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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仲月樓

二十五、仲月樓

緊隨著她的放蕩而來的是一種女人異想天開的愚蠢。在她與仲月樓之間一次次形同虛設的溫存之後,這個時常深夜不歸的女人費盡心機地迫使仲月樓相信:這兩個孩子無疑都是他的骨肉。作為一名醫生,仲月樓在接受這一欺騙中的事實時遇到空前的困難。儘管他的良知還不至於使他背叛醫學常識,但對那兩個在他身邊活蹦亂跳的孩子還是盡到了一名父親的職責。隨著時間的推移,兩個小孩的臉上漸漸顯露出村裡農機站長和拖拉機手的輪廓。尤其糟糕的是,農機站長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而他的兒子卻是一隻眼睛小,一隻眼睛大。
在經過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之後,我們的談話是從他那隻被彈片削掉的耳朵說起的。隨後又很快過渡到女人身上。那些回憶和想象之中的女人引發出了一個又一個話題,它迅速打消了我們多年不見的隔閡。同時,它使我隨後產生了這樣一個幻覺:在了無生氣的陽光和雨水的背景之上,我們的談話多年來一直延續至今。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迹比我想象的還要深刻,他的身體如同一具蠶蛹褪下的空洞的殼,衰朽不堪,弱不禁風。
後來,紅色信號彈事件很快被查實為由於幾個外鄉來的親戚從城裡捎來了焰火而引起的誤會。這件事最終不了了之。但是,那些在這件事情上遭到挫折的基幹民兵卻對仲月樓的發現如獲至寶。為此,他們得到了上級機關的嘉獎,而仲月樓,這個潛伏多年的階級敵人被抓獲的消息立刻被登上了省報。
「我再也受不了啦。」她常常在夢中這樣叫道。
最後,他們將搜索的範圍縮小到了包括仲月樓的住宅在內的幾間民房四周。
「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貞節的女人。」仲月樓像是自我安慰般地說道,「她們好比埋藏在地下的財寶,有些人守住了貞操並不是她們願意這麼做,而是人們沒有將她們開採出來。」
他告訴我,他的妻子在五十年代末前後替他生下了兩個孩子。這個跟隨他多年的女人好像在一夜之間就喪失了所有的耐心,她壓抑多年的放蕩的慾望使她終於失去了檢束和控制。
當村裡的男女老幼從竹林和房舍中閃現出來,朝學校操場走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了。透過運河岸邊那排稀疏的樹叢,我看見了杜鵑,她正端著https://read•99csw.com一隻木盆從池塘的碼頭上走上來,她用手遮住眼前耀眼的光線,朝這邊張望。然後,她將一條粉紅色的被面抖開,晾在樹林中的一根繩子上,將它的皺摺拽平。這時,兩個女人端著凳子走到了她身邊,和杜鵑說起了什麼話,同時用手朝這邊指指點點。
「我當時並不明白她的話只是一種借口。」仲月樓飛快地瞟了我一眼。
一群小學生手裡拿著小板凳,沉默不語地從那道拱門裡走了出來,他們身邊跟著一位神情肅穆的中年婦女,她手裡握著一桿長長的教鞭,不時地朝那些走散了隊形的學生敲上一兩下。
麥村小學的校舍是由原先運河南岸的一座祠堂改建而成的,我記憶之中的白牆青瓦現在變成了一律的灰褐色,只有牆頭和瓦楞上的青草依舊呈現出往昔的樣子。祠堂東側的一塊玉米地被開闢出來做了操場。操場邊的兩道粉牆上用紅漆刷成的一幅標語已經在風霜雪雨中褪了色。
接下來出現在操場上的是衰老不堪的徐復觀校長,他拄著一根拐杖,戴著一副老式眼鏡,在祠堂前石獅旁正和一個年輕的女教師說著話。也許是徐復觀說起了一件開心的事,那個女教師不時用手攏一攏齊耳的短髮,笑得腰都彎了下來。徐復觀有一次帶領一幫學生做新編的廣播體操時閃了腰,因為,他的身體始終像墓碑一樣挺得筆直。
天空翻捲起一道一道的烏雲,在隆隆的雷聲中,像是要將天上所有的雨水都傾瀉下來。我看見道路兩旁的樹木在風中狂舞著枝條,一桿桿紅旗發出潑拉拉的聲響。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固執地留了下來。在一九四九年廣西山區的一次起義中,成了解放軍的俘虜。
這年冬天的一個深夜,幾個在水庫大壩上巡邏的基幹民兵在水楊庄的上空發現了幾枚紅色信號彈。當時,盤踞在台灣的國民黨正通過無線電廣播叫囂反攻大陸,那幾枚不明來由的信號彈立即引起了基幹民兵的警惕。他們一方面用手搖電話機向公社武裝部作了彙報,同時連夜組織了大搜查。
仲月樓隨後開心地笑了起來。
「什麼借口?」
一直處於擔驚受怕之中的那個小孩被仲月樓蹩腳的手藝弄得戰戰兢兢,仲月樓的這句話使他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和仲月樓在南九_九_藏_書京保衛戰中失散后,他隨著南下的部隊去了武漢。武漢失陷后,他又匆匆忙忙趕往重慶。他在鄂北的一次戰役中受了傷,這次負傷使他失去了一隻耳朵,它給我們後來的見面帶來了最初的話題。
可是,隨後的一件偶然發生的事使他這種單調而閑適的生活也徹底葬送了。
我們來到那座祠堂前,操場上的雨水還沒有被太陽晒乾,到處都是污泥、霉爛的稻草和牛糞。我看見小扣拎著一隻鉛桶從祠堂的一間側門裡走了出來,去井台邊打水。她當時在麥村小學的食堂里燒飯,供應那些民辦教師的一日餐。她似乎在跨出門檻的一剎那就看到了我,不過,當她拎著滿滿一桶水斜著身體從我邊上經過時,卻裝出一副沒有看到我的樣子。
八十年代中期,那些當年在侵華戰爭中不可一世的日軍後裔,換了一副模樣來到這裏,在這一帶興辦了規模巨大的養雞場。那些對昔日紛飛的戰火記憶猶新的老人總是趕不上時代的步伐,他們怎麼也弄不明白:這些遠道而來的日本人來到這裏不是為了殺人放火,掠擄婦女,而是千里迢迢趕來替我們養雞。
這個古老的畫面一直滯留在我的記憶之中,受到了夢境的浸潤,在不安的睡眠中悄悄生長。
仲月樓是在那天黃昏離開麥村的,當時,運河工地上的農民已經收工回家了,他們扛著鋤頭和鐵鍬,在一桿紅旗的指引下,一路說笑著朝村子的方向走來。從河堤下不斷湧出的人流很快就將仲月樓瘦弱的身影遮住了。
這些日本人在談起昔日的那場戰爭時,語調既輕鬆又幽默:並不是因為我們比別的軍隊更為殘酷,而是因為戰爭本來就是殘酷的。
但是,以神秘莫測的方式向前推進的歷史又一次無情地嘲弄了他。退守孤島的國民黨居然在台灣一待就是許多年,而且還神差鬼使地造成了經濟上空前的繁榮。一直等到仲月樓的骸骨被埋入墳墓,墳堆上的青草長到一人多高的時候,時間依舊在戲弄他。
仲月樓支支吾吾地跟我講起了他的妻子。一方面,他是那樣急於宣洩心中陳積的痛苦,同時,講述本身又使他意識到了深深的恥辱,這彷彿使他遇到了一個難題。
我來到村中的一塊池塘邊上,在一片楊樹林里見到仲月樓。那時,他正在給一個小孩剃頭。
我還是read.99csw.com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
不過,這次我們誰都沒有說話。無邊的雨幕將池塘砸得坑坑窪窪,在秧田和棉花地的上空騰起一團煙霧。一桿倒伏的旗幟裹滿污泥和糞漬橫亘在我們之間的水窪里。
那天下午,我正在村外的運河水利工地上挖土方。小扣推著一輛裝滿麵粉的小車繞道來到了工地上。她一邊用脖子上的毛巾擦著臉上的汗珠,一邊不安地朝四下里打量。她告訴我,有一個外村來的人正在村頭四處打聽我的住處。我知道,小扣當時臉上慌亂的神情不是因為那個外鄉人的到來,而是她的丈夫,一個瘸腿的泥水匠正站在村中一家新造民房的腳手架上朝這邊張望。
解放以後的第二年,仲月樓回到了水楊庄,度過了一段短暫的閑居時光。他在村裡當了一個時期的赤腳醫生,這一職務不僅使他獲得了優裕、清閑的生活,甚至受到了人們普遍的尊敬。但是好景不長,一年夏天,他在給大隊副書記的老婆接生時出了一起模稜兩可的醫療事故,不久就被免去了赤腳醫生的職務,改由一個剛剛從公社衛生院調來的女青年充任。當時,水楊庄沒有什麼人注意到他,村裡的人總是將他當作一個和藹可親、精明強幹的江北佬。因此除了生孩子之外,凡是女人會的他都會:比如篩穀子啦,結毛線啦,扎鞋底什麼的。有時,女人在編織上遇到難題,還上門向他求教。
我們沿著稻穗之中的田壠朝那裡走過去的時候,我彷彿感到自己走在了幾十年之前的老路上。那天清晨,父親第一次帶我去看徐復觀先生。那時的天地如此清新,河道上輕霧瀰漫,蘆荻飄香,道路上的草叢裡一叢叢的草莓和漿果沾滿了露水,陽光隔著樹籬的霧氣照射過來,變幻著繽紛的顏色。小鳥嘰嘰喳喳地叫著,它們的聲音清脆,嘹亮,帶著濃濃的濕氣。我們走上了那座運河的木橋,聽到了流水淙淙的聲響,河道上的船隻在薄霧中行走,桅杆的帆布嘩嘩啦啦落下,像一群鴿子撲棱著翅膀,在天空中飛遠了。
他的敘述顯得語無倫次,時間在一九三六年冬和現實之間來回跳躍。一九三六年冬天,我在他的戰時救護所里第一次見到他的妻子,她當時正坐在門邊的一張竹椅上專心地修剪著指甲,偶爾用眼角瞥我一下。那是一個沉悶的中午九_九_藏_書,門外陽光如織,一行行馬隊拖著疲憊不堪的影子從窗下掠過。馬蹄敲擊著石板,發出錚錚的聲響。在他們的身後,遠處的一帶森林蒼翠如黛。
我在戰後第一次見到仲月樓是在一九六六年的春天,也就是我從越河勞改農場獲釋后的第二天。當時,他是以一個剃頭匠的面目在麥村的村頭出現的。
「沒有。」
蔣介石向台灣潰逃的前夕,作為一名征戰多年的老兵,他已晉陞上校軍銜。由於這個出身獸醫的農民對地理以及空間知識的極度匱乏,使他對蔣介石採取的這一「愚蠢」的舉動發出了自我欣賞般的嘲笑:解放軍連長江都跨過去了,那條像腸子一樣細的台灣海峽怎麼能夠守得住?
當時,仲月樓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基幹民兵撞開他的門,像一陣風似的閃了進來,仲月樓在凜冽的寒風中,面對著身背步槍的武裝民兵,立即從睡夢中醒了過來。這個智力和判斷力都在走下坡路的退役軍人也許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好日子已經到頭了。他穿著短褲,赤著腳,半睡半醒地從床上下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我有罪,我坦白……
那個小孩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仲月樓手中的剃刀,縮著脖子,目光中流露出極大的恐懼。我注意到他的頭皮上被剃刀劃破的地方已經滲出了一絲血跡。
「女人的借口,或者說一種信號。」
在暴雨初降的一剎那,一些婦女想起了晾曬在外面的衣物和穀子,開始朝村子的方向狂奔,另外一些人則紛紛逃到附近池塘邊的一個黃瓜棚里去避雨。這時,我看見了仲月樓。他孤零零地站在田埂上,劈面而來的斜斜的雨點使他睜不開眼睛。
那個女人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充滿憂傷的眼睛盯著門前被陽光拉長的影子發愣。空氣是滯重而靜謐的,屋裡瀰漫著藥棉和酒精令人不安的氣息。她和仲月樓好像為什麼事剛剛爭吵過,整整一個下午,仲月樓都顯得怏怏不樂,好像這個女人給他帶來的僅僅是一種痛苦的折磨。
仲月樓告訴我,他的妻子一直不相信他的耳朵是在戰爭中失去的,她認為實際的情形應該是:他在北碚城內一家妓院里,他乖張的行為激怒了一名妓|女,在廝打的過程中,那個女人將他的一隻耳朵咬了下來。
從那以後,仲月樓的日子過得更為艱難了。他身上往常的那種幽默的舉止和read.99csw.com言談也蕩然無存。他除了例行的批鬥和遊街之外,還有一些個人生活的自由,在那段時間里,他依靠自己的聰明才智很快學會了有些年輕人一輩子都難以學會的各種手藝:拉大鋸,砌灶牆,染布,種植蓖麻,修鋼筆,自製用來給小學生描紅的紅墨水……
那天下午,我們的隊伍走到桔麓山下的一條狹窄的小路上,和一支由南面走來的遊行隊伍迎面相遇。大概是遊行的組織者為到底應該誰給誰讓路發生了爭執,麥村革委會的宋主任佩戴著紅臂章,手裡提著一隻鉛皮喇叭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最後,隊伍最前面的幾個人動手和對方打了起來,我被人徹底地晾在了一邊。大雨就是在這個時候下起來的。
「還有什麼比婚姻更無聊的嗎?」仲月樓手裡拿著一把剪刀,看了我一眼。
暴雨過後,火辣辣的太陽再一次從雲層中露出臉來,那些在瓜棚和樹下躲雨的人再一次朝我們走過來。也許是在剛才躲雨的時候他們彼此之間達成了和解與默契,宋主任很快決定,兩支遊行隊伍合攏在一處,到麥村小學的操場上去開會。
從日本人的到來至戰爭結束,仲月樓經歷了他漫長一生中最為明朗而光輝的日子。日本人的到來煽起了他長年積鬱難解的體內的激|情,並使他晦冥而頹廢的生命得到了拯救。在這場長達七八年之久的戰爭中,他那過於敏感、充滿警覺的大腦過早地退化了。他再也用不著替外界和自身進行思考,用不著去判斷、辨別、選擇。或者說他再也不願意沿襲從前的那條讓人左右為難的道路了,為此,他得到了機會。
沒有什麼比僅憑慣性生活更使人感到愜意的了,但是,他所找到的這條道路並沒有給他帶來一勞永逸的安寧,日本人的撤走並不意味著他心目中訪麻問菊的鄉居生活的開始,想象中的鏈條再一次被切斷。隨後的三年國內戰爭又重新將他置身於一個對他來說是極為可笑的境地,歷史上最為著名的淮海戰役還差一點讓他發了瘋。後來,當我們終於有機會坐在麥村的茶館里喝茶的時候,他提起這場戰役依然流露出一種迷惑不解的傷感:真是奇怪,國民黨那麼多的部隊,那麼精良的裝備,死活就是打不贏。
在麥村,我第二次見到仲月樓是在一九六七年的夏天。我在被押往鄰村批鬥的遊行途中遇到了突然降臨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