那邊漂過來了……
第二天早上,當他哆哆嗦嗦地向村裡的人描述昨晚看到的情景時,他的頭上依舊覆蓋著蜘蛛網。除了幾個老人和一群孩子之外,村裡的大多數人並沒有對酒鬼的講述產生出什麼興趣。在那些精於世道的老人感到一種潛在的不安的同時,那些小孩早就成群結隊地趕到出事地點去尋找子彈殼了。
在這個多雨的季節,我常常看見胡公祠突然衰老的身影在房舍的廢墟中轉悠,他不時在陽光下翻看自己的雙手,神情木然,悵然若失。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使東驛的女人和胡蝶之間積年的讎隙頓時化為烏有。村裡的木匠和瓦匠很快就在村西的樹林里搭了一座草屋,給這對父女棲身,女人們悄悄地給他們送來了食物和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