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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身衣

隱身衣

「崔先生,我想告訴您,您不用費心給我快遞那張唱片了。我剛才在網上找到了萊恩·哈特那張CD的音頻資料。已經下載了,正在聽。」她說,「您聽得見嗎?」
在母親的葬禮上,我一滴眼淚都沒流。我心裏也很苦,可就是哭不出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問題。常保國他們在告別廳里大呼小叫,哭聲震天,可我哭不出來。我心裏懷著一個鬼胎,一直在琢磨這樣一個問題:要不要將存單的事告訴梨花。我其實並不十分看重母親留下的那兩萬七千塊錢,而是擔心一旦告訴梨花真相,梨花和保國他們會怎麼想,我有點吃不準。母親生病後,一直是由梨花負責照料的。她在臨終前夕,忽然把梨花支走,將這張存單交到我的手中,姐姐和姐夫會不會在葬禮上當場翻臉?我吃不準。
845電子管功放,在發燒界素有「膽王」之稱。我早年收藏的那款大功率直熱式RCA電子管(它被發燒友尊稱為「一柱擎天」),正好可以派上用場。不過,對於我這樣一個家庭作坊式的膽機製作者來說,組裝一台高水平的845絕非易事。它對工作電壓的要求特別高,且製作過程也具有相當的危險性。我曾嘗試著做過兩台這樣的機器。第一次僥倖成功,另一次,因為手掌的皮膚被瞬間釋放的電流燒焦,最終半途而廢。但為了我心愛的AUTOGRAPH能稱心如意,我決定豁出老命去,干它一次。
「孩子啊,你要是不在乎我的意見,就當我是放屁。要是真的想讓娘給你拿個主意呢,我勸你,最好不要跟她結婚。這丫頭,我替她細細地相了面,樣樣都好,可有一件,沒有定星盤。」
識破敵人鬼心腸
還是像上回一樣,我沿著不時濺出泥漿的磚石小徑,繞到這棟別墅的北面,按響了木門框上的紅色門鈴。微弱的鋼琴聲忽明忽暗,一直在持續,但半天無人出來應門。我只得又摁了遲疑不決的第二次和孤注一擲的第三次。終於,在別墅東側的半截樓梯上,那扇大門往外推開了。一個裹著頭巾的婦人,披著一件條黑底碎花的絨布棉襖,打著一把豆綠色的雨傘,從屋裡走了出來。
不論蔣頌平選擇其中的哪一項,我的難題都將獲得圓滿的解決。考慮到蔣頌平在二十五年前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認為自己是有把握的。
失敗時,它笑裡藏刀把和平講
一聽他說起慈禧,我的精神突然為之一振。我的曾祖父曾進宮給慈禧唱過戲,還得到過她老人家賞賜的兩匹綢緞。聽他這麼公開為慈禧翻案,我心裏著實挺受用——再說,我也很迷那個園子,尤其是玉帶橋附近的山水風光。只是近些年來,門票一漲再漲,屈指一算,我差不多已經有七八年沒進去過了。關於慈禧,我祖父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聽上去要比「恩格斯」客觀得多。他說,慈禧的精明過人,自然是不消說的,但這個人,卻沒有大的識見,也就是說,小地方精明,大地方昏聵,不過一庸常婦人罷了。她沒能把握住朝代更替之際的歷史機遇,在選擇保大清,還是保國家這件事上,她悲劇性地選擇了前者,被人釘上歷史的恥辱柱,一點都不冤枉。
「那麼,總價是多少錢?」

姐姐見美珠的心思有了活動的跡象,就把身子轉向我,對我道:「你可以跟她聊聊音樂什麼的。說起來,還真是巧了,美珠也是一個,那個什麼,你們時常說的那個什麼發燒家。你們在這方面一定會有共同語言的。」
我記得有一段時間,姐姐忽然就迷上了抓羊拐遊戲。她把羊的踝骨磨得像玉石一般玲瓏剔透,將它們浸泡在紅墨水中染色。她還偷偷地用珍貴的綠豆縫製漂亮的沙包,不知道挨了母親多少巴掌。我從未玩過這種遊戲,也不大知道它的規則,但我似乎聽說,要玩這個遊戲,至少得有四枚羊拐才行。在那個年月,要弄到這些東西並不容易。而蔣頌平有一個魔術師的口袋,只要姐姐想要,他的口袋裡一定會有。當他把一枚枚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黑乎乎的油膩之物遞到姐姐手中,傻傻地向她大獻殷勤的時候,姐姐總是對他哈哈大笑:
「崔師傅,你得好好讀點書才行啊!你的這些糊塗觀念,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德國的納粹分子,白天把成百上千的猶太人趕入焚屍爐,眼睛都不眨一下,連抱在懷裡的嬰兒都不肯放過,可到了晚上,並不影響他們悠閑地喝著咖啡,欣賞莫扎特和肖邦啊。在德國納粹的那些劊子手中,具有精深音樂修養的人多得是,可他們在殺人的時候,何曾表現出哪怕一丁點的善良和仁慈?你是發燒行家,總該聽說過富特文格勒吧?資產階級社會,打它誕生的那天起,同時也產生了它的英雄主人公。當這個主人公化身為德國國家社會黨的時候,它就是希特勒。當他搖身一變,成為榨取一切利潤的資本家的時候,它就成了吞噬萬物的恐怖怪獸。如果它化身為音樂大師呢,毫無疑問,這個主人公就是貝多芬。因此,我固然不能說貝多芬跟希特勒是一回事,但他們之間的界限,並不像我們常人想象的那麼大。你現在明白了吧,為什麼我只聽文藝復興和巴洛克?在我看來,巴洛克之後的社會,基本上就是一堆狗屎。這個世界,我早就放棄了。
「別見怪。我是一個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人。」從語調上看,丁采臣的心情似乎大有好轉,「我們現在正在聽的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
「您還別說,我覺得吧,弟弟好像,也有點怕……」
他是裝甲兵部隊的一位姓沈的大校。他看中了我那對RED DAWN扁線。
「你說話時走走腦子好不好?你走投無路,跟我他媽的有關係嗎?新鮮!逼你搬家的是我嗎?幹嗎不去找你那神經病的姐姐?」
蔣頌平後來告訴我,他收到我替他裝的那台收音機后,一次都沒聽過,就把它扔到了學校附近的一條臭水溝里。一看到這台收音機,當年在防震棚里發生的那個噩夢,就會死死纏住他。他說,要想徹底忘掉那件事,根本是不可能的,除非發了瘋。這麼多年來,為了這件事,他已經耗盡了身體的元氣。他讓我不要介意——除了扔掉那台收音機,他沒什麼別的辦法。看來,當年所發生的那件蹊蹺事,遠比我想象的還要嚴重得多。這件事不僅壓在他心裏,也無時無刻不橫亘在我們後來的交往中。每當他投來探尋的目光,那件事情的陰影,就會一下子罩住我們。
一般來說,在初冬時節的北京,出現這麼大的暴雨,是十分罕見的。那些喜歡杞人憂天的學者或教授們,一定又要大做文章了吧。你知道,任何自然界的災異,或者季節和氣候的反常,都可以被他們看成這個世界即將完蛋的象徵。他們成天在網上指東說西,似乎人人都是治理國家的行家裡手。他們的言論,有點像紊亂的內分泌,一嘟嚕一嘟嚕地往外冒傻氣;又有點像是出疹子,一陣冷,一陣熱的,你要是當真把它當著勸世良言來琢磨,嗨,還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大人問你話呢,你不能這麼沒禮貌。」美珠對他說。
當然,我的意思,也不是說劉德華就不能聽。可如今的情況是,人不分老幼|男女,地不分南北東西,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聽劉德華。我就是把腦子想穿了,也搞不懂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大概可以理解,在那個時候,為什麼我會當場惱羞成怒。我直截了當地告訴美珠:如今在逼我搬家的,不是什麼別人,正是我的親姐姐崔梨花!
「這麼說,你被綁架了?」我暗暗吃了一驚。
姐姐聽到我的聲音,稍稍一愣神,隨後就哇哇大哭起來。也不說話,光在那兒哭。等到她哭夠了,就囔著鼻子讓我馬上回家。我問她母親的墓地在哪兒,她理都不理。還是那句話,讓我什麼都別說,馬上回家。她要給我包一頓茴香餡兒的餃子。彷彿她這輩子,就欠我一頓茴香餡兒的餃子。到了這個時候,我的眼淚也有點憋不住了。最後,姐姐逼我發了個毒誓,答應一周內就回石景山去看他們,這才告訴我,母親的墓地在玉泉山腳下的「金山陵園」,跟父親葬在一塊兒,離卧佛寺不遠。坐375路公交車,在紅旗村下。她讓我進了陵園大門后,沿左側的山路一直爬到山頂,然後再往下走,倒數第七排的第六個墓碑就是。墓前有一顆杏子樹,是她當年親手栽的。
十二月三十一日清晨,我把家搬到了盤龍谷。
「他們讓我最好月底前就搬出去。姐姐還好商量,關鍵是我那姐夫常保國。他是湖北人,脾氣有點暴躁,要是發起牛脾氣來,能把痰直接吐到你的領子里。他是開計程車的,去年在昌平翻車撞死了人,自己也瘸了一條腿。」
女主人還算熱情,她問我是願意喝茶還是咖啡。我說隨便,她就果然隨便了起來。稍後端來的,竟然是一杯橙汁。我在擺弄機器的時候,她就趴在長沙發的靠背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樣子,怎麼看都有點像玉芬。
蔣頌平在郵電學院,學的是電訊專業。為了讓頌平不至於因為跟我交往而感到丟臉,我還瞞著他和家裡人,偷偷地在右安門的紅旗夜大報了名。紅旗夜大沒有電訊專業,我就隨便選了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十多門課程中,只有《大學語文》勉強學得下去,堅持了一年多,最後還是放棄了。
「那個破房子,我記得,北牆裂了那麼大的一個口子,呼呼地往裡灌風,怎麼能租得出去?」
她是想讓我看雲呢,還是看北斗七星?我不敢肯定,也沒有心思去問她。她那不合時宜的浪漫也讓我厭煩透頂。她問我好不好看,我實在找不到話說,就耐著性子敷衍她說,實在是好看極了。隨後,我點上了一支煙。
酒酣耳熱之際,為了對姐夫的熱情和坦誠有所表示,我心頭一激動,就向他發誓賭咒,我會儘快、立刻、馬上就搬家。我一邊說著這些話,心裏一邊深深地感到懊悔——好像我搬離了那個北牆漏風的房子,還真有地方落腳似的。我根本沒想到,如今,就連蔣頌平服裝廠的廠房,也已指望不上了。
他扶著桌子,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接連放了幾個特別婉轉的屁。頌平面露嫌惡之色,大概是擔心大師的嘔吐,弄髒了他的房間,什麼話都沒說,由他捂著嘴,匆匆跑下樓去了。
總而言之,九十年代的古典音樂氛圍,是今天的人難以想象的。我的妻子(當時還是女朋友)在河北職業技術學校讀中專,她曾經不止一次地跟我提到過,在她們學校,每天廣播台播放的第一首曲子,竟然都是挪威作曲家格里格《培爾·金特》中的「晨曲」。你可以想象,每天清晨從這樣一個旋律中醒來,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那時,我和蔣頌平已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了。他們家住在一幢五層樓的公寓房裡,房子一倒,可不是鬧著玩的。因此,他有充足的理由提出在我們家的防震棚中借宿。母親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同志們一番辯論心明亮
「車到山前必有路。」頌平陰沉著臉,再次皺了皺眉,「我去一下衛生間。」
我極力想掩飾內心的慌亂,讓自己平靜下來,結果反而弄巧成拙。就像是被鬼魂纏住了似的,下山後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車竟然一直在沿著公路的左側行駛,令人疑惑的喇叭聲響成了一片。

紅色黎明

「不論當年你與我姐姐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論這件事如何的卑劣,甚至骯髒,我都會完全、徹底地原諒你。事情既然早已過去,就請你把它忘了吧!就當它,壓根兒沒發生過一樣。好不好?」
房屋倒還整潔,尤其是那寬敞的院子,不由得讓人眼睛一亮。由於這個廂房坐西朝東,屋后還有一條小河溝,夏天的西晒是免不了的,蚊子大概也不會少。主人許諾說,他們可以在院子里給我劃出一塊地來,供我種植「沒有任何污染的蔬菜」。假如我無意自己種菜,他老伴也可以代勞。他的那個老伴,快人快語,臉上紅撲撲的,顴骨上像是塗了胭脂一般。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如此健康活潑的人了。我問他們,假如我決定買下這處房子,什麼時間可以搬過來住,主人的回答是「隨時」。他們急等錢用。他們的兒子在馬賽第二大學讀書。夫妻倆積攢了一輩子的錢,眼看就要被那個「前世的冤家」糟蹋完了,出售祖屋,也是不得已的事。言談之間,不勝唏噓。但房主還是沒忘了兩次提醒我,馬賽在法國南部,是《基督山伯爵》故事的發生地。
那天晚上,我送走玉芬后回到家中,已經是深夜一點多了。母親的胸口堵得厲害,正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大口地喘氣。梨花悄悄地把我拽到一邊,神色凝重地問我,要不要送她去醫院。我可管不了那許多。把姐姐支走之後,我一把就將母親從小板凳上拽了起來,並要求她向我解釋,剛才她說玉芬的那番不倫不類的話,到底有什麼根據。
我在凌晨一點一刻和三點四十分,分別下床抽了兩次煙,終於在天亮前勉強入睡。我很快就做了一個夢。
「湖北人,是有點難纏。九頭鳥嘛。」頌平遞給我一小杯茶,笑道:「昨天有人給我送了點滇紅來,你嘗嘗。近來金駿眉炒得很厲害,有點離譜。可要我說,還是滇紅的味道正一些。」
我說過,六萬八千元,差不多就是我現在的全部積蓄了。我把那筆款打到他指定的賬戶之後,一連三四天杏無音訊。我只得不斷地撥打他的電話,可對方總是顯得很不耐煩的樣子,一會兒說他在貴州的銅仁,一會兒又推說他在呼和浩特。到了後來,連電話都打不通了,不是關機,就是「你呼叫的客戶暫時無法接聽」。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當我喜滋滋地把玉芬帶回家的時候,母親臉上依次掠過的驚駭、懷疑和擔憂,讓我十分意外。「你這個婆娘,有一多半是替別人娶的。」她當時就是這麼說的。她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還帶著笑,有一種輕描淡寫但又讓人毛骨悚然的神秘。
臨走之前,我向她提出了一個一直盤踞在心中、卻又不敢貿然出口的問題: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丁采臣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
姐夫不斷地向我勸酒,不時毫無必要地按一按我的肩膀。他的熱情,多少有點讓我受寵若驚。他說,若不是一年前他在昌平軋死了人,賠了一大筆錢,欠下一屁股債,若不是車禍導致了他的跛足,且再也無法找到新的工作,絕不會出此下策,讓我搬家。他還說出了一句讓我略感震驚的名言:
在返回北京的火車上,蔣頌平摟著他那昏昏欲睡的女友,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
其間,我的姐姐給我打來了一個電話。
我抬頭看了他們一眼,放下手裡的改錐,隨後站起身來,把褲腰帶往上提了提,用一種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語調對教授道:
「要不,你到外面去轉轉?」姐姐對我的失神似乎也有點意外。
頌平被迫中斷了董事會,出來跟我說話。因為質量問題,從天津港剛剛退回來的一批貨,弄得他焦頭爛額。因此,他的臉色不佳是可以理解的。他鐵青著臉,極為暴躁地讓我「有屁快放」。
等到我們將薩蒂的那六首《玄秘曲》依次聽完,坦率地說,我對丁采臣這個人,已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很大的親近之感。看得出,這個人對古典音樂的知識簡直是貧乏得可憐,也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但他在欣賞音樂過程中的那種專註和虔誠,卻讓我頗為感動。他不像一般發燒友那樣,擔心別人看輕自己,不懂裝懂,夸夸其談,不像他們那麼自戀和神經質。在聆聽《玄秘曲》的大部分時間里,他靠在沙發上,身體微微前傾,托著下巴,安靜得像個夢中的嬰兒,甚至連他時常要猛吸一下鼻子的慣常動作,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雖說北京的灰土有點大,但我還是多次建議他不要用清洗劑來擦拭光碟,因為那些化學液體或許會腐蝕這些塑料片,從而影響CD機光頭的循跡。實際上,最理想的清潔劑莫過於清水。但頌平從來不聽。他的理由總是顯得那麼不可理喻:
「那是不用說的。假如演奏者換成朗朗,你剛才感覺到的那層霧,也許就消失不見了。每個演奏家對作品的理解是很不相同的。」
「蔣頌平,莫非,你爸媽是開羊肉店的?」
她說,如果我明後天能找到稱心的房子,那就算了。要是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而我在年前又必須搬家的話,可以搬到她那兒對付一陣子。聽得出,這一次,她沒在開玩笑。她還說,自從丁采臣死後,她沒有一天能睡著覺。她把家裡所有的鏡子都用布罩上了。長時間的失眠已經讓她出現了幻覺:她每次照鏡子,都能看見丁采臣的正在逃離的人影。幽光一閃,立刻就不見了。每次都能看見他沒有來得及消失的一截褲腿,還有他腳上穿著的懶漢鞋。這種感覺,就好像他既未死去,也從未離開那處房子。只不過,她看不見他而已。
大概也是悶極無聊吧,姐姐走後,我把那搪瓷盆里的石榴籽一連數了兩遍,每次都是六百七十一顆。比蔣頌平所吹噓的六百六十五那個恆定數,多出了六顆。
「當然知道了。是她陪我去的醫院啊……」
好吧,我現在不妨就來說說我的妻子。
午餐后的客廳,已恢復了原先的整潔,可房子里仍瀰漫著白酒、花椒油和四川臘腸的味道。幾個女人圍坐在沙發前,聽一個八九歲女孩拉小提琴。我一個都不認識。餐桌邊坐著兩個神態麻木、虛弱不堪的老太太,她們已經老到只會喘氣的地步了。其中一個是蔣頌平的姑媽,另一個則是岳母。她們不說話,靜默中偶爾朝這邊呆望一兩眼。
說實在的,我心裏有點犯難。我倒不是不願意帶她去。你知道,我母親去世的那會兒,喪事從頭到尾都是我姐姐崔梨花張羅的。母親的骨灰葬在什麼地方,我還真的不知道。可這話無論如何有點說不出口。事到如今,除了向我姐姐偷偷地打聽墓地的位置,我沒有別的法子可想。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夜沒能合眼。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我悄悄地下了樓,躲進廚房邊的儲藏間里,撥通了我姐姐的電話。
「您剛才說,您是為這套音響來的,」她說,「難道他沒付您錢嗎?」
讓我暗暗感到奇怪的是,在隨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丁采臣一邊聽,一邊竟開始發表一些簡短的評論。更讓我感到震驚的是,他顯然已經意識到自己是個外行,發表評論時也有些遲疑,顯得不太自信,但不知怎麼搞的,我覺得他對音樂的大致感覺,還是相當準確的。比如:
坦率地說,我有點激動。我首先將電源連接上變壓器,然後用瑞士生產的VOVOX線材,將蓮12CD機、845膽機以及AUTOGRAPH逐一通連,手忙腳亂之中,竟然讓變壓器的拉絲鋼罩劃破了手指。差不多十點了。樓上雜亂的腳步聲和孩子的哭鬧,已漸趨平息。我迫不及待地想聽到這套全新的系統所發出的聲音,等待膽機燒熱的這半個小時,變得極為漫長。
後來,我知道,這部分鼻翼的消失,不是由於利刃的砍削,而是源於牙齒的直接咬嚙。事後,這部分組織沒有被找到,只能證明施暴者之一把它咽進了肚子里。同樣被咬掉的還有一小塊嘴唇。即使她抿住嘴,兩顆牙齒也會直接暴露在外。這張醜陋而令人厭惡的臉,與她白皙,細長的脖子連在一起,讓人聯想到一朵正在開敗的山茶花:花葉和花枝生機勃發,青翠欲滴,可花朵早已爛黑如泥。
「哦,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
「別把你姐姐的什麼最後通牒放在心上。她也不過就是那麼一說。」
「他是發燒友嗎?」
準備試音的時候,我問他介不介意把窗帘拉上,他靜靜地吸著煙,抬頭看了我一眼,隨後小聲道:「噢,隨你便。」
那天,從北五環邊的褐石小區出來,我去了一趟平安里電子市場。在那裡買了一些拆機的荷蘭油浸電容和一卷WBT銀焊錫,收了一對音樂絲帶Red Dawn訊號線。這個型號的喇叭線,我已經有了一對,現在總算湊齊了一套。到了下午,我在返回石景山的途中,順道去了一趟四季青橋的金源廣場,去看望老朋友蔣頌平。
我告訴她,前幾天剛剛遇到過一位算命先生,聽他的口氣,似乎我這輩子再也結不上婚了。我沒提是在哪兒見到這位算命先生的,她聽不得「蔣頌平」三個字。
每當我提起這樣的話頭,她總是一笑置之:「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原本就是不明不白的啊。亂就讓它亂吧!你要是愛鑽牛角尖,想把一起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恐怕連一天都活不下去。事若求全何所樂?」
丁采臣心不在焉地道了謝。他盯著我的眼睛,半天不說話。看他那神情,就像是腦子裡同時盤算著好幾件事。最後,他大概是實在找不到什麼話說,就再次提起了那筆錢,突然朝我灰灰地一笑:
「那麼,這件事,我姐姐知不知道?」我打斷了她的話,問道。
我自然也沒什麼話好講。
後來,這個朱蕊蕊,很快就被頌平送到了渥太華,辦了移民。還和他生了一個兒子。你可以想見,為什麼我每次見到蔣頌平,心裏都像是做賊似的。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他每次在我面前提到這個朱蕊蕊,都稱她為「你嫂子」。為此,我曾一度發誓不再跟蔣頌平來往。可蒼天有眼,這個朱蕊蕊到了加拿大,還不到兩年,就被一個打架子鼓的洋人勾跑了。辦離婚的時候,頌平連兒子的撫養權都沒爭到。現在,我們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談論朱蕊蕊,就像是在談論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
牟其善死後,為了償還所欠債務,他夫人對其名下的部分房產和收藏物品進行了半公開的拍賣。之所以說是半公開,因為知道拍賣消息的人,實際上很少。蔣頌平那天正因鬧痢疾而卧病在床,就打電話讓我代他去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在那些琳琅滿目的音響器材中,淘到便宜貨。
地震風波還沒有最後平息,我們的生活就已經被悄然改變。突然有一天,蔣頌平不再上門。他沒有留下任何解釋,就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與丁采臣給我發來的路線圖所標示的一樣,差不多一個半小時后,我開始進入一條不長的隧道。最後,我在一個名為「田家峪」的收費站交了二十五元錢的過路費,開始拐向人煙稀少的山間小道。
「他媽的,這個社會,逼得親人之間也開始互相殘殺了。」
姐姐不時地插話,讓我多少有些不快。
蔣頌平雖說平常形單影隻,一副不遭人待見的可憐樣兒,待人接物卻是八面玲瓏,能說會道。他整天在衚衕里東遊西竄,見多識廣,也很招人喜歡。他不僅知道安東尼奧尼以拍電影為幌子,喬裝打扮,混入我國境內,伺機謀害偉大領袖毛主席;而且還知道每個石榴里的石榴籽兒是恆定不變的,不管你怎麼數,都是六百六十五顆。
一天傍晚,沈大校親自開著軍車,帶著現款,到我家裡來取貨。他說,他之所以決定接下這對喇叭線,是因為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喜歡這款線的中文譯名:紅色黎明。它會使人在聽音樂時,聯想到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的壯美。
聽母親這麼說,我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滿心以為她是在誇玉芬呢,心裏的那個高興勁兒,嗨,就別提啦。可母親歪在床上,披著一件老棉襖,咳了半天之後,忽然用手拍拍床沿兒,示意我坐下來,坐在她的手能夠得到的地方。誰知道,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忽然對我說:
「您知不知道,在哪可以買到萊恩·哈特的唱片?我指的是,他用羽鍵琴彈奏的《哥德堡變奏曲》。」
那是在一九八四年的冬天。當時,我還在紅都服裝店當學徒。蔣頌平把他們郵電學院的一位校花弄大了肚子,心急火燎地趕到了服裝店的成衣車間,把我拽到廁所的門口,跺著腳,哭喪著臉,讓我無論如何幫他想個辦法,讓校花的肚子恢複原狀。
「我要跟你說件正經事。我最近剛認識了一位朋友。他是做什麼的,什麼來頭,我一概不知。是真的不知道,不騙你。可你一見這個人,總覺得他有點,怎麼說,有點他媽的神秘兮兮。我也不知道那種感覺是從哪兒來的。按說,他那長相,也沒啥特別的,可臉上那神情,看上去有些他娘的瘮人。不瞞哥兒們說,在有錢人的俱樂部里,我不過是一個小角色,這你是知道的。我問了很多人,也沒弄清他是個什麼來路。他的名字也很怪,叫做丁采臣。對了,你看過一部叫做《倩女幽魂》的電影嗎?好,咱們先不說這事兒。這個人,這個姓丁的,前些日子,託人介紹找到了我,讓我務必幫他弄一套全世界最高檔的音響,越快越好。錢當然不是問題。這是個好買賣,對不對?OK,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你。」
這一天晚上,在姐姐家吃餃子,我和常保國都喝得醉醺醺的。姐姐那張長滿小肉|球和褐斑的臉,被時間消磨、毀損、侮辱,沒有了任何的活氣,但它仍有足夠的力量,禁錮住一段陽光繽紛的歲月,緊緊地鎖住一個青春的秘密。
我偷偷地四處翻找她的照片,目的很明確,我很想看看,她毀容以前長什麼樣子。當然,我一無所獲。
我沒有立即下車,因為我聽見了丁采臣家傳來的悠揚的音樂聲。那聲音,似乎在明白無誤地提醒我,既然采臣還在聽音樂,那就說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安好如初。那飽滿通透的鋼琴聲,當然是從我那對AUTOGRAPH音箱中發出來的,這一點,我完全能夠分辨得出來。接著,我很快就判斷出,那是吉利爾斯演奏的勃拉姆斯的《第二鋼琴協奏曲》,而且是一九七二年與約胡姆合作時的錄音。在世界上所有的鋼琴協奏曲當中,勃拉姆斯的這首「第二」在我心目中首屈一指的地位無人能夠動搖。它是我的「安魂曲」。在我看來,就連貝多芬那首樂迷們頂禮膜拜的《皇帝》,也完全無法與它相提並論。我坐在車上聽完了這首曲子的第三樂章,晦暗的心情隨之變得明亮起來。車外呼呼地刮著干烈的北風,卻無法冷卻音樂帶給我的溫暖。在那一刻,它使我完全忘掉了自己的糟糕的處境,喚醒了我心底里那壓抑已久的職業自豪感:
我不安地提醒他,兩個保安恐怕還抬不動那箱子,丁采臣頭也不回地擺擺手:「你別管,他們自己想辦法。」
「呵,這麼複雜!」仍然是那種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揶揄的口吻。
可那個女人立刻阻止了我。她嘟嘟囔囔地提醒我,門邊有拖鞋。
聽得出,她是在開玩笑。
「你就替他算算婚姻吧。」頌平道,「我的這位兄弟,也沒啥別的嗜好,就是老惦記著結婚。」
母親笑了笑,伸出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你這是鬼迷心竅!」
「我是說,您那兒,能夠看得見天空嗎?」
常保國是否知道這段隱秘,我不敢肯定。
我心平氣和地對她道:「我也想死呀,你信不信?」
很快,一個五十多歲、自稱是老闆的人,旋風般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他弓著身子,謙恭地傻笑著,不住地點頭哈腰。他稱比他年輕至少二十歲的丁采臣為「丁大哥」(這說明他們本來是認識的),稱剛才的那位胖姑娘為「小屄秧子」。她剛從醴陵鄉下來,是他的外甥女。他不斷地勸說我們,將座位移到包房裡去。見丁采臣始終不發一言,老闆也沒敢再堅持。他又勸采臣將桌子上的那件「寶貝」收起來,免得待會兒客人多了,太過扎眼。采臣仍然不說話,就好像他沉浸在某種巨大的痛苦之中,漸漸地上了癮,對老闆善意的提醒置若罔聞。老闆愣了半天,只得隨手在那把手槍上蒙了一塊黃色的餐巾。
從那以後,玉芬再也沒到石景山來。她喜歡的那張《培爾·金特》組曲,我一次也沒再聽過。去年「五一」節前後,我到東大橋給一位客戶調試LP唱盤,在三里屯附近的街上看見過她一回。在濃九九藏書密的樹蔭里,有一排撐著太陽傘的咖啡座。跟她一起喝酒,並把手搭在她光溜溜的肩膀上的,是個黑人。
「開玩笑!這可不是什麼普通的清洗劑。它是英國進口的,你知道嗎?這麼小小的一瓶,他媽的值多少鎊?你丫的猜猜看!用清水?開玩笑!」
不過,那年國慶節我們成婚時,母親倒也沒說什麼。既不阻攔,也沒把不痛快掛在臉上。當姐姐領著新娘子走到她床邊,改口叫媽的時候,母親不僅高聲答應,還笑眯眯地強撐著要坐起來答禮。她把早就壓在枕頭底下的兩百元禮錢,鄭重其事地遞到玉芬的手中,還順勢摟了她一下。
「結過了。」
自從我迷戀上發燒音響這個行當以來,我曾無數次從世界各地的發燒友手中購買器材。大到音箱、古董喇叭單元、功放和CD機,小到電阻、電容、焊錫和唱針,始終遵循著發燒界「款到發貨」的不成文規矩。不論賣主是在信譽相對良好的香港,還是在不那麼靠譜的河南,通常,我把貨款打入陌生客戶的賬戶,從未出現過任何閃失。不要說款到不發貨的欺騙行徑從未發生過,就連以次充好,隱瞞瑕疵或故障這一類的事,也極少出現。在如今各種騙術大行其道,令人防不勝防的社會上,二手音響銷售,竟然還能維持良好的商業信譽,不能不說是一大奇迹。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我置身於利潤如此微薄、經營越來越慘淡的行業中,依舊樂此不疲。不管怎麼說,發燒友的圈子,還算得上是一塊純凈之地。按照我不太成熟的觀點,我把這一切,歸因於發燒友群體高出一般人的道德修養,歸因於古典音樂所帶給人的陶冶作用。事情是明擺著的,在殘酷的競爭把人弄得以鄰為壑的今天,正是古典音樂這一特殊媒介,將那些志趣相投的人挑選出來,結成一個惺惺相惜、聯繫緊密的圈子,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了一個信譽良好的發燒友同盟。你如果願意把它稱之為什麼「共同體」或「烏托邦」,我也不會反對。不管怎麼說,多年來,我一直為自己有幸成為這個群體的一員而感到自豪。
我和蔣頌平恢復正常的交往,要等到四年後的一九八〇年。那時,他經過補習,考取了北京郵電學院。而我,則在一年前,從高中畢了業,到紅都服裝店學做裁縫去了。蔣頌平家裡大概果真沒什麼人了,考取大學后,由他姑姑出面,在台基廠的松鶴樓,擺了幾桌酒席謝師。那天下班后,我在騎車回家的路上,在大柵欄遇見了他。兩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也許是因為實在找不到話說,蔣頌平就問我,願不願意去台基廠一起喝一杯。

「沒戲。」頌平道,「聽他的意思,大概是說,你這輩子就甭想結婚了。正好,你也不用惦記著那狗娘養的小朱了……」
她又問了問我租房子的事。
不久,一個胖乎乎的姑娘,腋下夾著一本菜單,慵懶地朝我們走了過來。丁采臣從她手裡接過菜單,隨便翻了翻,就對胖丫頭說:「先給我們上壺茶來,就普洱吧。另外,你替我拿個煙灰缸來。」
玉芬跟我離婚後,我就從上地東里搬了出來,暫時借居在姐姐石景山的一套閑置的公寓房中。房子很新,那是她不久前申請下來的經濟適用房。搬進去不久,我就發現,客廳的北牆裂開了一個大口子。夏天倒是挺涼快的,可到了冬天,我用完了三大卷膠帶,也沒能擋住從裂縫中灌進來的風沙。我和姐姐找到有關部門鬧了一次,人家哈哈一笑,說,地面沉降導致的牆面裂縫,是世界級難題,就把我們給打發走了。不過,也許正因為房子裂了口,漏風,姐姐和常保國才會把家搬到椿樹街的老房子里。我心裏暗暗地想:你還別說,縱貫客廳牆面的這個大口子,裂得還正是時候。
正在專心致志地修著收音機的徐大馬棒,像是觸了電似的,不由得就是一哆嗦。他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後,他彎下腰去,瞅了瞅地上的碎玻璃,隨即摘下老花鏡,往桌上一扔,像中了邪似的,在屋裡拍著屁股,跳著腳大叫起來:
我終於接受了父親離去這一事實。
我隨即將卡號給他發了過去,並附了一個簡訊,要求對方收到卡號之後,回復確認。我的謹慎並非不可理喻——這畢竟是我從事膽機生意以來最大的一筆買賣,我得保證它萬無一失。但沒想到,丁采臣隨後的簡訊回復,卻讓我猛然間大驚失色:
「往後,咱們就都是一家人了。」
她執意把姐姐打發回家,讓我一個人留下來陪她一晚。
如果你有幸看到那張臉,一定會和我一樣,立刻就能判斷出,導致這張臉徹底變形的,並非是硫酸一類的腐蝕液體,而是鋼刀!
通常還等不到一個樂章結束,就會有人激動地站起身來,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對蔣頌平嚷嚷道:

蓮12

雖然我不斷地暗示對方,丁采臣是一個讓人感到恐懼的人,有點深不可測。但他把槍拍在餐桌上那件事,我思慮再三,還是沒敢說出口。沈大校高大威猛、表情剛毅,就連臉上的那幾個坑坑窪窪的麻點,看上去也給人很強的安全感。他十分耐心地聽完了我的嘮叨,很不屑地朝我笑了笑,瓮聲瓮氣地道:
謝天謝地!我後來製作這台膽機的過程十分順利。聯想集團人事部的一位高管聞訊后,特地趕到我的住處,試聽了一次,竟然死皮賴臉地纏了我一個晚上,勸我把這台845讓給他,被我斷然拒絕。
也許是心情比較好的緣故,我一得意,接下來的回答,你還別說,聽上去怎麼都有點格言的味道:
她明顯地愣了幾秒鐘,隨後道:「我也不想這樣。如果你不害怕的話,我現在就可以把它取下來。怎麼樣?你要想好。」
那聲調聽上去有些倦怠,虛虛的,絲毫沒有發燒友在試聽新系統時的那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失望之餘,我請他挪個地方,坐到沙發的正中間去。這樣,他的耳朵與兩個音箱之間,正好構成一個等邊三角形。
「他不在了。」她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即便是在室內,她也沒有取下蒙在臉上的綢巾,讓我覺得很不自在。
如果說,在漫長的童年時代,我曾經偷偷地崇拜過什麼人的話,那就要算是宋玉慶了。我一直固執地認為,他的英武挺拔,絕不是今天的周杰倫之流可以望其項背的,就算玉芬少女時代所暗戀的大眾偶像王心剛,相比之下,也要略遜一籌。
「那麼,什麼是羽鍵琴?」
不過,說起我們這個行業,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也曾火爆過一陣子。那時候,一年一度的北京國際音像展居然人潮湧動,門庭若市。你似乎很難理解,那麼多的巴赫迷、瓦格納迷、富特文格勒迷,卡薩爾斯迷,到底是從哪兒鑽出來的。那時候,你與文人雅士們打交道,人人都以聽流行音樂為恥(坦率地說,這也有點過分)。即便大家都在談論古典音樂,你若是想要讓別人對你心懷敬意,甚至連貝多芬和莫扎特都羞於出口。要談就談更為冷僻的泰勒曼、馬勒或者維奧蒂,哪像今天,居然連李宇春也聽得津津有味。
等到天漸漸地黑下來,母親流著淚找到我,一聲不響地把我從那兒領回去。幾乎每天都是如此。
看得出,妻子的心情也很好。下山時,她忽然提出來,不妨隨便找個地方吃午飯,然後順道去遊覽一下卧佛寺附近的植物園。我立刻熱烈地表示了贊同。可當我從陵園門口的公共廁所里出來之後,立刻就改變了注意。我推脫肚子有點不舒服,執意馬上回家。
「我是說,我有點不敢相信,像丁采臣這樣的人,也會自殺……」
我魯莽地向他伸出手去,同時馬上意識到,他其實並沒有與我握手的意思,但為時已晚。為了避免尷尬,我只得一把抓過他的右手來,象徵性地搖了搖——我發現,他的手掌也顯得綿軟無力。不過,總的來說,我並沒覺得這個人有什麼神秘感,或者,有什麼讓人感到畏懼的地方。甚至,他偶爾一笑,還略微帶著一種矜持的羞澀。我不知道蔣頌平在向我介紹他時,為何神色那麼詭異。特別是,為什麼要把這個普普通通的人,與那部名為《倩女幽魂》的電影聯繫在一起。
「有沒有預付款?」
我也時常跟她談起母親。不知道為什麼,有兩次,我提到母親多年前的那個預言時,她都不接話,情緒低落,默不做聲。我以為她對這個話題很反感,其實是一個誤會。因為到了這一年的十一月中旬,當我的女兒快要滿月的時候,她忽然問我,能不能帶她去看看母親的墓地。她想去母親的墳頭拜一拜,給她老人家磕個頭。
「您現在在幹嗎?」她又問。
「他也親我嗎?」憋了半天,生性膽小的崔梨花終於問道。
秋天正在結束。山上的火炬樹、元寶楓、黃櫨、水杉之類,在寒霜中全都紅透了。整個山巒鋪錦堆綉,但它所呈現出來的色調,卻並非單純的紅,而是一派夾雜著深紫、銘黃和棕褐色的斑斕和駁雜。這大概就是北京人常說的,只有在深秋時節才會出現的「五花山色」了。北京郊外,居然還有這麼美的地方!你知道,當我開車行進在群山環繞的鄉間小路上,梗在心頭的那種感覺,除了驚嘆之外,多少也會有一種無緣側身其中的悵惘或憤懣。你不得不佩服有錢人靈敏的嗅覺。他們總是有辦法在工業污染和垃圾圍城的都市周邊,找出一些風光秀美的殘山剩水,並迅速將它據為己有。
我說,隨便哪一隻都行啊。
我自然一口拒絕。
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後也就照辦了。
「我要提醒你一件事。說起來有點詭異啊,不過,你最好別往心裏去。」頌平輕聲道。
因想到第二天一早還要陪鹽城的表弟去潭柘寺,好不容易熬到晚飯結束,我便立刻起身告辭。美珠倒也沒說什麼,可姐姐死活不讓。她執意要我去美珠家坐坐,說是去「認認門」。聽梨花那口氣,就好像我已經答應了這門親事似的。她還提到了那台損壞多時、等著我去修理的音響,讓我不便一味推辭。在人情世故方面,我大概要算是一個比較遲鈍的人了,可我還是能感覺到姐姐在拚命撮合這樁婚事背後所隱藏的動機。說實話,那種感覺,讓我心裏很不舒服。
「我說你煩不煩?你是真傻呀,還是他媽的缺心眼?你有什麼必要將丁采臣預付你十三萬的事,告訴那個女人?丁采臣他媽的不是死了嗎?這種事又沒有字據,你不說,她怎麼會知道。你一聲不響地把那套音響拉回來,平白多得這十三萬,隨便到哪兒去租個房子,有什麼不好?你現在倒好,跑來跟我借錢,我還正託人找關係向銀行貸款呢!別說我現在沒錢,就是他媽的有錢,我也不能借給你呀。我問你一句話,我們到底還是不是兄弟?」
他很喜歡用「不是嗎?」這樣一個反問句,來強化自己的觀點。好像一旦用了這個反問句,他那聳人聽聞的陳詞濫調,就會立刻變成真理似的。
「鋼琴的聲音,就好像是在霧中傳來的一樣。我說的不是漫天的大霧,而只是那種薄薄的,像輕紗一般的霧。朦朦朧朧的,是不是?」
我腦子裡只有一個卑瑣的念頭,那就是如何順利地拿到丁采臣給我的那二十六萬,然後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前搬到農家院去,以便保住我那點可憐的信用。不管怎麼說,在常保國那樣一個人渣面前失去信用,對我來說,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
徐大馬棒為我的收音機特地縫製了一個黑皮套。母親在傍晚找到我的時候,我聽見徐大馬棒對母親笑道:
說到「奶媽碟」,我這裏不妨再啰唆幾句。
當然,我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委婉地問她用什麼唱片來試音?女人說,她無所謂。反正他們家全部的「音樂」,都在這茶几上。
比如說,他們總愛成天嚷嚷著,汶川地震是三峽大壩蓄水所致;東南亞的海嘯是由於海洋溫度的急遽升高;海底的沼氣一旦噴發,將會殺滅地球上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既然如此,那咱就低碳吧,可你要是讓他們少用兩度電,少開兩天車,那簡直就像是要了他們的命。除了抱怨,反正他們什麼事都不會去做。如果夏天蚊子少了,他們會說,哎喲喲,如今這個世界,已經墮落到連蚊子都羞於活下去的地步了呀;如果蚊子多了,他們又會說,媽呀,這個世界,恐怕也就適合蚊子這樣的動物生存繁衍了。最令人啼笑皆非的說法——有一個剛從圖賓根回國的素食主義者,專門研究什麼「聯合摩擦」的,也是我的客戶之一,竟然認為導致全球氣候變暖的罪魁禍首,既不是汽車尾氣,也不是什麼工業污染,乃是源於奶牛放屁或打飽嗝。他動不動就喜歡用「乃是」這個詞,不知是什麼道理。
「很明顯,你姐姐在撒謊。」
在居室門口換鞋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的襪子沒有換,那雙爛皮鞋又進了水,溢出來的氣味已經很難用「臭」這個字來形容了。我害怕腳上的味道會熏著她,沒有選擇拖鞋,而是從鞋架上取下一雙在室內穿的懶漢布鞋,希望它多少可以幫我遮一遮陣陣襲來的惡臭。
天朗的這款AUTOGRAPH,即便在國際音響界,也一直是發燒友們競相羅致的搶手貨,基本上掛出一對,就賣掉一對。不久前,在墨爾本成交的一對相同型號的箱子,價格達到了四萬五千美元,摺合成人民幣,已接近三十萬元。以上述價格為參考,我的這對箱子以二十五萬人民幣的價格出讓給丁采臣,是說得過去的;至於說845的功放,我只收他四萬元;瑞士的VOVOX監聽級訊號線和喇叭線加在一起,約合三萬五千元。再算上「蓮12」CD機的六萬八千元(你已經知道了,這款機器,我還得從通州的賣主手裡收購,差不多要花掉我的所有積蓄。我打算以原價轉讓給丁采臣,不多收他一分錢),這套音響的總價,已經超過了三十九萬。
我也只好由他去。
她無聲而堅決地沖我搖了搖頭,身影倏忽而滅。
「別亂動!」
「我從沒聽過。只是隨便問問。」
我決定買下那處房子。彷彿我一旦如願以償,困擾著我的所有煩惱,都會在頃刻之間煙消雲散。
「錯!」
我一時拿不準,究竟應該如何對付這張臉。你知道,在那種情況下,盯著她看固然不太禮貌,可把目光挪開,故意不去看她,也會讓對方心生不悅。好在她再次側過身去,將視線投向窗外。
如果一個人活了一輩子,居然沒有機會好好地欣賞這麼美妙的音樂,那該是一件多麼可憐且可悲的事啊!
他隨後又補充說,他們家沒有做飯,得到外面去,路有點遠。臨出門前,我去了一下洗手間。
我走到樓梯口對面,在開著「鶴頂紅」的花缸邊上,不經意中聽見樓上傳來了女人的咳嗽聲。這人到底是他的女兒還是夫人,或者是別的什麼人,我不知道。緊接著,又是兩聲咳嗽。當我從衛生間出來,不由得朝樓上看了一眼,又轉過身看了看丁采臣,心裏琢磨著,要不要提醒他招呼樓上的人一起去吃飯。
「豆蔻年華這個詞,能不能用來形容男生?」
你算是猜對了。
一定是蔣頌平的高聲叫罵驚動了辦公室里的人,他沒把話說完,兩個助手就從屋裡躥了出來,把他連拽帶推,拉回到屋子裡去了。他們一邊憎惡地瞪著我,一邊勸頌平:「少跟這種人一般見識!」
我小聲問他,多大年紀,叫什麼名字,在哪裡讀書之類。他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對我低聲下氣的問話,一概置之不理。
「那將來,就讓他跟你當徒弟吧。」母親說。

「也親。」母親想了想,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蔣頌平大概沒想到我居然會這麼直截了當地觸碰到他心中的隱痛。他因肝炎和過度的恐懼而顯得蠟黃蠟黃的那張臉,忽然間竟漾漾地泛出了些許潮|紅。他愣愣地望著我,好半天目瞪口呆。最後,他忽然站起身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肥厚的嘴唇抖個不停,眼睛里噙著淚水,對我說:
姐姐崔梨花已經給我下了最後通牒。她讓我無論如何,得儘快從她家的房子里搬走。而我在剛才的電話中,已經答應她了。在我被姐姐逼得沒辦法的時候,腦子裡猛然就閃現出蔣頌平那張虛胖的臉來,好像這張臉讓我心裏有了底。我心一橫,就答應了她。想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混了四十八年,眼見得終於混到了無家可歸的地步,心裏就有點控制不住的凄涼和厭倦。
「不不,不是這張唱片。」丁采臣再次對我說,「你最先放的,彈鋼琴的那一張。」
「他呀,倒也不是想不開。」她立即糾正了我的話,就像是談論一個陌生人一樣,淡淡地道,「要我說,他這次跳了樓,倒是想開了呢。他早該如此。」
我問母親,她就板起臉來,對我吼道:「你問他做什麼!這種人,以後少跟他來往。就當他死了。早死早投胎!」
接下來,我找來紙和筆,做了一道簡單的算術題。
一個月過去了。
你應該還記得,半個多月前,在蔣頌平的書房裡,他曾經向我介紹過一個名叫丁采臣的客戶,讓我幫他配一套「世界上最好的音響」。我不知道什麼樣的重放系統,可以稱得上世界上最好的音響。若是單單從價格方面來說,如果你想置辦一套世界上最貴的音響,一兩千萬人民幣也能花得出去。不過,按我也許帶有偏見的觀點(當然,還有經濟實力的限制)來看,英國天朗公司的那款AUTOGRAPH,可以稱得上發燒音響中的極品。
「好吧,您去開會吧。」我被他的一番混賬話氣得渾身發抖,不知不覺中,已經把「你」改成了「您」。我接下來所說的話,也已經完全不受理智的支配:「好吧,您忙您的。再見。從今往後,咱倆橋歸橋,路歸路,就當……」
我的腦子裡還殘留著放在一隻盤子里,被端上來的聖約翰人頭的影像,聽他這麼說,我趕緊中斷了莎樂美那瘋狂的舞蹈,重新換成了義大利美女巴托利。
夢想世界逞霸強
第二天下午,我給搬家公司打了電話。
「你這會兒就走,路上會不會遇到警察?」
星期五早上,姐姐打來一個電話,讓我回一趟椿樹街的老家。她替我包了茴香餡的餃子。我雖是北京人,可平常不怎麼愛吃餃子,尤其是茴香餡的。姐姐說,常保國聽說我答應搬家,這兩天心情不錯,一次也沒打過她,也很想和我好好喝兩盅。我買了一點水果,並把頌平送我的兩件TOMMY牌襯衫帶了去,權作禮物。我不敢告訴她,襯衫是蔣頌平送的。多年來,在我們家,「蔣頌平」是一個被禁錮的名字。同時被禁錮的,還有一段壓在姐姐心頭的秘聞。
第二天,我一連給他打了七八個電話,他都沒接。到了下午,我在閔庄路服裝大廈的一個會議室里找到了他。
在那天的拍賣過程中,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牟其善收藏的字畫、古董和黃花梨傢具吸引住了。一直到拍賣會將散,那對六角形的天朗AUTOGRAPH,儼然貌美如花的孿生姐妹,羞澀地擠在大廳的牆角,居然一直無人問津。我敢說,自從我到了拍賣現場之後,我的眼睛始終沒辦法離開它哪怕一秒鐘。我靜靜地守護著她,甚至不敢大聲呼吸,直至人散樓空。最後,當我以底價八萬元拍得此品的時候,整個人都快要虛脫了,像是喝醉酒似的,周遭的一切,都有些虛幻不真。
我不得不嚴肅地提醒她,從表面上看,她的這個說法公平合理。但從我的角度,那是根本不能接受的。你不妨替我想想,僅僅為了從通州的賣主手裡購買那台「蓮12」,我就已經花掉了全部的積蓄。換句話說,如果我接受她的建議,且不說我心心念念的農家院的房子頓時成為泡影,也不管混蛋常保國與我商定的搬家期限正在一天天逼近,好吧,先不談這些煩心事,如果我按她說的,給她退回十三萬而取回我的音響的話,那豈不是就等於說,我白白忙乎了兩個多月,一無所獲不說,還白白搭進去六萬八千元,買了一台我自己根本用不著的「蓮12」,換了你,你會答應嗎?

AUTOGRAPH

一九七六年八月,關於地震的謠傳,開始在衚衕的各個角落裡醞釀併發酵。「七·二八」唐山大地震之後,一機部家屬大院的鍋爐房煙筒被震歪,它那搖搖欲墜的樣子,看上去讓人觸目驚心,無疑也迅速放大了人們心頭的恐懼。很快,大院里搭起了防震棚,椿樹街的居民隨即開始仿效。理髮店邊的樹林里,街西護城河邊的空地上,簡陋的防震棚,一座接著一座地繁殖。還有人用麻繩和床單在樹林里搭了吊床。
生平第一次,我發現我那滿臉褶子的老姐姐,其實還是挺幽默的。
蔣頌平說到這兒,朝我莞爾一笑,看上去就像一個表情輕浮的業餘偵探。坦率地說,他臉上那洋洋自得的神情,讓我有點反感。我當然知道他話里潛藏的意思。
這間客廳,雖說足夠高大寬敞,但對於欣賞音樂來說,並不是一個適宜的環境。一般來說,揚聲器總是要在短牆擺放。可問題是,這個客廳的短牆在東西兩側。西牆邊的櫃式空調不能隨便移動,旁邊還有一個巨大的玻璃魚缸——水草柔軟地披拂搖擺,兩尾帶魚狀的動物(當時,我還不知道它就是名貴的金龍魚)來回巡遊。而東牆的位置,有一個帶轉角的陽光房,是橢圓形的,也不適合擺放音箱。更何況,陽光房裡還擱著一張木質的躺椅,旁邊有一張小圓凳。
後來,我又曾無數次鼓起勇氣,想再打一下那個電話,到最後一刻,還是放棄了。我始終沒搞懂,你挨毯了,是個什麼他媽的鳥意思?我只得再次去麻煩老朋友蔣頌平。
我知道於事無補,但還是在網上掛出了一張大賣單,以低廉的價格出讓所有的音樂器材。為了湊夠搬家的費用,如果有人要,我也很樂意把自己賣掉。很快,就有一位買主找上門來了。
「你糊塗啊!人哪有不怕死的?你看,徐大馬棒好像不把地震當回事,一副不怕死的樣子。可你有沒有發現,他的工作台的角落裡,有個彈簧,彈簧上還倒豎著一隻空的汽水瓶。那是他自己研製的簡易地震測報器。如果真的發生了地震,整個椿樹街上,馬棒就是第一個知道的人。你要不信,我們就來做個試驗。」
九十年代末,我靠著給別人定做膽機,慢慢積攢下來一筆錢。有了一點家底之後,我立即從「同升和」辭了職,在「超音波」租下一間門面,加盟香港的一家音響銷售公司,開始專門代理英國的「天朗」揚聲器。那時候,在北京的音響市場里混,你想不賺錢都難。沒過多久,我就在上地東里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我覺得有足夠的底氣向玉芬求婚了,就帶她回家見我母親。實際上,是想讓母親為我感到驕傲。

看來,疑神疑鬼這個老毛病,得好好改一改了。
我麻木地望著她,沒有吱聲。看著她近來染得黑里透黃的頭髮,我的心裏忽然有些傷感。恍惚之中,我一度出現了錯覺,彷彿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就是母親。像母親那麼瘦,像母親那樣越長越小。一陣涼風吹進屋來,老槐樹抖下幾片黃葉,我的鼻子不由得一陣陣發酸。有點想,怎麼說呢,有點想過去摟摟她。
「你有什麼事?」對方冷冷地問了我一句。
蔣頌平皺著眉頭,勉強耐著性子聽我說明了來意,就用那種我聽上去十分陌生的口吻,對我大聲斥責道:
我問她,采臣是不是出去了。這時,婦人已經走到了落地窗邊上的音響前,關掉了「蓮12」的電源。屋子突然安靜了下來。
我報出了招商行的卡號。出於穩妥起見,我要求對方重複一遍銀行卡上的數字。電話里再次傳來了哼哼唧唧的聲音:「不好意思,我現在正坐在馬桶上,沒法記錄。好像是吃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有點腹瀉。這樣吧,你把開戶名和卡號發到我的手機上,我讓人把款子給你打過來。」
第一,請他先借我二十多萬,如果順利的話,加上丁采臣預付的十三萬,我明後天就可以把家搬到農家院去。
有一天玉芬下班回家,柔聲細氣地提出跟我離婚。她要離婚的理由,居然是和她們單位新來的一位主任「好上了」。我一個人在陽台上抽了兩包煙,還是覺得有點接受不了,便去卧室將她推醒,低聲下氣地請她「再考慮考慮」。玉芬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沒頭沒腦地說了句:
向我訂購這台膽機的人,是她的丈夫。我是在去年十月底的國際音響展上認識他的,人很矜持,也有點膩歪。我只聽說他是一位教授,具體是研究什麼的,在哪所大學任教,我就說不上來了。他的主意一變再變。先是讓我給他做一台EL34,機身差不多已經做出來了,他又打來電話,讓我將它改成功率更為強大的KT88。
蔣頌平嘿嘿地笑了兩聲,拉著我,一貓腰,躲在了窗戶底下,壓低了聲音,譏諷道:「你媽屄!老東西!地震了,你倒是趕緊往外跑啊,在屋子裡跳什麼跳?」

短波收音機

「不過是一瓶啤酒罷了。就算遇見警察,一般也測不出來。」
那天下午,我從盤龍谷回到家中之後,你大概可以猜出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網上將那部名為《倩女幽魂》的電影下載下來,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我只看了個開頭,就已經琢磨出味兒來了。
我一直不知道蔣頌平他們家出了什麼事,在地震將臨的生死關頭,他的父母和家人依然沒有露面。問母親,她也不肯說。最後,只是淡淡地說了兩個字:很慘。

奶媽碟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可以把她的這句話理解為一種禮貌的讚歎,也可以當成一種淡淡的揶揄。她說話的樣子有點像玉芬。臉型和身材也像。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心裏就有些恍惚,也有點傷感。我費盡心思製作的這台KT88,就擱在門前的水泥台階上,它那銀灰色的機身,在早上清明的陽光下,熠熠發亮。
我不知道如何拒絕,也就答應了。
餐廳就在小區會所的隔壁,那是一個湖南風味的館子。空氣中隱隱可以嗅到陳舊而濃郁的辣椒油的味道。我們隨便找了張桌子,坐了下來。時間似乎還早,大廳里暫時只有我們兩個人。五六個服務員聚在服務台邊上,很小聲地用湖南話聊天。
對於丁采臣的死,我以前也有點疑神疑鬼。我也曾多次變著法兒從妻子的嘴裏套話,可當我接到這條讓我魂飛魄散的手機簡訊之後,對於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卻反而有點不太敢問了。
如果說我們在電話交談中有那麼一點令人疑惑之處,我覺得,怎麼說呢,他的聲音有點心不在焉。好像是剛剛睡醒,反應略顯遲鈍。另外,在跟我說話時,不知為何,總在哼哼唧唧。最後,我告訴他,這套系統的總價大約在三十九萬元左右,並問他能否預付一部分款項。對方立即爽快地對我道:
「你得癌症這件希啊。」我發現自己居然在模仿她說話。好在美珠不以為意。
有好幾次,當那熟悉的樂音在夜幕中被析離出來,浮蕩在那個北牆有裂縫的客廳里,我禁不住喉頭哽咽,熱淚盈眶。就好像玉芬從未離開過我;就好像那聲音中被析離出來的,正是她那滿月般如花的臉龐。就好像,在這個骯髒而紛亂的世界上,我原本就沒有福分消受如此的奢靡。
可他後來再也沒來過電話。
聽得出,她確實有點兒害怕。
「那個常保國,倒也不常來找我的麻煩,可他成天拿我的姐姐撒氣。我有點不好意思再賴在他們家了。今天早上,他還用大頭皮鞋直接踹她的,她的下腹部,害得她尿血了。」
「兄弟,我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請你記住,如果有一天,你也遇到了邁不過去的坎兒,找到我老蔣,哥們會豁出性命來,以死相報。」
「三十九萬。」
每當這個時候(一般是晚上十點鐘以後,頌平很少在晚上十點前聽音樂,因為據他說,只有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穩定的電壓和九*九*藏*書純凈的電流才會帶來醇美的音樂),頌平總要將食指豎在雙唇之間,發出輕輕的「噓」聲,然後打開牆面上淡藍色背景燈——牆面做過特殊的隔音處理,看上去像倒扣的雞蛋托一般凹凸不平,拉上厚厚的絨布窗帘,戴上雪白的軟布手套,躡手躡腳地跨過滿地堆放的器材和引線,從茶几上那一大堆CD唱片中翻找出一張俗稱「奶媽碟」的發燒盤來,「嗤嗤」地朝碟面上噴洒不明液體,然後用鏡頭布將CD擦乾。彷彿他不是在讓大家欣賞音樂,而是正在進行某種神秘的祭祀活動。
當然,我也不會。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等著她問我,究竟出了什麼事。只要她問,我就會把剛剛在廁所里收到的那條手機簡訊,毫無保留地告訴她。可她一直在逗弄孩子,對我的驚恐和情緒異常沒有任何反應。在這一點上,她也很像玉芬。
「不是嗎?」
說實在的,我一時沒聽懂她的話。你知道,當時,我的腦子裡甚至出現了一個最大胆、同時也是最荒唐的念頭:這個人其實就是丁采臣本人,他學著女人的腔調說話,故意在臉上蒙塊頭巾,僅僅是為了跟我開個玩笑……
「這孩子,是塊好料,比連昆(我父親)強啊。」
母親想了想,忽然就流下了兩行濁淚,半天才道:「你這孩子,真是傻呀!要不要到時候,我托個夢給你?」
雨早就不下了,颳了一天的西北風也已經停了。越過那片光禿禿的樹林,你可以看見天空的西南方向,出現了大片大片絮狀的高積雲,有點像棉花糖,又有點像花椰菜,被夜空那湛藍的底色襯得綺麗而神秘。我注意到,澄澈的天空中,還有一個帶柄的晶瑩剔透的大勺子,那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北斗七星」了。
姐姐給我介紹的那個對象——現在我知道她的名字叫侯美珠,就住在馬連道附近的小紅廟。
如果你當時也在場,聽到她在重複「他不在了」這句話的時候,心裏會不會冷不丁「咯噔」一下,進而去猜測所謂的「不在」到底是他媽的什麼意思?你會不會在心裏一邊覺得難以置信,可仍然會忍不住暗暗揣測:莫非,那個丁采臣,那個隨隨便便就可以將手槍拍在餐桌上的丁采臣,那個讓蔣頌平提到名字都會發抖的神秘傢伙,這會兒,已經,他媽的,已經死了呢?
我撥通了丁采臣的電話。秘書台傳來的錄音顯示,他暫時不方便接聽我的電話。我留下了自己的號碼,隨後就陷入了心煩意亂的等待中。還好,差不多二十分鐘之後,丁采臣把電話打回來了。
星期六的傍晚,我先開車去椿樹街接上姐姐,然後一起去小紅廟與侯美珠見面。你知道,在和某個女人照面之前,先通過她的名字,想象這人的長相,屬於人之常情。在趕往馬連道的路上,我多少對這個大舌頭的女人抱有某種僥倖心理,並非不可理解吧?由此,你大概也可以想象出當我見到真人之後的那種變本加厲的失望。
女人朝我眨了眨眼睛,吐了下舌頭,笑著說:「就這樣吧。別管它。他從不讓人動他的東西。咱們,放首音樂來聽聽,怎麼樣?」
大師嘔吐完了以後,也沒再到樓上來。頌平從木盒裡取出一支雪茄,一邊用噴槍燒著,一邊輕輕地甩動著它,然後對我說:
「如果您受不了我這張臉,我可以把它蒙上。」最後,她這樣說道。

她一旦嘮叨起來,就沒完沒了。她反覆問我對侯美珠印象如何。我的支支吾吾,被她誤認為是害羞;我不想破壞欣賞音樂的心境,強壓住心頭的怒火,處處賠著小心,也使她覺得我軟弱可欺。她竟然勸我趁熱打鐵,這個周末就和美珠去辦什麼結婚手續。最後,我終於被她逼得失去了控制。
丁采臣不安地看了一下手錶,猛吸了一下鼻子,皺著眉頭問我,如果現在不急著趕回去,是否願意留下來和他一起吃中午飯。聽得出,他的語氣十分勉強,大概是希望我表示拒絕的吧。
還有一句話,母親時不時掛在嘴邊:「這孩子,太聰明了。要是有一天,資本主義果真復了辟,唉,你們姐弟倆恐怕只有替他打工的份兒。」
我住處的樓下,有一片雜草叢生的樺樹林,樹林邊上有一個變電房。站在卧室的陽台上,我看見常保國一搖一晃地走到樹林邊上,忽然停了下來。他點了一支煙,朝樺樹林的草窠子里揮了揮手,變電房的院牆后突然就閃出一個人來。
兩天過去了。
頌平不僅交友廣泛,賓客眾多,妻子那一頭,親朋故舊,什麼七大姑、八大姨的,也喜歡往他們家扎堆兒。在我的記憶中,他們家從來就沒有過安靜的時候。就像俗話說的,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似乎不來上十七八個客人,他們家就開不了飯。任何時候,他們家都像是過節般亂鬨哄的。
「一點都不奇怪。人總是在挑選不適合自己的東西。」
直到有一天,那個名叫「徐大馬棒」的修理工,默默地走到我跟前,陪我坐了好半天。他一連抽了兩根煙之後,神情就變得更加肅穆。他把一隻大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嘆了口氣,忽然對我說:
「有什麼事你就說,別這麼裝神弄鬼的好不好?」我有點心煩意亂。說實話,剛才,蔣頌平故意不接我的話茬,讓我多少有些意外。
「行啊!」我不假思索地說。
頌平也不在那兒。
「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腳?」
和玉芬鬧離婚的那些日子,母親的生命也快要走到了它的盡頭。左鄰右舍,包括她以前單位的同事,那些老姐妹,都來勸她趕緊去醫院。母親死活不依,只是靜靜地望著她們笑。老太太有她自己的盤算。她知道,這一次住了院,說什麼也回不來了。另外,她也捨不得那點錢。最後,還是舅舅從老家鹽城趕了過來,好說歹說,這才把她送進了醫院。
你已經知道了,我是一個專門製作膽機的人。在北京,靠干這個勾當為生的,加在一起不會超過二十個人。在目前的中國,這大概要算是最微不足道的行業了。奇怪的是,我的那些同行們,雖說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卻老死不相往來。既不互相挖牆腳,也不彼此吹捧,對於同行的技藝從不妄加評論,各自守著有限的一點兒客戶,聊以為生。這個社會上的絕大部分人,幾乎意識不到我們這夥人的存在。這倒也挺好。我們也有足夠的理由來蔑視這個社會,躲在陰暗的角落裡,過著一種自得其樂的隱身人生活。
美珠告訴我,大概在七八年前,她得過甲狀腺癌。做了手術之後,這麼多年都沒有複發,說明病是徹底治好了。她讓我不必擔心。隨後又說,甲狀腺癌是所有癌症中最輕的一種,很容易被治愈的。她現在堅持吃藥,不過是為了鞏固一下療效而已……
我想了想,告訴他,假如他喜歡這種類型的音樂,剛才提到的薩蒂的弟子德彪西,就很值得一聽。尤其是他的《意象集》和《二十四首前奏曲》。另外,肖邦的《夜曲》,海頓的鋼琴奏鳴曲,也都是不錯的選擇。
「可咱媽就要死了呀!」有一天,梨花跺著腳對我強調說。
我曾問過她,丁采臣到底是不是黑社會?她未置可否地回答說,是不是黑社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經死了。忘了他吧。我又問她,黑社會的人居然也會被逼自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她說,這隻能說明,這個社會中還有比黑社會更強大、更恐怖的力量。丁采臣根本就不是對手。至於她說的這個「更恐怖的力量」到底指的是什麼,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聲音聽上去虛弱而溫和,卻異常清晰。我做了自我介紹,並馬上提到我和蔣頌平的關係。然後,我跟他說了說正在為他搭配的這套音響——其大致配置、性能和交貨時間。對方很有耐心地聽著,無論我跟他說什麼,他總是用一個字來回答,那就是「好」。
「那倒不用。」采臣抱著雙臂,聲音再度顯得矜持,有點冷冰冰的。

「唉,這話你跟我說過多次了。你看我這腦子,近來總愛忘事。這記性說不行,就不行了。伯母去世的那會兒,我正好在加拿大,沒趕上她的葬禮,因此總覺得她還活著。小時候,在椿樹街住著的那會兒,我嘴饞,沒少吃她老人家做的粢飯糕,又松又脆。你們家的房子臨街,還帶個小院,對不對?那種地方,要是開酒吧,生意一定不會差。」
可現在,你知道,當這對AUTOGRAPH即將出手之際,我忽然一切都明白了。
在屋外沙沙的雨聲中,母親把一張銀行的定期存單,默默地塞到我手裡,讓我的手攥成一個拳頭。她雙手抱著我的拳頭,使勁地捏了捏。她這輩子積攢下來的錢,都在這兒了。她囑咐我,這事千萬不能叫梨花他們知道。
據說是心肌梗塞。
「什麼希?」
我謝絕了他的好意。不過,他的一番告誡,也多少堅定了我心中的一個念頭,那就是:要想順利地拿回那筆錢,除了再去一趟盤龍谷之外,似乎也確實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她隨後就捅了捅美珠的胳膊,小聲地跟她嘀咕了幾句。看那樣子,似乎在慫恿她當即就唱,把我鎮一鎮。美珠自然又是擺手,又是搖頭。奇怪的是,她一邊推脫,一邊用她那怯生生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我,似乎在推搡中,一直在等我表態。看得出,她本人也非常想唱。我用最嚴厲的目光逼視她,央求她,讓她行行好,不要唱。畢竟,在這麼一個人聲喧騰、烏煙瘴氣的餃子館里唱歌,有點太嚇人了吧。為了讓梨花趕緊忘掉她出的這個餿主意,我開始嘗試跟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小男孩說話。
七八分鐘之後,我們來到了被臟霧籠罩的一條衚衕里,我一回頭,發現跟在後面的崔梨花早已不見了蹤影。對於她拙劣的失蹤表演,美珠自然不會覺得怎樣意外。
第二天早晨,我把表弟他們打發走了以後,又專門開車去了一趟。
母親的臉被月光襯得藍幽幽的,她輕輕地嘆息一聲,對我說:
「你剛才說,今天早上,你姐夫常保國用大頭皮鞋踢她的小腹,是不是?你想想,這年頭哪來的什麼大頭皮鞋?你是賣過鞋的,應該比我清楚。再說,既然你姐夫去年在昌平的車禍中瘸了一條腿,不管他用哪只腳做支撐,」蔣頌平用手比劃了一下自己褲襠的位置,接著道,「他都不可能踢這麼高。要麼你姐姐在撒謊,要麼……」
這幢別墅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它非同一般的私密性。玄關被墊高了,加上牆幕的間隔,下沉式的客廳、中西餐廳和寬敞的廚房,被自然地分割成三個獨立的部分。客廳巨大的玻璃窗採光很好,由於院子的圍牆很高,外面的行人不可能窺探到室內的動靜。可對於主人來說,不管你透過哪扇窗戶朝外看,不遠處蒼茫的山林秋色,都彷彿近在咫尺。
「那樣的話,豈不是有點亂|倫?」丁采臣勉強朝我笑了笑,忽然道。
「喝了一點,怎麼呢?」我不清楚她想說什麼,抬頭望著她。
她立即脫下了那雙飄馬運動鞋,甚至毫無必要地褪去了絲|襪。我朝她的那隻右腳瞥了一眼,轉身從貨架上取下兩雙鞋,供她挑選。她試了試,立刻就決定把兩雙都買了。那天臨走時,她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
不過,話說回來,將房子讓給玉芬,我其實一點都不吃虧。這筆賬,我心裏也盤算過無數遍了。上地東里的那套房子,我買的那陣子,只花了不到十八萬。可是現如今,這對AUTOGRAPH,在二手交易網站上的價格也已經超過二十萬了。如此分割財產,應該說公平合理。上地東里離玉芬的工作單位很近,她要下那套房子,圖個上下班方便,也是天經地義的。再說了,玉芬跟了我這麼多年,過了這麼久結結巴巴的日子,我心裏想起來,都覺得羞愧難當。我連她一直嚷嚷著要買的一塊三千元的和田玉墜兒,都沒能滿足她啊。
椿樹街在南城,其實只是一條狹窄的小衚衕。有人叫它椿樹坊,也有人叫它造甲營——大概是過去八旗兵製造鎧甲的地方吧,總之比較混亂。我們家的兩間磚房,又低又矮。父親還活著的那些年月,又在旁邊的空地上接出了一間房。居委會的人三天兩頭找上門來,勒令拆除。父親照例一聲不響。被逼急了,也只是用一聲長長的嘆息來表明他的態度:
通常,在家庭聚會或私人茶敘的末尾,蔣頌平照例要強迫那些生意夥伴和合伙人什麼的,去參觀他的地下室。那是一個接近六十平方米的視聽室。他所使用的那套音響組合,做工精緻,外觀花哨:音箱是義大利Sonus Faber的Amati Anniversario,箱體那華麗的小提琴漆光可鑒人;功放用的是麥景圖五十周年的紀念版,開機時,面板上泛著藍綠藍綠的微光;Nagra CD機猶如瑞士手錶般的精美,外加一款Clearandio的頂級LP唱盤。從聲音的效果來看,那還算得上是一套注重細節和解析力的重放系統。
按頌平的說法,這個名叫丁采臣的人,只和他見過一次面,給他留下的印象竟然如此令人膽寒,連你聽上去,也多少有點不可思議吧?雖說我對這個未來的客戶也多少有點好奇心,可說真的,也沒怎麼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話雖這麼說,在接下來的兩三個月中,我的眼前時常會浮現出丁采臣手裡端著一隻咖啡杯,從東直門的寫字樓頂端一躍而下的一幕。怎麼想都覺得很不真實。銀行卡上突然多出來的那筆錢,我一分都沒敢花。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其實,不瞞你說,我心裏也是這麼盤算的。現在的問題是,如果在三天以內就要找到合適的房子,把家搬過去,對我來說,時間是緊了一點。聽到我的顧慮之後,她轉過身來,朝我笑了笑(如果那種口型的機械變化也可以被稱為「笑」的話):
我又去問姐姐,姐姐的眼睛紅紅的,茫然若失,半天才哭著對我說:
我的好朋友蔣頌平曾感慨說,咱北京的姑娘,多少都有點「虎妞」的秉性。一不高興,隨時都會脫下鞋子來砸人。看來,這句話也不怎麼靠譜。我也曾帶玉芬去頌平那裡玩過一次。他對我的「好運氣」感到難以理解,甚至還有些憤怒。他當著我的面,站著跟玉芬說話時,身體都會不由自主地往前傾。
在地震鬧得人人自危的那些日子里,居委會的大媽大嬸成天拿著個鐵皮喇叭,戴著紅袖章,在衚衕里來回巡邏,告誡居民們晚上睡覺時千萬不能脫襪子。徐大馬棒也許是整個椿樹街上唯一一個氣定神閑的人了吧。可蔣頌平根本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認為,徐大馬棒是在吹牛。他對我說:
早晨出發的時候,天空沉黑沉黑的,下著小雨。說是雨,又有點像雪。那雨滴和雨絲,滯重而透亮,刺人肌骨,彷彿隨時都會變成紛紛揚揚的雪花。汽車進入平谷山區時,雨忽然下大了,密如貫珠的雨點,在空曠無人的高速公路上,騰起了漫天的水霧。
「幸虧當年,慈禧太后貪污了海軍用來造軍艦的一筆款子,在西山腳下修建了頤和園。要不然,甲午硝煙一起,還不照樣他媽的灰飛煙滅?由此可見,貪污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你不得不佩服慈禧她老人家的遠見。經她這一折騰,且不說為我們留下了一處世界文化遺產,單單是門票收入,一年下來是多少錢?我就住在頤和園的西南角,只要不下雨,我每天下午都騎自行車去園子里轉轉,從南如意門進去,從北宮門出來。二十年下來,嗨,四季美景,怎麼都看不厭……」
「他不在了。」
「你剛才說,你在發燒友這個群體中,從未遇到欺騙一類的事情,這根本不能證明這個群體的素質或所謂的修養有多麼高,更不能表明他們道德上有任何優越之處,只能說,你的運氣比較好罷了。在一個骯髒、平庸的世界上,運氣就是唯一的宗教。你把發燒友這個群體,想象成一個秘密的大同世界,這是你的自由。可你既然要做生意,我勸你還是謹慎一點,小心為妙。指不定那一天,厄運就會自己找上門來……」
當天傍晚,我回到石景山的家中,把房門鑰匙親手交到了姐姐的手中,她沒問我去了哪裡,卻哭著要來與我擁抱。
最先考慮的自然是膽機。KT88的推力足夠粗獷威猛,但我嫌它聲音發乾,高頻的延展性不夠。相比之下,EL34要稍好一些。聲音雖說細膩得多,可總是欠缺一點密度感,味道也不夠厚。當然,我也可以考慮使用300B。你知道,300B的聲音沒得說,可惜的是,它只有12瓦的輸出功率,能否讓我心愛的AUTOGRAPH感到滿足,從而達到琴瑟和諧的境界,我心裏一點沒譜。我也可以考慮將它做成「推挽式」,使它的功率放大一倍,但人為增加它的功率,跟讓一個陽痿患者服用過多的偉哥,其實沒有太大區別。考慮來,考慮去,最後,我把心一橫,決定鋌而走險,為她製作一台單端的845。
她見我整天都虎著個臉,拿我也沒啥辦法。她每天晚上去醫院陪床,白天還要趕到石景山區的一家污水處理廠上班。那些日子,她眼睛總帶著黑邊兒,把自己弄得像只烏眼雞似的。而我那姐夫,混蛋常保國,已經在親戚朋友中到處敗壞我的名聲了。
當我和玉芬鬧離婚的時候,我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帶走包括這對AUTOGRAPH在內的音響器材。你據此可以想見,我對這款箱子痴迷到了什麼程度。那段時間,姐姐崔梨花每次見到我,都會唉聲嘆氣地罵我白痴。我只當沒聽見。至於混蛋常保國,他的話就更難聽了。那年元宵節,他們夫婦來石景山看我,剛喝了兩杯酒,姐夫就再次開導我說,玉芬紅杏出牆在先,這婊子自己夾不住雙腿,偷人養漢,按照法律的規定,應該讓這個臭婊子凈身出戶才對,只有傻子才會同意將房子讓給她。我被他罵得實在受不了了,就從廚房裡拿來了一把菜刀,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扔,並嚴肅地警告他,如果他膽敢再說玉芬一個髒字,要麼他殺我,要麼我殺他。
丁采臣是一個四十齣頭的中年人。個子不高,有點瘦,看上去一副病怏怏的樣子。他穿著一件黑色帶拉鏈的高領毛衣,灰色的燈芯絨褲子;窄窄的臉,絡腮鬍子,但並不顯眼。眼睛很小,也很圓,在茶色的鏡片後面挨得很近。
終於有一天,在那間光線幽暗的修理鋪里,父親趴在堆滿半導體零件的小桌上,手裡攥著一把綠色的小改錐,死了。
姐姐料定我沒有地方可去。為了讓我儘早從她的房子里搬走,竟兩眼一閉,很不負責地把我推給了美珠,推給那個大舌頭,那個處境比我還可憐的人,居然不惜向我隱瞞她得過癌症這樣一個重要的事實。我覺得梨花沒有我願意相信的那麼善良。我終於開始明白過來,她此前在電話中屢次向我哭訴,都是裝出來的。至於常保國用大頭皮靴踢她的要害啦,什麼尿血啦,當然全是胡扯!她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我立馬滾蛋。我本該清醒地意識到,姐姐當年將那處北牆漏風的房子借給我住,也並非出於什麼好意——母親故去后,椿樹街留下的那套宅院,就算姐弟倆平分,原本也應該有我一半;我本該早一點察覺到,自從梨花嫁給了湖北人常保國之後,她的品性、行為、語調乃至長相,都在迅速地模仿那個混蛋……
十一月中旬,我表弟帶著女兒,從鹽城到北京來旅遊。我居住的地方,離門頭溝風景區不遠,姐姐問我能不能帶他們去逛一天。戒台寺,潭柘寺,都可以。相親之後,我對崔梨花夫婦的憎惡已到極限,但一路上,我還是不斷地告誡自己,決不能將對崔梨花的一腔怒火,撒到無辜的表弟身上。
姐姐看我板著臉,一言不發,就不時地拉一拉美珠的袖子,給她遞眼色,讓她主動一點。梨花其實也不知道如何應付眼下的這個場面,只是不斷重複著那句讓人聽了肝尖發顫的話:
頌平說的那個「小朱」,原是他們公司里的一位出納,名叫朱蕊蕊。我和玉芬離婚後,頌平一直在幫我張羅著再找個人成家。但他給我介紹的對象,不是職工食堂的胖丫頭,就是笨手笨腳、專管打掃衛生的清潔工,沒有一個讓我能夠稍稍看得上眼的。頌平把給我介紹對象看成是他分內的事。我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平常知根知底。除了他之外,我還真的想不起來,還有誰可以稱為「朋友」的。頌平總怪我挑三揀四,我只得嚴肅地提醒他,我雖然窮,卻也並非飢不擇食。我倒是對他們公司的出納小朱情有獨鍾,她笑起來傻呵呵的,眉眼有點像玉芬。有一次喝多了酒,我便委婉地向頌平表露了這個意思。老蔣似乎嚇了一跳,他未置可否地乾笑了兩聲,對我道:「你怎麼會偏偏看中她?」
那時候,我還很小,能夠擁有一台屬於自己的收音機,簡直是一件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於是,我開始試著擺弄起那台覆滿灰塵的收音機來。徐大馬棒也開始教我一些簡單的技藝。比如,把散亂的漆包線均勻地繞在線軸上;用小刮刀颳去電池彈簧上的鐵鏽;如何找到短路的線頭,化開小焊點,用焊槍把線頭重新接上;如何給收音機外接一組容量更大的電池;如何安裝電容和電阻……
「沒關係,他會修。待會兒吃完飯,就讓崔子幫你去看看。保管用不了幾分鐘,他就能把你的機器修好。」姐姐笑道,「美珠的歌唱得好,不是一般的好。每年我們公司年終開聯歡會的時候,她總要上台唱那首《天路》,簡直跟韓紅唱得一樣好。」
玉芬兩三天後又專門來到我石景山的家中。母親說得一點不錯,儘管她跟我離了婚,還算是有情有義。她一臉壞笑地問我,這些日子,身邊沒個人,是不是憋壞了?她主動提出來,幫我「瀉瀉火」。對於她的一番好意,我也不便拒絕。我發現她已經懷了孕,心裏的那個憋屈,可就別提了。我們在干那事的時候,玉芬還一個勁兒地誇我,說我在女人身上的那些手段,一點都不亞於修機器。她現在的丈夫,是從慕尼黑回國的海歸,有點中看不中吃。你這裏被他弄得火燒火燎,他那邊早已像得了風癱病似的,龜縮成一個軟不滴答的鼻涕蟲了。他們結婚四個月來,他連一次高潮都沒讓她來過。聽她這麼說,我真不知道自己應當高興呢,還是傷心。
我沒辦法,只好一個人走到廚房,用水果刀在自己的手背上扎了個窟窿。
可這並不影響姐姐逢人就炫耀她的兒子有出息。
我夢見母親盤腿坐在一朵祥雲上,遠遠地飄到了我的床前。她穿著一件立領的綢面黑棉襖(那是姐姐在她裝殮時特地從瑞蚨祥的壽衣櫃檯買來的),看上去很威嚴,臉白得像是撲了一層石灰粉,沒有任何表情。雖說是在夢中,雖說我夢見的這個人是我的親生母親,我心裏還是很害怕。
母親不斷地安慰我們,就算是地震把我們家的那幾間破房子震塌了,屋頂上的那幾片爛瓦,是砸不死人的。再說了,就算地震是毀滅性的,全北京都震塌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那些當官的,有錢的,都能死,我們這樣的窮人本來命就不值錢,死就死吧。聽她這麼說,我和姐姐立刻就驚恐地意識到,她的這種想法根本不合邏輯,也很愚蠢。我們一致決定,對她消極悲觀的糊塗思想,進行一番死纏爛打的哭鬧。後來,母親被我們逼得沒辦法,就請人在院里搭了一個小棚子,用磚頭壘了一張床鋪,讓我和姐姐睡在裏面。可她自己呢,堅持睡在老屋裡等死。
在恐懼被無限放大的同時,鬧地震的那段日子,也給我們帶來了一種難以抑制的興奮。學校放了假,我們無所事事,每天都披星戴月地在外面瘋跑。蔣頌平時常帶我去郊外的野河裡游泳——我們只消沿著東街的丁字路口往南走,繞過一家煤球廠和一座荒草叢生的明代團城,穿過一條鐵路橋的橋洞,就來到了野外的河邊。游完泳,我們就躺在農民的西瓜地里,吃飽了西瓜后,再美美地睡上一覺。醒來后,肚子餓了,還可以再吃。
「嗨,所謂的進口機床,聽上去神秘兮兮的,其實也不見得比你平常搗鼓的那些個膽機或電腦複雜到哪裡去。再說了,你是天上管機器的星宿下凡,只要它是機器,就都怕你。那玩意,就是欺生。可你一去,情況就不一樣了。也許它一聽到你的腳步聲,自己就嚇得趕緊回復了原狀,也未可知。」
今天的狀況當然也不會例外。
我實在搞不懂她是什麼意思。聽她那麼說,就好像我自己也是一名遭到綁架的人質似的,可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呢?我活得好好的,想幹嘛就幹嘛,完全是自由的啊!
那天傍晚,我到得稍微早了一點。常保國在鄰居家打牌,還沒回家。姐姐在砧板上剁肉。她本來也可以使用冰箱里的肉末,可她說機器壓出來的肉泥有股子生鐵味,不好吃。她只比我大兩歲,可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這麼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認真地打量她。她笑起來的時候,總有一種故意討好別人的意味。雖說一向如此,可我每次看見她這張臉,心裏總有點厭惡。她問我最近有沒有找到意中人,並馬上提到,她們單位有一個離異的同事,四十歲左右,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人倒是很實誠,長得「美麗端莊」,就是說話有點大舌頭,問我願不願意見一見。
兩年後,我製作的膽機開始有了固定的客戶。我還被請到了北京音樂台的錄音室,擔任過「硬體醫生」一類的嘉賓。可是現在呢,不用說「發燒門診部」這檔節目早已無疾而終,假如你在開車時偶爾想從收音機里聽一點古典音樂,簡直比中彩票還要難!不知為什麼,現在的節目主持人,似乎更熱衷於說話。他們一刻不停地說著廢話,還人為地弄出一些誇張的笑聲或掌聲來,就像在話筒前自己咯吱自己,真是無聊透頂。
頌平沒再接話,而是把目光轉向了朝西的窗戶:「這兩天降了溫,西山一帶的楓葉雖還沒紅透,也有點意思了。早上一睜眼,朝窗外乍一看,冷不丁地還以為自己是在加拿大呢。」
「不好意思,也許我不該這麼問,您臉上,為什麼要矇著那塊頭巾?」
我不太喜歡「發燒友」這個稱謂。我不過是一個手藝人。說實在的,多年來,我心裏一直為此感到自豪。你知道,現如今,論起手藝人的地位,已經與乞丐沒有多大區別。那些學問淵博的知識分子,對眼下這個社會的變化,也許能解釋得頭頭是道,可依我粗淺的觀點來看,這個社會的墮落,正是從蓄意踐踏手藝人開始的。
由於我順便替它擦拭了一下CD機的激光頭,聲音比原來更清晰一些,是完全有可能的,但美珠恭維我說,那聲音簡直比機器剛買來的時候還要好聽,就有點誇大其詞了。她把大胖子韓紅演唱的那首《天路》放了一遍,自己也小聲地跟著哼唱,又可憐兮兮地拿眼睛朝我瞄了一下,似乎在懇求我允許她本人把這首歌再唱一遍。我自然不予理會。不過,我發現她在哼唱的時候,咬字居然十分清楚,全無那種嘴裏含著異物的感覺,心裏不由得暗暗稱奇。當她準備把這首歌再放一遍的時候,我就不失時機地站起身來,向她告辭。
我記得母親死去的那家醫院,好像緊挨著部隊的一個兵營。因為天色將曉時,我能清楚地聽到附近營房裡傳來的起床號。當然不是《培爾·金特》。母親說,她知道自己就要走了,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現在她不想別的,能多看我一眼是一眼。經她這麼一說,我心裏也是挺難受的。她已經從姐姐的口中,得知了我和玉芬離婚的事。她沒有責怪我當初沒聽她的話,而是淡淡地對我道:
我們家在衚衕的東頭,蔣頌平住在街西。我們兩家之間,隔著一座小四合院和一機部的家屬大院。那座精緻的小四合院不常有人住,但偶爾也可以看到門口的石獅子前,停著一輛黑色的高級轎車。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樹木掩翼的小院中,有時也會亮起一片迷濛的燈光,通宵達旦。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當初住在裏面的到底是什麼https://read•99csw.com人。
恐慌在靜靜地蔓延。
「那個姓丁的,你一定記得給他打電話。你怎麼和他做生意,這我不管,但有一點,該說的話你可以說,不該問的,一句也不要多問。」
可沒等我把音響款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他就兇狠地打斷了我的話,怒道:「你挨毯了!你他媽的,是活膩味了,還是怎麼著?」
兩天後是一個晴朗而無風的日子。我們帶著孩子前往母親的墓地,她仍用頭巾將臉圍得嚴嚴實實。她告訴我,自打她來到北京之後,還是第一次離開盤龍谷。我們在西苑附近一家花店門口停了車,她去店裡給母親買了一大把潔白的馬蹄蓮。她把鮮花放在後座上,正打算從我懷裡接過孩子,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什麼事,她推了推我的胳膊,對我輕聲道:「是不是,也應該給爸爸買點什麼呀?」我喜歡她在說「爸爸」這個詞時特有的自然和親昵。她再次下了車,跑進路邊的一家小超市,給父親買了兩瓶牛欄山二鍋頭。
「沒準是吧。」我笑了笑,胡亂地敷衍了一句,懶得和她再說下去。
頌平愣了半晌,正色地對我道:
我又問她,采臣什麼時候能回來,我可不可以在這兒等他。
兩個小時之後,我把車停在了盤龍谷小區會所的邊上。在建設銀行的ATM自動取款機上,我看到丁采臣答應支付的二十六萬餘款已悉數到賬。
她在電話中啞啞地向我喊叫,語調中既有哀求,也有憤怒。就好像用大頭皮鞋踹她「要害」的,不是混蛋常保國,而是我似的。
她反覆規勸我跟她單位的那個大舌頭同事見面。說什麼,假如我這輩子不結婚,不能成家,像孤魂野鬼似的在這個社會上漂著,別說對不起母親的臨終交代,就是死去多年的父親九泉有知,也不會瞑目的。說著說著,又眼淚鼻涕地哭了起來。
朋友,你的日子還不算壞。你那可以望得見的未來,也還有點希望。
其實,從後來的事情來看,這句話根本不是什麼格言,反而有點像讖語。玉芬第二次來店裡買鞋,我就提出帶她去兒童劇院對面的全聚德吃晚飯。她居然同意了。一個星期之後,我又約她一起看了場電影。她是一個特別隨和的人,隨和得有點讓人心裏發憷。關於這一點,我一直搞不懂是怎麼回事,就像是隔著一層霧在看她似的。在我們開始交往的頭兩年裡,我們從來沒有拌過嘴,她也從沒有為任何事情顯露出厲顏疾色。她這種人,彷彿就是為了一刻不停地贊同別人而存在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只能起身告辭。如果你在那一刻見到我,一定能覺察到我臉上的狼狽和羞慚。可我剛轉過身去,頌平又把我叫住了。
杭大師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三枚銅錢來,那是被磨得油光鋥亮的「康熙通寶」。他把銅錢遞到我手上,讓我打卦。按照他的吩咐,我在地毯上一連拋了六次。大師乾嘔了幾下,跟頌平要來了紙和筆,隨便在紙上畫了畫,眼睛朝上翻了翻,就對我宣布說:
我把機器給他送過去的時候,這位教授又在向他的妻子,那個體育大學的排球老師,抱怨世道的混亂和骯髒無序了。什麼道德淪喪啦,什麼禮崩樂壞啦,什麼道術將為天下裂啦,全是扯淡。他進而斷言:沒有任何一個中國人,能在目前這個社會上過上好日子。很明顯,他的妻子不愛搭理他,表情冷漠,在餐桌邊低著頭,飛快地發著手機簡訊。他似乎有點惱羞成怒,並再次使用了那個讓我十分厭惡的反問句式:
「那麼,除了這個薩蒂之外,還有沒有其他風格類似的作曲家,可以聽一聽?」
「兄弟呀,你原諒我,有他娘的什麼用?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啊!」
我問頌平,能不能請他在服裝廠里隨便騰個地方出來,讓我暫時落個腳。車間、倉庫什麼的,都行。頌平吃驚地看了我一眼,從桌上拿起那隻正在充電的手機,一條條查看簡訊,嘴角一撇,掠過一絲不太自然的笑容:
隨後,他就把電話掛斷了。
由於那天沒帶什麼慶賀之禮,事後,我花了差不多整整三個多星期的時間,在徐大馬棒的鋪子里,替他裝了一台短波收音機。徐大馬棒那時已經中了風,癱在一張爛沙發上。但他還是沒有忘記善意地提醒我:用短波收音機來收聽鄧麗君和「美國之音」,都是違法的。
「別呀,」徐大馬棒把收音機裝入皮套,按上搭扣,鄭重其事地交到我手中,笑道,「他要入了這一行,哪還有我們的飯吃?」
畢竟是第一次接觸這玩意兒,我為了弄清楚這台機器的工作原理,就足足花費了四個多小時。而找出毛病,並加以修復,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鐘。玉芬一定是向那個姓羅的隱瞞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因為在稍後招待我吃飯的時候,羅主任還很客氣地問我家住哪裡,孩子多大。他還說,如果我孩子將來要去德國念書,可以找他。
有時,我也會向她抱怨說,我們總不能一輩子都這樣,不明不白地過日子吧?雖說現在這樣也挺好,可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感到不太踏實,心裏有點兒亂,好像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一筆糊塗賬。這樣下去,行嗎?
丁采臣的家,住在一個名叫「盤龍谷」的地方。它位於平谷和天津的交界處,實際上已屬於薊縣的地盤。我開車沿著阜石路,上西五環,然後經北五環轉機場高速,在第三航站樓附近,盤上京平高速。
「我實在受不了了。你就行行好吧。我也不想這樣。看在姐弟的情分上,你就可憐可憐我吧,算我求你了……」
可誰都弄不清他這個「啊」到底是個什麼鳥意思。
「是不是有一層霧裹著?」
等到他從隔壁卧室的衛生間出來,身上已經換了一套運動服。他把手裡提著的一個紙袋塞到我手裡,告訴我,他要去香山的一個會所打網球。然後,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似的,對我說:
玉芬後來又上門找過我一次。原來,她後來的那個對象,那個主任,在負責調試一台剛從德國進口的數控機床時,由於操作不當,機器出了故障,把電路上的一個元件燒了。這台機床價格不菲,集團領導若要追究下來,他的那個主任多半就當不成了。多半是因為我在給功放加工機殼時,也曾使用過機床一類的器械,玉芬連夜找到了我,讓我去幫他看看。
儘管他們說得頭頭是道,我認為他們基本上都是在扯淡。就算他們說的是真的,那跟我這樣一個眼看就要被姐姐趕出門去,無處安身的窮人,到底有什麼關係呢?毀滅就讓它毀滅好了。我沒有餘力來關心這些大事。
聽罷「恩格斯」的一番高論,對面的那位教授頻頻點頭。可教授接下來的一番話,聽起來卻多少有點離譜。他表示很認同對方的看法。甚至,他認為連抗日戰爭也完全沒有必要打。如果在開戰之初就立刻繳械投降的話,少死幾千萬人不說,中國和日本聯起手來抗衡歐美,世界格局也許會發生重大變化。而且,他一直認為,和李鴻章、袁世凱一樣,汪精衛這個人,也是位不可多得的民族英雄,應該重新評價,予以徹底平反。他還引用了一段珍珠港事變爆發時汪精衛所寫的日記。
那台「音響」,就擱在冰箱旁的矮柜上,上面還覆蓋著一塊棕褐色的綢布。看著這台「步步高」牌的所謂「音響」,我簡直有些哭笑不得。實際上,它不過是一台帶簡易CD系統的雙卡錄音機而已。如果把它稱為兒童英語復讀機,大概更加名副其實。CD倉在機器的頂部,我按了一下機頂的圓鈕,CD蓋「啪」的一聲,僵直地彈起,嚇了我一跳。我用打火機照了照,朝裡邊望了兩眼,很快就發現了問題所在:不過是CD的光頭稍稍出現了偏離而已。可美珠在家裡翻箱倒櫃,怎麼也找不到十字花的小螺絲刀。最後,我總算用一把水果刀外加一把鑷子,幫她修好了這台音響。
美珠一定是沒有看出我臉上越來越濃郁的憤怒,她又接著說,她知道我最近好像正被什麼人催逼著搬家,沒地方落腳。只要我願意,可以隨時搬過來和她們母子同住。至於說結婚證,可以以後慢慢再說。
隔著木柵欄院門,我向她說明了來意,並介紹了我跟丁采臣音響交易的整個過程。我故作輕鬆地提醒她,她此刻正在欣賞的音樂,正是從我專門為她家配置的音箱中發出來的。還算好,在經過明顯的猶疑之後,那扇木門終於打開了。

《培爾·金特》

我把要不要和美珠結婚,作為一個嚴肅的問題,向她老人家提了出來。奇怪的是,母親這次沒有笑。
「這個呢,你自己跟他聯繫。這是他的名片。你可以給他一個卡號,讓他先把預付款打過來。你和這種人打交道,千萬得多留幾個心眼啊。他看你的目光,不知怎麼搞的,冰冷冰冷的,有點像是魂不附體,屬於那種你一見到他,背脊就不由得一陣陣發涼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開車帶著表弟去潭柘寺遊玩。我有些不敢肯定自己真的做了這樣一個夢。也許,我心裏早已打定了主意不跟美珠結婚,所謂母親的託夢,不過是自欺欺人的一個借口罷了。
胖姑娘沒能把話說完。因為丁采臣已經從椅背上風衣的口袋裡,摸出一個黑篤篤的東西來,輕輕地把它放在桌子上。
在舅舅的妥善安排下,校花的刮宮手術十分順利。舅媽每天都喜滋滋地給校花熬雞湯,給她補養身子。而舅舅則拿出他差不多兩個月的工資,給「外甥媳婦」買了一件昂貴的呢子大衣,算是見面禮。頌平照收不誤,據說是「臨大事者不拘小節」,而那位校花第二天就將呢子大衣穿在了身上,在鏡子前搔首弄姿。
「這是誰的作品?」
……
很顯然,他的顧慮是有道理的。我決定幫人幫到底,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他的建議。
不過,我的上述觀點遭到了白承恩律師的大肆嘲弄。白律師是我的固定客戶之一,他平常比較偏愛文藝復興至巴洛克時代的音樂,而且只聽黑膠。幾年前,他剛從荷蘭的海牙學成歸國,就在建國門外的CBD中心區,建立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主要從事涉外業務。他對窮人深入骨髓的蔑視,曾一度讓我感到不快——比如說,他從來不接律師費低於二十萬元的任何業務。但平心而論,接觸多了,我很快就發現,他是我們這個社會上為數不多的有見識的人之一。每次與他交談之後,我都會有一種醍醐灌頂之感。
一個北風呼嘯的午後,混蛋常保國拖著他那條殘腿,一瘸一拐地來到了我的住處。無論我怎麼跟他解釋,他總是用懷疑和失望的目光望著我,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就好像我真的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他讓我自己確定一個搬家的日期,以免他最終失去耐心。這話已經有點威脅的意思了,可他怕我理解不了,覺得很有必要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他說,他對我已經「仁至義盡」;人的忍耐力其實是「非常非常非常」有限的;像他這樣的滾刀肉,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母親當時已經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但說起話來,仍不乏幽默。我把玉芬帶到母親房裡晃了晃,就讓她去廚房幫姐姐做飯去了。我一個人待在母親床邊,有些得意地問她老人家,對我帶回家的這個兒媳婦是否滿意。老太太想了半天,抓住我的一隻手捏了捏,笑道:
我只得耐心地向她解釋,為了讓膽機發出好聽的聲音,預熱的時間一般不能少於二十分鐘,這是我的原則。她也是一位教師,在附近的體育大學教學生打排球。我簡單地打了個比方,她立刻就理解了「熱身」的重要性。
聽她這麼問,我稍稍有點意外。畢竟,這張唱片在發燒界十分冷門,在中國,也許只有極少數的發燒友有幸聽過。

《天路》

等到我被手機鈴聲吵醒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
比如說,有一夥教授,每次見面都愛嚴肅地告誡我,像中國這樣的社會,隨時都會有崩潰的危險。其實我從未主動請教過他們,可他們樂於在飯桌上見縫插針地點撥我一番。弄得我時常做噩夢。差不多一二十年前,他們已經在這麼說了。一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太陽還好端端地在天上掛著呢!中國還是好好的,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我躲開了。
在我送她去地鐵站的路上,玉芬的臉色有些異樣。憋了半天,最後摟著我,哭了起來。臨走前說了一句話,卻讓我想了兩個多月。她說,她第一次著了別人的道,其實並不是這個姓羅的,而是一個下三濫的機修工。有一天上夜班,那個機修工把她堵在了廁所里,弄得她七葷八素的。
現在,我傾向於認為,我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智者;現在,我愛她,勝過自己攥在手心裏的命。
「呵,還挺漂亮!」她隨口說道。
卡號收到,請放心。
當「奶媽碟」的樂聲從幽暗的房間里像綢布般展開的時候,那些酒足飯飽、腦滿腸肥的生意人,往沙發上這麼一靠,一些人很快就會發出鼾聲。但不要緊,總有那麼幾個傢伙會上鉤。他們抵抗不住「奶媽碟」的魅力,臉上浮現出驚訝之色,就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眼睛里放著綠光,拚命點頭,似乎他們在欣賞的正是天籟之音。
可是現在,你大概已經知道,我所說的那個「愚蠢的計劃」,指的到底是什麼了。沒錯,我要讓這對箱子出手,把它賣給丁采臣。
聽他這麼一說,我就有點後悔。如果他早幾分鐘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本來是沒有什麼必要留下來陪他吃飯的。
「看來不太像。」頌平的神色忽然變得有幾分異樣,似乎一提到這個人,目光就有點畏懼。「這是一條大魚沒錯兒,可你也得小心一點。你可以趁機敲他一筆,但我希望,你不要做得太離譜。這年頭,凡事總要留個餘地為好。憑我的直覺,這個人有點邪行。」
「羽鍵琴是現代鋼琴的前身。有人叫它古鋼琴。您也喜歡羽鍵琴嗎?」我不由得抬起頭,再次打量著這位讓蔣頌平感到恐懼的神秘傢伙。
我被她嚇得差一點當場暈厥。
不過,白律師的這番教訓,也給我帶來了一個明顯的副作用:從那以後,我每次往賣主的銀行卡上打款的時候,總是有點提心弔膽,擔心白律師預言的厄運,會突然降臨到自己身上。
應當說,在我剛剛跟他通電話的時候,我並未發現這個人有任何異常,或者如蔣頌平所警告的,有什麼神秘和危險。他顯得彬彬有禮,至少聲音聽上去如此。有兩次,他提醒我說慢一點,因為信號有點不太好。當我向他吹噓這套系統將會給他帶來怎樣的聽覺感受時,他甚至還呵呵地笑了一聲,反問我道:
第二,乾脆說服蔣頌平接下那套音響系統。當年,我從牟其善家中買下這對寶貝時,一直瞞了他六七年。後來他知道此事後,曾經醋意十足地對我說,如果不是因為鬧痢疾,那對AUTOGRAPH本來就應該是他的。他也曾向我提出過,用兩倍的價格,從我手裡買下這對音箱。
母親的話被應驗,已經是四年以後的事了。
丁采臣問我從哪來,路上好不好走,早晨剛剛在隧道發生的六車相撞的交通事故是否已經清理完畢。還有一些別的事。都是一些平平常常的話。隨後,他朝不遠處正在巡邏的兩個保安招了招手。那兩個保安立刻會意,隨即改變了他們固定的巡邏路徑,加快步伐,朝這邊跑過來。采臣隨後對我說了句:「我們先進屋喝杯茶。車上的東西,就讓他們來搬。」轉身就走了。
幾乎沒有人搭理他。

萊恩·哈特

我渾身上下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情也壞到了極點。
黑暗中,我隱約看見幾個人,正戴著3D眼鏡,聚在那裡看《加勒比海盜》。保姆往那兒送果盤,順便告訴我,頌平在樓上的書房裡。
小女孩在拉了一段拉赫瑪尼諾夫的《無詞歌》之後,在眾人的慫恿之下,又拉了一首《新疆之春》。應當說,她拉得實在是很難聽。我無法長時間裝出饒有興趣的樣子,就直接去了地下室。
我注意到,圓凳上的托盤裡,擱著一隻咖啡杯和一本書,還有兩枚女人用的淡藍色的發卡。合情合理的推測是:在我們進屋之前,女主人也許正躺在那兒看書或曬太陽。這會兒已經走開了。
他讓我再等一下。
「噢,我是說,薩蒂在音樂史上的地位並不高。大部分聽音樂的人,當然,我指的是在中國,不太知道他。不過,好像也不能這麼說,喜歡他的人,近些年漸漸多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意思是說,在音樂史當中,他是一個地位遭到明顯低估的音樂家。說起來,他還是德彪西的老師呢。」
在和蔣頌平見面之前,我對這位「發小」還抱有很大的幻想。我打算一見到他,就立刻向他提出以下兩個請求,供他挑選:
「什麼都不幹。」我懶得搭理她。我忽然瞅見暖氣片上烘著一件舊襯衫,也是蔣頌平送的,心頭猛地就是一緊。
母親看我目瞪口呆的樣子,就順手擼了一下我的胳膊,安慰我道:「孩子啊,能夠過過手,也是咱家上輩子積下的福分啊。你說說,人所能有的最好的東西,是什麼呀?是命,對不對?可你就是成天把命抓在手裡,緊緊地攥著,臨了,還得要撒手,對不對?」
小男孩厲聲吼了一句,似乎已掂出了我的斤兩,立刻對我失去了興趣,又埋頭玩他的遊戲機去了。
小桌上擺著一套功夫茶的茶具。小巧精緻的紫砂壺,外加四隻小瓷杯。美珠說,這套茶具,是她剛結婚時和丈夫去蘇州度蜜月,路過宜興時買的。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捨得用過。她說完這句話,臉莫名其妙地漲紅了,大概心裏有點後悔。在這個場合,似乎不該提起以前的丈夫。我喝了兩口茶,又苦又澀,茉莉花還有股子哈喇味。我本想提醒她,如果是泡一般性的花茶的話,用不著這麼好的功夫茶具。咱是窮人,並不丟臉,模仿富人的做派,才會丟臉呢。但我看見她就著茶水吃藥(本應講究的地方,她反而不講究),便轉而問她,身體是不是有點不舒服。
為了讓箱子保持比較好的工作狀態,不至於讓它因常年封存而導致聲音板滯,我幾乎每隔一個星期,就要煲它一次。通常是在夜深人靜的晚上。我會找來一盤義大利四重奏樂團演奏的莫扎特(迄今為止,它仍是我的至愛),或者季雪金彈的拉威爾或德彪西,一個人用很小的聲音聽上兩個小時。我知道,由於系統配置的限制,這款箱子暫時還沒有辦法發出理想的聲音。就像一位美貌的少女,剛剛從晨曦中醒來,尚未梳洗打扮。但那也已經足夠了,我能感受到她壓抑不住的風韻,她的一顰一笑,她那令人銷魂蝕骨的魔力。

好在五分鐘之後,丁采臣的確認簡訊再度出現:
話又說回來,自打我和美珠見面的那一刻起,我就發現,她其實是一個厚道而善良的人。就算我不想跟她好,也不願得罪人家。她還帶來了正在上初二的兒子。那男孩顯然已經知道,這個場合對他來說,可能意味著什麼,對我不太友好,可以理解。這個長得圓頭圓腦的男孩,低著頭打他的遊戲機,偶爾抬頭斜斜地瞥我一眼,眼睛里透著讓人不寒而慄的凶光。
為了儘快醉倒,我暗暗加快了喝酒的速度。
這個世界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我問她,「定星盤」是什麼意思。母親是江蘇鹽城人,說話時經常夾雜著一些方言,有點不太好懂。母親想了想,仍然笑著對我說:「這丫頭,就是有點水性風流。不好。說句難聽的話,你這個婆娘,有一多半是為別人娶的。咱們這樣的人家,消受不起啊。」
至於音源的選擇,我在瑞士的STUDER730D和英國的「Linn12」之間搖擺不定。我更傾向於STUDER730D,只是這種型號的CD機在國內市場十分少見,而在EBAY上通過拍賣從國外購入,又頗費周章。而那款著名的「Linn12」(樂迷們習慣稱它為「蓮12」),則是發燒友公認的最頂級的CD機,擁有接近「黑膠」音樂味兒。我知道,在音響發燒網站上,現今就掛著一台。賣主就在北京的通州,機型是24比特的,對方要價八萬元。我記得這款CD機,在網上已掛了三個月,一直無人理睬,大概是嫌它的二手價格太貴了。我想,若是「刀」他一下,砍到七萬左右,還是有可能的。我嘗試著給賣主打了個電話,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它最後的成交價格,被確定為六萬八。
原來,還真有「為之傾倒」這回事啊。
人的記憶,確實有點不太可靠。我明明記得這個衚衕,曾經是那麼寬,那麼長,彷彿到處都是樹木的濃蔭,滿地都是白色的槐花,不像如今這般雜亂和逼仄。小時候,衚衕東面的丁字路口,長年都有小販在那兒擺攤。夏天是搖著扇子、戴著草帽、疊著好幾層肚皮的大爺,照看那一堆碧綠的西瓜。冬天,佔據那個街角的,是烘爆米花的山東人,或是賣冰糖葫蘆和棉花糖的小販。
蔣頌平和我們同吃同住的那些日子,母親還時常和他開玩笑,要他乾脆就待在我們家,給她當兒子得了。
我擔心身上的雨水弄髒了她們家的沙發,特別是由於剛才換鞋時不愉快的一幕,我決定站著跟她說話。
「德彪西?我剛說過,薩蒂的學生啊……」
那年十月末的一天,我從學校回到家中,一進門就撞進了姐姐的房間,彼此都嚇了一跳。我看見她正坐在床沿上,在一個搪瓷盆里數著石榴籽兒。姐姐先是本能地用手捂住搪瓷盆,隨後,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把瓷盆往外一推,低低地罵了句:「他媽的,騙子!整個一騙子!」然後,她丟下我,板著臉,把辮子往後一甩,氣呼呼地起身走了。
「崔師傅,你老兄,有點神經過敏啊!聽了半天,我怎麼沒覺得這事有什麼恐怖的地方啊?對方出於經濟或其他原因,延遲付款,甚至拒不付款,是常有的事。沒什麼了不得的,實在不行,還可以打官司啊。這樣,你如果打電話找不到他,那就不妨開車去一趟,找到你說的那個姓丁的,當面把這件事問個明白,總比你在這兒無端折磨自己要好得多。」
我指的是,蔣頌平第一次向我介紹丁采臣的時候,為什麼會莫名其妙提到這部電影。
「《玄秘曲》。」
我最後一次去醫院看母親,她正處於服藥后的昏睡之中。我不想驚擾她老人家休息,給姐姐遞了個眼色,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正要悄悄地拔腳離開,母親忽然睜開眼,把我叫住了。
我知道我的臉色很嚇人。
他們這一嚷,就夠我忙活好幾個月的了。一年中,要是能遇上五六個這樣的「苦主」,我那半死不活的日子就能勉強維持下去了。我從二手交易市場上或eBay上替他們找箱子、CD機和線材,然後將我自己做的膽機,悄悄搭進去賣給他們。我只收膽機的錢。我為他們配置的系統,不可能和蔣頌平一模一樣。但你知道,那張讓客戶們念念不忘的「奶媽碟」,自然是必不可少。
此刻,他正坐在光線黯淡的餐廳里,與一位朋友喝茶聊天。我抱著那台沉重的KT88,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並未中止與朋友的談話,只是嚴肅地沖我微微頷首而已。據我跟教授們打交道的經歷,我發現凡是有學問的人,總能輕而易舉地讓你自慚形穢。他的那位朋友呢,看上去也不是一般人。嘴唇上留著濃密的鬍子,看上去有點像恩格斯。
我自然樂於從命。
隨後,他就閉上金口,陷入了莫測高深的沉默之中。這命,似乎已經算完了。我低聲下氣地請教他,讓他解釋一下,所謂的「結過了」,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大師沒有搭理我,而是用一種充滿疑惑的神情,怔怔地看著頌平:
由於頌平還在讀書,手頭並不寬裕,我幾乎承擔了這次旅行的所有費用,包括順道遊覽揚州的門票和食宿花銷。
「不好說。」我把音量稍稍調小一點,對丁采臣解釋道,「有很多人悄悄地喜歡他。」
和她相識的那會兒,我還不曾進入發燒器材這個行當。那時,我還在王府井的「同升和」賣鞋呢。玉芬第一次走進我鞋店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她了。你沒法不注意到她。她有一張純潔而俏麗的臉,你每看它一眼,心裏都會被鋒利的刀片劃一下。怎麼說呢,有一種想豁出命去跟她好的衝動。她一連試了三四雙皮鞋,都覺得不合適。既不買,也不走,一個人坐在試鞋的小皮凳上,唉聲嘆氣。
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纏住了。一連幾天,我每晚都會夢見那個小院,夢見那個老槐樹上的喜鵲窩。有一回,我夢見自己在樹下的躺椅上乘涼,看著玉芬在院子里除草。她竟然隨隨便便地撩開裙子,在綴滿黃瓜和牽牛花的藤架下撒尿。午後的陽光熱烘烘的,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她那湍急的尿液四處飛濺,在泥地上沖刷出一個小坑來。我拚命想讓自己的頭更低一些,以便能夠看見她的私處,腦袋就撞在了床沿上。在我醒來的最初一刻,玉芬那攝人心魄的嫣然一笑,還在黑暗中清晰地停留了幾秒鐘,漾漾地浮動,隨後慢慢地變得模糊不清,直到一陣冷風吹過,才最終消失不見。
馬棒不怕死的神話,當然是不攻自破。可我沒笑。不知怎麼,我覺得頌平的玩笑也有點太過殘酷了。我是一個喜歡讓自己的感覺停留在事情表面的人。我有點為馬棒感到難過。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論是人還是事情,最好的東西往往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層,這是我們的安身立命之所。任何東西都有它的底子,但你最好不要去碰它。只要你捅破了這層脆弱的窗戶紙,裏面的內容,一多半根本經不起推敲。
「不急,再等一會兒。電源剛接上,機器還沒有煲開。」
她安慰我說:「你別急啊,等女兒長成大姑娘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女兒什麼樣子,我原先就是什麼樣子。」

「就一晚。好不好?」她嬉皮笑臉地對我說。
時間一長,我就把這個人漸漸忘在了腦後。
很顯然,這是一條錯發的簡訊。也就是說,丁采臣忙中出錯,將本應發給別人的信息發到了我的手機上。這種事情常有發生,本來也沒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地方。但細細揣摩這個簡訊的內容,不知怎麼搞的,我對這位客戶的疑慮和擔憂,開始急劇地增加。我說過,我對別人的隱私毫無興趣,凡事也沒有刨根問底的好奇心。本來,我可以再給丁采臣發封簡訊,提醒對方發錯了信息,可我無法讓自己怦怦亂跳的心平靜下來。直覺,我那總是要被驗證的直覺,不允許我這麼做。你知道,在當今社會,無意間獲悉對方的重要隱秘,會有怎樣的麻煩和風險,是不消多說的。
「人固有一死。別人能死,我也能死;別人不死,我也不妨一死……」
那是一把手槍。
他大概看出了我臉上露出的膽怯,隨後又半開玩笑似的加了一句:
我們見面的地點,被安排在超市二樓的一家鴻毛餃子館里。在那樣一個油膩、嘈雜的環境中相親,我們不得不提高嗓門,互相喊話,讓人感覺怪怪的,極為彆扭。至於說美珠的長相,我固然不能用「難看」或「醜陋」一類的詞來形容,但與梨花反覆許諾的「美麗端莊」,還有不小的距離。也許是想讓自己變得更年輕一些,她把頭髮剪短了,發縫中分。她的臉盤過於方正,看上去有點中性。我敢說,如果你在大街上遇到她,不一定會立馬看出她是個女的。姐姐曾不斷告誡我,不要總是拿玉芬那種水性楊花的狐狸精媚態,來衡量天底下所有的女人。可坦率地說,我還是更喜歡玉芬那種類型。另外,我也不喜歡美珠身上那過於濃烈的廉價香水味。
「也許吧。」
「不好。要吐。」
「那麼,這個德彪西,又是誰?」
我曾經在電話中向丁采臣打聽過客廳的大致格局。連日來,我對那面朝南的玻璃牆比較憂慮。因為你知道,光溜溜的玻璃根本攏不住聲音。玻璃造成的反射,會使樂read•99csw•com音在房間里到處亂撞,結像效果一定會很糟糕。按照我的建議,丁采臣在客廳的南窗新裝了一個厚厚的布簾。單從這一點,你大概也可以判斷出,丁采臣這個人,通情達理,凡事都很好商量。
大凡人在遇到煩惱的時候,很容易受人暗示,聽人擺布。她順從地仰起頭,看了我一眼,對我的莽撞和唐突毫不在意,撅著嘴問我道:「你要看哪一隻?」
他有事沒事總會時不時地吸一下鼻子。
在等待機器燒熱的這段時間中,我開始一張一張地翻看茶几上的那摞CD唱片。都是些過時的流行音樂。不是梅艷芳,就是張學友,當然還有蔡琴。其中大部分是盜版。我對客戶們的音樂趣味沒有什麼意見。你是喜歡文藝復興、巴洛克,還是浪漫派,抑或是爵士、藍調,甚至是錄音極其誇張的「鬼太鼓」或「打碎玻璃」一類的發燒碟,我一概都無所謂。可是,說實話,花上將近十五萬元,購置一對小小的阿卡佩拉書架箱,用來聽盜版的梅艷芳,多少有點不可思議。同時,我也悲哀地意識到,在過去的兩個星期里,耗費那麼多的心力來使這款功放盡善盡美,簡直有點自作多情。其實,若要聽這一類的玩意,你只需花上五百元,到海龍電子市場,配一對廉價的電腦音箱就足夠了。
「請你以後別再跟我提他,好不好?」
早上九點,我準時來到了褐石小區的一幢公寓樓前。這個小區就在圓明園的東側,北邊緊挨著五環路的高架橋,因為轟動一時的「周良洛案」,它在此前很長一段時間里,變得盡人皆知。不過,我還是第一次到這裏來。我給八號樓的一個客戶做了一台KT88的電子管功放,用來推他剛買的阿卡佩拉書架箱。阿卡佩拉帶喇叭花的Campanile,在北京城並不罕見,開聲時高音單元閃著幽藍的弧光,有點神秘莫測;可新出廠的這款書架箱,我只是在發燒音響雜誌上見過照片。為了製作一台足以與她相匹配的電子管功放,我沒日沒夜地幹了兩個星期。但說句實話,能不能推出好聲來,我心裏可是一點都沒把握。
我餓著肚子來到頌平的住處,也有自己的隱衷。
在她從住院直至去世的十一天中,我偶爾也會到醫院去轉轉,象徵性地待個五六分鐘。玉芬的紅杏出牆,搞得我心緒不佳。這一點,我姐姐崔梨花是知道的。

300B

「是不是太吵了一點?嗯?你不覺得嗎?你能不能把前面那張盤,再放一下。」

虎坊橋西里,三十七號院甲。事若求全何所樂?干吧。多帶幾個人去。這也許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我沒敢跟她打招呼。
我還是第一次在生活中見到真正的手槍。怎麼說呢,恐懼就好像被什麼東西包裹住了,我竟然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這個想要摸槍的衝動,使我一度忘記了害怕。說實話,雖然那把槍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還是有點不敢相信這件事的真實性。當我從被延遲的驚愕中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發現,那個負責點菜的胖姑娘早已跑得沒影了。
丁采臣那張瘦削而灰暗的臉,陡然間也變得猙獰起來。我知道「猙獰」這個詞,用得有些不太恰當,因為,突然浮現在他臉上的那片陰雲,分明是一種不加掩飾並且在瞬間被放大了的痛苦。這種表情之所以令人膽寒,是因為我已經明顯地感覺到,這個看上去顯得病弱的人,眼看就要失控了。
我拚命地克制住自己的衝動,從茶几上那堆垃圾中挑出了一盤《紅色娘子軍》,準備試音。可教授夫人忽然又問我,能不能換一張。她最喜歡劉德華。她告訴我,在2004年的工體演唱會上,她差一點就有機會跟劉德華握上手了。在這種情況下,我也不便固執己見。但你可以想象,當「給我一杯忘情水」這樣輕佻的哼唱,從珍貴的阿卡佩拉揚聲器中發出來的時候,到底是怎樣的情形。
「房子是我姐姐的。他們的境況也不太好。打算把房子租出去。」
常保國一連罵了我七八個「烏龜」之後,飯沒吃完,就拽著他老婆,跺著腳,氣咻咻地走了。
我無法不喜歡貝多芬。
不用說,當我在銀行給通州的那個「蓮12」賣主打款的時候,害得我憋出一身冷汗的,正是白律師的上述警告。
在那個年代,單單未婚先孕一類的爛事兒,就已經超出了我的道德底線,更何況,頌平時常帶來向我炫耀的固定女友,並不是這位校花。說實話,我有點為難。不過,我對校方在獲悉這種事情後會如何懲罰頌平,也有著十分清晰的概念。畢竟,他當時已經是中共的一名預備黨員了。所以,我只有把我的自命不凡的道德扔到一邊,當即決定,帶他們連夜趕往蘇北的鹽城,找我舅舅,幫校花打胎。
我在半醉狀態下答應了去相親。時間就定在下一周的星期六。我一答應她,心頭陡然就躥出一股毒焰來,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憎惡。
因此,為了讓她準確地了解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我覺得,似乎很有必要將我姐姐逼我搬家這件事跟她說一說,以激發起她的同情心。我認為自己已經把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可這個女人還是有些似懂非懂。當然,我不能指望她這樣一個身份的人,會為我這樣一個窮光蛋去設身處地。
原來他指的是羅熱演奏的那張鋼琴。
當那對沉重的AUTOGRAPH被人「呼哧呼哧」地抬進屋來的時候,保安的人數已經增加到了六個。丁采臣吩咐他們,將它放在南牆的落地窗邊上。但這樣一來,音箱距離沙發的位置就太近了,毫無疑問會影響到聲音的定位。不過,我沒有向丁采臣指出這一點。因為我已經發現,儘管丁采臣看上去沉靜溫和,可他一直緊鎖著眉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似乎不怎麼愛說話。
父親發心臟病猝死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會去他幹活的那家無線電修理店。在父親生前用過的那個工作台前,靜靜地坐上一會兒,心裏就會好受一點。店裡另外兩個修理工,只當看不見我。他們既不和我說話,也不關心我幹什麼。甚至就連父親死去的那些日子,我也沒有從他們嘴裏聽到片言隻字的安慰。我的心裏受不了那份冷漠,就暗暗地懷上了憎恨。我每天大模大樣地走進修理店,坐在父親的工作台前,看著那台裝了一半的收音機和那把綠色的小改錐發愣,彷彿那是屬於我的權利。
「別大意。還是小心點好。我剛泡了茶,等會兒再走吧,喝點茶,醒醒酒再走。」美珠順手關掉了音響,把我推到了客廳的小方桌前。
「伯母現在身體還好嗎?」頌平忽然問。
到了車上,天空忽然飄起了小雨。我打開那個紙袋,看了看,裏面有兩件新襯衫,是TOMMY牌的。頌平送我襯衫,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可不知怎麼,這一次,看著那兩件斜紋條的襯衫,我心裏忽然就有些難過。
你知道的,我對發燒音響一類的器材比較在行,若讓我修個家用電腦、空調或電視什麼的,也還算湊手。至於說進口的大型精密數控機床一類的玩意兒,我是見都沒見過啊。玉芬見我拒絕她的理由僅僅是膽怯,就對我說了這麼一番話:
母親已經有點頂不住了,可父親反而得寸進尺,用造房剩下來的磚瓦,在房前又圍了一個足有三四十平方米的小院。奇怪的是,小院圍成以後,居委會的人卻再也不上門來了,他們採取了默認的態度。他們害怕父親的沉默寡言。
小傢伙對墓地的一切都感到新鮮。我們在爬山的時候,她在母親懷中的襁褓里一刻不停地蹬踢著小腿,嘴裏「噢噢」地叫著。深秋的墓園裡,有一種誇張的岑寂,樹梢上方的天空藍得有點讓人發暈。因為墓地里幾乎看不到什麼人,我們拜祭完畢,倒也用不著將馬蹄蓮的花莖一一折斷。看著父母墓碑前的那顆深黑色的小杏樹,我心裏不免有點後悔,也許應該大大方方地答應姐姐,讓她一起來。
實在無聊的時候,我們也會到徐大馬棒的修理鋪去逛逛。那時的店鋪里,新來了一位修理工,佔據了父親原先的那個工作台。徐大馬棒的鋪子,營業範圍有所擴大,也開始修理錄音機或黑白電視機一類的玩意兒。徐大馬棒自稱是這個世界上最不怕死的人,他可不願意費事去搭什麼防震棚!什麼二號病啦,什麼美蘇核戰爭啊,什麼毀滅性的地震啊,統統不在話下。他的觀點與母親如出一轍。他說:
「在這個問題上,是否可以容我也談一點粗淺的看法?如果你不是特別愛吹毛求疵,凡事都要去刨根問底的話,如果你能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改掉怨天尤人的老毛病,你會突然發現,其實生活還是他媽的挺美好的。不是嗎?」
漸漸地,我心裏就生出了一個愚蠢的計劃。
我時常看見幼年的蔣頌平,踢著一隻髒兮兮的豬尿脬,或者滾著一個噹噹作響的小鐵環,從街西一路走過來,快到丁字路口,又再折回去。我們家的位置,恰好處在他神秘而孤獨的旅程的折返點。有時候,蔣頌平手裡,既無尿脬,也無鐵環和彈弓,而是用一枚棗核划著牆,在那些布滿「我日」和「打倒」字樣的灰泥牆上,留下一道道白印,直到他把棗核磨出眼睛和嘴,使它變成一張人臉。
那天晚上,我在美珠的住處待得很晚。說實話,我對這個笨嘴笨舌的女人,已經有了越來越多的好感。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熱心腸的老實人。在如今這個世上,連這樣的人,恐怕也已是難得一見。另外,她比我還要糟糕得多的處境,也讓我在心裏產生了一種衝動——那是一種想要一輩子照顧她的幼稚衝動。不過,這個念頭只是在心底一閃而過罷了。當我朝這間擁擠不堪的小屋環顧四望時,我悲哀地發現,假如我果真跟她成了親,石景山家裡那一大堆雜七雜八的音響器材,到底該往哪擱呢?
「我不太明白……」
「說不好。」這個問題有點出人意料,我心裏實在沒底,就抱歉似的朝他笑笑,「我想,大概是可以的吧!」
她一邊朝他跑過去,一邊還回過頭來朝樓上張望。很快,夫婦二人互相攙扶著,就像風浪中顛簸的小船,一路搖晃著穿過馬路,走到了356路公共汽車站的站牌前。
「窮人憑運氣,有時候也能撿到寶貝。但你就是沒法留住它。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這個女人,你也就是過一過手罷了。臨了,她還得去她該去的地方。」
第二年十月,我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們沒有辦理結婚證書。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她說,我隨便叫她什麼都行。我試著叫她玉芬,她居然也樂於答應。
「算命瞎子的話,你也能信?」姐姐說,「這些年,我給你說過的對象,少說也有一打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要我說,你恐怕心裡頭還是忘不了玉芬那個狐狸精。」
不過,我在她床邊熬了一宿,似乎沒有多大必要。她能夠保持清醒的時間,實在是少得可憐。在她醒來的時候,她總是讓我幫她側過身來,以便她的眼睛能一刻不離地看著我。說實話,我被她看得很不自在。母親本來就個子矮小,生了病,身子又瘦了一圈,看上去怪可憐的。偶爾,她會抓過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摩挲一番,臉色十分沉靜,始終都帶著一絲笑意。她積攢了一個晚上的力氣,到了天快亮時,終於跟我說了一大堆話。
「什麼?你說什麼?你把這句話,再給我說一遍!」蔣頌平那張臉,忽然間變得十分陰險而醜陋,把我著實嚇了一跳。他的輕蔑,從牙縫中擠出來,令人望而生畏,「你是在威脅我,對嗎?你誰啊?你以為你他媽的是誰啊?你要跟我斷絕關係,是不是?你以為我稀罕嗎?我什麼時候虧待過你?嗯?我給你介紹了多少客戶,你賺的每一分錢都有老子的心血,知道嗎?你別忘了,你現在身上穿的這件襯衫,還是我蔣某人送的!他媽的,好心餵了驢肝肺!」
傍晚返城時,我請他們在一處農家樂吃飯。出來找廁所的時候,我無意間看見院子里的牆上掛著房屋出售的廣告。那是一處廂房,方方正正的兩大間,就在院子的西邊。門口有一棵老槐樹,樹上有個喜鵲窩。屋頂上還有幾個沒有摘下的大南瓜,風吹枯藤,沙沙有聲。我找到農家樂的主人,隨便問了問,對方開價貴得有點離譜,竟然要三十八萬。因這個地方距離我在石景山的住處,只有差不多半小時車程,我就多留了個心眼。
「我們已經離了婚,既然你嫁給了那個姓羅的,就應該本本分分地跟他過日子,往後千萬別來找我了。我受不起。那個姓羅的,看上去斯文有禮,各方面都比我強。至於高潮不高潮的,畢竟不太重要。咱倆一直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再說,你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總這樣,不好。我這兒,你以後就不必來了。」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聽著這段唱腔,忽然想到,如果父親還在,如果他也能聽見這段唱,知道我已經學會了修收音機,那該多好啊!想著想著,就一個人哭了起來。一陣涼風吹到我臉上,我心裏忽然一松,那麼多天來堵住我嗓子眼、壓在我心上的石頭,忽然不見了。
後來的事實再次證明,通州的這位賣主,的確是一個很實在的人。他在網上掛出的賣單上許諾說,他的那台「蓮12」機器有九五成新,可當我將它從柔軟的包裝薄膜中取出來的時候,我發現它簡直就跟全新的一樣。灰白色的機身,泛著冷冷的光澤,有一股子清冽的金屬味。我還是第一次經手「蓮12」合併CD機。你大概也聽說了,迷戀這款機器的發燒友們,還給它取了一個很特別的名字,叫做「毒藥」。
「不好。真的要吐。」
雖說我不能算是一個民族主義者,雖說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去反駁教授的觀點,雖說我對知識分子一向尊敬,但聽了他剛才的那番論調,我心裏立刻就升起了一股無名火來,怎麼說呢?他的話讓我感到屈辱,就好像別人挖了你家祖墳似的,我很想過去與他爭辯一番。而且,更讓我感到吃驚的是,他在大肆吹噓日本的「神道教」如何了得的時候,把「神祇」的「祇」竟然說成了「抵」。我雖然只念過一年電大,我的絕大部分文學知識,都來自於徐中玉先生主編的那本《大學語文》,也還知道那個字不讀「抵」,而應讀作「奇」的。
丁采臣許諾的那二十六萬並未打到我的賬戶上。我能預感到大事不妙。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苦苦煎熬了好幾天,最後還是憂心忡忡地撥通了他的手機。電話中傳來了一個十分陌生的聲音。我能夠斷定,接電話的人不是丁采臣。因為這個人在說話時,夾雜著十分濃郁的山西口音。
不瞞你說,這樣的寶貝,我手上就有一對。
啊!
我告訴他,家母病重之際,曾跟我交代說,人人都會有一個老婆。她就躲在這個世界的某處,緣分一到,她就會立即現身。你一旦瞧見她,心裏馬上就會明白,這人就是自己天造地設的婆娘。不消說,我第一次看見朱蕊蕊的時候,心裏就是這麼想的。
那時,我已經設定了「這個世界上什麼事都可以發生,但決不能答應跟她結婚」這樣一條底線,心裏反而有點輕鬆。出於禮貌(當然,我對姐姐所謂的「發燒家」也有點好奇),我問美珠平常愛聽些什麼音樂,使用什麼型號的音響器材。美珠的臉憋得通紅,她說話的時候,果然有點含混不清,嘴裏像是噙著一顆糖。她說,沒事的時候也會找一些磁帶或CD什麼的來聽。但家裡的那個音響,前幾天被兒子搞壞掉了,CD盤有時候轉,有時候又不轉。

我們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因為,我們心裏都有一個堅定的信念,不管天底下發生什麼事,資本主義是不會復辟的。
他正在門邊換鞋。他脫下北京人常見的懶漢鞋,從衣架上取下灰色的風衣,忽然對我笑了一下,道:
聽他這一說,母親就更高興了。她拽著我的手,踩著吱吱作響的凍雪,沿著空蕩蕩的衚衕往家走。我抱在懷裡的那台收音機,一路上都在唱著《老房東查鋪》。到了衚衕口,忽然看見蔣頌平手裡拿著一隻陀螺,在黑暗中張著嘴,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們。他戴著有護耳的皮帽子,眼睛睜得很大。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當時他那驚駭和羞澀的眼神。
主人很快就同意,將房款降到三十五萬。他反覆向我說明,這處房子,只有四十年的小產權。這倒不是問題。四十年,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我覺得自己恐怕活不了那麼長。
我想起了老朋友蔣頌平,想起了他多年前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另外一伙人呢,意見剛好相反。他們認為,中國處在歷史上最好的時期,全世界的人都眼巴巴地看著中國。全世界都出了問題,都在望眼欲穿地等待著中國人去搭救。咱手裡捏著數萬億美元的花花票子,簡直不知道應該先去救誰?是冰島、希臘呢,還是義大利和美國?事實到底如何,我不清楚。這是人家政治家和讀書人的事。反正,我很快就被他們弄糊塗了。
她在西單和王府井的鞋店轉悠了一整天,千挑萬選,沒瞅見一雙中意的;而我呢,居然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內,隨手為她挑了兩雙鞋,都那麼合腳,就像是專門為她定做的一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他剛才說,結過了,我有點聽不明白。」大師走後,我對頌平道。
母親去世后,我從未回過椿樹街的老家。有一次,我去大紅門,從一個福建人手裡,購買捷克產的KR膽管,恰好從椿樹街經過。我遠遠看見老家的院門關著,也就沒去打擾他們。姐姐有一個兒子在深圳,但已經懶得和他們來往。有一年,姐姐和姐夫大老遠跑去寶安看他,那個與馬來西亞人結了婚的外甥,據說在一家公司擔任高管,竟然拒絕和他們見面。夫妻倆在世界之窗公園逛了逛,對著按比例仿製的凱旋門和荷蘭風車,胡亂拍了幾張照片,就灰頭土臉地回來了。
「去你媽的!」在掛斷電話之前,我突然吼道。
我的客戶大致可分為以下兩類。一類,就像你所知道的,主要是一些知識分子。他們大多集中在海淀一帶。這些人的優點是彬彬有禮,付錢爽快。他們幾乎從不拖欠錢款,在我手頭緊的時候,有時也願意先預付一部分貨款。這類人對膽機的要求比較偏重於情調或色彩,也就是所謂的「音樂味」。訂貨不怎麼固定,且人數有逐年減少的趨勢。跟這類人打交道,你得學會忍受他們目中無人的夸夸其談。客觀地說,有時候,他們的高談闊論也會讓你茅塞頓開,可有時就會讓你受不了。每個人的臉上,似乎都有一種既神聖又輕佻的勁兒。彷彿整個世界的命運,都被緊緊地掌握在他們手中。按照我粗略的觀察,他們的觀點其實也很不一致。
「我記得你剛才是喝過酒的……」
「看到了嗎?」她問道。
我暗暗地觀察了她好一陣子,眼看著門外的街道沉沉地黑了下來,遊人逐漸散去,成群的烏鴉在樹枝上不停地哀唳。到了打烊的時間,我心裏還惦記著去寬街給母親抓藥,只得朝她走過去,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對她說:
美珠家是一個一間半格局的單元。進門就是廁所。那個狹窄的、只能擱下一張小餐桌的過道,同時也是餐廳和客廳。對面是同樣逼仄的廚房,牆上掛著大蒜和臘腸,使房間看上去更為凌亂。往裡走,是一個用三合板分隔開的小間,放著小床、書桌和簡易書架,大概是兒子的住處。再往裡,就是美珠的卧室了。那個圓頭圓腦的小男孩,一進屋,就跑到卧室看電視去了。他關門的力量太大,震得門上的掛歷左右搖擺。
一旦間,緩過勁來張牙舞爪又發瘋狂
好了,不說這些了。既然打算要出售這對AUTOGRAPH,既然我已決定把它作為「世界上最好的音響」轉讓給丁采臣,我現在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為它設計並搭配一套體面的、說得過去的系統。就如同自己心愛的閨女要出嫁,老父萬般不舍,也還得強打精神,為她張羅嫁妝一樣。起碼,我得給她做一身漂漂亮亮的衣裳,看著她體面地出門吧。
「兄弟,我當初怎麼跟你說來著?讓你跟這種人打交道得留個心眼,現在怎麼樣?」頌平壓低了聲音,對我道,「不瞞你說,我這裏現在也亂成了一鍋粥,煩著呢!我那老不死的老娘,纏著老子帶她去什麼新馬泰!虧她娘的想得出來!他媽的!等會兒我再給你打過來……」
大廳里隨之空無一人。
「為什麼說是『悄悄地?』」
我當時的回答大概是這樣的:
雨還在淅淅嗒嗒地下著,風也是越刮越大。
為了使氣氛變得輕鬆一點,我有點賣弄地向他介紹了一下這套系統的特點,特別是國際音響界對它的基本評價。我告訴他,這套系統能否算世界上最頂級的音響,我倒也不敢保證,但在我所聽過的系統中,它毫無疑問是最好的。我半開玩笑地對他說,這款箱子,我已珍藏了十二年之久,一直捨不得出手,我對它的依戀,怎麼說呢,裏面有一種混雜著女兒兼情人的特殊感情。
小男孩終於把頭抬起來,用他那小獸般兇狠的目光再次打量了我一眼,怪笑道:「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無論我身處何地,無論我曾遭遇到怎樣的辛酸、孤獨和屈辱,只要一想起AUTOGRAPH,想到她靜靜地倚立在客廳的牆角,在等著我的歸來,我的心裏總會有一個確鑿無疑的聲音在安慰我:
「這不是問題。這樣,你告訴我一個銀行卡號,我把總價款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一,你看可以嗎?也就是說十三萬,先打到您的賬上。您看這樣行不行?」
這句話我可不愛聽。什麼叫做「賣相好」?讓人聽上去很不是滋味,就像是在評價剛出欄的一窩小豬似的。過了半晌,母親喘了喘氣,又說了第二句話:
「我不會住很長時間。少則兩個月,多則半年。等我找到了合適的房子,就搬出去。」
按照我和丁采臣預先的約定,在一個人跡罕至的三岔路口,我果然發現了那座巨大的廣告牌——上面果然寫著「發展是硬道理」,而鄧小平的半身畫像,則略微有點失真。丁采臣的那輛黑色的大眾「輝騰」,就停在廣告牌下。他並未下車,只是按了兩聲喇叭,將手伸出窗外,朝我揮了揮,示意我跟他走。我們沿著起伏的山路往東,又開了大約十多分鐘,在一處高爾夫球場附近,踅進了一個幽僻的盤山小道。
這款箱子,問世於一九五四年。偉大的設計師Guy R.Fountain推出這款嘔心瀝血之作,據說是為了最大限度地發揮十五英寸同軸單元的潛力。Fountain不僅為這款音箱選用了最好的單元,而且為她設計了極為複雜的迷宮式結構。AUTOGRAPH,中文本應譯為「簽名」或「手跡」,但奇怪的是,在發燒界,它一直被刻意誤譯為「自傳」,並以訛傳訛。因為製作單元的天然鈷磁斷貨,加之箱體的加工成本高昂,這款音箱於一九七四年就已停產,市面上十分罕見,據說在整個遠東地區,也只有三對而已。至於眼下在二手市場上流通的AUTOGRAPH,如果不是它的復刻版,那就是mini型的廉價書架箱。
我回到石景山的家中,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覺。已經是深秋了。從北牆裂口灌進來的風透出了些許涼意。大概是為了躲避秋風的肅殺,虛弱而飛行遲緩的蚊子,紛紛鑽人室內,在我眼前嗡嗡地飛著。我睡不著覺,倒不完全是蚊子的緣故。我想起了蔣頌平不久前的一番感慨。那段時間,他心裏很亂。在他小時候嫁到寶雞去的母親,忽然有了消息,要回北京來跟他同住。他說,親人之間的感情,其實是一塊漂在水面上的薄冰,如果你不用棍子捅它,不用石頭砸它,它還算是一塊冰。可你要是硬要用腳去踩一踩,看看它是否足夠堅固,那它是一定會碎的。
我依次播放這三張CD,每張三至五分鐘。當時,我已經吃驚地觀察到,丁采臣其實是個音盲。他對音樂完全無動於衷。他臉上像是塗了一層蠟,沒有任何表情。你知道,我的心裏非常窩火。除了偶爾吸一下鼻子之外,他甚至一度從桌上拿起了報紙——大概是由於屋子裡的光線太暗,隨後又把它放下了。至於這個音盲,為何要囑咐蔣頌平為他弄一套「世界上最好的音響」,其中的原因我沒有興趣去妄加猜測。我有些心灰意冷,不過是在麻木地履行交貨的最後一個程序罷了。
「地震、地震!乾貴,白菜幫子,快!你們倆,快跑!不好啦,地震啦……」
「不行。我廠里的人,你隨便挑,什麼人都行,唯獨她不行。」
她愣了一下,用她那含混不清的聲音提醒我道:
當然,我只得立刻閉嘴。
「沒錯。好像是有霧。我以前沒怎麼注意。」我笑道,「如果你喜歡這張盤的話,我可以把它留下來。」
即便她說的是真的,我恐怕也忍受不了那張臉。在她說這番話的時候,我腦子裡忽然出現了的一個新念頭,讓我的心裏輕鬆了許多,就像我手裡捏著一張隨時可以兌現的大額支票。
那時候,北京音樂台的97.4調頻立體聲,還專門製作了一檔叫做「發燒門診部」的節目。每當節目播出時,我都會掩上房門,關掉電燈,讓自己完全浸沒在黑暗之中,用自己組裝的收音機收聽這個節目。那時,我還住在椿樹街的老房子里。當那些奇妙的音樂從夜色中浮現出來的時候,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下來,變得異常神秘。就連養在搪瓷盆里的那兩條小金魚,居然也會歡快地躍出水面,搖頭甩尾,發出「啵啵」的聲音。每當那個時候,你就會產生某種幻覺,誤以為自己就處於這個世界最隱秘的核心。
就在我為丁采臣製作的那台845功放完工的那一天,我接到了「蓮12」賣主主動打來的電話。他告訴我,此刻,他本人,正抱著那台「蓮12」,站在我樓下的單元門口。很顯然,這哥兒們是一個莽撞的人。他剛從遼寧的本溪回來,為延期交貨向我再三道歉,還給我帶來了本溪的幾樣土特產:一包松仁,一包榛子,還有一小瓶核桃油。出於客套或敷衍,我把機器抱上樓以後,順便邀請他一起吃晚飯。此人不僅欣然同意,而且在吃飯的中途,假裝出去上廁所,搶著替我付清了餐費。
「您什麼意思?」我從床上爬起來,舉著手機,走到了卧室外的陽台上。
「還考慮什麼呀?親愛的,我跟他已經那個了呀。」
我剛掛了電話,三單元的那扇防盜門就被推開了。一個身穿灰色運動衫的女人,從門裡探出半個身子,瞅了瞅我,又瞅了瞅停在門前的那輛泥跡斑斑的金杯車。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款KT88上,笑了。
每當他走過我們家門口,母親總是要多管閑事地探一探身子,朝外面張望,並感慨一句:蔣二麻子家的這根獨苗,大概是她所見過的最孤獨的孩子了。「蔣二麻子」是誰,他們家大人是幹什麼的,我從未聽人說起,更未見過面,彷彿他們壓根兒就從未存在過。後來,頌平漸漸就和我姐姐混熟了,並很快加入了女孩子們的遊戲。踢毽子,跳橡皮筋,抓羊拐,居然樣樣精通。蔣頌平自甘墮落地在女孩兒堆里混,大概是那個年代過於寂寞了吧。
「你要不要進裡屋去看會兒電視?保國一會兒就回來。」
一九九九年八月,他在攀登貢嘎山的途中不幸遭遇雪崩。消息傳來,讓人不勝悲傷。我還參加了由發燒友們自發組織的一個小型的追思會。那天在追思現場反覆播放的音樂作品,正是巴托克的《寂靜山村的夜晚》。
就在這個當口,我忽然想起幾天前蔣頌平跟我說的那番話來。我明知道這個念頭很無聊,還是偷偷地朝桌子底下溜了一眼。姐夫今天腳上穿著的,是一雙破舊的旅遊鞋。
「對不起,忘了跟你說了,剩下的二十六萬,我會很快打到你的賬戶上。不用擔心,我有你的卡號。」
「付了一部分。十三萬吧。」我有些尷read.99csw.com尬地朝她笑一笑。
如果你生活在北京,碰巧又愛喝功夫茶,那你一定會聽人說起過「馬連道」這個地方吧。它就在宣武區的廣安門外,與我們老家椿樹街的房子相隔不太遠。在我小時候,馬連道差不多就已經算是郊區了,我和姐姐常去那兒的果園偷杏子。可如今,這一帶居然成了北京最大的茶葉商貿中心,滿大街都是福建人或浙江人開的茶鋪。
教授和他的朋友仍然在客廳里小聲地閑聊。一般來說,知識分子間的談話,你是很難聽得懂的。你聽不懂也沒啥奇怪的,但他們說話時那種鄭重其事的腔調和口吻,卻不由得你不著迷。那是一種能夠讓任何荒唐的觀點立刻變得人情人理的腔調。比如說,那個長得像恩格斯的人,不知怎麼搞的,忽然就誇獎起慈禧太後來。他說:
「你不也一樣?」她冷冷地譏諷道。
我向蔣頌平諮詢,他讓我別再猶豫,立即報警。我又硬著頭皮向白律師請教。我原以為他一定會藉機對我冷嘲熱諷,沒想到,他認真地想了想,反倒不贊成報案,而是勸我冷靜下來,不妨再多等幾天。不消說,白律師的建議,再度被證明是正確的。
「這丫頭,賣相好。」
我仍在做我的膽機生意。
「我們來做個交易怎麼樣?你要是能夠讓你父親留下來的這台半導體發出聲音,你就可以把它帶走。怎麼樣?」
那塊綢質的頭巾,把她的臉嚴嚴實實裹住了,只在眼睛部分留下了一條縫。她的裝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保守的阿拉伯婦女或者蒙面的車臣恐怖分子。說實話,當她一邊打量著我,一邊朝我慢慢走來的時候,我的心還是忍不住抖了兩抖。
說罷,蔣頌平從口袋裡摸出一把彈弓,隔著窗戶,把粉紅色的輪胎皮拉得長長的,隨後,手一松,只聽「當」的一聲,被擊落的汽水瓶掉在地上,立刻摔得粉碎。
「哦,是嗎?」
我當時是怎麼回答的,現在早已想不起來了。我僅僅記得,那女人稍稍偏轉了一下身子,將那塊棕色的綢巾取了下來,然後,猛地一下,就朝我轉過身來。
我的另一類客戶,不用說,自然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老闆們了。乍一看,那些腰纏萬貫、靈魂空虛的傢伙,似乎怎麼也無法和純正的古典音樂沾上邊兒。他們能夠成為我相當穩定的客源,主要得益於蔣頌平的推薦和介紹。頌平把引誘苦主們上鉤稱為「釣魚」。他的辦法一成不變。
衚衕里停滿了汽車、平板車和殘疾人的三輪摩托。父親當年工作過的那個修理鋪,早已不在了,如今開了一家明爐烤鴨店。隔壁的國營理髮店和一家浙江人開的裁縫鋪子也都不見了蹤影。只有公共廁所還在原先的位置,還像原先那樣騷哄哄的,只是外牆貼上了藍白相間的瓷磚。衚衕里來來往往的人,我自然是一個都不認得。
話沒說完,我們都聽見了樓下花園裡傳來的嘔吐聲。大師吐得摧腸瀝肝,連頌平都皺起了眉頭。
「五年,不,六年前,就已經過世了。」我也吃驚地看了頌平一眼。
掛斷電話之後,我望著那難得一見的清澈天空,發了半天呆。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有點鼻子發酸,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嗨,就連韓國總統,不也自殺了嗎?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她不屑地感嘆了一句。隨後,她為我打開房門,看著我換鞋,似乎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來。
「當初我就勸你不要跟她結婚,可是的?你不聽,我也沒多話。遇到那麼一個從畫上走下來的俏丫頭,你心心念念都在她身上,我不是看不出來。我要硬是從中阻攔,你這小身子骨,怕也受不了。我心裏說,也罷,先結了再說吧。不行咱就離,離了找個人再結就是了。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有時候,你眼看著自己熬不過去了,把心一橫,硬著頭皮一頂,也就過去了。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同你說,你也不要不愛聽,這世上,人人都該派有一個老婆,天造地設的,命中注定的。不是玉芬,而是另一個人。她在什麼地方呢?我也不曉得,你倒也不用打著燈籠,滿世界地去找她。緣分不到,找也沒用。緣分到了,她自己就會走到你的面前,跟你生兒育女。不是我迷信,你將來看著好了,一定會是這樣。放寬心,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你一見到她,心裏就馬上會想,哦,就是這個人……」
「這丫頭,脾性好。要說人品呢,倒也還善良仁義。」
他靠在書桌前,手裡轉動著那支早已熄滅的雪茄,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神情忽然變得有點險譎。
「那就對了。你我兄弟之間,怎麼能動不動就談借錢的事呢?人親財不親,這是規矩啊!規矩你懂不懂?本來是心照不宣的,你非要逼得我給你說破了,有意思嗎?」
我跟著他,由北邊的一扇小木門進了院子。沿著鵝卵石砌成的小徑,繞過一簇被霜打暗的烏桕樹叢,上了三四節台階,來到了朝東的大門邊。台階下有一個窄窄的廊道,花木扶疏,與前院相連。
我從拍賣會上買下這款箱子之後,出於某種擔心它會突然消失的憂慮,一直瞞著蔣頌平。另外,對於這款箱子的真正價值,我也瞞著玉芬。有一天,我送完貨回家,一進門就驚愕地發現,玉芬竟然用他媽的鋼絲球和「白貓」牌洗滌靈,「嘎吱嘎吱」地擦拭這款音箱。她擦得十分賣力,僅僅是為了讓它看上去「更新一些」。而且,她在兩隻箱體的頂端,還他媽的各放了一隻沉重的花盆。
有一次,我死皮賴臉地纏著她,讓她說說她的故事,她是哪裡人?怎麼會住到盤龍谷這個地方來的?因為聽她的口音,似乎是個南方人啊。她支支吾吾,目光躲躲閃閃,最後,她長嘆了一聲,用一句模稜兩可的話來搪塞我:「沒什麼好說的。我不過是丁采臣的一個人質而已。」
我的腦子有點發懵。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電話是從薊縣的「盤龍谷」打來的。萊恩·哈特的琴聲,感覺上,就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有點不太真切。我聽了一小會兒,迷迷糊糊地提醒她,如果沒什麼別的事,我就要掛電話了。
我聽見他在罵罵咧咧的同時,口口聲聲都在重複著一句話:今年的事,無論如何不能拖到明年。我心裏就有了底。我知道,他的意思,無非是讓我在年前搬家。我又氣又急,頭腦就有些發昏,一咬牙,就把搬家的日子定在了十二月三十一號,也就是元旦的前一天。屈指算來,也只剩下三四天的時間了。在他的要求下,我還給他寫了個字據。
住在褐石小區的那個客戶,似乎對KT88的管子感到了厭煩,他問我能不能替他做一台300B膽機,並幫他設法搞一套經過嚴格配對的美國西電公司的三極體。我試圖說服他,300B其實並不適合他的阿卡佩拉,可教授忽然就生氣起來,讓我「只管做,少啰唆!」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你若向北京人提起「牟其善」這個名字,幾乎無人不曉。他是一位名聞遐邇的商人,擅長篆刻,喜歡登山,常和女演員在一起廝混,這都不是什麼秘密。據說,他的行為十分乖張,常有出人意表之舉。最為誇張的說法是,無論他在哪個場合出現,你都不可能看見他,因為他穿了一件隱身衣。具體如何,我未親見,不敢杜撰。其實,在古典音樂發燒界,牟其善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教父級人物。每年正月十五,他照例都會在「權金城」包下一層樓面,擺出一套高檔發燒器材,邀請北京的發燒友們在一起吃火鍋,並互相切磋技藝。他迷戀巴托克和普羅科菲耶夫,可見此人趣味不俗。我曾在這樣的聚會上與他見過兩次,足以證明隱身衣的說法毫無依據。
「市面上怕是很難找到了。不過,我家裡倒是有一張。你可以給我寫一個地址,我明天就讓小紅馬給你快遞過來。」
丁采臣抬起頭,把鼻樑上的眼鏡往上推了推,盯著她看了幾秒鐘,那神情,就像是他沒弄明白對方說什麼。隨後,他嘿嘿地乾笑了一下,再次對她低聲吩咐道:「沒關係。你替我拿個煙灰缸來。」
「要我說,這是好事。」當天晚上,妻子坐在床邊,輕輕地拍著孩子,哄她睡覺,一邊勸我道,「這二十六萬是你應得的。你沒偷沒搶,我們問心無愧。至於說這人到底死沒死,你用不著替他操這份心。」
「我再問個問題,如果彈鋼琴的人不是羅熱,而換成另一個人,效果會有很大的不同嗎?」采臣把窗帘拉開,讓院外的陽光照進來。他手裡拿著那張CD,正反面看了看,對我道。
如果你小時候接種過牛痘的話,一定能大致想象出,皮肉被划糟后的結痂,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在左眼下方,靠近顴骨的地方,有一個三角形的窟窿,雖然經過修復和植骨,還是留下了一個明顯的、癟塌塌的凹坑。右臉那條巨大的刀疤,斜斜地直達耳根,皮膚縫合后留下了密密的針腳和線影,粗一看,就像是臉上趴著一條正在甩尾的蝎子。鼻翼的一半永久地失去了,修復后留下了一個粗率的圓洞。
我把汽車停在了丁采臣家的院子外面。
坐在門檻上,看著夕陽中荒蕪的街道,我心裏有一種浮薄的陌生感。那些過去生活的吉光片羽,像某種早已衰竭的聲音留下的迴響,攪動著遲鈍的記憶。我並不喜歡懷舊,心中有些沉甸甸的傷感,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地方曾被稱作「家」吧。屋頂上的颯颯的樹聲,枝椏上的月亮,蟬鳴和暴雨,以及清晨空氣中剛出爐的煤渣的香氣,曾經日復一日,伴我入睡,也曾在黑夜中輕輕觸摸我的靈魂。一旦那種特有的幽寂之感壓在心頭,你就會有一種時過境遷,精華已盡的恐懼,就像你全部的好日子都已經被揮霍完畢。
她這麼一說,我心裏就有些得意。最後,架不住她假意真心的奉承和苦苦哀求,我只得答應跟她去瞧瞧。當然,我也見到了她的那個新任丈夫——那個姓羅的主任。他手裡抱著一大摞德文說明書,一步不離地跟在我身後,狗屁倒灶地說個不停。我心裏一煩,只好請他滾遠點。他竟然一點都沒生氣,只是嘿嘿地笑。
其實,我的工作很簡單:在機身上安上英國GEC的KT88電子管以及美國RCA的5u4整流管,然後測定一下它的工作電壓,再接上訊號線和喇叭線,就算完事了。我注意到,那對阿卡佩拉書架箱離牆近了一些,就問她能不能調整一下音箱的擺位。一般來說,揚聲器離牆太近,導向孔形成的反射和駐波,會讓低頻有些發悶,這是常識。還沒等女主人搭腔,那位教授在餐廳里忽然扭過頭來,朝我很不友好地喊了一聲:

薩蒂,《玄秘曲》

她道了謝,找來紙和筆,給我留下了她的通訊地址。為了便於聯絡,她還往我的手機上打了一個電話。
過了一會兒,頌平輕輕地嘆了口氣,又道:「我這裏也沒有多餘的空房子。這兩年,服裝廠的生意,你是知道的。我們的襯衫,貼牌銷往國外,說到底,也就掙點手工費。可不論是美國,還是歐洲,經濟都不景氣,貨物積壓很嚴重。再說了,如今的工人,胃口越來越大,工資和福利一漲再漲,也有點讓我吃不消了。」

我帶來了三盤試機碟。第一盤是鋼琴作品,用它來測試聲音的純凈度和系統的分析力,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為了讓新主人領略一下AUTOGRAPH同軸單元那超凡入聖的延展性和人聲之美,我選擇了義大利歌唱家巴托利演唱的多尼采蒂的歌劇。至於動態、定位感和管弦樂的密度,我選了一套CHESKY公司於一九九〇年出版的理查·施特勞斯的《莎樂美》,這張唱片由多拉蒂指揮,皇家愛樂樂團演奏。眾所周知,這是一張不可多得的名盤。它是偉大的錄音師威爾金森鼎盛時期的作品。
她還告訴我,她所在的那個小區,只有周末時才會有人住,左右隔壁的房子都還空著,一到晚上,整個山坳里,黑黢黢的,有點瘮得慌。
「什麼東西?」
「您如果肯留下這套音響,對我來說,那是再好不過了。他知道我喜歡聽音樂,才會在自殺前,向你訂下這套音響。我可不是什麼發燒友!平常我用來聽音樂的,不過是一對普通的電腦音箱。可我第一次聽你這個箱子,立刻就深深地喜歡上了它。你這套音響,真是有點,唉,那聲音,怎麼說呢,有點色。如果你想要把它拿走,我還有點捨不得呢。你看這樣行不行?錢,你一點都不用發愁。他死後,公司的賬戶被凍結了,但那是暫時的。也許是因為沒有還清的債務,也許是公司正在清點他的遺產。我自己手頭一時拿不出那麼多錢來給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一旦他的賬目清理完畢,我會立刻給你付清剩餘的錢。也可以額外付你一點利息。你現在手頭畢竟已經有了十三萬,對不對?不妨租個房子,搬進去先住著。你覺得呢?」
「萬一我以後遇到命中注定的那個女人,沒把她認出來,怎麼辦呢?」我又問。
父親長得高大白凈,背有點駝,對什麼事情都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他原先是酒仙橋一家國營電子管廠的正式職工,後來不知出了什麼事,就被打發回家了。成天圍著一塊白布圍裙,戴著藍咔嘰布的袖套,在家對面的衚衕里替人修收音機。我那時還小。有一天,我問母親,爸爸為何從來不跟我們說話?母親說,他心裏很苦,性情就變了。她還說,我剛出生的那些日子,他每次下班回家,進門第一件事趴在床上,在我臉上一頓亂親,連鞋都來不及脫呢。聽她這麼說,站在一旁仰望著她的崔梨花,臉上就有了迷茫的表情。

KT88

我所結識的發燒友,幾乎人手一張。而在茶餘飯後,強迫朋友們到地下室欣賞「奶媽碟」,也成了蔣頌平的保留節目。他之所以這麼做,也不完全是出於替我「釣魚」的考慮。他本人在讀大學時拉過小提琴,喜歡海菲茲和柯崗,他總愛向他的朋友們炫耀一下自己與眾不同的生活品位。
差不多兩個星期之後,父親的那台只裝了一半的收音機居然出聲了。我至今還記得,收到的第一個節目,是宋玉慶演唱的現代京劇《奇襲白虎團》。
「喂,喂喂……怎麼說話呢這是?我媽?我媽是你什麼人呀?……」
這是一張DECCA公司於一九六二年出版的著名唱片,一九九三年將它灌製成了CD。作曲家是個法國人,名叫霍爾德,出生於十八世紀末。這個作品原先是一出歌劇,講述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女性嚮往自由的故事。標題翻成中文,似乎叫做《女大不中留》。這部歌劇,後來被一個名叫蘭切貝利的人改編成管弦樂,並由他親自擔任指揮,英國柯文特皇家花園樂隊演奏。至於霍爾德本人,也許根本算不上什麼像樣的音樂家。你翻遍所有的音樂辭典,似乎也很難找到他的名字。但這張唱片,對於很多剛開始聽古典音樂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劑迷|葯。它的音色、空間感和弦樂的密度感,有一種剛柔相濟的美。事實上,雖然我不太喜歡這個曲子,但也不得不承認,它的演錄水平無與倫比。就算你從來沒聽過任何一首古典音樂,只要你把這張碟耐心地聽上五六分鐘,你就很難抵擋它的誘惑。你會以為自己瘋狂地喜歡上了「古典音樂」。這當然是一種錯覺。正是因為它把很多不相干的人,領進了古典音樂發燒的門檻,並哺育他們成長,故而它又有「奶媽」之稱。
迄今為止,這段《打敗美帝野心狼》,仍是我唯一學會的京劇唱腔。
「薩蒂,是位法國音樂家。」
「姐姐和姐夫打算搬回到石景山來住,想把椿樹街的那套帶小院的老房子租出去。一個證券公司的高管不久前找到了他們,打算租下那個小院,開一個酒吧。」
「我們這兒,是不讓抽煙的。」胖姑娘態度生硬地說。
她告訴我,大約在一個星期之前,丁采臣從東直門一棟三十多層的寫字樓頂端——手裡甚至還端著一杯咖啡,跳了下來,死了。
你如果去過朝陽的798或酒廠藝術區的話,就很容易想象出那些別墅的建築式樣。紅色的磚牆、誇張得不成比例的長條形窗戶、圓柱形的水塔、外露的青灰色的鋼樑……如果沒有樓前屋后那些高級轎車的點綴,乍一看,你還以為自己來到的地方,是一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司空見慣的廠區。那些散落在平緩的山包上的建築,隱伏在掉光了葉子的樹林之中,拙樸中透著精巧,簡單中隱藏著繁複。遠遠地看上去,彷彿那不是什麼高檔別墅群,而是隨便碼放在山間的一堆積木。
「實在不行,我還有一個辦法。如果你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房子,也可以搬過來,在我這先對付幾天。反正我一個人,也住不了這麼大的房子。」
可頌平並不是一個人在那兒。在書桌的另一側,坐著一個身穿咖啡色中式對襟衫的中年人。由於不勝酒力,他那張青筋暴突的臉一直紅到脖子里。頌平向我介紹說,這位姓杭的大師,是一位道行很深的堪輿家。頌平打算在大興新建一個服裝廠,請這位「異人」來幫他看看風水。據說,這位神通廣大的高人不光會看風水,還會替人算命。頌平執意讓他給我算一卦,我也不好推辭。杭大師猛然睜開了惺忪的醉眼,使勁地搖晃了一下頭,把自己從醉夢中拽了回來,笑呵呵地問我算什麼。隨後,他又愣愣地看了一眼頌平,嘴裏囁嚅道:
就這麼簡單。
「可是先生,不好意思,按規定,公共場合是不準吸煙的,希望您能配合。不好意思,如果您實在想抽的話……」
頌平上大三那年,得了肝炎,被學校隔離在地壇醫院的傳染病房裡。我每個周末都會去看他。在光線陰暗的走廊里,陪他坐上整整一個下午。有一天,我在臨走之前,終於鼓起勇氣,對他說出了多年來盤桓在心頭的一番肺腑之言:
桌子上很快就出現了各色菜肴,還有兩隻精緻的水晶煙缸,外加一包「九五至尊」的南京牌香煙。
很顯然,丁采臣的死訊所帶給我的震驚,已經暫時性地壓倒了我對於那二十六萬揪心的渴望,促使我將自己的煩心事拋在一邊。我隨手從茶几上抓過一張《新京報》,攤開它,墊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由於我的記憶力不佳,特別是知識有限,我不能保證一字不漏地記住白承恩律師的原話,但他的大致意思,就是如此。當時,我被他的這一席話,弄得面紅耳赤、十分狼狽,具體情形不難想象。我這個人,從根本上說,雖然十分固執,但也絕不是聽不得不同意見。我把白律師那番話一連想了幾個月,把貝多芬的那九個交響曲和六部晚期四重奏,從頭到尾又聽了一遍,最終不得不老實承認:我的確有點不可救藥。
「怪不得頌平迷上音樂,連女人的屁股都懶得摸了。有道理啊!老蔣,給我也來這麼一套,一模一樣的。要快!」
雖說我心裏明明知道這一點,但我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留下來吃午飯。其中到底是什麼緣由,你大概也能猜得出來吧。
第二天,他果斷地將那些成天在一起廝混的女孩子撇在了一邊,從此緊緊地攆上了我。我們之間的交往,就是從他纏著我借收音機開始的。
「我還是有點不太明白。你老兄,在石景山住得好好的,怎麼忽然就想到要搬家?」
美帝野心實狂妄
七八月份的北京,是雨水最多的時節。最令人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在八月中旬的暴風雨之夜。那天晚上,母親帶著我和姐姐,趁著天黑,去護城河邊偷偷地為父親燒紙。回來的路上,就遇到了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深夜的大街上空無一人,可當我們走到向陽照相館的邊上,卻突然發現,鋪著碎磚的街心,居然擱著一張孤零零的行軍床。一個一米八幾的大漢,身上嚴嚴實實地裹著塑料布,手裡還抱著一把雨傘,在大雨中呼呼大睡。母親笑著指給我們看,感嘆世界上還有這麼怕死的人。崔梨花這時終於不失時機地接過話頭,哆哆嗦嗦地說了一句:
兩個星期過去了。
奇怪的是,在後來整個吃飯的過程中,丁采臣居然一支煙也沒抽。他吃得很少,也不怎麼說話。因為餐巾底下那把槍的存在,我心裏盼望著這頓飯趕緊結束,即便他說過一些什麼話,也完全充耳不聞。比方說,當我開車沿著京平高速往家趕的時候,在田家峪附近穿越隧道,我忽然回憶起來,丁采臣在飯桌上曾經問過我,如果這套音響系統將來出現某些故障的話,能不能麻煩我隨時過來,幫他看一看。
一天中午,當他耐著性子聽完了我關於古典音樂烏托邦的那番話之後,直接將它斥之為「胡說八道」:
這可不是我平常熟悉的蔣頌平,我的心一下子就亂了。
你知道,我當時被他的這番話給徹底搞傻了。這句話,本來應該由我來問他才對啊!可我還是忍氣吞聲地沖他點了點頭。
就這樣,在附近工地上有節奏的打樁機的轟鳴聲中,我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腦子裡一刻不停地盤算著,要不要脫下身上的那件Tommy牌襯衫,放把火,把它燒掉。不過,我想得最多的仍然是,要不要立刻起身,趕到頌平的住處,向他道歉,請他原諒。
於是,我走到了屋子外面,坐在院子的門檻上抽煙。
秋已漸深,雨後的天空開始放晴。空氣的能見度很高,彷彿你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圓明園探出院牆外的煙樹和百望山的寶塔。如果再下一兩場霜,西山一帶的楓葉大概就要紅了吧。可我的心情,卻不像天氣那麼好。就在五分鐘之前,我接到了姐姐崔梨花打來的一個電話。姐夫昨晚喝了太多的酒,他用大頭皮鞋直接踹她的「要害」。今天早上,姐姐就開始尿血了。她的哭訴令人厭煩,我照例一聲不吭。我倒不是不想安慰她,因為我感覺到她的哭訴後面,藏有另外的隱情。果然,哭到後來,姐姐忽然就對我說出了下面這一段話:
現在,在跟她干那種事的時候(你大概更願意將它稱之為做|愛吧),我已經用不著在她的臉上蒙上枕巾了。關於她的一切,我所知甚少。所有與她身世相關的信息,都遭到了嚴格的禁錮,就像她的天生麗質被那張毀損的臉禁錮住了一樣。
回到家中,我就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衣服都沒脫,就倒在床上蒙頭大睡。一閉上眼睛,滿頭滿腦都是蔣頌平的影子。我看見童年時代蔣頌平,滾著一隻小鐵環,一手提著那條破棉褲,沿著光線暗淡的椿樹街,一遍又一遍,無聲地朝我走過來。都說衝動是魔鬼,你能夠想象,那會兒我躺在床上,對自己剛才的不理智,是多麼的後悔和厭惡啊!我彷彿覺得這個世界,突然間變得空闊而無趣。我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畢竟,這麼多年來,我心裏真正在意的,也就這麼一個朋友啊。
「可我,我現在已經,怎麼說呢,有點走投無路了呀!」我腦子裡一片空白,不敢指望他還能記得在火車上說過的話。
確實,我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中,在心裏默默地嘲笑她、怨恨她,甚至一度巴望著她早點死掉。就算她真的死了,我在她的葬禮上連半滴眼淚也沒掉。她得了那麼重的病,居然還苦苦支撐了四年之久,似乎就是為了活著看見她那不懷好意的預言變成現實。
這個女人,在跟我講述丁采臣的死況時,那種輕描淡寫的語調,多少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讓我對她的身份也產生了極大的疑慮。我在心裏提醒自己,在這個時候,直接詢問她和丁采臣的關係,恐怕有些唐突。因為過於謹慎,我在無意間犯下了一個更大的錯誤。在一種頭皮發麻的亢奮和驚悸中,我悄悄地猛吸了一口氣,這樣對她說:
毫無辦法,我只能這麼做。
橫七豎八的傷口已經結痂,在她臉上布滿微微隆起、縱橫交錯的疤痕。我不知道應該如何來描述這張臉。它彷彿在我眼前無聲地復現出,她在遭到襲擊或者殘忍的蹂躪時,那粗野而令人髮指的一幕。
多少讓我感到有點意外的是,當我將唱片換到第三首,也就是《莎樂美》的時候,丁采臣忽然清了一下嗓子,對我道:
「你們這些人,就愛杯弓蛇影,自己嚇自己。如果你真的擔心會出現什麼意外的話,我明天派兩個扛槍的戰士,跟你一起去如何?」
玉芬瞞著丈夫來看我這樣的事,後來還有過一次。但我這樣的人,就是命賤。我和玉芬在一起的時候,那個姓羅的小白臉,一直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悠。我怎麼也擺脫不掉那種隱隱約約的犯罪感。於是,我硬起心腸,對玉芬說:
「放心吧,我會把那筆錢打到你的賬戶上。我這個人,沒什麼優點,但說話還是算數的。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但我欠你的那二十六萬,一分都不會少。」
她隨後還說了一句諺語:「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走。」愣是把我給逗樂了。
為了做到萬無一失,頌平竟然提出了一個讓我瞠目結舌的荒唐的要求:由我來扮演校花的男友。他的理由是,我不過是一個社會上的小混混,並不隸屬於任何組織或機構,萬一事情敗露,也不會有什麼了不得的「政治後果。」
唉,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很容易犯迷糊。我跟大校剛一見面,居然對著這樣一位素不相識的現役軍人,大倒起苦水來,把我和丁采臣之間的音響買賣,絮絮叨叨地跟他說了一遍。我知道這樣做,把自己的軟弱可憐暴露在陌生人面前,是一件很丟臉的事,但不知怎麼搞的,我根本無法克制自己,就像他就是上帝因顧憐我的不幸而派來的一位男性天使。
大約十六天後,當我第十七次來到樓下的郵局,去自動取款機上查看銀行卡時,丁采臣的十三萬預付款已如數到賬。我終於鬆了一口氣,併為自己的多慮、為自己半個多月來的失眠和胡思亂想而感到羞愧。我總是沒有來由地把事情往壞處想。
我打斷了母親的話,對她道:「您還別說,我當年見到玉芬時,心裏就是這麼想的呀。」
他大概是懷疑我在撒謊吧。
「你看天上。」
我說過,我是一個不愛尋根究底的人,也就沒再去為難她們。在蔣頌平和姐姐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也沒什麼興趣,只是心裏又多了塊石頭。每次我在街上遇見他,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彆扭勁兒。他要麼是人影一閃,躲入街邊的樹林,要麼就是假裝沒有看見我,貼著衚衕的牆根,遠遠地一走了之。有好幾次,我都想截住他,把事情問個明白。最終,還是克制住了心頭的蠢蠢欲動。因為,假如單方面與他和好,我覺得有些對不起母親和姐姐。為了不讓他感到太尷尬,我也開始主動對他視而不見。

她越是這麼說,我們就越緊張。我發現,美珠也明顯感到了不自在。她拗不過姐姐的攛掇,忽然笑了笑,往我盤子里夾了一個餃子。說實話,美珠的這個不經意的動作,給我帶來的感動,連我自己也始料未及。畢竟,從小長這麼大,除了母親之外,還是第一次有人往我的碗里夾東西啊。我心頭微微一熱,居然開始認真地盤算起「跟她結了婚,到底會怎麼樣」這類無聊的問題來了。
也就是說,我用這筆錢,付清農家院主人全部房款之後,還略有剩餘。因此,你可以想一下,我被心愛之物即將出手的憂鬱所包圍的同時,是不是也能感覺到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那是自然的。干我們這一行的,都有點戀物癖。在常人看來,確實有點變態。一個好東西出了手,心裏總會一直惦記著。一點都不誇張地說,就好像嫁出去的閨女一樣。自己不能保護她、照料她,卻暗暗希望新用家能像自己那樣善待她。雖說明知道她已嫁了人,心裏還是忍不住隨時要去探望的衝動。這是發燒友的通病,外人是很難理解的。如果日後能有機會,到您家再看她兩眼,對我來說,簡直是求之不得啊!」
「您看這樣行不行?您只要把那十三萬退回來,可以隨時把這套音響帶走。」過了好半天,她冷漠地說了這麼一句。
那是一張被嚴重毀損的臉。
「他有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