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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娜麗莎的微笑

蒙娜麗莎的微笑

我問他惟丏怎麼不在家,老頭笑了一下,徐徐道:「今天一早,忽然說有急事,走了。」
有一天晚上,他從圖書館出來,「恰巧看見」胡惟丏和葉曉梅在校醫院附近散步。很快,兩人朝四周望了望,鬼鬼祟祟地鑽進了一片雜草叢生的小樹林。當他經過校醫院時,朝那片小樹林「投去了漫不經心的一瞥」,忽然聽見那女的哼哼唧唧地說……
「惟丏怎麼回答?」
我們照例不理他。他也總是訕訕地笑,似乎對這樣的待遇早已習以為常了。有一天晚上,我們差不多都已經睡著了,憨憨在床上長嘆了一聲,道:
曉梅怎麼也沒想到,在喧鬧繁華的鬧市區,竟然還有這麼一個靜謐的地方。她的耳膜隨之變得十分敏感,似乎有無數的人在她耳邊說話。房間寬且高,好像大得沒有邊際。由於光線太暗,她幾乎什麼也看不見。雨倒是越下越大了。馬路上偶有車過,濺起嘩嘩的水聲。車燈的光柱掠過花園,照亮了窗外寬大的露台和香樟樹。
他的家住在靜安寺附近一幢名為「漱石公寓」的花園洋房裡。整棟洋房據說都是他們家的私產,五十年代被政府沒收,「文革」后落實政策,只還給他們二樓的一個舞廳和一個化妝間。有人說,他們家那房子,袁克文曾住過三個月;也有人說,白崇禧在指揮上海戰役時,曾在花園裡親手槍斃了一位臨陣脫逃的少將副師長,因此那房子時常有鬧鬼的傳聞。

5

看到惟丏的可喜變化,對他的精神狀況一直憂心忡忡的輔導員,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老魏也一針見血地指出:蒙娜麗莎近來頗有得色,說明他和十二百貨的那個漂亮的小娘們正打得火熱。我們都認為他說得很對。因為不久之後,我們寢室的宋建軍又開始不斷地向我們報告「惟丏他們」的行蹤了。大家都知道他所說的他們的「們」字指的是誰。為了表明自己不是在跟蹤盯梢,憨憨不得不在自己的敘事中用「恰好碰到」、「偶遇」、「巧遇」一類詞彙來加以修飾。
飛機在北京西郊機場上空降落的時候,不知怎麼,我忽然又想起在拉薩做過的那個奇怪的夢來。看著窗外骯髒、昏暗的大地,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我的確有些疑心,我們班是否真的有過一個名叫胡惟丏的人。他和我們同學四年,卻似乎真的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他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悄悄告別了這個世界,什麼痕迹都沒有留下來。我甚至已記不得他長什麼樣了。唯一還能想得起來的,就是他臉上曖昧而古怪的笑容。
「那他一定是瞧不起我。他說的話有時我連一句都聽不懂,這不是成心氣我嗎?成天虎著個臉,就像別人欠了他三百吊似的。我是鄉下來的沒錯,難道說他腦袋頂上的一頭白髮都是拌了糖的?」
過猶不及。
「不清楚。」
這天晚上,曉梅和王燕在學校空曠的體育場上一直聊到深夜,王燕少不得向她傳授一些籠絡男人的訣竅。兩個人暢談未來,就連結婚後是否比鄰而居這一類的細節都經過反覆商討。
曉梅越說越委屈,最後索性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我很快就提到了李家傑。我問他還記不記得班上一個名叫李家傑的人。他點了點頭:「怎麼不記得?讀書的時候,他好像一直在忙著談戀愛,先是王曼君,然後是蘇眉,你說的是不是這個人?後來我聽說他做生意發了大財。」
「那我能不能掀開綢布看看?」曉梅伸手就要將綢布揭開。
鄧海雲曾陪班長王燕去找惟丏算過命。至於她為何要專門去找人算命,胡惟丏又跟她說了什麼,是否靈驗,我們都不得而知。海雲回來后也守口如瓶,只是提及惟丏用來打卦的那三枚「康熙通寶」是如何的鋥光瓦亮。他說惟丏舉止有點乖張,最近和幾個搞奇門遁甲的異人過從甚密。什麼是「異人」,我們所知甚少,對奇門遁甲的了解也僅限於《聊齋志異》中那個可憐道士的不成功法術。不過,他對於惟丏住處的描述則讓我們大開眼界。他提到花園裡的裸體天使雕像,提到一台老式唱機、一個鋸短了腿的小木桌、停擺的掛鐘,一名看上去多少有點陰鷙的僕人……
有一次,惟丏在她那兒買了一把旅行小剪刀,轉身剛要走,曉梅把他叫住了。她沒話找話地問他,買這麼多的文具有什麼用。惟丏的回答略帶嘲諷:「這讓我怎麼說呢?不同的文具,自有不同的用處。」
「那當然,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無緣無故的。」惟丏一本正經地道。
一聽老魏話中有話,立刻有幾個人把腦袋從帳子里伸了出來,問他有什麼可奇怪的。
不一會兒,天空突然烏雲翻滾,梧桐狂擺,樹葉亂飛。我剛剛來得及跑回第一宿舍的屋檐下,大雨追趕而至,在校園裡騰起了一股白煙。
我對老魏說了說惟丏去九華山的事,並給他看了信。老魏的英文不大好,稍稍遲疑了一下,就將信件遞給王曼君,道:「翻。」
「您是他舅舅嗎?」
接下來曉梅所能做的,就是雙手矇著臉,盡其所能發出持續的尖叫。她在自己的尖叫聲中逃離了這個房間,跌跌滾滾地衝下樓梯,發了瘋似的在雨中狂奔。當她終於跑到弄堂的盡頭,聽見惟丏在她身後大叫:
第二天,我在文史樓前碰到了輔導員,就將這件事向他作了彙報。輔導員正被畢業分配的事搞得焦頭爛額。幾乎所有的人都指責他暗中操控,營私舞弊。兩個分別來自內蒙和河南的同學同時威脅要用啤酒瓶捅死他。我話還沒說完,他就支支吾吾地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沒錯,你不用著急。」老頭遞給我一個大牛皮紙信封,「你看看這個,他臨走前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倒是鄧海雲在得知這一最新情況后,專門找我詳細詢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嚴肅的表情證實了我的擔心不是杞人憂天:
大夥只得掏出飯菜票,七拼八湊,派人飛奔去了食堂,買回來一堆肉包子。憨憨吃完了包子,抹了抹小油嘴,這才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見那女的說:我愛你白個頭髮黑個肉。」
惟丏臉上的表情陡然就有幾分陰鬱,急道:「你最好不要動它。」
海雲一激動,就把他能想到的形容詞都用上了,害得我們班的那幫男生一個個直咽口水,恨不得連夜趕過去看個究竟。
一個星期後,曉梅將惟丏借給她的那些書,放在尼龍網兜中,一股腦兒地提了過來,讓王燕代為轉交。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王燕知道已經無可挽回了。後來,她一提起這件事,總是嘆惋不已:「惟丏也真是的,他和舅舅住在一起,也不提前告訴曉梅一聲。你說,這大半夜的,屋裡突然冒出一個人來,嚇人不嚇人?」
我吃驚地望著他:「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管你是否願意接受那筆遺產,可人家畢竟還是善意的。」
他吹滅了燈,在黑暗中對我道:「試試看吧,反正你遲早會醒來的。」
這種事畢竟是耳食之談,除了宋建軍之外誰都不會把它當回事,一覺醒來它早已被忘得一乾二淨。如果不是兩個月之後發生的一件事使它再度沉渣泛起,誰都不會想到胡惟丏如此頻繁地造訪十二百貨,還真的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隱秘。
黃光輝知道王燕正和地理系的一個青年教師打得火熱,笑道:「點撥個鬼呀,我們自己都在水深火熱中受著煎熬。看得見,摸不著,心如刀絞。拿什麼去點撥他?除非您老人家親自出馬。」
不料,胡惟丏再次站起身來,急道:「是這個意思,可話卻不能那麼說。」
「那還用問?自然是,我愛你黑個頭髮白個肉了。」建軍一臉壞笑地站起來,上床睡覺去了。
這封信幾經轉手,很快就落到了輔導員酈學義的手中。酈學義本來就是作古文字出身,對惟丏十分敬重,加上他對匿名信一類的勾當極為反感,本想置之不理,又礙於領導的層層批示,怎麼也要敷衍一下。他找來班長王燕,將匿名信交她看過,吩咐她找個時間去十二百貨商店側面了解一下情況。王燕自然不敢怠慢。她約上老搭檔、學習委員鄧海雲,當天下午就風風火火地趕往十二百貨調查情況去了。
老魏對惟丏送給我的那幅畫讚不絕口,對於惟丏的突然出走並沒有表示出什麼興趣。
「怎麼搞的?才來了這麼幾個人!人都到哪兒去了?難道全都到十二百貨看秦可卿去了嗎?」
這次該輪到曉梅臉紅了。她記得那天下著小雪。大廳里光線黯淡。修鍾錶的老師傅回家過年去了。隔著櫃檯,兩個人又說了會兒別的話。臨走時,惟丏問曉梅,可不可以認識她。她愣了一下,怯生生地望著他。曉梅是個鄉下姑娘,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不經意的回答卻像真正的上海人一樣老到和時髦:
「我是該叫你惟丏呢?還是旺堆喇嘛?」我試探與他寒暄。
「不知道。」老頭冷冷地道,「也許是去九華山了吧。」
王燕一聽,就知道他們的進展不太順利,曉梅似乎已萌生退意,便假裝把臉一板,嚴肅地批評曉梅道:「你瞎扯什麼呀,惟丏可是咱們系的大才子!有的老師說,像他這樣的人才兩百年才能出一個。系裡已經內定他留校了,前些日子復旦那邊還來了一個副校長,專門請他畢業後去那邊教書呢。這樣的人腦子怎麼會有毛病?」
我一進屋,就看見王曼君正用小刀往腳盆里削著生薑片,準備讓老魏泡腳。
九_九_藏_書每到星期六下午,他都會來找她聊天。有時星期三也來。曉梅還專門給他準備了一個小馬扎。她知道他是大學生,態度自然就不一樣了。在那個年代,大學生多少還受人敬重,對於曉梅這樣一個來自小鎮的姑娘,也許還覺得有點神秘。她問他能不能借給她一些書看。惟丏隨手就從帆布書包里抽出一本尼採的《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遞給了她。她花了整整一個月來鑽研這本書,其後果是她早年治愈的頭痛病又犯了……
從那以後,他幾乎每個星期都會來,時間卻固定在星期六,差不多下午三四點鐘。有時,他從她那兒買上一些鉛筆、橡皮;有時則是塑料封皮的工作日記簿、牛皮信封、墨水什麼的。
我決定當晚就前往熱振寺。
鄧海雲獨自一人坐在棋盤邊,一邊摳著腳丫子,一邊打譜。我說明了來意,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冷冰冰地長噓了一口氣,道:
我告訴他,李家傑如今也已經不在了。他死於糖尿病所引發的腎臟衰竭。我還說起李家傑死前指名要留給他的那筆遺產。我把那份遺書一字不落地背給他聽。他的臉在油燈的光影中忽明忽暗,嘆息良久之後,忽然對我道:
我們剛進大學的那會兒,七七、七八級的同學尚未離校。這些年齡比我們大上一倍的大哥、大嫂們,非常擅長於用傲慢和自負來打擊我們脆弱的自信,他們常常主動造訪我們的寢室,以長輩的口吻向我們傳授他們的學習心得,不無戲謔地撥弄我們的腦袋,並親熱地稱呼我們為「小赤佬」。從他們口中蹦出來的名詞和術語,沒有一個是我們能夠明白的:什麼普魯塔克呀,什麼澹臺滅明呀,什麼奧伏赫變呀,再有,就是什麼「美是沒有目的的,卻是符合目的性的」等一類誰也聽不懂的鬼話。到了晚上,這些名詞和概念都變成了面目猙獰的鬼怪,伴著初秋的綿綿細雨讓我們噩夢不斷。他們大多插過隊,當過知青。有人在省級文工團彈過琵琶,有人在雲南思茅割過橡膠,有人在木蘭圍場的三北防護林種過樹,有人在青海的果洛當過獸醫,還有人據說是在殯儀館當過焚屍工。他們當然不會將我們這些不諳世事的「小赤佬」放在眼裡。可是他們對惟丏卻另眼相看,十分敬慕,甚至多少還夾雜著一些謙卑,一度令我們大惑不解。
一個顧客,每周一次,在固定時間到她的櫃檯來購買文具,這多少有點奇怪。要了解其中的緣由,顯然是超出了她的智力範圍。這就像是一個深奧難解的謎語,引誘她去猜它的謎底。時間一長,自己反而被繞了進去。
那位被稱作「秦可卿」的售貨員名叫葉曉梅,老家在江蘇的宿遷。她是頂父親的職,被安排來上海工作的。她的文具攤位在二樓,緊挨著一個修鍾錶、配鑰匙的小鋪子。那段時間,二樓的大部分店面正在裝修,粉塵撲面、油漆味刺鼻,光顧的人並不多。曉梅回憶說,一天下午,她正在打毛線衣,看見一個穿中山裝的人在她的櫃檯前直愣愣地看著她笑(王燕向曉梅反覆解釋說:他不是衝著你笑,而是長相如此。他平時挺嚴肅的,從來不笑)。這個人一頭白髮,可年紀看上去並不大。他的眉頭皺得緊緊的,可臉上居然還帶著傻傻的笑容。她心裏有些懷疑他的神經不太正常,就多看了他兩眼。他問曉梅有沒有印泥,曉梅說沒有,他就轉身走了。走到樓梯口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他又回過頭來朝她瞥了一眼。沒想到曉梅也在看他,他似乎嚇了一跳,差一點崴了腳。
房間里一切的陳設都顯得雜亂而陌生。高大的牆壁朝東的方向有一扇小門通往裡屋,不過門是關著的。門框的四周鑲有馬賽克飾紋,門邊原有一塊花窗,後來用水泥封上了。緊挨著掛鐘的牆角擺著一個鑄鐵的花架,不過上面並沒有放上些名花異草,而是晾著一條藍色的平角短褲。南玻璃窗又寬又大,通向碧綠的花園。我看見院中的紫藤已經開了。窗邊牆上的木釘上掛著一塊油膩膩的臘肉。臘肉旁邊是一幅古畫。
這筆錢贈予胡惟丏,就是贈予我自己。因為胡惟丏的道路,就是我自己想走而未得的道路。我在慾望的泥淖中陷得越深,惟丏那超凡脫俗、卓爾不群的形象就會愈加清晰。他這一類人的存在,證明了我們這個世界還有希望。
他想了一下,像背書似的對我道:「兩個星期之後的星期五。這個星期不算,再過兩個星期,第三個星期的星期五。下午四點,你到靜安寺來,記住了嗎?」
一窪死水全無浪
差不多一個星期之後,曉梅再次見到了他。那天下午二樓的裝修隊歇了工,修鍾錶的老頭也趴在桌子上酣睡,大廳里有一種懶洋洋的岑寂。她一眼就認出了他。惟丏低著頭來到她的櫃檯前,買了一隻卷筆刀之後,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試圖與她搭話。他唐突地問她是不是上海人,一下就刺中了她心中蘇北人身份的隱痛。她板起臉來,瞪了他一眼。惟丏臉一紅,灰溜溜地走了。
等到她的心稍稍平靜下來,就聽見樓上有人在彈鋼琴。那琴聲很微弱,卻頗有些幽怨,曲調也是似曾相識的。有一陣子,琴聲被颯颯的雨聲完全遮住了。這時,惟丏已經從裡屋給她端來了一杯茶。看著他在黑咕隆咚的房間里往來穿梭,毫無妨礙,曉梅不覺暗暗稱奇。
信封沒有封口,我隨即打開它。除了一封信之外,裏面還有一幅國畫。這封信是寫在宣紙上的,用的當然是毛筆,可寫的卻是英文。翻成漢語的大致意思是:
「她現在大概也有你這麼大了吧,可我一直記住的是她幼時的樣子。她雖然在彈同一首曲子,可只要仔細聽,每次都大不一樣。有時候,我覺得她是在為我一個人彈的,她也知道我在聽……」
「不是的,」宋建軍似乎來了勁,「再猜。」
匿名信事件之後,惟丏開始頻繁地在校園裡出沒。他從頭到腳都像是換了一個人。他的頭髮剪短了,而且染得烏黑,不經意中還真能把人嚇一跳。他換上了一套粗毛呢的花格子西裝,皮鞋擦得鋥亮。與人打交道,也沒什麼架子,甚至還主動幫寢室里的同學修改學年論文,介紹發表的刊物。他還破例參加了學校一年一度的春季運動會。他報的項目是鏈球,居然還得了個第四。王燕用曉梅在舞會上得來的那二百元錢,組織了一次去淀山湖的郊遊,惟丏不僅欣然參加,並且在大家的慫恿下高歌一曲。不過,他唱得實在不怎麼樣,我們班的女生笑得差點昏死過去。
「不行,我得趕去九華山一趟。」
惟丏雖是上海人,據說他的家學源於績溪胡氏,而母系一族則是赫赫有名的錢塘杭氏。其學問來歷斑斑可考。惟丏幼受庭訓,于章、黃之學多有所窺,英文、德文皆有根底,加之博聞強記、過目成誦的天資,他在我們年級顯得卓爾不群,就不難理解了。曾有好事者登門拜訪他,問他的祖上與同出績溪的胡適有什麼瓜葛,惟丏也是微微頷首,未置可否。
事後,王燕將她的調查結果向輔導員作了詳細彙報。輔導員聽了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嘿嘿地笑。王燕也提出了她的調查結論:種種跡象表明,他們是在談戀愛,而且非常純潔,根本談不上什麼騷擾。輔導員引用了兩句古詩,高屋建瓴地為這件事作了最後的定性:
李家傑病故以後,留下了一封遺囑。有一筆數額不明的款項(後來我知道是二十五萬)指定贈予胡惟丏。據遺囑執行人之一的曹尚全透露,胡惟丏是全年級唯一一個讓李家傑感到自卑的人。他想通過這筆贈款表達對後者的尊敬。在這封文情並茂的遺囑中,李家傑這樣寫道:
為了彌補我失約的愧疚,特備小禮物一件,以作永久紀念。
世間已無胡惟丏
據王燕說,惟丏雖然頻頻和曉梅約會,可光打雷不下雨,說來說去不是什麼波羅蜜,就是什麼維特根,說得全不著調。說來也奇怪,約會的地點也是一成不變,基本上是圍著學校附近的一座空軍雷達站轉圈子。最後,連雷達站的哨兵都開始懷疑他倆的身份,居然要察看他倆的學生證。有一天,他們在雷達站外的一塊稻田邊上坐了一個晚上,惟丏一直在說一個名叫李叔同的人。相識這麼長時間,他們連手都沒有拉過,曉梅漸漸就失去了耐心。
一席話說得王燕杏眼圓睜,一揚手,把杯中喝剩的水潑了他一臉。
「其實,我沒有去九華山。當時,我就在房間里。我躺在裡屋的涼席上,聽著你和舅舅說話。我雖然已打定主意與這個世界告別,可任何決定都是可以改變的。任何時候改變決定都還來得及。有時候,只要向前跨上一步,就可以進入另一個世界。比方說,我只要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外面的客廳里,大大方方地向你道歉,告訴你這不過是一個玩笑。然後我們兩個人可以到街上隨便找個館子喝酒暢談。如果喝醉了,還可以說幾句髒話。我只要從床上蹦起來,走出去,事情就解決了。甚至,當我聽見你下了樓,走到外面的弄堂里,我還在猶豫著要不要請舅舅追出去,把你喊回來。可我知道我不配。我躺在涼席上一動不動,最後出了一身大汗。」
我們都知道他一成不變的答案,大多與惟丏有關。誰都懶得搭理他。憨憨倒也不笨,後來他就摒棄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疑問句式https://read•99csw•com,而將它改為強制性的陳述句:
畢業前夕的惟丏,在學校的聲譽和影響力早已今非昔比。此前,儘管系裡的三位主任曾輪番出面請他吃飯,勸他留校任教,可無一例外地遭到了惟丏堅決的拒絕。後來,輔導員談起他來,語調已隱約有些不悅:他這個人,學問沒得說,就是做人愛鑽牛角尖。難道他就不知道大觀園中也有「過潔世同嫌」這樣的告誡嗎……
惟丏告訴她,那是一面落地的大穿衣鏡。前幾天,家裡來了一個懂奇門遁甲的朋友,說這房子里有一股陰森之氣,而鏡子當然會使陰氣加重,讓他用一塊紅綢布遮住避邪。

4

我看了看天,心中暗笑:天上晚霞絢爛,清風徐至,哪來的什麼雨?
「去他娘的舅舅!讓他的舅舅見鬼去吧!」這天凌晨,曉梅一身泥水來到王燕的寢室,依然驚魂未定。本來她和惟丏約好了第二天要去普陀山進香的,可她當著王燕的面將船票撕得粉碎。
我走到門邊,看見牆邊有一排柚木的書架,書架上有個草編的籃子,裡邊擱滿了橡皮、鉛筆、小刀、信封一類的物件。作為惟丏令人匪夷所思的愛情的見證,上面早已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土。
在寺廟門前,我說出了旺堆的名字。一個來自康巴的喇嘛領著我,繞過正殿前數不清的酥油燈,穿過配殿的游廊,走上了一條石砌的山道。一群放生的小狗歡叫著,一路跟著我們。這個喇嘛將我帶到一個幽暗的破舊僧房裡,四下看了看,然後對我說:「旺堆喇嘛或許正在經堂講經,我這就去告訴他。」隨後他就走了。
這多半是出於宋建軍的杜撰。這段話是對眾所周知的錢牧齋和柳如是艷聞的拙劣仿製,當然不足為信。相比之下,從王燕那邊傳來的消息則要準確得多。
也有人叫他「蒙娜麗莎」的。開始我們都有些不明所指,可時間一長,就漸漸知道了這個綽號的奧妙所在。原來,胡惟丏不論何時,臉上總洋溢著一種既曖昧又神秘的笑容:霧非霧,花非花,似喜若嗔,似有若無。簡單地來說,由於嘴型的特殊,他沒法不笑,即便是生氣的時候也是如此。久而久之,我們的心裏都有了這樣一個疑問:要是胡惟丏真的笑起來,那會是什麼樣子呢?可惜,一直等到畢業離校,我們都難得一見。
「如果他真的死了,那麼你現在見到的就是另外一個人。」
「金農的《蘭石圖》。我把它裝在一隻大信封里,讓舅舅交給你的。」
二〇〇五年盛夏,我在拉薩講學半年之後,準備返回北京。我託人訂了一張由貢嘎機場直飛北京的空軍聯航機票,這樣不僅可以省掉在成都轉機的不便,還可以節省大約一半的費用。聯航的飛機差不多半個月一班。西藏大學的一位副校長建議我利用回京前的這段閑暇,去藏北的那曲看看,或者去藏南的日喀則遊覽扎什倫布寺。我假意應承下來,可實際上哪兒都沒去。
後來,老魏提醒我說,想要惟丏的地址倒也不難,不妨去找一下系辦公室的孔梨初老師。他那兒有所有學生的學籍檔案。老孔是一位仁厚長者,他的身上還殘留著舊社會過來的辦事員所特有的謙卑和嚴謹。他不僅工工整整地從學籍卡上替我抄錄了惟丏家的詳細住址,還順手替我畫了一幅交通圖,並標明了所有換乘公共汽車的班次和地點。
曉梅一個人坐在燈下,百無聊賴地翻看茶几上擱著的一摞書籍,可那些書都是繁體字的豎排本,沒有一冊是她能看懂的。她看見地上雜亂地放著一堆唱片,就幫他稍稍理了理。最後,當她轉過身來,看見沙發後面的那面矇著紅綢布的穿衣鏡時,她的好奇心又來了。她回頭看了惟丏一眼:他張著嘴,鼾聲如雷,臉上似笑非笑。她不由得心中暗想:我若是偷偷地揭開那塊紅綢布看一眼,大概也沒什麼要緊……
「五一」那一天,他們在紅房子西餐廳吃飯。惟丏臉上的表情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既不熱情,也說不上冷漠。他耐心地教曉梅如何使用刀叉,告訴她西餐的必要禮儀。除此之外,就沒有多餘的話了。那天的牛排又老又硬,曉梅咬了一口就擱下了。飯後,惟丏只給自己要了一杯咖啡,曉梅問他:「你為什麼不給我要一杯?」惟丏道:「這東西挺苦的,你能喝得慣嗎?」他隨後也給曉梅要了一杯。為了顯示自己完全懂得咖啡的醇美,曉梅閉上眼睛,一口就將它喝光了,燙得舌頭上都起了一個泡。
他的聲音聽上去顯得非常虛弱。他身後的那名小童向我吐了吐舌頭,燈影一晃,就消失不見了。
這是我第一次和惟丏打交道。收到稿件后,我給惟丏去過一封信。對他的指導表示感謝,也請他坦率地對我的作品談一點具體而詳盡的看法。很快我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他的冷漠和自負讓人吃驚,因為,除了陳腐的客套之外,他對作品的具體意見僅僅多了幾個字而已:
「猜你娘個大頭鬼!憨憨,你再不閉嘴,我就把你從窗口扔出去!」有人罵道。
大家又少不得去央求他。最後,憨憨提出了他的要求:「你們請我吃夜宵。」
「這就怪了。」老魏訝異道。
聽他嘮叨著那些不相干的事,曉梅心中怏怏不樂。她知道惟丏已經沉浸到他自己的世界中去了,而這個世界,她現在還無從觸碰。
我知道拉薩有很多名叫「旺堆」的人,可惜的是我一個也不認識。況且,這個人既然在寺廟修行,說明是個喇嘛,可他居然還能瀏覽互聯網,確實有點怪怪的。
王燕曾對「閩中三傑」之一的黃光輝提及,惟丏似乎在男女之事方面不太開竅。「你們男生最好找個人去點撥他一下。這麼下去,我看著都有點懸。」
「我今天又碰見蒙娜麗莎了。」
「十二百貨呀。」憨憨道。
「我在圖書館遇見惟丏了。他在還一本書,是斯賓諾莎的《倫理學》。」
不久以後,他就收到了惟丏給他寄來的絕交信。信中到底寫了什麼,眾說紛紜。但鄧海雲精神上無疑受到了極大的打擊。據知道內情的同學介紹說,這封信的措辭出人意料的嚴厲。大致的意思是說,鄧海雲這樣無法連續思考六十秒以上的人,既不懂存在主義,也不懂什麼馬克思主義……
「噢,我用它來剪鼻毛。」
臨睡前,我半開玩笑地對他說:「會不會,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他還沒說完,惟丏就情緒激動地站了起來,突兀地打斷了他的話:「話是這麼說,可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這麼一問,不知為何,老頭立刻就有點不高興,白了我一眼,目光像惟丏一樣嚴厲,似乎我這個問題有點不太禮貌。隨後,令我感到吃驚的是,他竟然順手拿過一個矇著白綢的繃子,翹起蘭花指,低下頭開始繡起花來。他的手指白皙細長,骨節畢現,中指上戴著一枚銅質的頂針。看著他熟練地穿針引線,我愈加感到不安。
這時,我們看見火光一閃,老魏點著了一支煙,對睡在上鋪的建軍道:「你剛才說,在哪兒碰見蒙娜麗莎來著?」
話音剛落,大家全都笑了,主持人也只得訕訕地笑了笑,宣布散會。從這件事情上,也能夠看出胡惟丏對人情世故全然不通的一面。從那以後,沙龍的時間、地點都改了,我們再也沒有在周末的討論會上見到過他。
「去了什麼地方?」
用鄧海雲的話來說,那位女售貨員的容貌,望之令人心醉:「芙蓉如面,秋水為神。目如寒潭,齒若編貝。體格風騷,賦性溫柔。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兼有釵黛之美,實為可卿再世……」
一天,我正在午睡,我樓下的鄰居,一個藏族小姑娘帶著她的大狼狗,給我送來一封信。我因為害怕那條兇猛的牧羊犬,正猶豫著要不要開門,那小姑娘調皮地笑了笑,將信從窗戶里丟了進來。
到了五一節前夕,曉梅下了班就興沖沖地跑到了學校,一見到王燕就喜滋滋地向她報告:「惟丏約我五一去他家,還要請我在紅房子吃飯。我們還要去普陀山進香。」
惟丏開始還和我們一起上課,後來有些課他就不來了,最後就只剩下一門《訓詁學》,可自從主講這門課的唐教授不小心把「稼穡」讀成「稼牆」之後,這門課他也不來了。老師們也不以為忤。不管他缺多少課,到了期末,只要他肯來參加考試,成績一律全優。他幾乎是十分自然地包攬了各類獎學金有限的名額。另外他每月還從《古文字詁林》編輯部領取九元的編輯補貼(在那個時代,九元錢幾乎就是我們全部生活費的一半了)。那個年代還沒什麼人讀研究生,不過據說漢語史專業的董教授和解教授為了爭著讓惟丏給自己當助手,最後鬧得反目成仇,形同路人。此事聽上去有些誇張,畢竟不知真假。
不及者,未及也。
「不會的。」老頭蠻有把握地對我道,「他早晨天不亮就起床,把我叫醒了。也有可能他一夜沒睡。他說他要出去一趟。我問他要去哪裡,他說他與九華山什麼白蓮寺的一個住持很要好,他要去那兒的禪房住幾天,靜靜心。」
經人介紹,曉梅很快就找到了一位新男友。他是一位喪偶的刑警。這個經驗老到的中年人在與曉梅的第一次約會中,就讓她懷了孕。我記得畢業典禮之後,全班同學來到文史樓前拍https://read.99csw•com集體照,曉梅來看王燕,她的孩子已經在草坪上滿地亂爬了。
原來,每周六下午老魏都要去十二百貨西側的梅龍新村,給街道辦事處組織的書畫班上課。當他講完課回來經過十二百貨的時候,常常都會碰見胡惟丏。上一周他剛從梅龍新村出來,就下起了大雨,他和惟丏在十二百貨門前的花壇邊迎面相遇。那天雨下得很大,胡惟丏面色蒼白,頭髮被雨水淋得一綹一綹的,耷拉在腦門上。在風雨交加之中,惟丏走起路來仍然顯得不慌不忙。其實他本可以找個地方避一避,等雨停了再走。老魏有心將自己的雨傘借給他,可一連叫了他好幾聲,對方卻沒有任何反應。也許他根本就沒聽見。
第二天一早,我們上邸亞平教授的《紅樓夢研究》課。可容納一百五十人的大教室里只稀稀拉拉地來了二十幾個人。邸教授滿臉不高興。她接下來的一段話表明,該教授雖然深居簡出,對於校園裡的各類新聞倒也消息靈通:
我們班的桂冠詩人曹尚全在《詩刊》上發表了兩首獻給維羅妮卡的三十四行詩。消息一經傳出,立刻轟動了整個校園。系主任親自出面為他舉行了一個小型的詩歌研討會以表示慶祝,學校的夏雨詩社也邀請他做公開演講,並安排了十幾場專場朗誦會。我們班的每個人都可以把這兩首詩倒背如流了,可還是不知道維羅妮卡到底是誰。有一種意見比較傾向於認為是他的表妹。突如其來的榮譽讓曹尚全的虛榮心極度膨脹,儘管他已有十多門功課不及格,還是不免得隴望蜀,對學期末的獎學金評選想入非非。而讓自己獲獎的捷徑之一,按照老魏老謀深算的推斷,就是要掃除掉胡惟丏這塊絆腳石,而把蒙娜麗莎徹底搞臭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貼他的大字報。曹尚全猶豫再三,沒有採取這種極端的辦法。他給學校的黨委書記寫了一封匿名信。
實際上,那不過是一張明信片。它是一個名叫「旺堆」的人寄來的,只有寥寥數字。他說,直到最近才在互聯網上看到我來拉薩講學的消息,問我是否有興趣「在適當時間」去熱振寺做客。
我注意到樓梯的窗戶上鑲嵌著彩色玻璃,就像教堂的彩繪一樣。房間里光線昏暗,亂七八糟地堆滿了書。老頭讓我在沙發上坐下,就到裡屋倒茶去了。沙發寬大鬆軟,茶几卻很狹小。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張小課桌。那是一張小學生用來上課的課桌,只是腿被鋸短了一些。我一進門就發現天花板上垂下的一個電燈頭,結滿了蛛網,沒有燈泡。牆上的一面掛鐘早已停擺,指針指向了八點一刻。
或者:
那個小童又不知從哪兒晃了回來。他給我弄來了一些糌粑,幾塊奶渣,一塊牛肉,還有一隻陶缽。糌粑有點難以下咽,奶渣有一股膻腥氣,我本以為陶缽里盛的是酥油茶,嘗了一口,才知道原來不過是一缽清水。
「我知道你會來的,可沒想到這麼快。」他來到近前,望著我,似笑非笑,「我們有二十年不見了吧?」
我很難斷定那幅畫是真跡還是贗品,不過,「吳江晴雪圖」幾個字卻還隱約可辨。當然我也注意到了那台老式的留聲機,就在沙發邊上,幾乎伸手可觸,一大堆唱片亂七八糟地擱在地板上。留聲機旁有一個木架,上面覆蓋著一塊紅綢布,的確如曉梅所說,看上去就像一位羞澀的新娘。我想,這大概就是讓女售貨員「午夜驚魂」的那面穿衣鏡了。
宋建軍這小子平常傻裡傻氣的,可到了節骨眼上一點都不糊塗。他見大夥來了興緻,眼睛里冒出精光來,便故意吞吞吐吐、拿腔拿調地搖了搖頭,嘆道:「唉,這事兒,不說也罷……」
我們寢室的魏挺據說會看相。據他說,惟丏看上去不像是塵世中人,不過是一個ghost,某個並不存在的事物所留下的一道魅影而已。他就像一片雲,遠遠地飄過來,但還沒下雨就飄走了。或者說,他是一滴朝露,只在黑暗中存活,一縷陽光就可以讓他化跡于無形。用老魏的話來說,「這個人遲早會出事的」。我們都認為這是老魏出於對惟丏的妒忌而發出的惡毒的詛咒,並沒有留意他的話中所可能暗含的真知灼見。
電動三輪車帶著我,嘀嘀地叫著,很快就到了拉薩河邊。我們順著河邊高高的堤壩一路往北,不一會兒就出了拉薩市區。沿途所見,無非是成群集隊的氂牛、大片的青稞地、夕陽中翡翠般的沼澤地、一座又一座的瑪尼石堆、樹枝上掛滿的繽紛的經幡……

3

有一次,我記得他們是在討論什麼「雙向同構」一類的問題,主持人懇請再三,與會者熱烈鼓掌,惟丏這才紅著臉站起身來,說了一通「胡話」。說來也奇怪,惟丏說出的每個字、每個句子,我都能聽得懂,似乎無甚高明之處,可是把這些字詞、這些句子連成一大段話,我立刻就不懂了,把腦子想穿了,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他在說話時,眼睛看著天花板,不時陷入停頓,有時聲音低得讓人聽不見,大部分時間都在自言自語。好不容易等他說完,大家面面相覷,會場里鴉雀無聲,似乎大多數人都沒聽懂。主持人當然是聽懂了的,為了便於大家對惟丏提出的問題展開討論,他用自己富有邏輯性的語言把惟丏剛才的發言又複述了一遍。
隨後她又聽見了樓上傳來的鋼琴聲。惟丏說,六樓住著一個因小兒麻痹症而癱瘓的孩子。她每天晚上都會在樓上彈琴,直到午夜兩點。奇怪的是,她每次都彈同一個曲子,到現在,這琴聲已經持續了十二年。樓中的住戶不堪其擾,多次提出抗議,甚至還報告了派出所。可派出所對一個殘疾的孩子有什麼辦法呢?他記得以前曾見過她一次。那時她才六七歲,還能拄著雙拐走路,後來就不怎麼下樓了。
「你不是去過他家嗎?」
可是當我把這張明信片翻過來,看到它正面的那張達·芬奇的著名油畫時,冷不防出現的蒙娜麗莎的詭異笑容嚇了我一跳。我的心像是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割了一下:莫非,這個署名旺堆的人就是胡惟丏?
五月初的一天,我從圖書館還完書出來,剛走到麗娃河的彩虹橋上,一輛自行車疾馳而來,「吱」的一聲停在了我的面前。我抬頭一看,發現惟丏正笑眯眯地看著我。我知道他不是真笑,便認真地問他有什麼事。他說起我不久前發表在學報上的一篇有關尼採的論文,並表示他完全不能同意我的觀點。我們站在橋頭討論了兩個多小時,天就漸漸地暗了。
我很快就醒了。樓下的那條大狼狗還在汪汪地叫著。白花花的太陽依然高掛在天空。我從床上起來,感到頭痛欲裂。我終於想起來,剛才樓下的藏族小姑娘給我送來了一封信,它就擱在窗下一隻大花瓶的邊上。
「是去過,不過早忘了。」
「我請你吃飯怎麼樣?」他不斷地撫弄著書包帶子,「我們可以好好聊聊。」
說到這兒,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轉過身來對我說:「我送給你的那幅畫還在不在?」
「這聽上去就像一個諷刺。」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胡惟丏在兩年前的一個大雪之夜自殺身亡,至少十多個同學趕往龍華殯儀館,向他的遺體告別。據說,他的遺體因被積雪覆蓋,一個星期後才被人發現……我拿著那張明信片,獃獃地站在那兒,看著窗外又高又遠的藍天,心中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闃寂和虛幻。
這封匿名信指控胡惟丏一貫孤芳自賞,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嚴重。他和社會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過從甚密,說不定正在暗中串聯,組建反動會道門。他還時常去十二百貨商店的文具櫃檯,頻繁地騷擾一位如花似玉、嬌艷欲滴的女售貨員,害得對方一度精神失常……
我曾寫過一篇小說,苦於沒有人指導,就通過《古文字詁林》編輯部的一位老師轉給了惟丏。過了差不多三個月,稿件再次通過那位老師回到了我的手中。幾乎所有的錯別字他都替我改正了,可對於這篇習作的評價只有短短的四個字:
「怎麼會呢?」王燕也只得蹲下來勸她,「有才華的人都是這個樣子。你好歹還和他散過步,他要是在路上遇見我們,眼睛望著天,連話都不會和我們說一句。既然他把你當作神仙一樣供著,你呢,就得主動點兒。」
「隨你好了。」他招呼我在桌邊坐下,他自己則坐在床沿,「你大概還沒吃過飯吧?」
我們抵達熱振寺外的時候,月亮已經升得很高了。紅白相間的寺廟建造在湖邊的山坳里。湖水湛藍,岸邊長著茂密的蘆葦。我能夠看見湖邊四周的雪山和樹木倒映在水中,奇怪的是,樹木是紅色的。天上的繁星和月光平鋪在水面上,波光閃爍,就像有人向湖中撒下了無數的金幣。
她看見鏡子中的自己頭髮蓬亂,目光駭異,心中不由得暗暗奇怪:怎麼這個人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我?她為什麼會那樣害怕?她拔下發卡,銜在嘴裏,從提包里取出一把梳子,準備梳頭。為了給自己壯膽,她咧開嘴笑了一下,這一笑,她的嘴唇黏在牙床上,怎麼也下不來了。因為她看見鏡子中還有另一張臉。這是一張老人布滿褐斑的臉。她的心猛地一抖,就像一腳踩空似的……
「可是,是他約我來這與他見面的……」我驚愕地問道。
「猜猜看,今天我碰見了誰?」
「嗨,我們不是已經認識了嗎?」
read.99csw.com久之後,惟丏回學校參加身份普查,我在文史樓的廁所里見過他一面。他不認識我,當然不會主動跟我打招呼。我猶豫再三,也想不出如何與他搭話。很快,他就抖了抖褲子,轉身走了。
他說話的聲音很低,最後變成了含混不清的自言自語,就像從窗下吹過的一陣山風。不久,他就提到了畢業前夕我對他的那次拜訪。
我搬出西藏大學的宿舍,借住西郊的一位朋友家。他和妻子去了德欽,我正好幫他們看家。那是一片山前的開闊地,長滿了齊人高的茅草,烏鴉雲集,蜻蜓亂飛,看上去有些荒涼。接下來的日子既閑適,又寂寞。我晨昏顛倒地打發著一天天的光陰,很快就忘記了時間。白天里酷熱難當,我成天酣睡;到了晚上,暴雨如期而至,氣候變得十分涼爽,我就在燈下閱讀《左傳》,有時也看看電視。
他靜靜地看著我吃飯,讓我說說「那邊」的情況。我聽見他嘴裏說出「那邊」這個詞,還是嚇得出了一身冷汗。由於「那邊」的事情過於紛亂,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就首先提起了傳說中他的死,同時悄悄地觀察他的臉色。和我預料的一樣,他沒有表現出任何吃驚的神態,而是用他那慣常的曖昧語調對我說:
我知道老魏兼著學校書畫協會的會長,平時就愛寫寫畫畫的,就隨口道:「你要是喜歡,就留下它好了,反正我也沒有什麼用。」
我們寢室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只要王曼君來,大伙兒全都會在兩分鐘之內自動消失,將寢室留給他們單獨享用。從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魏挺的顯赫權威。
惟丏看了看表,對我道:「我得趕緊走了。我的被子還曬在宿舍樓下,一會兒要下大雨了。」
我略坐了幾分鐘,就起身告辭。那老頭也不挽留,停下手裡的活,站起身來,一迭聲地對我道:「真是不巧,害你白跑一趟。」
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他那個穿軍裝、會繡花的舅舅來。他的確曾交給我一個大信封。至於裏面的那幅畫,我以為是惟丏本人的習作,後來被魏挺借去臨摹,就留在了他那兒。我把這些細節原原本本地跟他說了一遍。他的臉上並無任何驚訝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淡淡地道:「也許那幅畫本來就該歸魏挺。不過是借了你的手。」
我回到學校以後,已經是晚上七八點鐘了,寢室里只有老魏和他的女友王曼君。王曼君自從被李家傑拋棄之後,為了報復,開始瘋狂地更換男友。據說她曾偷偷地打過兩次胎,她希望通過糟踐自己的辦法,來使鐵石心腸的李家傑回心轉意,這當然是徒勞無益的。在大學畢業前夕,這位留下一身傷痛的前上海市跳遠冠軍終於決定棄暗投明,投向了老頭子魏挺的懷抱。老魏也迅速地與在鄉下的老婆離了婚,並成功地迫使法院把三個孩子都判到了老婆的名下。
有一次,王燕帶她去河西浴室洗澡,在路上,她突然拉住王燕道:「王姐,你說惟丏這個人,他的腦子會不會有什麼毛病呢?」
到了五月二十一號這一天,我比預定時間提前了三個小時擠上六十七路公共汽車,向靜安寺進發。即便有了老孔的那張地圖,當我找到那個名叫「漱石公寓」的花園洋房時,還是遲到了十五分鐘。無數狹窄陰濕的小弄堂盤根錯節,讓人頭暈目眩。每一條小路都極為相似,我有好幾次發現自己繞了一個大圈,又回到了原點。當我沿著吱吱作響的樓梯上到二樓,忽然看見一個穿著舊軍裝的老頭正在樓梯口陰沉沉地看著我。和曉梅的描述一樣,老頭軍裝的顏色是屎黃色的,我似乎只在抗美援朝的電影中見到過。他詳細盤問了我的姓名和來意之後,忽然咧開嘴笑了一下,輕輕地推了一下旁邊的一扇門,道:
他悲哀地看了我一眼,接著道:「我知道他指定將那筆錢給我,是出於善意。不過,這件事本身仍然是一個天大的諷刺。他在遺書中說,他想過我的生活,可是他大概不會想到,我做夢都想過他的生活。你知道,我本可以留校,隨便找個什麼人結婚,從此過上碌碌無為的日子。沒有什麼希望,但也不至於絕望。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我幾乎耗盡了心血。也許,我們每個人在心底里都想過別人的日子,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根本悖謬所在。」
隨後,他把那封信扔過一邊,又拿起那幅畫上上下下看了起來,眉頭越皺越緊。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問我:「這幅畫你能不能借我用幾天?我想拿去臨摹一下。」
「冰激凌,對不對?」
「你的意思是說,他會自殺嗎?」老魏坐在腳盆邊,已經脫去了鞋襪,高挽起了褲腿,一雙大腳已被體貼周到的王曼君按在了腳盆里。他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又轉向王曼君:「不行不行,君君,水還是太涼了。你怎麼搞的?」
這麼一來,主持人立刻面紅耳赤,有些下不來台了。但他畢竟見多識廣,善於變通,立刻又改了口,將剛才的那一番話又反過來說了一遍,希望以此來取悅對方。
「惟丏和一個和尚坐在夏雨島的涼亭里說話。他為啥與和尚交往呢?」
事情來得太突然,來不及與你告別。
在曉梅的反覆堅持下,惟丏才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盞美孚油燈。大概是玻璃燈罩上有了太多的裂紋,上面貼滿了橡皮膏。她看見沙發後邊矗立著一個矇著紅綢布的什麼東西,看上去就像身後站著一位羞澀的新娘。她用手摸了摸,絲綢涼涼的,滑滑的。
順著鏡子反射的方向,曉梅慢慢地轉過身來。通向裡屋的門開著,一個身穿屎黃色軍裝的老人,正扶著門框,朝她微笑。
也有春風擺動時
我的行程並不怎麼順利。我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走了很遠,也沒看見一輛計程車。天快黑的時候,在羅布林卡的附近,我總算找到了一輛電動三輪車。司機倒是去過熱振寺,可向我提出了一個高得離譜的價格,我看了看暮色四合的街道,也只得答應下來。
這是她和胡惟丏的第一次見面。
「永久」二字,讓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難道是訣別信?再想到信中「來不及與你告別」一句,似乎也別有所指,於是心裏惶惶不安。我又趕緊拿過那幅畫來,細細觀瞧。畫上畫的是一些蘭花和怪石,我知道惟丏平常喜歡畫些國畫、水彩什麼的,也就沒怎麼留意。
說完他就站起身來,從牆角抓過兩隻水壺去食堂打開水去了。
「不要怕,不要緊的,他是我舅舅……」
「什麼畫?」
抱歉!我目前的心情不適合與任何人見面。
我坐在沙發邊,看著小課桌上燒剩的半截蠟燭,感到頭皮發麻,很不自在。老頭給我端來了一杯茶,茶杯的內壁積滿了污垢,可以看出杯子很久沒有洗過了,只是杯壁上古舊的人物肖像依稀可辨,一看就是百十年以上歷史的舊物。
「說什麼呀?」大家聽到這兒,都覺得有戲,呼啦一下,全都圍過來了。
在我們班上,有一個名叫胡惟丏的奇人。他的年齡比我們大個四五歲,好讖緯之術,落拓不羈,一副名士派頭。「丐」這個字不算冷僻,老師在點名時常將它讀成「丐」,從而引發哄堂大笑。因此,儘管這個人沉默寡言、獨來獨往,我們很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由於早早白了頭髮,班上的女生都叫他白頭翁。他聽說后似乎也不以為意,用《列子》中「不斑白,不知道」一類的古訓來自我解嘲。博識通人鄧海云為了賣弄學識,叫他懷特海(White head),實際上不過是白頭翁的英文翻譯,並無多少新意。
「我今天去十二百貨買席子,看見蒙娜麗莎從樓上下來,他不僅主動和我說話,還請我吃了,吃了……」

2

到了周末,王燕也會帶她去參加河東食堂的舞會。可是有一天,有一個「謝了頂、長得很老相」的同學邀請她跳舞。她猶豫了半天,最後不好意思地答應了。那禿驢將她帶到燈光昏暗的角落,悄悄地往她手裡塞了一團什麼東西,嘴裏還不斷道:小意思,一點小意思……曉梅當時不好意思看,就揣在了褲兜里。她心慌意亂地找到王燕,拉著她就往外跑。到了路燈底下,曉梅將那東西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沓人民幣,整整二百元。從那以後,曉梅再也不敢去跳舞了。
我們寢室有一個名叫宋建軍的河南人。他在全年級年齡最小,個子也最小,為人既迂執又可愛,大家都叫他「憨憨」。此人對胡惟丏的崇拜已經發展到了對後者亦步亦趨的刻意模仿。除了自己頭髮不能變白之外,他無時無刻不在複製著惟丏的一舉一動。人家逃課,他也逃課。人家逃課是為了有更多的時間去圖書館用功,而憨憨逃課,只能一個人成天在校園裡瞎晃悠。每天晚上,大家晚自習回到寢室,憨憨總要向我們神秘兮兮地報告他一天的見聞:
「他不會出什麼事吧?」
這件事的確有點兒蹊蹺。惟丏的家遠在靜安寺,他為何總是在周六下午出現在十二百貨商店的門口呢?寢室里的幾個人全都沒有了睡意,隨後就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最後倒是老魏沒了興緻,他把煙頭在牆上按滅,打了個哈欠,道:「睡吧,也許僅僅是巧合。再說了,也許人家有什麼特別的事吧。我們卻犯不著去胡亂瞎猜。」老魏的話往往就是命令,經他這一說,大家就全都睡了。
曉梅嚇得吐了吐舌頭,只好把手縮了回來。她不安九-九-藏-書地想到,自己若是嫁給他,每天住在這麼一個房子里,倒也有點嚇人。
老魏靜靜地吸著煙,半天才道:「真是見鬼了。我每次碰見胡惟丏,也都是在十二百貨的門口。而且全都是星期六。這是怎麼鬧的?」
轉眼間就到了畢業分配的前夕。當我們在校園裡再次看到胡惟丏的時候,他已經蓄起了鬍子,奇怪的是,他的鬍子卻是黑色的。他比以往更瘦了,臉色憔悴,目光驚恐。臉上那一成不變的笑容似乎也變得更為灰暗。聽鄧海雲說,有一次他在接待一位來自英國倫敦的學者時,大概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第二天就被市局的便衣捉去訓話,他的精神似乎受到很大刺|激。從那以後,他的舉止變得更為頹唐,後來一度傳出他要絕食的消息。當時,擇業的焦慮使我們無暇他顧,事情到底如何,畢竟已經沒有什麼人去關心了。
他們倆從西餐廳出來,外面忽然下起了雨。曉梅是帶了傘的,可她故意沒有拿出來。於是,他們只好共用惟丏的那把傘。惟丏用傘罩著曉梅,自己的身體卻被雨水打得透濕。一路上,曉梅不斷地偷偷拽他的衣角,可惟丏卻絲毫不為所動。那時的靜安寺一帶燈光昏暗,街道幽深,他們倆在陰濕而又狹窄的弄堂里七拐八拐,最後,走進了一扇石砌大門,由一條旋轉木梯上到二樓。
「什麼時候?」
問題是,在畢業十多年後,要想確定胡惟丏的準確行蹤已非易事。中國社會重新大洗牌,使我們都有了兩世為人的頹唐和傷感。在偶爾舉行的同學會上,胡惟丏這個名字已經多少有一點陌生感了。有人甚至斷然否認,我們班曾經有過一個名叫胡惟丏的人。曹尚全想盡了一切辦法來追查這個白髮隱士的行蹤,結果一無所獲。有人說他去了安徽老家,承包了五十畝的棉花地,養了無數的蜜蜂,並辦了一個書院;有人說他出國去了印度,在德里大學潛心研修梵文;當然,還有一種說法,聽起來似乎更為可信:惟丏實際上哪兒都沒去,他就在自己家附近的靜安區圖書館當管理員。

1

到了周末,高年級的同學常常會舉辦一些小型的學術沙龍。由於那個年代特有的政治氛圍,也由於舉辦者的矜持和傲慢,沙龍帶有隱秘的性質,並非人人都有資格參加。為了擠進這個學術圈子,我和鄧海雲合夥買了一條光榮牌香煙來賄賂主持人,才得以以一個端茶倒水的雜役的名分混跡其間。可惟丏就不一樣了。他通常總是在聚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到場,靜靜地在某個角落裡坐一會兒,不到結束往往就會提前離去。我記得他總是斜挎著一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他來的時候有人會給他讓座,走的時候討論甚至會暫時中斷。不過他總是笑眯眯地來,笑眯眯地離開,幾乎從不發表個人意見。即便主持人出於對他的尊重,臨時打斷了某位同學不得要領的長篇大論,請惟丏「發表高見」,他也總是連連擺手,不置一詞。
然過猶不及。
房間里漆黑一片,散發出一陣濃烈的霉濕味。好在窗帘沒有拉上,微微透出些屋外昏暗的光亮。惟丏將她領到沙發上坐下。她問惟丏為什麼不開燈,惟丏說,他家的電燈兩年前就壞了,一直沒有請人來修。反正他已經習慣了用蠟燭來照明。在黑暗中,她聽見惟丏在划火柴,大概是蠟燭芯受了潮,怎麼也點不著。惟丏問她介不介意在黑暗中坐一會兒,可還沒等曉梅答話,他又接著道,他平常若不看書,很少點燈。只有在黑暗中,人的靈魂才會安逸。
他就像條泥鰍一樣滑,你根本就抓不住他。
曉梅不由得一愣,嘲諷道:「你還真的信他的話呀?」
說實話,直到這時,我仍然不敢相信他就是惟丏。他的身上散發著僧侶特有的氣息,雖然滿頭的白髮被剃掉了,可高原上的紫外線使他的那張臉看上去更為蒼老。
接下來我們又聊了會兒別的事。他提出為我摩頂,我答應了。到了午夜,他又問我是否介意在他的寺廟裡住一宿,我也欣然同意。他在地上鋪了一條藏毯,卻堅持讓我睡他的床。
惟丏靠在沙發上,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漸漸地,就變成了臨睡前的喃喃自語。他大概是太累了,不一會就進入了夢鄉。窗戶玻璃上雨瀉如注,看上去就像一張淚眼模糊的臉。很快,樓上的鋼琴聲也停了,四周一片寂靜。
當時,鄧海雲在畢業前無事可干,已經答應跟著李家傑去煙台販蘋果了。現在臨時變卦去九華山,弄得李家傑很不高興。
「那麼,請進。」
那不過是一面普通的鏡子,與她小時候在外婆家見過的也沒有多大不同,只是木製鑲邊和鏡架的雕工更為細緻一點而已。
僧房裡有一股淡淡的藏紅花的香氣。牆上掛著一幅唐卡。眼中所見,陳設十分簡陋,不過一床、一桌、一凳、一燈而已。當然,由於燈光晦暗,我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局部。
到了二〇〇三年的春節,在恭賀新禧的手機簡訊中,突然傳來了惟丏自殺身亡的消息。他從漱石公寓的頂層跳到了自家的露台上。由於大雪一直下個不停,他的遺體很快為積雪所覆蓋,一個星期後才被水暖工發現。類似的簡訊接踵而至,讓我在尖銳的驚愕中不能抱有任何的僥倖。王燕在給我發來的簡訊中只有一句話,卻恰如其分地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終結:
很快我就聽見了說話聲。一個身穿深紅袈裟的喇嘛,身後跟著一個八九歲的提燈小童,正朝這邊走過來。
海雲這個人,不管怎麼說,雖然做人圓滑,但天性純良。在惟丏與他公開絕交的情況下,仍然決定去九華山找他,贏得了我們班全體女生的一致讚譽。一個名叫趙欣的雲南女孩為他的行為所感動,自願報名與他一同前往,鄧海雲當然慨然允諾。沒人知道他們的九華山之行有沒有見到惟丏,不過,當他們從那兒回來之後,兩個人居然手拉手,公然在校園內出雙入對。鄧海雲更是張口「欣欣」,閉口「欣欣」,叫得讓人心裏直發顫。
我完全被他弄糊塗了,只得含混地答應了一聲。他就騎著自行車晃晃蕩盪地走了。
「比如說,這把小剪刀……」曉梅不依不饒。
我拆開那封信,裏面是一張聯合航空公司派人送來的機票。
做學問追及祖先出身,多少有點挾古人以自重的意思,為有學之士所不取。可當時在我們系裡,確已蔚然成了風氣。海雲自稱是漳州鄧氏,曹尚全自稱是泉州曹氏,而黃光輝自然就是莆田黃氏了——三人合稱,則是「閩中三傑」。至於什麼上虞羅氏、揚州汪氏、湖州竇氏更是不一而足,難以記述。我那時少不更事,自忖出身寒微,本想攀附一下「丹徒劉氏」,後來一查家譜,才知道自己的祖上與寫《老殘遊記》的劉鐵雲八竿子也打不著,只得悻悻作罷。
後來,葉曉梅與王燕結成了深厚的姐妹情誼。她在上海單身一人,舉目無親,就認王燕做了姐姐。她常常來學校找王燕玩。有時候,時間晚了,王燕就讓她留在自己的寢室,抵足而眠。她們幾乎無話不談。令王燕感到奇怪的是,她們之間的話題總會有意無意地回到胡惟丏身上,可當王燕旁敲側擊地問起他們最近的進展,曉梅的口風也很緊,總是托腮含笑不語。
要麼:
惟丏的嚴正守時是出了名的,不過,這樣的約定對我這樣一個懶散慣了的人來說,也過於誇張了。由於擔心錯過兩個星期後的那個約會,我不僅每天在日記中提醒自己,甚至在手邊的每一本書里都夾了備忘的紙條。我還囑咐宋建軍和向國忠幫我記著這件事,到時候別忘了提醒我(事實證明,他們無一例外把它忘得乾乾淨淨)。即便如此,這兩個星期我每天都是在難挨的失眠中度過的。
它是一種矜持的嘲諷,也含著溫暖的鼓勵,鼓勵我們在這個他既渴望又不屑的塵世中得過且過,苟安偷生。
他們寢室的人告訴我,海雲與惟丏不久前已經絕了交,平時最不願意別人提起惟丏這個人。事情的起因據說是源於不久前的畢業動員大會。鄧海雲是剛入黨的新黨員,輔導員讓他代表全系畢業生在大會上做一個發言。鄧海雲用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準備了發言稿,題目是《從存在主義者到馬克思主義者》,披露了他是如何從一名絕望而虛無的存在主義信徒成長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的心路歷程。這篇報告全文分三次發表于校刊上。
七七、七八級的同學離校后,我們發現校園裡突然空寂了許多。我們的心裏也是空落落的。七九、八〇級的學長們終於熬出了頭,可他們對於講座、報告會、學術沙龍一類的事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倒是比較熱衷於「黑燈舞會」(他們稱之為「釣魚」)之類的見不得人的勾當。我們班除了幾個自甘墮落的女生之外,大都不屑於和他們往來。學習上有了疑難,我們就去找惟丏。他照例是來者不拒、有教無類,一時就有「小導師」之稱。可惜好景不長,從第二個學年的下半學期開始,惟丏就不怎麼在學校住了。有時一連幾個月都見不到他的人影。久而久之,我們只有在學校圖書館的借記卡上發現他的名字時,才會猛然想起班上還有這麼一個人。
要想計算出兩個禮拜后的星期五是五月二十一號,這還並不難,問題是惟丏並沒有告訴我他家的地址。隨著約定見面日期的臨近,經人指點,我只得去樓上向鄧海雲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