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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鍊金術 假如你想知道……

時間的鍊金術

假如你想知道……

假如楊迎不是猝然死去,很可能……他的臉紅了,可我對他過於坦率的供述並不介意。
「我的鞋……」她尖叫了一聲,從座位上站起來,用書本敲打著我的腦袋,「我的鞋……你這個鄉巴佬……」
劉勝利偶爾會到我的病房來看我。時到今日,他是少年夥伴中唯一與我保持聯絡的人。要是我的心情尚好,而他腰間的BP機尚未發出一連串的鳴叫,召喚他離去,我們就會聊上整整一個下午。
他甚至說,到了小學四年級,他過早地開始了手|淫……在課堂上,他的眼睛始終離不開她聳起的肩胛,她光裸的手臂,辮子上的紅綢布……只有一兩次,他將目光投向班主任,當她轉過身在黑板上寫字,他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打量她軍褲的皺褶……
類似的情景我們不難看到。班上的每一個男生都在想出各種辦法捉弄她:她站起來朗讀課文,卻發現辮子被人用圖釘釘在了後排的課桌上;當她read.99csw.com坐下的時候,板凳被人抽空,我們一次次看到她仰面摔倒。而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朱國良暗中伸出的一隻腳就會將她掀翻在路邊的稻田裡……
「當時,我記得你挨了父親的一拳,一直在流淚……我也覺得父親太過分了,一雙皮鞋本來也值不了幾個錢。」在照相館里,她一邊往唇上塗著口紅,一邊這樣對我說。
有時,你還會比較兩個女人的喘息、呼喊:其中的一個在成熟棉花地里飛奔,棉鈴的青果扑打著她的臉,耳畔風聲浩大;而另一個卻已在街道濕漉漉的拐角悄悄隱匿,只留下了一團暗紅的光影……
他總是提到過去。在他看來,我們曾經經歷的兩個時代並無太大的區別。也就是說,過去以一種隱晦的方式與未來相連。他舉例說,過去顯赫一時的造反司令部現在則變成了鄉鎮企業的辦公室,嚴助理成了嚴經理,會計成了出納……當然他還談到read.99csw.com了性。生活倘若不是受難的徒刑,就是一場沒完沒了的遊戲,只不過,與少年時代相比,我們在遊戲前預先就知道了其中奧妙而已。
火車重新啟動后,我才在車廂的連接處找到了她的那隻高跟鞋。由於人群的踐踏,鞋跟與鞋幫已發生了無可挽回的分離……我把那隻皮鞋遞給她,並竭力向她證明:儘管它已被人踩得不成樣子,但要修復它也不是不可能……而她的父親,我未來的岳父,一個有著雙層下巴的中年人,給了我肝部以有力的一擊。我不禁彎下腰來,好像正低頭在座位下尋找一件丟失的東西。
後來,在我們去照相館拍結婚照的途中,韓冰對我說,她的父親作為長影廠的一名替身演員,當時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在銀幕上扮演華國鋒……他的山西方言已說得很不錯了,如果不是後來時局的突變導致了這個大人物的銷聲匿跡,說不定他哪一天就能夢想成read.99csw.com真。
那些正在遠離你的事物不可避免地成為畫布陳舊的背景,成為附屬物和陪襯,正如妒火熄滅后留下的灰燼,或者,凋萎的花束尚未斂跡的余香。
我對韓冰說,我當時之所以流淚,是因為火車開出了很久,我才想起忘了與站台上的母親道別。她的臉一直在飛速滑過的樹蔭間時隱時現,並一路陪伴著我,在雨中,我還聽到了——
假如你想知道周圍有多麼黑暗,就得留意遠處微弱的光線。有時,為了弄清自己所處的確切位置,弄清正在失去的時間所蘊含的奧妙,你在不知不覺中就開始了比較或甄別:兩朵花|蕾的花形、花束所暗示的意義;兩隻在陽光中伸出的手,掌形、圈紋和飾物;書籍的一頁和另一頁;晚霞滿天的黃昏所照亮的一棵樹,靜立在雨中的被更改過的廣告牌……
他說起了許多年前的一次圖畫課:遲到的楊迎出現在操場上,立刻激起了我們惡作劇的慾望。我們九_九_藏_書解開各自的褲腰帶,連成一條長長的棉繩,在兩排課桌間的過道上設下絆索。楊迎背著的牛皮公文包令人聯想到國民黨軍隊的女諜報員,而她手裡拎著的飯盆似乎藏有鳩山隊長夢寐以求的密電碼……當她被繩索絆倒,發出「哎呀」的叫聲,身體前傾,額角在桌腿上碰出血印,當她張大了嘴巴環視教室,在人群發出的鬨笑聲中不知所措的時候,她的一切都是神秘的。
她的話音里透有濃郁的北方口音,很好聽。
「這是一個古怪而荒唐的邏輯,」劉勝利對我說,「我們一刻不停地折磨她,監視她,只不過是在向她表達眷戀……」
另一個壓力來自火車的鳴叫。它喘息著衝破灰濛濛的雨簾,停靠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上。我看見韓冰嚼著口香糖,盤腿坐在靠椅上看書。她的父親坐在靠窗的一側,正用水果刀將一隻柚子切開。
在過去與現實之間。我們最容易忽略的往往是事物內部的一致性,不同的情境https://read.99csw.com所帶來的驚悸、喜悅、沮喪和戰慄的一致性。白天,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想入非非,入夜,總有一種淡淡的憂傷壓住我的心。
車廂內人聲嘈雜,擁擠不堪。我一上車就將韓冰的一隻鞋踢飛了。
我在回憶往事的時候。總是無法擺脫這樣一個錯覺:楊迎的死去與我在火車上遇見韓冰發生在同一個時刻。而實際的情形是:楊迎去世后的第三年夏天,我才踏上了通向另一座城市的火車。
糾纏在這樣一個錯覺中,記憶受到了來自兩個方向的壓力。其一是楊迎的屍體。她的屍體被人從養殖場的糞池中打撈上來之後,一直停放在那座老房子的二樓。我們即使戴上厚厚的口罩,也無法阻隔撲鼻而來的臭味(我又想起了那朵幽暗的花朵,它和一方手絹一道別在她的胸前。由於花香的蠱惑,彷彿她本人就是這樣一個香味的貯藏物。她是那麼的喜愛潔凈,最後卻一頭扎進了糞池,漂浮於糞便污物之上的是一雙紅色的塑料涼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