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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垃圾

不過是垃圾

據女生那邊傳過來的消息說,她幾乎從不使用公共坐便器。更有甚者,為了不讓人坐她的床鋪,即便是在冬天,床上的帳子都是垂掛下來的,將床鋪裹得嚴嚴實實。後來成為美國文學專家的鄧海雲博士,也是蘇眉熱烈的崇拜者之一(他曾誘使我同意,由他代為向蘇眉償還那六毛錢的菜票,以獲得接近她的借口。被我堅決拒絕)。他每次提到蘇眉都要加上一個修飾詞,說成:「我們的蘇眉。」按照他那酸腐的邏輯,蘇眉已經成為象徵性人物,她的純潔維持著我們這個骯髒世界僅有的一絲信心。他還引經據典,說霍桑寫過一篇名叫《年輕的古德曼·布朗》的小說(事實上這也是美國文學史上最令人悲傷的故事),純潔少女露絲的墮落,哪怕是在一個偶然的夢中,也會讓布朗先生自絕於人世。言外之意,別人都可以墮落,唯獨蘇眉不行。他小心翼翼地維護著蘇眉的形象,不使她沾上任何俗世的灰塵。他曾經和校園流氓歌手黃光輝在大禮堂門口決鬥,就因為後者曾四處揚言,他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與蘇眉坐在一起看一場黃色|電|影,藉此來觀察她精神崩潰的過程。決鬥的結果,鄧海雲永久性地失去了兩顆門牙。
蘇眉則回到了河北承德,在中心小學任語文老師。她本可以留在上海的《解放日報》當編輯,但她自願回老家教書。對此,李家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據說傳統而又純潔的女孩一般都比較戀家,而且大多都熱愛祖國的教育事業。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再拒絕,就顯得過於不近人情了。」向國忠說,「畢竟我也是血肉之軀呀,我只能把自己交出去,由她們去糟蹋了。」
「她怎麼說?」
「對。」李家傑道,「古德曼自己去趕赴魔鬼的盛會,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因為他還有一個天使般純潔的露絲,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乾淨的人,這對他極其重要。我提到這篇小說,你可以理解,我去承德之前,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事實上,當我在決定前往承德的前兩個月,我已經從醫生那裡知道了那個晴天霹靂般的檢查結果。但在公司里,這屬於商業機密。連我也沒有權利泄露自己病變的消息,我必須對董事會負責。這是行規。我沒有通知任何人,就去公主墳的長途客車站買了一張普通客票,前往承德。那是世紀之交的前兩天。車上很臟,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個從農村來的老太太。後來我知道她的家在木蘭圍場,我去過那裡。不知為什麼,我就是對她感到很親近。她手裡捏著一隻綠色的塑料網兜,裏面裝著兩隻白色的烏雞。她說,她來北京就是為了買這兩隻種雞,回去配種。老太太大部分時間在酣睡,她的腦袋就倚托在我的肩上,隨著客車的顛簸,不時撞一下我的耳朵。我沒有推醒她。
其中「紅濕的海棠」這一意象雖由杜詩中直接化用而來,但的確過於刺|激,讓我們整個四月春夢連連。我在那些日子,一連五天夢見了蘇眉,每次都夢見她穿著新嫁衣,坐在一輛裝滿麥秸稈的大車上跟我回煙台老家成親。
老頭子魏挺早已謝頂。他一手夾著粗大的雪茄,一手摟著夫人王曼君,忽然說道:「可惜今天小毛豆不能來了。」
最後,他在辦公樓的樓道口遇見了夾著講義上樓梯的蘇眉(這似乎也是天意),第一眼,他並沒有認出她來,可他的記憶迅速幫助他進行了矯正和確認。是她!沒錯。她的外表沒有什麼變化,略略胖了一些。只是頭髮剪短了,穿著厚重的青灰色羽絨服,眉頭還是緊鎖著,不時吸一下鼻子。兩人一見面,彼此都嚇了一跳。他們反方向走過幾段台階之後,都停了下來。李家傑看著她笑,故意不說話。他以為蘇眉一定會說:「你怎麼來了?」
李家傑畢業之後,並未去四川內江報到,而是在上海當起了「漂流一族」。他先是承包了學校的一個教師食堂,所得利潤,全部用於購買二紡機和飛樂音響的原始股,賺了不少錢。後來,他又成為英國發燒音響器材的代理商,也將自己變成了一位古典音樂的發燒友。他開始在上海電視台「音響發燒門診部」節目中作為嘉賓頻頻亮相。譚桑秋在做了酈學義的秘書之後,日理萬機之餘,仍然幫助李家傑出謀劃策。據說,李家傑所代理的一款「羅傑斯35a」音箱,其廣告詞就出自譚桑秋的手筆,詞曰:小身段,大震撼!
蘇眉:請問,是您約我來的嗎?
她一點也不像傳說那樣的矜持冷漠,一點也不害羞,甚至並不神秘。有一次上形式邏輯課,課間休息時,從四川來的向國忠不經意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蘇眉愣是逼著這個一米八七的壯漢用餐巾紙將地上的痰跡擦得乾乾淨淨。於是,我們發現,蘇眉並不柔弱。那種傳說所包裹起的女性形象與實際生活中的蘇眉很可能並不是一回事。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平常而自然,我們生活在對她的想象里,悸動而不安。不過,她對潔凈的過分要求還是給我們留下了相當一致的印象。她每次進入教室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用酒精棉擦她的課桌。她有事沒事總愛吸鼻子,不管有無鼻涕,每隔幾秒、十幾秒,總要抽|動幾下。而且,她在吸鼻子時,眉毛也擠在一塊兒,就會露出對一切事物都不屑一顧的神情。
我起身向他告辭,他堅持要送我出門。我們走到門外的林蔭道上,李家傑將他手上的一塊金錶摘下來,遞給我:「如果你不忌諱死人的東西,就留下它,做個紀念吧。」
「毛豆,」王曼君怔怔地看著他,笑道,「毛豆,想不想跟大姐去看通宵電影?」
「是《年輕的古德曼·布朗》?」
「這個人遲早要出事。不過,既然他從曹尚全寫的傳記中回憶起了當年苦苦追逐的獵物,蘇眉八成就要倒霉了。」在我陪同鄧海雲教授去學校報告廳講學的路上,他對我這樣說,「蘇眉八成要倒霉了。我了解李家傑這個人。不信我跟你打個賭。說不定,此時此刻,李家傑就在趕往承德的途中。」
他和曹尚全一見面就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即便吵架,向國忠同學也顯然不是曹總的對手。曹尚全在殯儀館就指著向國忠的鼻子罵道:「資產階級怎麼啦,沒錯,老子就是資產階級!你他娘的不想成為資產階級嗎?老子要是給你在公司安排一個月薪三萬元的職位,你他媽的爬著就來了。」
差不多在五年前,在被查出癌症前一個月,他還神氣活現地在北京的一個總裁論壇上發表演講,說什麼中國的農民被剝削得還不夠,還大有潛力可挖,發展世界級的跨國企業就必須讓農民破產。台下掌聲雷動。鼓掌的人除了他的員工、親戚之外,就是我們那幫自甘墮落的同學。
曹尚全從辦公室出來,發現自己的內衣都被汗水浸濕了。「他完全可以在電話中問我呀,幹嗎要把我叫到公司來。」曹尚全嘟嘟囔囔地對妻子抱怨說。他的妻子一聽,也有點不高興:「董事長叫你來,你就來吧,說那麼多廢話幹什麼!」
「桑秋即使不出事,他也未必會來參加葬禮。」說話的人是詩人曹尚全,「早在兩年前他已經和李董事長徹底鬧翻了。」
這名女子離開后不久又踅了回來,還帶來了另一名女子,還說,她沒有完成任務,董事長很生氣。「他讓我們倆一起來給你做三明治。」
「在這方面,你看來的確比較遲鈍……」李家傑詭秘地笑了起來。那天,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笑。
「這麼說,蘇眉除了軍人之外,還崇拜運動員?」
應當說,整整一個上午,基本上都是李家傑一個人在說話,而他說出的話基本上都是一些陳詞濫調。不過,其中有一句話令我印象頗深。他說:「在查出癌細胞且已擴散至肺、肝之前,我已經對生活厭倦啦。這叫什麼他媽的生活?就像孩子搭起堆爛木頭,辛辛苦苦搭起來,然後又親手將它推倒。我的一生不過如此。」
蘇眉的丈夫在往他碗里夾菜,他驚愕地看著對方,似乎不認識他似的,未做任何表示,腦子裡想的卻是:「要是我往他那微微有些謝頂的腦殼上安上一頂綠帽子,他會是什麼樣子呢?」他的腦子裡糾集著亂七八糟的念頭:一會兒覺得蘇眉高處雲端,凜然不可侵犯,他正在履行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早已今非昔比。這麼些年一直在脂粉堆中打滾,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區區一老實巴交的小學語文教師,又豈能是自己的對手?這麼一想,蘇眉就顯得又可憐,又讓他瞧不起。甚至,當他看到蘇眉心事重重地往嘴裏扒飯的樣子,心裏忽然生出了無限的悲憫(而他認為這種悲憫就是愛):她就是一隻怯生生的小羊羔,一半的身子已入了虎口。
李家傑似乎很不願意提起後來的事,他獃獃地望著屋外漆黑的街道,半晌才說:「接下來的事就有點殘酷了。」
蘇眉一下就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她幾乎是剛坐下去,就從沙發上跳起來了。她被嚇蒙了,臉「刷」的一下一直紅到了耳根。渾身哆嗦,嘴唇也開始顫抖起來,她壓根兒就沒想到對方會這麼無恥地跟自己說話。這完全超過了她脆弱的心理的承受限度,她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麼?你瘋啦?」
蘇眉對於這件傳聞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倒是學校武裝部部長聞訊之後,特地請李家傑吃了一次飯。
三年前的元旦,他還莫名其妙地在凌晨三點給我打來電話,不是表達千禧的祝願,只為告訴我一句話:「我把蘇眉做掉了。」
「可你還是改變了主意……」
難道他要直read.99csw.com接往自己的肚子上扎針?
譚桑秋由於驚嚇過度,身心受到摧殘,不久就得了急性肝炎。他被隔離在市傳染病中心的一個鐵籠子里。李家傑每周都去看他,給他捎去水果、書籍、香煙,隔著鐵絲網陪他聊天。桑秋出院重獲自由之後,為了表示自己並不擔心傳染,李家傑硬是將桑秋吃了一半的蘋果吞入腹中。出於感恩,桑秋病愈之後更加死心塌地地替李家傑賣命。他所承擔的工作除了負責打探有關蘇眉的家庭社會關係以及一切的交往人等之外,還要幫李家傑在101教室佔座。經過他精心的安排,李家傑每次上晚自習時都能與蘇眉坐到一塊兒(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後來蘇眉乾脆不來上晚自習了。即便是在路上,只要一看到桑秋,蘇眉常常扭頭就走,眉宇間藏著鄙視與厭惡)。
「不能這麼簡單化,對待女人,尤其不能簡單化……」李家傑搖了搖頭,略微思索了片刻,接著道,「這麼跟你說吧,在來賓館的路上,她心裏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也沒有任何興趣。但是,請注意,我足足糾纏了她三年多,她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在她的眼中,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流氓。過去,她對我充滿仇恨,極端鄙視,避之還唯恐不及,可現在呢?她不僅主動把這個流氓帶回家吃飯,而且還願意給他往賓館送葯。這些信息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我據此可以得出一個簡單的判斷,那就是,她並非無懈可擊,至少不會像過去那樣刀槍不入。」
「看著那些神情呆板、骯髒不堪的民工,看著車窗外大片大片枯萎的褐色玉米地,聞著車廂里的那些混合著汽油和雞屎味的空氣,我心裏忽然覺得很安穩。這就是我二十年前的生活,也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一路上,我都在想著蘇眉。你剛才問我當初為什麼會突然放棄王曼君,去找蘇眉。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那天上完體育課,我和黃光輝他們往寢室走,走到一個沙坑邊,看到女生們還未下課,黃光輝約我去看她們跳遠。我就是那天中午發現了蘇眉。她穿著一條黑色西裝短褲,白色的背心,她在跑起來的時候,馬尾巴辮左右飄動,眼睛里有一種神秘的憂愁。她瘦瘦的肩胛骨和深陷的肩窩都含著憂愁。當渥倫斯基遇見安娜的時候,吉提的魅力就蕩然無存了。事實上,王曼君跳完之後,還趁人不注意,悄悄來到我身邊,迅速地拉了一下我的手。我覺得她的手又厚又肥,汗津津的,說不上讓人多厭膩。
不過,這件事第二天就傳遍了整個校園,並很快引起了我們輔導員的注意,他還專門約蘇眉談了一次話,具體說了什麼,蘇眉不說,我們也就不得而知了。
「你說呢?」他反問道。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笑容一閃而過。
問題是,他們到哪裡去賺錢呢?譚桑秋打算去飯店門口替人家擦皮鞋,李家傑則建議在學校後門擺個小攤賣襪子。兩個為此爭執不休,最後總算達成一致:去山東煙台販運蘋果。可是去煙台跑一趟也需要本錢哪!他們一合計,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敲詐自己的父母。兩人分別給父母寫信索取「畢業分配派遣費」,李家傑又用自己父親的名義向當剃頭匠的伯伯借了一點錢。到了五月末,兩人包租了一輛解放牌大卡車,搖搖晃晃地上路了。半個多月之後,他們兩個人還真的從煙台運回來一車「小國光」。
李家傑將一大把葯倒在手裡,認真數了數,放入口中,接著說:
「後來呢?」我問他。
卸貨的時候,我和向國忠都被他們拉去幫忙。幾個人累了一整天,才把那車蘋果卸完,堆放在宿舍樓看門老頭的地下室里。李家傑慷慨地發給我們每人一枚「小國光」作為酬謝。用向國忠比較誇張的話來說,那枚蘋果並不比維納斯的乳|頭大多少。不過,味道倒是挺不錯的。
李家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瘋狂地練上健美的。他原本身材瘦弱,是標準的麻稈兒,可在鍛煉了兩個月之後,竟在自己身上的各處弄出了十幾塊硬邦邦的腱子肉來。可是如何向蘇眉展示這些好看的腱子肉呢?當時正值隆冬,還下著雪,光膀子看來是不行了。桑秋倒有個好主意,在學校的河裡冬泳,可李家傑是個旱鴨子,不會水。正當李家傑整天愁眉不展的時候,桑秋的補充情報又來了。原來那個體操運動員是蘇眉的哥哥,名叫蘇發,是通過特招進來的健將級運動員。李家傑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當場決定晚上請桑秋去中山橋吃小餛飩,好好慶祝慶祝。
他想起了《紅樓夢》里的多姑娘,想起了曹雪芹描寫她與賈璉偷|歡時所用的比喻,想起了老色鬼魏挺,他在評論女人身體時所說過的那些淫穢不堪的話,儘管只是短短的一瞥,李家傑就已發現,那個當年有些生澀的李子已經成熟了。「而且熟得他媽的恰到好處,她的腿,她的腰,她的乳|房,無一不向我發出召喚。」這時,一個惡毒的念頭立即油然而生,根本不由他做主。這個念頭在心裏提醒他:做掉她!你時間已經不多了。不要再猶豫了。一定要做掉她!
我也是剛剛聽說,小毛豆在三個月前已被「雙規」,正在接受山西省紀委的審查。
李家傑朗聲說道:「咱們——坐哪兒呀?」
「她先是嘿嘿地笑了兩聲,然後壓低聲音對我說:『沒關係,我可以用嘴。』」
按照小精豆子譚桑秋的分析,中國社會正在轉型之中,隨著社會改革的深入,中國未來社會只存在兩種人,一種是富人,也就是老闆或是僱主;一種人是窮人,也就是僱員,並無一個稱做「研究生」的職業。「我暫時還不知道蘇眉到底喜歡什麼,但我知道所有的女人都喜歡錢。」為了徹底打消李家傑的顧慮,譚桑秋又補充說,「我們不如搶先下手,先賺它一筆錢再說,為日後成為第一種人做些積累。」
李家傑要死了。這並不算什麼新聞。春節剛過,電話和互聯網一直在重複著這個消息。作為他的同班同學,我不得不裝裝樣子,坐地鐵換地鐵去東直門看他。應當說,見面后的談話氣氛頗有幾分尷尬。我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尋找辭別的理由。李家傑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在變換了幾個話題之後,終於單刀直入,切入悲劇性的主題:「我要死了。」
「行動失敗。」向國忠宣佈道。
伸向紅濕的海棠
「你剛才說我會忘了蘇眉,那是不可能的。你還記得鄧海雲曾提到過的霍桑的那篇小說嗎?」
根據向國忠的轉述,蘇眉接到字條之後,由於對方沒有留下姓名,她並不知道約會者是誰,但她最後還是去了。這再次證明蘇眉並不像傳說的那麼膽怯或不近人情。當她趕到食堂邊的杏樹林時,一個黑影已經在一張石桌邊等著她了。杏樹林原先有路燈,但已遭到譚桑秋事先有預謀的破壞,因此,四周漆黑一片。具體對話大致如下:
她丈夫看上去有些顯老,但本分、厚道,說話的聲音和握手的動作一樣軟綿無力。聽說妻子的老同學來訪,他立即就穿上外套出去買菜,臨走前還將那個七八歲的女兒帶走了。這個不經意的舉動讓李家傑大為感動。至少,人家沒把他當外人。
雖說李家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就已發財,但與經濟界層出不窮的巨子大鱷相比,顯然還只是一個小角色。九十年代初,我去上海出差,在普陀區的一家飯館與李家傑不期而遇。李家傑帶領他的十多個手下,從陰暗潮濕的門洞闖進來的時候,已經弄出了不小的動靜,嚇得飯店經理、跑堂忙不迭地到門前迎候。如果配以京劇的鑼鼓傢伙,整個場面就是《智取威虎山》中匪兵亮相的翻版。大致情形如下:
「很有可能,他們從軍訓的時候就搞上腐化了。」桑秋對李家傑說。
「她現在要去杏樹林,就在食堂的西邊。李家傑正在那兒等她。」向國忠解說道。
「你幹嗎要讓他們咖啡廳歇業呢?」我問道。
二十八天之後的一個風雨之夜,李家傑在中日友好醫院病逝。他的骨灰葬在了玉泉山的南麓。他不讓家人在墓碑上刻下他的名字,因為他是在厭倦中死去的,不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
可是,怎麼能夠保證自己順利地「做掉她」呢?李家傑開始了痛苦而漫長的思索。這直接導致了他在飯桌上的神情恍惚,心不在焉。他在說話的時候什麼也沒有說;他的眼睛好像在緊盯著什麼東西,但什麼也沒有看見;別人在跟他交談的時候,他聽不到任何聲音。
後來,譚桑秋又搞到一條情報:蘇眉喜歡加繆。李家傑就開始去外語系旁聽法語課,並讓桑秋將圖書館所有與加繆有關的書籍都搜羅來,做了一千三百張讀書卡片,寫了兩本學習心得,並著手研究法國存在主義與魏晉風度之間的關係。李家傑正準備讓桑秋為他安排只有蘇眉和他本人參加的「加繆著作講讀會」時,不料桑秋抱歉地告訴他,他把事情搞錯了,蘇眉同學喜歡的那位外國作家不叫加繆,而是叫「繆塞」。而且問題是,這個繆塞好像並不是法國人。
「蘇、蘇眉啊。您難道忘了?」曹尚全道。
「她是不是對你有所期待?」
你令人揪心的美麗過於昂貴,反而
王曼君又說:「這些天我怎麼覺得李家傑神色有些異常噻?」
「他沒有寫名字,不過我怎麼看都不像是寫給我的呢。」
「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對不起自己的丈夫?沒關係,你沒有必要背上額外的九*九*藏*書負擔,就當我是強|奸你好了。」李家傑道。
我問他最近這些年,有沒有蘇眉的消息。鄧海雲搖了搖頭:「她和誰都不聯繫,從不參加任何聚會。我曾給她寫過一封信,也沒有迴音,似乎從人間蒸發了。不過,現在,李家傑要去找她了。我真替她捏著把汗。」
「去他娘的李家傑。」桑秋同學也學著王曼君,小手一揮,卻被王曼君捉個正著。
那天晚上,在西山度假村的客房裡,一名艷麗的女孩敲開了他的房門。她說是李董事長吩咐她來侍候客人的,向國忠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孩子,但我還是拒絕了。」事後,向國忠對我說,「你知道,這是需要一點勇氣和人文精神的。」
值班經理告訴他說,咖啡廳的開水爐壞了,正在檢修,請他們兩個小時之後再來。
「我要死了。」
董事長用手指敲了敲腦殼,忽然笑了。
教室里爆發出一陣鬨笑,連蘇眉也忍不住地笑了起來。事後,我們聽說,李家傑為了這次行動進行了周密的準備。他去圖書館研究了不下十五本愛情心理學專著;去系辦公室查看了蘇眉的家庭地址、父母職業、興趣愛好等信息,做了大量的案頭工作;他實地考察了至少三四處作案現場(最後將第一作案現場選在了食堂邊的杏樹林),其中還包括萬一進展順利后的幽會地點(蘇州河旅館),吃夜宵的飯店(中山橋小吃店)。當然,他還聽從了老魏的勸告,讓譚桑秋去商場的計劃生育櫃檯購買了避孕套。
於是,兩個人就去看電影。
李家傑:沒,沒有什麼事……
過了一會兒,李家傑輕輕地嘆了口氣,接著說:「如果你現在在街上遇見蘇眉,一定會認不出她的。我給她賬戶上打了三百萬,一分也不少。最近我聽說她和丈夫離了婚,嫁給了一位地稅局的官員,並且從學校辭了職,自己開了一家公司。好像是經營餐飲業,據說生意不太好。噢,對了,前些時候,大概半個月前吧,她還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問我能不能給她賬上打點錢救急。大概是七十萬吧。作為回報,她打算來北京陪我一段。我對她說,錢我可以匯,但北京你就別來了吧。我還和她開了句玩笑,我說,『你來了我也只能看著你干著急,我的身體已經失靈了。』你知道這婊子怎麼說?」
一九九九年春節前夕,在李家傑公司總部大廈落成之際,他給全班四十五個同學每人都發了一份請柬,邀請大家聚一聚。也可以算作畢業十四周年的紀念會。來回車、機票由李家傑集團提供,另外每人還有三千元的「出場費」。儘管如此,由於臨近春節,最後實際到會的也只有十三個人。向國忠就是在那次聚會上不幸染上性病的。
鏘鏘鏘鏘鏘……小嘍啰又依次沿著餐廳中間的通道蜿蜒而行,最後在餐廳靠窗的兩張大圓桌前落了座。
王曼君所謂的報復遲遲沒有降臨,失戀后的痛苦和憤怒卻使她的運動成績突飛猛進。她連續三次打破保持了十八年之久的校跳遠紀錄;兩次打破市三級跳遠紀錄;暑假前夕,她參加了上海市大學生代表團出訪了朝鮮和坦尚尼亞。她的大幅照片在學校報欄櫥窗里貼得到處都是。正當學校準備材料要替她申報「新長征突擊手」這一稱號時,卻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請注意,不是報復,」譚桑秋糾正道,「而是瘋狂的報復。」
蘇眉來到酒店的大堂,李家傑已經在大堂里等了她十多分鐘了。她換了一身黑色毛絨短大衣,背著一個劣質而廉價的坤包,還抹了香水。李家傑好多年沒有聞到那麼難聞的香水了,再次對她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憐惜之情。
「坦率地說,我也不知道?」桑秋兩手一攤,只恨自己讀書太少。
「也是。」王曼君想了想,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考慮到李家傑一貫的淺薄無知,一貫的浮浪荒唐,一貫的小人得志,考慮到他眼睛里閃動著的點點淚光,他能說出這樣的話已委實不易。就做人而言,也不能說他沒有境界。不過,他的反省已為時過晚,這都是他不讀書之過。他的臉虛胖而浮腫,被過量激素弄得脫了形。說實話,看著這張臉,不能不讓人聯想起太平間的化妝室。
「不瞞你說,我昨晚倒是偷看了你大鍋日記里夾著的一封情搜(書),那上面白紙黑字,清清愁愁(楚楚)。」
桑秋是李家傑的死黨。他人為地製造停電事故,正是為了李家傑能夠從容地趁黑下手:將一張邀請蘇眉外出的字條悄悄地扔在她的桌前。
那天晚上,我們正在101教室上晚自習,教室里的燈忽然滅了,整個教學樓一片漆黑。我原以為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電路故障,可向國忠同學並不這樣看。
李家傑抵達承德之後,找了一個五星級酒店住下,隨後就一個人去街上溜達了半天。他並不急於見到蘇眉。他覺得這樣很舒服。即將到來的死亡使他有了完全不同的心境,他對一切都像孩子般地好奇。他走過一個餃子館的時候,忽然有了新鮮的食慾。他要了羊肉餡的餃子,一口氣吃掉了四十個。
「我知道,鄧海雲、尚全,或許還有你,都對蘇眉念念不忘。」李家傑的聲音顯得十分虛弱,但卻很平靜,「不管怎麼說,她是一個時代的象徵,可這個時代已經永遠結束了。從承德返回北京的路上,我腦子裡的確只有一個念頭:該死,我的確該死了。現在,這個世界已沒有什麼讓我牽挂的了。」
既然提到蘇眉,曹尚全也就清了清喉嚨,不緊不慢地說道:「董事長當年對蘇眉的曠世戀情是純潔的。這樣冰清玉潔的感情,在今天已經難得一見。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蘇眉改變了董事長的一生。足以感動天地,我們,包括我,當時都在默默地替他們祝福。」
李家傑立即就抓住這句話的漏洞,讓對方最好上午就給他送一點速效救心丸和硝酸甘油來。蘇眉陷入了自相矛盾的猶豫中。在這段時間里,李家傑在電話的另一端一直在冷笑。過了半天,電話里終於傳來了她的答覆:「好吧。」
王曼君因為要參加集訓,暑假沒有回家。而譚桑秋家在湘西山區,家境貧寒,他父親來信命他省下回家的車票錢,並讓他去遠房叔叔所在的印刷廠打工。晚上閑著沒事,王曼君常常來找桑秋聊天。聊來聊去都離不開李家傑。
桑秋將脖子一梗,從容笑道:「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那是真的。」
鏘鏘鏘鏘鏘(鑼鼓聲響)……
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李家傑的法語也沒有再學下去。
曹尚全委婉地提醒他的董事長,是董事長本人深夜兩點打來電話,說公司有急事,他才冒雪帶病趕來的。說到生病,曹尚全就強烈地咳嗽起來,以表明他沒有說謊。
多出來的這三個字讓李家傑心尖上的肉又顫了兩顫。蘇眉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冷漠。這使他略感寬慰。可對方也沒有表示出特別的熱情,在校長室,他們面對面坐在沙發上,一直聊到中午。末了,她站起身,看了看表,問李家傑願不願去她家吃頓便飯,李家傑立即就答應了下來。
強要留住一抹紅……
「此皆妄人耳食之談,不值一提。」
時候不大,蘇眉就回來了,跟她去一趟廁所所耗費的時間大致相仿。怎麼這麼快?
他們只有去向有「博識通人」之稱的鄧海雲打聽。鄧海雲想了半天,說道:「繆塞,我可沒聽說過。你們有沒有搞錯,會不會是瑞士籍的德語作家黑塞,就是寫《玻璃球遊戲》的那個人?」
「世道變啦!」向國忠愣了半天,對我感嘆道,「《白毛女》中有這樣一句台詞: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可現在這個社會呢?把人變成不人不鬼,什麼玩意兒啊!」
李家傑請她去咖啡廳喝茶。
蘇眉:那我走啦,再見。
譚桑秋一聲不吭,他正在心裏盤算著,如何在面對學校的調查時,為自己開脫罪責。實在不成,就告對方一個強|奸未遂。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膂力過人的王曼君的脅迫下被動實施的。兩個月之後,學校的處理結果出來了,王曼君被剝奪了一切榮譽,留校察看;譚桑秋檢查深刻,對他的處罰要輕得多:免予處分。但他並不知道,「免予處分」,實際上也是一種相當嚴重的處分。
一隻骯髒的手
曹尚全現在的身份是李家傑集團旗下一個房地產公司的老總,據說很快將接任集團副總裁。他是李家傑一手提拔起來的。按照行規,他在提到李家傑時不能直呼其名。他早已不寫詩了,長期折磨他的失眠症和祖傳的口吃都已霍然而愈。據說如今他連走路時都能睡上一覺,而且特別能說會道。
蘇眉不吱聲。
譚桑秋一愣,立即意識到大事不妙,趕忙問道:「給誰的情書?」
按照他們事先的部署,桑秋也應該在那兒。他正躲在不遠處的樹籬背後窺探動靜:如果李家傑得手,桑秋將默默離去;如果發生爭吵,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桑秋將會從他埋伏的夾竹桃叢中跳出來,假裝路過那裡,幫助李家傑全身而退。
沒錯。他就是這麼乾的。他將針頭魯莽地扎向肚皮,推入胰島素,就像對待一頭牲口。我的好奇心上來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朝自己的肚子上扎針。我對他說:「老李,你不怕扎著自己的腸子嗎?」李家傑再次笑了起來,似乎有點得意:「扎不著。你想扎也扎不著。腸子是滑的,針頭一碰,它就跑了。」
「那,那,你說李家傑有什麼好?他九*九*藏*書哪一點能和我比?」
「情況看來的確就是這樣。」桑秋附和道。
譚桑秋儘管對向國忠毫無保留,無話不談,但對於別人卻始終守口如瓶,不透一絲口風。就連王曼君對他也毫無辦法。她屢屢試圖從桑秋口中套話,每次都無功而返。有一天傍晚,王曼君約桑秋去河邊散步,兩人來到空曠的共青場,在高高的看台上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王曼君就將一隻手搭在他肩上,對他說:
蘇眉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將頭埋在膝間。李家傑緊緊地摟著她的肩膀,將錢加到了一百萬、一百五十萬、兩百萬。最後,李家傑提出了他的最後數目:三百萬。不能再多了,李家傑說,根據董事會最近的決定,這已經是他如今能夠自由動用的最大數目的現金了。
他們海闊天空地聊了半個小時后,李家傑突然說:「不知怎麼搞的,我的身體很不舒服,早上在酒店的大堂里暈倒了十五分鐘,差一點就走了。」
李家傑將她抱起來,放到床上,貪婪地吮吸著她脖子里的氣味,笑著回答說:「那怎麼可能?」
席間,大家深情地回憶起與李家傑共同度過的四年大學時光,言談中多少有了一點懷舊的意味。魏挺同學更是從民族、國家、經濟全球化的高度,全面評價了李家傑同學對我國的GDP的巨大貢獻。當然,也有人穿插一兩段李家傑在校期間的舊聞趣事作為談資。一直遭受冷落的向國忠卻極不得體地提到李家傑與蘇眉的感情糾葛,並將當年的「熄燈事件」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我看見鄰座的王曼君神色有些複雜。她擔心這個不知深淺的傢伙將自己當年的事一併抖出來,魏挺顯然覺察到了妻子的顧慮,他一直在試圖打斷向國忠的話:「大家也別光說話,吃菜吃菜。老向,吃菜。」
因此,當我們聽說獵艷高手李家傑要正式對蘇眉發動春季攻勢(時間在暮春,代號「熄燈行動」)時,立刻激起了全班男生的強烈義憤。在此之前,在李家傑的窮追猛打下,他已經成功俘獲了跳高運動員王曼君。兩人出雙入對,宛如老夫老妻。他怎麼會想到對蘇眉下手呢?
李家傑講到這段經歷的時候,頗有幾分得意,似乎忘掉了肝區的病痛,忘掉了不久后即將來臨的死亡,他那被激素催發、眯成一條縫的眼睛露出鋥亮的目光。
李家傑嘴上這麼說,可暗中卻給學校黨委一連寫了三封匿名信,檢舉該副連長生活作風有問題。這些信發出之後就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聲。不過,既然蘇眉崇拜軍人,李家傑就讓譚桑秋在校園裡四處放風,說李家傑的伯伯是南京軍區某機械化部副軍長,目前正在老山前線的貓耳洞里指揮作戰,而且不久之後就會來學校視察(實際上,李家傑的伯伯有點駝背,是個手藝不錯的剃頭匠)。更為重要的是,李家傑大學畢業后,將去部隊服役,軍銜是上尉,但很快就會晉陞至少校。
事後來看,早在一九八五年,譚桑秋就已做出如此精深的決斷,使日後成為上市公司集團董事長的李家傑佩服得五體投地。即使他們在公開鬧翻了之後,李家傑一提起譚桑秋,仍然讚不絕口:「別看那傢伙成天瘋瘋癲癲,其實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透著精明,真他媽是一個天才。」
「死了唄。」
「沒關係,沒關係,搞錯了也沒關係,我們從頭再過。不過,你先說說,那個狗娘養的繆塞到底是什麼鳥人哪?」
他走到一張餐桌前,將一隻腳踏在椅子上,一揚頭,一撩羊皮大氅,露出了裏面的雪白保暖內衣。只見他手托下巴,略一沉思,豎起一根中指,神秘地勾了勾。
音樂起。主角出場。
現在已經是五月的光景。陽光透過落地的大玻璃窗,暖烘烘的。客廳里浮動著植物和花朵的香氣。窗外那條幽寂的衚衕里,槐花遍地。附近一所小學正在放學。如果用心諦聽,孩子們的嬉鬧聲還隱約可聞。當時,我注視著衚衕里那些被風吹得飄來盪去的細碎的槐花,心裏忽然對老李有一絲同情。看來,在如今這世道,妄想通過「死」這個東西來嚇人一跳,引起別人的重視,有點不太現實啦。
但見李家傑身披皮大衣,嘴叼大雪茄,手握磚頭般厚重的大哥大,在幾名貼身光頭侍從的護送下,一步三搖,晃晃悠悠地邁了進來。
「包廂。」王曼君答道。
「你聽我說,事情是這樣子的,這個,他當然可以說,不過也可以寫,反正誰也沒規定,談了戀愛,就不能寫情書,你說對不對?」
在我們班上,蘇眉的長相併不算出眾。論身材,她比不上校花董秋雁;論妖艷,她比不上跳遠運動員王曼君;論嬌媚,她比不上有花腔女高音之稱的徐麗雅。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甚至沒有引起任何男生的注意。這個矜持、潔凈、沉默少言的小女孩能夠一夜之間成為眾人苦澀的暗戀對象,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校園詩歌的流行。著名行吟詩人曹尚全在校期間寫過一千零一首十四行詩(後來這些詩以《新天方夜譚》之名結集出版),其中有一千首是送給蘇眉的,剩下的那首當然留給了詩人自己。那些詩句儘管拙劣,但我們至今耳熟能詳。比如:
他是來幫李家傑整理書包的。行動失敗的李家傑顯然已無臉再與蘇眉相見。我們看見譚桑秋將李家傑桌上的那攤書和筆記本一股腦兒擼到一塊兒,夾在腋下,屁顛屁顛地走了。很快,我們就聽見他在空曠的走廊里用他那五音不全的嗓門唱起歌來:
「熄燈行動開始了。」他捅了捅我的胳膊,小聲對我說。
「是這樣,對於性的慾望來說,身體就是暴君。我沒有辦法。直到最近我才徹底擺脫了這個暴君的統治。現在我一點慾望都沒有了。」
你看那水中的花朵
「你別胡謅。」李家傑不能容忍任何對蘇眉的貶損之詞,「她是純潔的。她很可能只是崇拜軍人而已。你再去查查。」
「那也並非不可能。」輔導員回答。
轉眼間已到了一九八五年春天。蘇眉跟隨語言學教授孫大吾去浙江麗水搞方言調查去了,一走就是兩個多月。在這段時間里,譚桑秋基本上無事可干,他成天和李家傑在校園裡晃悠,度日如年。好幾次,他們打算喬裝改扮去麗水探營,又苦於沒有路費。經濟上的拮据促使他們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
「噢,蘇眉……蘇眉。好。蘇眉。就這事,你可以走了。」董事長懶洋洋地沖他揮了揮手。
幾天後,李家傑就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從午夜一直說到凌晨(我已經將他所有的公司名稱都背得滾瓜爛熟了)。末了,他故意問我:「你幫我合計合計,我是進人大好呢?還是進政協?」
「那是他的權力。」桑秋緊抿著嘴,一字一頓地說,「他是輔導員,他愛找誰談話就找誰談話。」
於是他們來到了二樓的包廂。
「我去承德,挑了這麼一個時間,起先,我沒有什麼骯髒的慾念。我知道自己活不多久了,只想與她見個面,告個別。甚至,我想哪怕遠遠地瞅上她一眼,就夠了。誰知道後來卻發生了那樣的事……」
最後,他放開了她:「事情就這麼簡單。你如果不同意,你可以隨時離開。我不再攔你。」
他很可能還有糖尿病。因為我看見他將茶几上的那隻注射器拿了過來,撩開了衣服,露出了微微凸起的、多毛的肚子。
當蘇眉脫去厚厚的羽絨服重新出現在客廳里的時候,李家傑已經將電視打開了。她的腰間多了一條白圍裙,可看上去還是那麼細,那麼柔韌,他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黑色羊毛衫,黑色的褲子,這使他留意到了圓潤的臀部連接處。她把羊毛衫的袖子捲起來,問他喜歡喝什麼茶,李家傑愣了一下,發現自己已經走了神。蘇眉替他沏上茶,就到廚房忙碌去了。
大家仍然稱她為校花,可董秋雁嫁到了美國之後,身體迅速發胖,皺紋急劇增多,脂粉越施越厚。誰都聽得出來,「校花」一詞隱隱有些諷喻意味了,好在秋雁並不計較。
蘇眉:您有什麼事?
悲哀之霧,密布校園。詩人曹尚全痛定思痛,於該年初夏寫下了他那傳誦一時的《千年一嘆》:
「去他娘的餿眉。」王曼君手一揮,桌上的七八個空酒瓶就叮叮噹噹地倒了下來。
「一點都不奇怪。」李家傑不屑一顧地說,「昨天晚上我已經給她攤了牌,我們正式分手了。她要報復,我也沒辦法。」
李家傑專門找了一個時間(一般來說,多半是晚上)去敲蘇眉的門,讓她給自己留言。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可蘇眉在三天前已提前離校,她的那個鋪著一層舊報紙的床位早已空空蕩蕩。李家傑在那兒還找到了一個日記本,那是李家傑囑咐譚桑秋強行贈送給蘇眉的。日記本已經成了一塊紙餅,綠色的塑料封皮上已有了點點霉斑。
坐在我一旁的向國忠對曹尚全最為不屑。經濟狀況不佳和夫人的紅杏出牆搞得他心緒不佳。他把所有比他稍稍有錢的人(大概也包括我)都稱為「資產階級」;把比較有錢的人稱為「令人作嘔的資產階級」;把特別有錢的人直接稱為「畜生」。他每日里研讀《毛選》並暗暗期待無產階級革命再次席捲全球。「無產階級重新掌權」成了他僅有的精神寄託。
其中一名嘍啰立即用手一指,用標準的京劇韻白,乾淨利落地吐出兩個字來:「靠——窗!」
眾嘍啰弓著腰,斜著身子,邁著小碎步,從大門外一個接一個地魚貫而人,他們在飯店前廳原地轉了幾個圈之後,圍成一個半圓弧形。
老魏是我們班唯https://read.99csw.com一一個帶著老婆孩子讀書的中年男性,人稱「老頭子」。他身兼班長與分團委書記,精通算卦和床笫之事。當李家傑拎著兩瓶七寶大麴登門求教時,老魏以不變應萬變,仍以「愛情八字訣」教之:「下手要狠,動作要猛。」

2

李家傑就輕描淡寫地對她說:「要不,去樓上坐坐?」
譚桑秋經過長期跟蹤和盯梢,終於刺探到一條重要情報。種種跡象表明,蘇眉與上海警備區某部的一位現役軍人「過從甚密」。經過進一步的偵查,李家傑發現,這個軍人就是當年來校負責軍訓的那位副連長。
桑秋道:「未見任何異常。」
李家傑:再見。
蘇眉的沉默維持了二十多分鐘。她用近乎耳語般的微弱聲音提出了她的要求,她問李家傑能不能使用安全套。
「遺忘是一種更為深刻的記憶。」李家傑的聲音有點兒沙啞,他點燃了一支煙,猶豫了一下,又將它掐滅了。窗外,天已經快黑了。
晚上,當腹部的劇痛弄得他睡不著覺的時候,他感到自己體內僅剩的一點力氣都快耗盡了。思慮再三,他決定不再與蘇眉見面,第二天早上就趕回北京。他從床上爬起來,打算給公司打個電話。只要他打個電話,集團在石家莊的辦事處就會連夜派車來承德,第二天一早,他就可以離開這裏。他從電話機旁的號碼簿上查找公司在石家莊辦事處的電話時,一下就看到蘇眉任教的那所中心小學的電話號碼。這是天意。他這樣想。
「我也不相信那是真的唦,可別人一提那個餿(蘇)眉,這鍋那鍋的,我一聽怎麼心裏抖(堵)得慌噻。」
「不過,」我打斷他,「假如蘇眉不願意單獨與你在酒店見面,她完全可以讓她丈夫或別的什麼人來給你送葯。」
可實際上蘇眉說的是:「這傢伙,你怎麼來了?」
李家傑被分配至四川內江的一家發電廠,在宣傳科當幹事;鄧海雲則被分配到中央新聞社(曾改為中國新聞社)當記者——臨行前,他不好意思地找到了李家傑:「情況總算搞清楚了,還真他媽有一個名叫繆塞的作家,德國人,代表作品《反覆無常的人》,死於一九三〇年。」
這天傍晚,下了一天的雨,校園裡的兩條河都滿了。兩個人拎著塑料涼鞋,高挽著褲腿在校園裡散步。走著走著,天就黑下來了。王曼君提出去學校後門的一個四川館子吃飯。他們要了差不多一打啤酒,一直喝到深夜。他們兩個約好不再討論李家傑和蘇眉,可說來說去,話題又回到了他們倆身上。
譚桑秋同學吃驚地發現,五六個手臂佩戴紅袖章的工糾隊員不知在什麼時候已悄悄地站在了他們的身後。他們隨即被帶往文化宮西樓的一個小屋裡關了起來。工糾隊員打電話給學校的值班室,值班室又打電話通知了他們的輔導員。直到深夜兩點,輔導員才騎著自行車趕來,將他們領回學校。輔導員並未過多地責怪他們,只是委婉地表示,他們不應該在電影院里做那樣的事。實在熬不住的話,可以找一個更安全的地方。不過,他們既然被工糾隊拿獲而且人家已通報了學校,按照他多年的經驗,接下來,學校處罰將會十分嚴厲。
終於,李家傑使出了他的殺手鐧,向我宣佈道。他偷偷地瞥了我一眼,似乎在估量這句話所可能帶來的震驚效果。見我沒有任何反應,他又補充說:「醫生給我的最後期限是三個月,可我並不像他們那樣樂觀。很可能挨不到七月末。我現在是時刻聽從鬼神召喚。」隨後,他笑了起來,露出了被煙漬熏得焦黃的牙床。
蘇眉沒有吱聲,跟著他上了電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很快,李家傑又得到譚桑秋的密報:蘇眉和體育系的一位體操運動員打得火熱。每個星期四下午,蘇眉都會去學校體操房陪這個體操運動員訓練。有一次,兩人還一起手拉手去學校的電影院看電影。不過,這條線索不是桑秋提供的,而是魏挺在電影組賣票的老婆透露的。
這是他的最後一招。問題是,由於我一直在期待他說出這句話,當它兌現之時,我無法掩飾自己的失望。據說他得了十幾種病,正在擴散的癌細胞和心血管堵塞也許較為致命。
「你說說,你做的這叫什麼事呀?就好比兩軍對壘,你還未與敵軍接觸就敗下陣來。這算什麼呀?甚至連個遭遇戰也算不上,怎麼能打贏呢?一定要接觸。下手要狠,動作要猛。幸福不會從天降,社會主義等不來……不過,依我看,這事還沒到完全絕望的地步。既然你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談不上被拒絕。再說了,杏樹林黑燈瞎火的,人家恐怕連你是誰也還沒搞清楚呢。這事剛開了個頭,消極悲觀的情緒端端要不得,等會兒我們再合計合計。」
譚桑秋的分配卻讓所有人大吃一驚。我們讀到二年級的時候,輔導員酈學義已經作為後備幹部到市委黨校學習去了。到我們畢業前夕,他的官已經大到需要一個私人秘書了。他在全年級挑來挑去,最後選中了譚桑秋。他有六門課不及格,學校為了社會和政治影響,教務部門在畢業前將他的不及格記錄一筆勾銷,還給了他「優秀畢業生」稱號。據向國忠的小道消息稱,輔導員當年在處理譚桑秋與王曼君的「風化案」時,譚桑秋的一份才華橫溢的檢查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接下來就是南方的梅雨季節。宿舍的樓道里漸漸開始飄出一種甜絲絲的酸味,陪伴我們進入夢鄉。在夢中,向國忠同學總要杞人憂天般地發出嘟嘟囔囔的囈語:李家傑的蘋果看來是爛得差不多啦!又過了一段時間,等到小國光的甜酸味變成清香的果子酒味兒的時候,我們已經快要畢業了。
「我甚至還知道字條上的內容。」向國忠在黑暗中嘿嘿地笑著,似乎很得意。正說著,燈就亮了。果然不見了李家傑。我們看見蘇眉從教室中間的某一個座位上站起身來,四下里張望了一下。很顯然,她看見了字條,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出了教室。
「即使蘇眉本人到賓館來給你送葯,這也不能說明任何問題。你畢竟是她的同班同學,而且『生著很重的病』。我的意思是說,這並不能證明她來到酒店,已經做好了與你上床的準備。」我再次打斷他。
「毛豆,你李大鍋(哥)近來傳出一些風言風語,那可是真的?」
「為什麼這麼肯定?」
李家傑遺體告別儀式之後,我們租用一輛大客車,去國際飯店的上海廳大快朵頤。特地從美國趕回來的校花董秋雁提議全體起立,為李家傑默哀三分鐘,我們欣然同意。默哀畢,我們正要舉杯,不料董秋雁又說,讓我們跟她一起禱告。考慮到她的基督教信仰,我們只得照辦。董秋雁用英文朗誦了禱詞,由於我英文不佳,更由於董校花不時夾雜著一兩聲哽咽,除了最後的「阿門」之外,我基本上沒聽懂她在說些什麼。
第二天,李家傑打電話約蘇眉到酒店的咖啡館喝茶。蘇眉推託她上午要去市裡開一個校長培訓會議,不管李家傑怎麼說,蘇眉都找理由推託。李家傑將見面的時間改到下午,蘇眉說她要送女兒去學奧林匹克數學。李家傑對蘇眉的這種反應早有預料,更何況,他從對方的語調中多少還嗅出了一絲猶疑和慌亂,因此他並不著急。他決心立即採用第二套備用應急方案。他說:「既然你這麼忙,我們就在電話里聊聊吧,我很快就要回北京了。」蘇眉正是在這種狀態下放鬆了警惕,她說:「好呀!」聲音聽上去還有點調皮。
她抓過那隻坤包,站起來就往外走,可背帶被椅子靠背掛了一下,她差一點跌倒。李家傑「適時」地扶住了她,並從身後將她抱住。她用盡全身力氣掙扎,並用腳後跟踢他。李家傑費了不少力氣才把她摁在沙發上坐下,然後笑著對她說:「五十萬怎樣?」
曹尚全也是參加這次神仙會的十三個人之一。聚會完了之後,他和妻子索性留在了北京,在李家傑集團負責宣傳和媒體的廣告策劃。他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為李家傑寫出了一本傳記、七篇報告文學、三十二篇個人專訪。一天晚上,已經是深夜兩點了,李家傑突然打電話給曹尚全,讓他火速趕往公司總部,有急事找他。那天晚上北京下了一夜的大雪,曹尚全正發著高燒,接到電話,就由妻子開上別克車,駕車前往公主墳的公司總部。夫婦二人趕到公司,來到李家傑的卧房外,卻被兩名戴著白手套的保鏢擋了駕。他們被告知董事長正在休息,讓他們在接待室等候。他們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半,洗漱完畢、吃完早點的李家傑才正式召見曹尚全夫婦。他們來到李家傑寬敞的辦公室,後者皺著眉滿臉不高興地對曹尚全說:「這麼早,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呀?」
李家傑說,他本來可以把事情辦得更完滿。問題是,在電梯上他就已經完全失去了耐心。剛到客房,他就像一個低俗的嫖客那樣粗魯而直截了當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索要對方的身體,並開出了二十萬的價格。在李家傑看來,考慮到蘇眉的經濟狀況,二十萬已經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數目了。
離校前,我們全班在中山橋餛飩店吃了一頓散夥飯,一向不屑於跟我們打交道的李家傑也流露出了惜別之情。他在我的本子上留下了這樣一句勵志格言以贈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向國忠喜歡文學創作,他給我的留言是:咱們文代會上見!可惜的是,我那時基本上還不知道何為「read.99csw.com文代會」。而譚桑秋給李家傑的留言則在全年級廣為傳誦:兄弟,好好掙錢吧!我有權,你有錢,何愁大事不成?也有人認為,這段留言是好事者的杜撰或附會,事實上並不可靠。
兩名嘍啰立即迎上前來,俯身恭聽。
李家傑(清了清嗓子):是。
「他們會開除我們嗎?」王曼君哭著問道。
第二天,譚桑秋剛從廁所出來,就被王曼君堵在了門口。她的眼睛都哭腫了。「你回去告訴那個姓李的王八蛋,我要對他進行瘋狂的報復。」撂下這句話,她就一路哭著跑了。譚桑秋覺得事關重大,立即找到了李家傑,將這一最新情況向他報告。李家傑正在寢室里蒙頭大睡,他撩開帳子,點了一支煙。
他從北京回到四川之後不久,就被查出患了梅毒和皰疹,單是住院費就花掉了六千多。
其中一個小姐就笑了,露出了好看的虎牙:「做三明治呀,就是,唉,就是我們倆一起侍候大哥您。」向國忠一聽,當時腿就軟了。
詩人曹尚全同學有一句話還是對的,大學四年,李家傑基本上生活在蘇眉的陰影中。蘇眉酷愛《紅樓夢》(據說這本書她已讀過不下十遍),李家傑就主動申請去做紅學專家朱小蘭老師的助手。他搶著替朱老師拎包(其實她的包里只有一本薄薄的講義);課間他不斷地走到講台前為她倒水,迫使朱老師不斷地對他說「謝謝你,李同學」,繼而不斷地中斷講課往廁所跑;他利用周末,去朱老師家幫她買菜做飯打掃廁所,並堅決要求報考朱老師的研究生。弄得朱老師一心想把自己的那個長著一口四環素牙的女兒嫁給他。
蘇眉的聲音變得急切起來:「昨天中午在我家吃飯的時候,我就覺得你的臉色很不對勁,你怎麼啦?要不要我給你拿點葯來?」
譚桑秋面有難色,囁嚅道:「我說不好,可能是繆塞,也可能是黑塞,要不然就是黑繆?」
「你還記得我與她在中心小學樓道里相遇時,她對我說的那句話嗎?她說,這傢伙,你怎麼來了?一般情況下,只有在兩個很熟且關係相對親密的朋友之間才會說這樣的話。你想想,過去,她即便在校園裡偶然撞見我,都要怒目而視,可過了十多年,她突然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這還不夠反常嗎?當然,她是在慌亂中說的,卻不經意泄露了她內心的秘密。她內心希望讓我們過去的不愉快記憶一筆勾銷,希望我們能重新開始。至少,她不願意讓我覺得,我們今後的關係是過去的簡單延續。這句話就傳達了這樣的信號。我們集團前年從北師大分來了一位搞心理學的博士,他對男女之間的語言和心理問題,有著精深的研究……」
當時,我的確吃了一驚。當你在夜深人靜的晚上正在酣睡,突然響起了電話鈴聲,一個略帶沙啞的嗓音神秘兮兮地告訴你「我把蘇眉做掉了」時,你會有什麼反應呢?我必須得首先讓自己從睡眠的黑暗中掙脫出來,然後再去想想,蘇眉到底是誰,最後,我得再去琢磨琢磨,李家傑所謂的「做掉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什麼三明治?我們不是吃過飯了嗎?」向國忠不解地問道。

1

「是有這種可能。這是一念之間的決定。」李家傑說,「但我相信她會來。」
「這十幾年來,中國社會一日千里,不要說別人,就連我都變得讓自己認不出來了。蘇眉畢竟不是神仙,她當然也不能例外。她走進酒店大堂的那一刻,我一眼就看出她的頭髮是濕的,這說明她剛洗過澡。她的身體僵直,笑容很不自然,她太緊張了。天哪!她預感到了什麼,而且準備接受,但身體拒絕合作。當時,我的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我甚至認真地想了想,是不是就此罷手。一隻花瓶,擺在桌上,只要你不故意打碎它,它就是一隻完美的花瓶。我想,算了,不要去動她了。自己辛辛苦苦搭起了一堆漂亮積木,它就像夢一樣美好,何苦要親手將它推倒呢?」
他預先得到了準確的情報,因為參与這次行動的關鍵人物譚桑秋是他的四川老鄉,他們之間無話不談。按照李家傑預定的計劃,譚桑秋現在已經在文史樓頂部的閣樓里——那是教學樓的總電房所在地,扳下了總閘的開關。
第二天上午九點,他試探性地撥了一下這個號碼,學校總機將電話接到了校長室。一位秘書告訴他,蘇校長(實際上是副校長)去上課了,請他十點半再打過來。李家傑沒有再打電話,而是徑直去了那所小學。
「那就是寫給你的。」譚桑秋堅決地答道,「種種跡象表明,那情書就是寫給你的。」
風雨如晦,日月無光
蘇眉問道:「你說的『走了』是什麼意思?」
那晚的第一場電影是印度片《奴里》,片子有點乏味,可兩個人都假裝看得津津有味。電影放到奴里被地主強|奸一節時,桑秋就聽見王曼君的呼吸聲陡然變重了。黑暗中,她再次捉住了桑秋的小手,將它拽向自己的領口,並低聲命令他解開扣子,譚桑秋同學猶豫了一下,決定照辦。王曼君命令他把手伸進去,桑秋同學狠狠地咽了一口吐沫,也照辦了。王曼君又命令他「按電鈴」,他還沒來得及按,手電筒的光就照過來了。同時有四個手電筒的光柱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射向了他們的包廂。
「餿眉,餿眉有什麼好?你大鍋頭(圖)她個啥?她哪一點能跟我比?」王曼君顯然喝多了,舌頭也有點打結了。桑秋本來就不能喝酒,到了這時,早已亢奮得不行了,他抬袖揩了揩迷離的眼角,笑道:
「可我聽說,輔導員前些天找那鍋餿眉談話呢。」
「我們倆都到這個份兒上了,他有多少話,不能當面對我說?」
「想。」譚桑秋同學狠狠地咬了咬牙,應道。
根據鄧海雲博士的分析,李家傑還真有可能把蘇眉給忘了。他現在是企業巨子、社會名流,大大小小的名頭就有二十多個。成天忙於兼并、重組和企業擴張;為希望小學捐款、剪綵;去抗洪救災第一線慰問……何況他在歐洲、非洲和東南亞都有業務,成天在天上飛來飛去。好不容易閑下來了,他的十多個如花似玉的女秘書,就夠他受的了。這些年跟他上過床的女孩子少說也有七八百,其生活的腐爛已到了何等瘋狂的程度?甚至連曹尚全的夫人「小辣椒」都未能倖免。據說,李家傑對她肉體的痴迷只有一個理由,就是她的高潮來得特別快,只需要半分鐘。
李家傑真正發家,成為名重一時的上市控股集團的董事長,則是九十年代中期以後的事了。當時,譚桑秋陪領導去了一趟香港之後,大開眼界,立即鼓動李家傑進入房地產行業,並建議將公司總部從上海遷至北京。李家傑在北京南郊買了一塊地皮,房子才蓋到一半,桑秋又暗示他收購併重組河北的一家國營棉紡廠。隨後,他在北京又開了三處酒樓、兩家洗浴中心、一座綠色蔬菜種植基地。一九九五年暑期的一天,我們年級一位名叫張立群的同學帶了女兒來北京玩,他在飯桌上告訴我:如今李家傑的生意做得他媽的「有點大」。立群一向是沉穩低調的人,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有點大」是什麼意思。他說,李家傑提出以八千萬的價格將他的公司吞併,他有點猶豫不決。

4

無人敢買
坦率地說,我對於蘇眉,也不是沒有非分之想。那一次在食堂打飯,等到買完菜,一數菜票,差了六毛。怎麼數都差六毛。食堂戴口罩的師傅不耐煩地用鐵勺敲著鍋沿,彷彿要把我短少的那六毛菜票敲出來似的。這時,一隻纖細的手搭在了我的右肩上,同時我聽見有人在背後說:「用我的吧。」此前,我並不知道蘇眉就在我身後,或者說不敢相信她就在我身後。整整一個下午,我的半邊肩膀一直麻酥酥的,滿腦子裡都是她扳動我右肩的分解慢鏡頭動作。
整個場面維持了不到兩分鐘。這天晚上十二點,「老頭子」魏挺一邊用生薑水泡著腳,一邊聽取李家傑和桑秋的詳細彙報。末了,魏挺對李家傑道:
他們來到滬西工人文化宮的時候,電影已經開場了。售票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們一眼,問他們是要普通票還是包廂。

3

「唔,我是打過電話。我給搞忘了。是這樣的,我臨睡前翻了翻你寫的那本傳記。裏面提到了一個名叫S的人,他是誰呀?」
她的家就在馬路對面的小區里。二室一廳的房子,看上去雖有些破舊,但收拾得十分乾淨、整潔。他和蘇眉上樓的時候,聽到了樓道內回蕩的鋼琴聲。她說,她的丈夫是中學音樂教師,正在教孩子學琴。
「擱下電話,我就飛快地去浴室洗了個澡。我預感到大事將成。我的心裏回蕩著《金瓶梅》中的王婆聲音:事情已經有了七八分了。然後,我打電話給酒店經理,讓他到我的房間來一趟。我給了他五千塊錢,讓他通知樓下的咖啡廳停業兩小時。」
蘇眉仍舊坐在那兒看書,仍舊時不時抽|動一下她那好看的鼻子,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大約半小時之後,從來不上晚自習的桑秋一臉壞笑地走進了教室。他長得又瘦又小,頭髮長久不洗,且又沾滿露水,一綹一綹地耷拉著,走起路來,故意搖搖晃晃,一對眼睛又黑又亮。在經過我們身邊時,還朝向國忠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