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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 8

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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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四日凌晨,我們襲擊了英國人在江孜的司令部,但沒有成功。英國人將我們逼到了一座馬廄里,架起機關槍朝裏面掃射,可我沒有被打死,挨到天黑就逃了出來。」
「你打算怎麼辦呢?」他問道。
事實上,中國駐藏官員何文欽最後並未來到英國軍隊的營地,在卡羅山南側的大片泥濘荒野中,橫亘著一窪窪幽亮的沼澤地,那匹識路的矮種馬小心翼翼地繞開了它,在距離英國軍營不到一百碼左右的地方拐入了羊卓雍湖畔的一處茂密的森林。這時,酒醉之後的何文欽已伏在馬背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何文欽說完就站起身來,準備離去。這時,太陽已經升了起來。在燦爛的陽光之下,無數的白色蝴蝶在河邊的叢林里翩翩飛動。何文欽牽過馬來,正準備考慮一下朝哪個方向走,康巴人手握一把尖刀已經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後。何文欽突然感到一陣冰冷的寒氣襲入他的腰部,很快流遍了全身……
在古城揚州,多雨的天氣一般出現在梅子黃熟的時節。連綿不斷的雨水使槐花和梔子花吐露出誘人的芳香,將樹木淋得一片青綠。每當夜深人靜的晚上,何文欽常常獨處小樓,在幽幽的燈光下諦聽一夜風雨……
「問題是我們並沒有想到九九藏書會失敗。」
何文欽像是沒有聽見他所說的話。他策馬躍下隘口的一道低緩的山坡,稠密的黑暗很快就將他吞沒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何文欽同情地看著他,「不過,我不會殺死你,你再慢慢想一些別的法子吧。」
「什麼官階太低?」駐藏大臣在信的末尾這樣寫道,「你是大清帝國堂堂欽差,他榮赫鵬只不過是一名上校而已……」
溫暖的陽光懶洋洋地依附在河道彎曲的水線之上,成群的渡鴉和馬雞在河邊的岩石上跳躍著。何文欽策馬急馳,奔流的河水和大片盛開的蝴蝶花叢從他眼前急速掠過。何文欽並不知道自己此刻要走向何處,但暖烘烘的陽光和撲面的冷風使他感到了一種從來未有過的愜意和舒暢。他忍不住衝著遠處峰巒疊嶂的雪山亮開嗓門吼叫了一聲,遙遠而虛幻的回聲很快就在寂靜的山谷中重重疊疊地響了起來。
「英國人的機槍會把你打成肉餅的。」那位侍從官在背後朝他吼了一聲。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瑪索河谷在拉龍附近突然改變了走向。順著那條折入東北的晦暗林莽,何文欽終於看見了卡羅山頂那一帶銀灰色的雪線。
第二天黎明,當何文欽從清晨的冷風中醒來的時候,他感到自己躺在一https://read.99csw.com條溪流邊,身上積落了一層厚厚的霜凍。馬匹噴著響鼻,正在河道邊飲水。
當康巴人將何文欽的身體拽向河邊的時候,他並未完全死去。紛亂的光線刺得他睜不開雙眼,但他能同時感受到植物清新的芳香和陽光的溫暖。
駐藏大臣在這封措辭嚴厲的信中指責何文欽「延誤時機,談判不力」,暗中與英國傳教士過從甚密,致使英國軍隊長驅直入,打通了前往拉薩的道路。
不一會兒,何文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順著水流朝下游漂去,涼颼颼的河水漫過了他的臉龐……
何文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到英國人的營地去。同樣,他也不知道,那匹疲弱的那曲馬最終會把他帶往何處。
現在,那裡的一切離他畢竟十分遙遠了。重疊的花枝和遍地的珠簾在回憶中顯得那樣呆板、沉寂、毫無生氣。雖然駐藏大臣在來信中並未說明正在遭受內亂外困的皇帝將如何處置他,但何文欽卻從字裡行間看清了自己的命運:隨著魂縈夢回的歸鄉之路悄然中斷,紛亂的時間已經將他遠遠地撇下了。
西藏軍隊的營地屯紮在卡羅山口以北的一片寬闊的芥菜地里。營地的篝火早早地點燃了,空氣中到處都飄滿了馬糞和孜然香料的氣味,一簇read.99csw•com簇藏兵懷抱著火繩槍圍繞火堆坐著,他們神色黯淡、面無表情。在卡羅山隘口的一座藍色宗堡前,幾個懷抱六弦琴的士兵正在撥弦唱歌。在何文欽的記憶中,士兵的歌謠和水鄉船夫的眠曲極為相像:低沉、粗獷、缺乏節奏,但卻充滿了憂傷。
天黑以後,何文欽才從月亮森林回來。正在院中給鳶尾花澆水的女僕告訴他:約翰·紐曼先生已於傍晚時分離開了蒼南。這位傳教士為了向他告別,在屋外河邊的沙地上一直等到了太陽落山,「看起來,他好像有什麼話要對你說。」
康巴人搖了搖頭:「我從江孜來。」
—九〇四年五月二十一日,一名漢人信使翻過貢巴拉山脈,來到了何文欽的住宅前。他將一封拉薩駐藏大臣的親筆信交給了何文欽先生。
何文欽皺了皺眉頭,似乎明白了康巴人的難題。
「你在這兒砍樹榦什麼?」
「是這樣,」康巴人說道,「我必須給扎什倫布寺的大住持發一個信號,因為他囑咐我,如果我們成功了,就在江孜河裡放一根圓木並且將我頭上的箍帶綁在上面,可是,我們的計劃失敗了……」
「你是剛從卡羅山要塞逃出來的嗎?」何文欽問道。
「那麼你就發一個失敗的信號。」何文欽不假思索地對他九九藏書說。
這個年輕人好像是剛剛從戰場上撤退下來的士兵,他的腿上受了槍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何文欽幫助他將那棵樺樹砍倒之後,兩個人在河邊的沙地上坐了下來。
「你不能再往前走了,」侍從官用不很流利的漢話對他說,「在防護牆以南不到三百碼的地方,駐紮著英國人的第三十二先遣團。」
何文欽騎著馬從這些士兵中間緩緩走過,當他來到營地外圍的一道防護牆邊時,一位拉薩代本的侍從官擋住了他的去路。
翌日黃昏,何文欽跨上一匹那曲產的黃鬃馬,獨自一人走出了住宅,走入了河邊那片長滿橡樹和栗樹的森林。他在昏昏沉沉的酒意中看見女僕從院子里跑出來,拽住了馬的韁繩。女僕淚流滿面,喧囂的聲音在他耳邊震蕩不已,但他聽不清女僕向他說了些什麼。稀疏的槍聲越過貢巴拉山的山脊,朝這邊隱隱傳過來,聽上去很不真切。何文欽抖動了一下馬韁,那匹矮種馬便撒開四蹄在碎石遍地的樹林中奔跑起來。他看見女僕在河邊的身影越來越小,何文欽回過頭來不經意地笑了一下,朝著她揮了揮手。
在河道的對岸,何文欽看見一簇猩紅的頭飾在樹籬中時隱時現。一個身材高大的康巴人正在河邊砍樹。「橐橐」的伐木之聲在森林里https://read•99csw.com空空地回蕩著。何文欽牽著馬蹚水過河,來到了那位康巴人的身邊。
何文欽沒有說話,他將馬上馱著的一隻藏羚和幾隻雪雞扔在地上,便徑自朝後院走去。儘管何文欽現在越來越不喜歡那位傳教士,可是紐曼的突然離去還是給他留下了一片空空落落的孤寂。
鑒於何文欽的嚴重瀆職辜負了皇帝陛下的恩寵,駐藏大臣命令他閉門思過,聽候處置。
「我想讓你把我殺了,」年輕人神色黯淡地對他說,「你將我的屍體綁在圓木上,這樣,大住持就會明白一切的。」
隨著英國遠征軍朝卡羅山要塞逼近,蒼南一帶的藏民和商人都在紛紛離去。這個距離江孜只有幾十里之遙的村落即使不是未來的戰場,至少也已處在了戰爭的邊緣。每天都有大批的藏兵經過這裏,他們趕著氂牛車,沿著瑪索河谷朝卡羅山進發。這些藏兵由於營養不良和長途跋涉而顯得疲憊不堪。他們在栗樹掩蔽的峽谷中走得很慢,看上去好像並不是開赴戰場,而是去藏北草原參加一年一度的賽馬會。
這天晚間,天空再一次下起了瓢潑大雨。密集的雨點敲打著紙窗,一縷縷潮濕的夜氣從門扉中襲入書屋,帶來了樹脂涼森森的氣息。何文欽坐在酥油燈下,注視著屋檐流蘇般的水簾,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