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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 4

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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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英國人的軍隊出現在古魯河谷的那時起,他曾經屢次寫信給駐藏大臣,建議朝廷儘快從青海發兵,以便在英國人進入拉薩之前,在江孜平原和英軍展開決戰。他的建議立刻遭到了駐藏大臣的嚴詞批駁。這件事從一個側面引發了何文欽一連串不祥的猜測:古老帝國本身似乎也正在經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禍亂,原先駐防在青海、四川的軍隊紛紛內調便是明證。看來,朝廷對西南邊陲的統轄實際上已經名存實亡了。
儘管傳教士和何文欽很快就開始了密友般的交往,但是他們之間的往來並非總是令人愉快的。在何文欽看來,約翰·紐曼對他表現出來的過分的熱情和親昵之舉(比如擁抱之類)往往使人心慌意亂。尤其是當傳教士不斷懇請他加入基督教會時,何文欽更是滿心不悅。出於初見之下的禮節,他沒有一口拒絕。
何文欽熟練地將一發子彈嵌入槍膛,然後轉動了一下膛肚,將槍口對著約翰·紐曼。
約翰·紐曼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通。早在幾十年前,他就跟隨耶穌會傳教團在中國的長江流域開始了傳教生涯。他曾在古城江寧、揚州一帶待過很長的時間。他的這一經歷引發了他與何文欽之間永不厭倦的話題:
幾天前,他遵照駐藏大臣的旨意前往甘宗九_九_藏_書壩,準備與英國遠征軍的榮赫鵬上校舉行會談。如果他能夠阻止或者延緩英國人向拉薩挺進的步伐,拉薩的駐藏大臣將保證他在一年內回內地供職。可是,甘宗壩之行的結果是令人沮喪的。那位傲慢、自負的上校竟然以他「官階太低」為由,拒絕與他會面。
蘇格蘭傳教士約翰·紐曼離開帕里城堡之後,經過三天的長途跋涉,來到了氣候濕潤的貢巴拉山區。
傳教士朝院門走來的時候,何文欽在後院並未睡著,他透過一扇木格子窗和兩道飄滿流蘇的門洞看到了他委頓的身影。不過,他不願意立刻起床與他見面。
女僕告訴他,何文欽先生正在午睡,如果沒有什麼急事的話,可以在書房等候。女僕的語調冷冰冰的,聽上去讓人很不舒服。約翰·紐曼聯想到他在甘宗壩與何文欽不歡而散的會面,一種淡淡的憂鬱很快纏上了他。
約翰·紐曼正要說些什麼,一名穆斯林裝束的尼泊爾香客走了進來。他的懷裡夾著一個青布包裹。
傳教士早已大汗淋漓,他臉上的肌肉不住地抖動著,淚水溢出了眼眶。他驚魂未定地站在屋子中間,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好一陣,他彷彿才從驚懼中回過神來,這位傳教士用一種怪聲怪氣的語調對read•99csw•com何文欽喊道:「何先生,我對你的惡作劇一點也不欣賞,一點也不!」
「我們的人?」傳教士支吾了一聲。他感覺到何文欽先生語調冷漠,心事重重。
「布包裏面是什麼東西?」傳教士問了一句。
何文欽莞爾一笑,伸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當天傍晚,那位身穿黑色長袍、頭戴草編氈帽的外國人跟在女僕的身後來到了何文欽的院子里。這就是駐藏官員何文欽和蘇格蘭傳教士約翰·紐曼的第一次見面。
何文欽不緊不慢地打了第二槍,仍然是空膛。他失望地看了看這支手槍,嘆了口氣,隨手將它擱在了桌上。
傍晚,傳教士約翰·紐曼像往常一樣笑容可掬地來到客廳里。他看見何文欽先生臉色陰鬱地站在一幅地圖前,正用一支鉛筆在地圖上圈圈點點。
「你們的人已經佔領了江孜。」何文欽對他說道。
「何先生盡可放心,」約翰·紐曼朝他走了過來,「英國人永遠也到不了拉薩。」
「我一度以為時間出了問題。」
何文欽吩咐女僕,只要她願意,她可以隨時將這位外國佬請到家中,讓他把所有的魔術都表演一遍。
十一年前,昔日運河航道上大清帝國的押糧官開始了他半降職半流放的漫漫旅途。他在甘肅的察岡和青海的玉樹做read.99csw.com了短暫的停留之後,終於在一八九三年秋天抵達西藏。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地理概念的變化,古城揚州的畫舫珠簾在他的記憶中日漸遙遠。他像一隻急於返回花蕊深處的甲蟲,日復一日地等待著皇帝陛下的詔書,渴望重新回到二十四橋迷濛的月色中去。
何文欽沒有回答,他將布包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開它。那是一支簇新的德式手槍。
約翰·紐曼雙手遮住面部,像是試圖擋住眼前耀眼的光線。
何文欽面容沉靜,但瞳仁中迸射出一股迷亂的浮光:「如果你們的基督在天有靈,他會在冥冥之中保佑你的。」
「何先生!」他叫道。
一天早晨,何文欽在熟睡中被屋外的喧嚷之聲驚醒了。站在卧室的西窗下,他看見一個外國人正在溫泉附近給藏人表演魔術。家中的女僕告訴他,這個外國人已經在蒼南盤桓了數月之久,他會的魔術像石榴的種子一樣多。
一九〇三年,隨著英國遠征軍突然侵入中國西南高原,國難當頭的危機使何文欽與蘇格蘭人之間的友誼受到了嚴重的威脅。
「何先生,這不是在開玩笑吧?」傳教士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笑容顯得有些不太自然了。
何文欽居住的這座村落位於江孜以東大約七十里左右的叢林地帶。這個名叫蒼南的村莊終https://read•99csw.com年少見陽光,但充沛的降雨卻使這一帶的木莓、櫻桃和茶藨子屬植物長勢茂盛。
尼泊爾香客將布包遞給何文欽,隨後一聲不吭地躬身退了出去。
隨後,他扣動了扳機。
約翰·紐曼騎著他那匹棗紅色的藏種馬緩緩來到了何文欽先生的住宅前。院子里靜悄悄的,一簇青翠的橘樹掛滿了果實,在風中搖蕩。院子的矮牆上爬滿了藤蔓,一道經幡純粹作為裝飾從天井中斜穿而過。
「為什麼?」
由於何文欽對基督教一無所知,他在想象中將約翰·紐曼看成是一個流落異鄉、靠表演魔術為生的印度香客。這一次,約翰·紐曼隨身帶來了一些黑色的金屬儀器。他耐心、謙卑、一絲不苟的表演很快就贏得了女僕的滿心歡喜,但何文欽並未對這些離奇的現象表現出很大的興趣。最後,約翰·紐曼讓何文欽見識了兩件珍貴的物品:照相機和高倍顯微鏡。按照約翰·紐曼的說明,前者可以將人的面目固定在紙上而對人體毫無傷害,後者則可以使地圖上的線脈迅速變粗。何文欽搖了搖頭,表示他無法相信這種離奇的說法。為此,約翰·紐曼當場做了表演,他伸手從地上捉起一隻虱子,將它置於顯微鏡的鏡片之下,當何文欽看到那隻虱子在鏡片下突然變成一隻老鼠的時候,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九-九-藏-書來。後來,何文欽向傳教士坦率地說明了自己在那一瞬間的真實感受:
「他們在古魯河谷殺死了一千多名西藏人。」何文欽依然背對著他。
何文欽的宅院離蒼南的溫泉很近。每天中午,他都能看見一些藏族人和外地來的商人與香客去溫泉洗澡。那些天性開朗的婦女臉上塗滿了油脂和動物的干血,如果不是經過泉水的洗濯,他也許永遠也無法發現這些女人天然的秀美。蒼南地區的西藏人非常懂得享受,他們深知泉水中的鐵質和硫黃對健康的作用,如果泉水不太熱,他們就點燃干馬糞將石塊燒燙,然後將石塊投入水中。因此,在何文欽住宅的四周,整天都瀰漫著一股股淡淡的糞味。
從某種意義上說,國勢的傾頹與個人際遇的乖戾是一致的。每當氂牛商隊經過蒼南,西去印度和錫金,一種不可遏制的思鄉之情便油然而生。他時常夢見淮揚城外的舟楫桅頂,幽深的街巷,一夜風雨送來桂子的芳香。清晨醒來的時候,竟然淚流滿面。
站在貢巴拉山的山脊上,約翰·紐曼能夠看見山下散落的破敗的村莊。那些簡易的木房歪歪斜斜地搭建在樹林中,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個坍塌的鳥巢。在村莊東南部的一條小河邊,矗立著一幢石砌的院落,彷彿明代風格的仿古建築,它便是中國駐藏官員何文欽先生的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