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不同？」

「怎麼會呢？我不理解……」

客人十點鐘準時來了。這是一個長相奇特的小老頭，用犬牙交錯這個詞來形容他說話時的樣子倒也十分合適，不過，即使他不說話，兩顆門牙還是在嘴唇外表露無遺。

「我走啦，晚上回來也許要晚一點。你來替我關一下門。」

「這麼說，你是一個醫生？」

「在家裡吃飯？不，不用了，你們去館子里吃吧，讓他掏錢……」韓冰想了一下，對我眨了眨眼睛。

可我還是聽到了一些不連貫的、毫無意義的詞彙。比如說動物園……紅色的……我還沒有……奧迪……晾在家裡……多不好……諸如此類。有一個詞彙出現的頻率特別高，而正是這個關鍵詞我沒有聽清，聽上去似乎是雙方反覆斟酌、核對的一個地名。

「待會兒客人來了怎麼辦？」終於等到她化妝完畢，我問她。

「不同的百分比涉及到陰|道和肛腸內部不同的構造。陰|道內壁通常光滑而堅實，不易破損，而肛腸則較為脆弱……容易發生潰破，因而很可能感染……」

他顯然是鬆了一口氣。隨後他扳起手指頭，一次次換算起了這個可笑的百分比：「百分之零點八，也就是千分之八，這就等於說，一萬次性行為，只有八十次……不過，假如戴上了避孕套呢？危險性會不會小一些？」

「去哪兒啦？」

「客人會不會留在這兒吃飯？」我從梯子上下來，追著她問道。

「我可管不了那麼多。」她說，就好像這個客人是我招來的一樣，「你就看著辦吧，我這會要出九*九*藏*書去辦一件要緊的事……」

「你在找什麼？」她說，語調又變得冷冰冰的。

「愛怎麼說就怎麼說。」這時，她已換上了一套藍斜紋的上裝，挎上了棕色的首飾包。她將上衣的下擺拉拉直，對著鏡子，左右側身瞧了瞧，抿了抿嘴上的口紅。

不過，當他得知我在一家醫院工作時，眼睛不由得一亮。

「淺嘗輒止而已。」我說，「那要看是什麼傳染病。」

「一定是去菜場買菜了吧？我在電話里再三要她不用怎麼準備，吃飯是次要的，何必這麼客氣呢？」

「是梅毒嗎？」我問道。

今天是星期天，韓冰很晚才起床，似乎沒有打算外出的跡象。這是一個例外，我們都有些不太習慣。

「不，不，我沒有艾滋病，當然……也不是說……我想具體了解一下，艾滋病是通過什麼途徑感染的……」

「不，是艾滋病。」

「那倒也未必。」我對他說，「假如是異性間的性行為，被感染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零點八……」

「雞|奸呢？」

他手裡舉著一束扎著綢帶的鮮花。是玫瑰，紅色的。

「那麼，你對傳染病方面知識了解多少……」

我給他端來一杯茶，問他是不是韓冰請來幫著修房子的。他就豎起兩根指頭放在嘴邊搖了搖：「不、不、不……我幾次向小韓提出登門拜訪，可她總是推說家裡太亂，實際上她是不想見我——噢，對了，小韓人呢？」

我意識到自己此刻正處於一種十分尷尬的位置。假如我想聽清他們說了些什麼，判斷打電話人的身份，只有暫時關九*九*藏*書掉淋浴器。而關掉淋浴器的開關又會授人以柄，彷彿一心為了探聽她的秘密而造成心理上的負擔。因此，當我往身上打肥皂時，也一直讓水嘩嘩地流著。為了進一步顯示自己無意窺探妻子的秘密，我甚至還莫名其妙地唱起一首歌來……

韓冰推開門，走了進來。

「每一毫克的精|液中所攜帶的艾滋病毒超過十萬個……很容易造成傳染。」

「徹底杜絕任何性行為，包括你的妻子，因為從理論上說，誰也不能擔保……」

「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朋友。」她又補充說，讓我不要胡思亂想。

「這就怪了。」小老頭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我，似乎我在故意對他說謊，「我們一個星期前就約好了……怎麼會……」

「唾液、血液都能傳染。」我說，「不過，最常見的是通過性|交……」

我點了點頭：「準確地說，我只是一名心理分析醫生……」

「傳染的可能性略微大一些。」

她來到床頭的梳妝台前，將桌面上的衣物通通扔到床上，開始對著鏡子梳理她那濕漉漉的頭髮。

「假如要做到百分之百的安全，醫學上有沒有什麼可靠的方法？」

果然，韓冰的預料沒有錯。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他主動提出去附近的香港食府大快朵頤。「到了那兒，我們可以接著談。」他說，他很慶幸碰到了一個這方面十分懂行的人，作為回報，他待會兒還要告訴我一個秘密。「你聽了以後，也許會不高興，不過——」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說……」

「她沒交代。」

在門邊的狹長過道里，她九-九-藏-書麻利地換了鞋，隨後，她像是突然記起一件什麼事似的，抬頭看了我幾秒鐘。

我從浴室里出來，韓冰依然坐在電話機旁。這時，她不會輕易說什麼話了，而將說話的機會完全推給了對方，而她自己則是偶爾發出一句嗯嗯聲。至少，他們兩人在打電話這方面建立了一種自然的默契。

「是傳染病醫院嗎？」

吃完早飯後，她來到我的書房門口，長時間地打量著我。這麼多年來，也是第一次。我問她幹嗎這樣看著我，她就笑了起來：你的頭髮太長了，應該去髮廊讓人理一理。過後她又說，你的這身衣服也太破了。假如換上一身西裝，打上領帶，人就會顯得精神一點……最後，她乾脆走到桌邊，推了推我。「我看你還是先去洗個澡吧……」

「房子倒也不算小，只不過過於破舊了一些。」他在客廳的沙發里坐了下來，對我說，「牆皮都發霉了，護牆板也脫落了。蟑螂一定不好對付吧？」

「她好像沒有去菜場，」我對他說，「她是臨時被一個朋友叫出去了，說是有點急事。」

不過，我又想，她希望我在這位客人面前有一副體面的儀錶，這就說明他並不普通。韓冰替我拉好浴缸上的塑料遮簾，然後就帶上門出去了。

「還不是那種病……」他的目光躲躲閃閃，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我的那套西裝你替我放在哪兒啦？」

他一進門就東張西望，不用我帶領，徑直來到客廳里。他先是看了看廚房，然後依次是卧室、書房和衛生間。

我再次點了點頭。

「那件西裝你就別找了九-九-藏-書。」她說，「去年湖南鬧水災那會兒，我已經將它捐掉了，反正你平時也不太穿……」

我問她到時候我要不要迴避一下，韓冰就在我的腰上捶了一拳。挨了她這一拳，我心裏甜滋滋的。

「來吧，」她叫道，「水已經熱了。」

「她出去了……」

「我操！」小老頭的臉色一度變得十分難看，「這麼說，假如一個人與艾滋病毒攜帶者發生了性行為，就意味著他已經被感染了？是不是這樣？」

「而這是不可能的，對嗎？」他說。我們都笑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韓冰皺起了眉頭，「你慢慢找吧……」

「我要出去一會兒——」她打開了吹風機。她接下來說了些什麼我沒有聽清。

淋浴器的水柱噴瀉到塑料布簾上，發出「刷刷」的水聲，我無法聽清打電話的人是誰，他們都聊了些什麼。而韓冰也深知這一點，她沒有必要像往常那樣，因害怕談話內容被我聽到而故意壓低嗓門。

他猛吸了幾口煙，然後說道：「醫生的知識通常十分廣博。比如精神病醫生，除了本專業的領域之外，他對病人的消化系統、內分泌、肝臟都會有相當的了解。因為身體狀況的好壞會直接影響到病人的精神狀況，反過來說也是一樣的……」

純粹是為了掩飾眼前的難堪，他隨後就恢復了常態，並問了我一連串的問題：我是如何與韓冰認識的，什麼時候結的婚，有沒有孩子，現在在做什麼工作……我猜測，他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大概已經在準備告辭了，因為他下意識地看了一次手錶。談話還在繼續，只不過是為起身告九_九_藏_書辭略作鋪墊而已。

他一連打了七八個電話之後，一臉沮喪地看著我：「她會到哪兒去呢？」

他將手機擱在茶几上，從口袋裡摸出一枚煙來，點上了火。他似乎突然又打消了告辭的念頭。

「當然，危險性小得多，但這並不是說……」

我走進了卧室，按照韓冰剛才的吩咐，開始翻找那件西裝。這套西服在結婚典禮上穿過一次，後來一直壓在櫥櫃里。可要找到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打開了所有櫃櫥，將衣物翻得亂糟糟的，甚至，我還爬上梯子，將腦袋伸向蒙結著蜘蛛網的頂櫃，可裏面除了一團舊棉胎之外，什麼也沒有……

我來到衛生間。韓冰正在調試熱水。「要是待會兒水太熱了，你就叫我……」她順手遞給我一條毛巾，這才告訴我：大約十點鐘左右，她有一個朋友來家裡做客。她不想讓朋友看到我這副邋遢的樣子。

「可我能跟他說些什麼呢？」

我站在木梯上，獃獃地看著她塗口紅，描眉線，抬起胳膊，往腋窩裡噴香水……

「萬一用力過猛，導致了避孕套的破裂……」他打斷了我的話，低聲說道。

電話鈴就是這時響起來的。

「不，是精神病醫院。」我對他說。

他從褲袋裡摸出一隻手機，拉出天線，開始撥打電話。「小韓這個人，你就是跟她交往一輩子，也搞不清……喂……」

她轉身進了隔壁的廚房，「啪」的一聲點燃了煤氣熱水器，開了窗，然後，她去了衛生間。不一會兒，我就聽到了淋浴器的噴嘴發出的滋滋的水聲。

「百分之七十五。」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總是嚇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