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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杜鵑

二十六、杜鵑

「地下黨是怎麼回事?」

「我現在的夢的確不靈了。」有一次,杜鵑突然對我說。那天晚上,我們早早地就在床上躺下了。她告訴我,有一年村裡發大水,她在夢中看到我的屍體從運河的上游漂過來,漂到棗梨園附近的河面上就停住了。我的身上儘是子彈的窟窿,不斷地往外冒著血水。「我當時想你一定是被人用槍打死了。」
我是在這年的春末搬到後院去住的。到了秋天棗樹飄香的季節,小扣快要臨產了。那個外地貨郎手搖鈴鐺又一次來到了麥村。杜鵑跟著叮叮噹噹的鈴聲走遍了全村,最後才在一個番薯地窖的邊上追上了他。她從貨郎那兒買來了兩件小褂褲,一雙繡花虎鞋,一頂兔毛的圓頂帽。
那些日子,我和杜鵑整天找不到話說。房間里生了兩隻火爐,可我們的身體仍在不停地打抖,村裡的人和我們一樣,大家都很少出來串門,憋足了力氣等待天晴的日子。
一天上午,從外地來的一個貨郎手搖鈴鐺,挑著一副花花綠綠的貨擔來到了村裡。擔子上掛滿了顏色不一的風鈴、泥哨和一串串竹蛇。他的到來立即招引來了一批嬉鬧的孩子,有時候,村裡的婦女也會從他那兒買一些做女紅用的絲線、針扣什麼的。
這個冬天的深夜,我剛剛在床上睡著,杜鵑就將我推醒了。
小扣看上去和以前完全換了一個人。我在棗梨園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差一點沒將她認出來。她的頭上盤著一頂高高的髮髻,那張瘦弱的臉被一https://read•99csw.com陣陣北風吹得紅撲撲的。杜鵑將她叫住后,卻又想不出什麼話來跟她說,因此,有好一會兒,我們都被那種尷尬的氣氛弄得不知所措。
「沒有。」
「你在外面這麼些年,沒和什麼女人睡過覺吧?」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想起來問這件事,也許她只是隨便問問,沒有什麼特別的用意。有那麼一陣子,她的眼神是靜止的,盯著窗戶,一動不動,想著她自己的心事。
她像往常一樣很少說話,即便偶爾說些什麼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腦子裡同時轉動著好幾個念頭。那些突然出現的念頭會使她整整一個下午坐在窗前發愣。後來,她似乎也對我們長久的沉默不語感到了不安,在她做針線的時候,就慫恿我講一些軍營的故事給她聽。我說著說著,她就靠在椅子上睡著了,隨後,她又猛地一下醒過來,並用胳膊捅我一下,讓我接著講下去。
女人們總是像那些流動不息的水流,隨著盛水的器皿的形狀不斷改變著原先的樣子,而在習慣上,我們總是錯誤地將她們看成是一成不變的,好像一塊玲瓏剔透的冰,在任何季節都不會消融。這種錯覺猶如我們在大部分事物之中產生的自以為是的情感一樣,只是一種虛妄的信念。
那個貨郎將擔子歇在河邊的枯樹叢里,敲起了餅鑼。他的心事好像不放在買賣上,倒像是一個看風水的先生那樣向村裡東張西望。
那些天,小扣的房裡不時傳來一陣九-九-藏-書陣撕裂心肺的叫喊,這種叫聲驚動了左鄰右舍。接生婆踮著小腳來了又走,小孩落地的時候,正好是重陽節的黎明,杜鵑為小扣換下了最後一張被汗水浸濕的床單,小扣在一陣痛苦的痙攣之後,產下了一胞死胎。
「是不是共產黨?」我問她。
這時,我看見小扣懷裡抱著一捧剛剛從貨郎那買來的絨線,遠遠地朝這裏走過來,她一邊走,一邊在陽光下喜滋滋地翻看著懷裡的那團絨線。
在幾年之前,杜鵑就一直跟我嘀咕著想要個孩子,可是,到了這年的冬天,她在這件事情上似乎完全失去了信心。我曾不止一次地看見她一|絲|不|掛地站在穿衣鏡前察看她那扁平的肚子,撥弄著自己漸漸下垂的乳|房。她去河邊洗菜的時候,盯著河灘上的那群孩子一看就是好半天。有一次,她不知從什麼地方悄悄弄來了一些草藥,可是那些草藥除了使她的身體一會兒變冷一會兒發熱之外,並沒有什麼結果。
那時,杜鵑正坐在門檻上拔雞毛,她悄悄地告訴我,那個貨郎是一個地下黨。
不過,她很快就認出了我。她的臉上沒有馬上顯露出喜悅,也沒有表示悲傷,只是吃驚地看著我。我們初見面的那種令人難堪的氣氛維持了很長的時間,它讓我感到沮喪,腦子裡一片空白。我的記憶在沉睡,甚至連慾念都被一塊石頭壓著,唯獨血液在肌膚下流淌得很快。這個誠實的女人一聲不響地從我的身邊走過,然後獨自來到院里的一棵掉光了葉子的梨樹下蹲了下九九藏書來,隨後發出了一種嘔吐般的哭聲。這種古怪而蒼涼的哭聲我還是第一次從她身上聽到,它一直延續到當天的深夜。
小扣這時已經走到了我們跟前。她將那串絨線掛在廊下的一根竹鉤上曬著,正準備往後院走,杜鵑把她叫住了。
我躺在閣樓的床上,在朦朦朧朧的睡意之中,我看見她站在一架木梯上,將櫥頂的木箱打開,把我以前在家時穿過的衣服一件件地挑出來。陳年的樟木的香氣從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散發出來。我青年時穿過的衣服現在大多顯得又短又小。整整一個晚上,我都看見她在桌前將那些衣服擺弄來擺弄去,將它們裁開,縫合。最後,用暖水袋將它們的邊角熨平。
「讓宋村長挨家挨戶去收唄。」
在綿延的寂靜中,我一直能夠通過濕潤的空氣感覺到她的存在。有一次,我感覺到她冰涼的身體緊挨著我躺下,可是第二天黎明我醒來的時候,又看見她兩眼淚汪汪地坐在桌邊,看著即將熄滅的油燈發愣。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了房門被輕輕撥開的聲音,她的腳步穿過廳堂,走進廚房,隨後碗盆磕碰時發出的清脆的聲響就朝這邊傳過來。
我回到麥村的那一年,小扣三十七歲。她現在搬到棗梨園後院母親原先待過的那幢閣樓里去住了。她的屋子緊挨著父親的書房。經過一兩次小修,房梁被抬高了,窗欞換上了新木,已經不是原先的樣子了。
「真的沒有?」
小扣是在一個月後的秋末突然離開棗梨園的。當時,地里的棉花已經https://read.99csw.com熟透,院子里到處都飄散著紅棗酸溜溜的氣息,她的悄然出走和她初次來到棗梨園差不多是同一個時節。
「宋村長是誰?」
「就是宋癩子。」
一個冬天接著一個冬天,那個衣衫襤褸的貨郎來了又走,時間像濾指的流水一樣飛快地從我們身邊掠過,轉眼之間又到了下雪的日子。那一年的雪比往常我們遇見的哪一年都要大,齊腰深的積雪將河邊的矮樹叢都埋住了,一連幾天,灰黃的雲層壓得很低,煙囪里的炊煙都無法排散,它像一張被面似的懸鋪在村舍瓦楞的上空。
臨走前的那天晚上,小扣將水缸里的水挑滿了,把屋前屋后掃了個遍,連第二天早上做飯的米都淘好了。這天早上,杜鵑想起床鋪上的稻草該換上新的了,她就去後院叫小扣,她一連叫了幾聲都沒人答應。最後她走上了小扣的閣樓,屋子裡空空蕩蕩的,桌子上的一個手帕上放著她幾十年積攢下來的八九塊銀元。杜鵑立刻就明白了過來,多少年相依為命的經歷和女人之間永遠無法說清的情感使她扶住門框,放聲大哭。
我昏昏沉沉地醒過來,看著瓦縫中滲進來的一片片雪花,好像依然沉浸在睡夢的邊緣。
杜鵑說到這裏,像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她轉過身來。
「反正你跟她也不是頭一回了,」杜鵑接著說,「趁著她現在還年輕,你也許還能生個一男半女的,再往後,她那棵樹也結不出果子來了。」
「你在外面混了那麼些年,連地下黨也沒有聽說過嗎?我來告訴你,地下黨就是躲在地read.99csw.com洞里的那幫人。村裡茶房的夥計老是把他們說成是新四軍,其實就是地下黨。他們像夜貓子一樣,白天躺在洞里睡大覺,晚上就出來四處活動。」杜鵑靜靜地說。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接著說道:「這些都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說不定也不是這麼回事,不過,他們到了春天的時候,常常到村子里來征糧。」
一九三九年的秋天,當我從東驛返回麥村,在棗梨園再一次見到杜鵑的時候,我怎麼也想象不出她原先的樣子,我在長年的軍營生涯中積攢起來的想象和記憶很快就得到了現實的修正。
「不是,是地下黨。」
她像是剛剛從黃豆地里鋤草回來,藍布頭帕上綴滿了露水和豆葉。她倚著門框站著,靜靜地打量著我。在那一刻,我猜想她一定是以為自己走錯了家門。那張沒有修飾過的臉像泥土一樣自然,卻混雜著各種複雜的表情:揣度,疑惑,震驚,不知所措或另外一些其他的念頭。
「你還是到小扣那邊去睡吧。」她對我說。
在剛剛回到麥村的那些日子里,我幾乎每天都處在昏昏沉沉的睡意中。慢慢地,我發現杜鵑的身上產生了一種細微而深刻的變化。她身上原先的那種沉著而堅定的品性已經蕩然無存,在悵然若失的表情之下,她變得多疑、猶豫和膽小。有時,她袖套上明明插著好幾枚縫衣針,可她仍翻箱倒櫃地去尋找它。她去外鄉趕集的路上常常忘了帶錢而中途踅回。有一次,她在燉一鍋羊肉的時候,將鍋底都燒穿了。
「他們怎麼征糧?」我問杜鵑。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