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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之前最後一批村民離開了雀庄,村長婁祥坐在牛車上隱隱地聽見縣城方向的槍炮聲,別慌,軍隊離我們還有三十里地呢,婁祥對他一家人說,我們去河西躲一躲,躲個十天半月的就回來了,怕什麼呢?打仗可不像種田,稻子一季一季的都得插秧,打仗總有打完的一天。人可不像稻子,割下來還能打穀留種,不管是十三旅還是三十旅,打仗就得死人,人死光了怎麼辦?仗就不打了,我們就回家啦。
平原上的戰爭像一隻巨大的火球,它的赤色烈焰吞掠過大片的田野、房屋、牲畜和人群,現在它終於朝椒河一帶滾過來了。
怎麼沒告訴他?他說他不怕打仗嘛,他說他後腦勺上也長眼睛嘛,他一定要找他的鴨子。
村長婁祥收起銅鑼罵了一聲,這個傻子,死了活該。婁祥放眼瞭望冬天的河灘地,視線所及儘是枯黃的蘆葦雜草,椒河兩岸一片死寂,遠遠的從河下游又傳來了零星的槍聲。這種日子誰還會滿地里找鴨子呢?婁祥想扁金看來真的是個傻子,扁金若是為了只鴨子挨了子彈,死了也是白死,那也怪不到他的頭上啦。
婁祥要回去找扁金,被他女人拉住了,女人說,你以為扁金是傻子?人家早跑了,你沒見他把鴨子都丟下啦?就是傻子也知道躲打仗,沒準他跑得比你快呢。
誰都知道,戰爭中的人們想得最多的還是有關戰爭的事九_九_藏_書
婁福仍然將他的大黑豬往車上趕,誰稀罕?婁福氣咻咻地說,就是不打仗,我家還少了好幾頭羊好幾隻雞呢。
那女孩跟你說什麼?婁祥問婁守義的女人。
女孩搖了搖頭,她仍然倚在藥鋪的杉木門板上,但她的一隻腳突然抬起來,腳掌反蹬著藥鋪的門板,開門,怎麼不開門?女孩的聲音聽上去焦急而尖利,我要抓藥,我娘的葯呀!
雀庄的村民門已經陸陸續續地疏散離村。幾天來偌大的村莊雞犬不寧,到處充斥著慌亂和嘈雜的聲音,主要是那些女人和孩子,女人們抱著鹽罐爬上牛車,突然又想起來要帶上腌菜罈子,她們就是這樣丟三落四的令人煩躁。而孩子們對這次遷徙的實質漠然不知,他們在牛車離村的前夕仍然玩了一次遊戲。婁寬家套車的牛被幾個孩子拴住了前腿,婁寬趕車,車不動,路邊的老棗樹卻嘩啦啦地搖晃起來。婁寬以為是老牛偷懶,大罵道,你個畜生也敢來鬧事呀?啪的一鞭下去,牛就尥了蹶子,婁寬一家人全從牛車上栽了下來。
原野上的風漸漸大了,風把淡黃色的陽光一點點地吹走,天空終於變成了鉛色。快要下雪了。疏散的人們途經馬橋鎮時最初的雪珠瀉落下來,不知從哪兒飄來布幔似的霧氣,很快瀰漫在馬橋鎮人家的青瓦白牆上。石子路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兩隻野狗在學校https://read•99csw.com里狂吠著,很明顯鎮上的居民已經疏散了。來自雀庄的牛車第一次暢通無阻地穿過這個小鎮,這種情形也使雀庄人散漫的逃難變得緊迫了一些,村長婁祥不斷地催促著他的村民,甩鞭呀,讓你們的牛走快點,不想挨子彈就走快點吧!
婁祥帶著雀庄的牛車隊繼續趕路,空中的雪花已經像棉絮般地飄落下來,雪花其實不是花,它們濕濕地掛在人的棉帽和眉毛上,凝成冰涼的水滴,抹掉了又長出來。婁祥摘下頭上的棉帽撣去上面的雪花,一轉臉看見那個扎綠頭巾的女孩追上來了。女孩追著婁守義家的牛車跑,女孩跟婁守義的女人說著什麼,婁祥聽不清,後來他看見她站住了。她站住了,左手提著鐵皮油桶,右手拎著那條魚,婁祥看見漫天的雪花把那個小小的身影與雀庄的牛車隔絕開來,後來鐵皮油桶和魚都看不見了,只看見女孩的綠頭巾在風雪中映出一點點綠色。
牛車上的人們一時都驚呆了,他們現在看清了女孩手裡的那條魚,婁祥的兒子大叫起來,是條大黑魚。但婁祥轉身就給了兒子一個巴掌,你管它是黑魚白魚?婁祥悻悻地說,從來沒見過這麼傻的女孩子,比扁金還傻,她要抓藥就讓她去抓藥吧,我才不管這份閑事。
婁祥剛想罵什麼,一轉眼看見婁守義一家正喊著號子把他家的衣櫃往牛車上搬,https://read.99csw.com不怕把牛壓壞啦?這幫人,耳朵都讓豬屎堵住了!婁祥這回可真著急了,他揮舞著手裡的碗衝過來衝過去,手裡拿著筷子朝這人捅一下,朝那人捅一下,都給我上車,馬上走,再不走路上就碰到十三旅,十三旅見人就殺,你們要是不怕就別走啦!婁祥把手裡的碗狠狠地砸碎,你們把房子也背上走吧,你們這幫豬腦子的東西!
婁守義的女人在後面說,早晨看見他往河邊去了,說是去找鴨子。
鎮上人早都走光了,你不知道要打仗嗎?婁祥在牛車上喊,這種時候誰還到藥鋪來抓藥,你腦子裡長的是豬屎嗎?沒人在怎麼開門?
牛車走得很慢,村長婁祥回頭望了望雀庄的幾十間房屋和幾十棵雜樹,突然覺得自己丟下了一件什麼東西。沒丟下什麼東西?他問身旁的女人。女人說,把一筐白菜丟下了,你偏不讓帶,婁祥說,我不是說白菜。婁祥皺著眉頭數了數他的一堆兒女,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一共六個,一個也不少,這時候牛車經過村外的河灘地,婁祥看見河灘上的一群鴨子和一間草棚,倏地就想起了養鴨子的扁金,扁金呢,怎麼沒有捎上扁金?婁祥打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我讓他們氣暈了,怎麼沒有捎上扁金?
婁祥一邊喝粥一邊推了女人一把,讓孩子蹲吧,拉光了上路才痛快。婁祥畢竟是個闖過碼頭見過世面的人,牛車套好了read•99csw.com,糧食和箱子都搬上了車,婁祥還慢吞吞地喝完了一大碗粥,吃飽了肚子婁祥才有力氣維持村裡混亂的秩序。
牛車隊路過昌記藥鋪的門口,許多人看見了一個扎著綠頭巾的女孩,女孩大約有十二三歲的樣子,綠頭巾蒙住了大半個臉蛋,只露出一雙漆黑的圓圓的眼睛,那雙眼睛直視著雀庄疏散的人群,大胆而潑辣,她的尋尋覓覓的目光讓人疑惑,她手裡提著的兩件東西更加讓人摸不著頭腦,許多人都看見了,女孩的一隻手提著一隻鐵皮油桶,另一隻手提著一條魚。
她要用魚跟我換燈油,婁守義的女人說,哪來的燈油呢,這種日子誰還顧上帶燈油呢?
你腦子裡才長豬屎。女孩瞪了婁祥一眼,猛地轉過身,用手裡的鐵皮油桶繼續撞著藥鋪的門板,開門,快開開門,女孩的哭聲突然驚雷似的鑽進雀庄人的耳朵,女孩一邊哭一邊對著藥鋪門上的鎖孔大聲叫喊著,朱先生你不是人,你怎麼不把葯掛在門上?你吃了我家多少魚呀,吃了魚不給葯,你就不是個人。
屁話,說了等於沒說。婁祥又扯高嗓門喊了一遍,你們誰看見扁金?
婁祥說扁金滿腦子都是豬屎,也差不多是個傻子,扁金沒爹沒娘的,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別人還不是說我這個村長么?婁祥說著就從屁股底下拿出銅鑼,噹噹地用力敲了幾下,一邊敲一邊朝前後左右喊著,扁金,扁金,誰看見扁金了?九*九*藏*書
她要燈油幹什麼?婁祥嗤地笑了一聲說,從來沒見過這麼傻的女孩子,燈油?要是挨了子彈白天黑夜還不是一樣亮,要燈油幹什麼?你們說要了燈油幹什麼?
慌什麼?你慌什麼?婁祥突然跳起來直奔婁福家的牛車,耳朵里長豬屎啦?告訴你們多少遍了,帶上糧食就行了,牽那麼多牲口乾什麼,就你們家有豬有羊?人家是來打仗,腦袋都拴在褲腰帶上,誰稀罕你的豬你的羊?
雀庄的人們在疏散途中愁眉苦臉,沒有人樂於說那個陌生女孩的事情。現在他們的耳朵里灌滿了風雪的沙沙之聲,還有令人心焦的牛鈴和車軸的鳴響,除此之外就是東南方向那種零亂的沒有節奏的槍炮聲了。
材長婁祥沒說什麼,婁祥蹲在地上喝粥,眼睛不時地瞟一下幾米開外的茅廁,婁祥最小的兒子還蹲在那兒,婁祥一邊喝粥一邊說,也沒什麼給他吃,哪來這麼多屎尿?婁祥的女人卻性急,在旁邊跺著腳喊,你好沒好,好沒好呢?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粘在那缸上!
這種日子還在找鴨子?他是傻子你也是傻子,你就沒告訴他打仗的事?
婁福的兒子在前面說,前天還看見他爬在樹上掏鳥窩呢,他不是掏鳥,是掏鳥糞,扁金給他的鴨子喂鳥糞呢。
你是誰家的孩子?跟家裡人走散啦?婁祥勒住了牛車招呼藥鋪門口的女孩,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傻站在這兒?上車來吧,你要是不想挨流彈就上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