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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瘋啦?你是個傻子嗎?扁金大叫起來,他說,你把我的鴨哨杆子弄斷了,要你賠!女孩拉住扁金的鴨哨不放,扁金以為她會罵人,但女孩只是用她的黑眼睛瞪著他。
你瞪著我幹什麼,想吃了我?扁金說。
那女孩———扁金後來才知道那女孩就是小碗,原來碗兒是那女孩的名字。
船艙里的女人不再說話,她似乎是沒有力氣說話了。她沒有力氣說話,但扁金覺得她的喉嚨像一架紡車紡出一種單調而固執的聲音,碗兒……小……碗……碗兒。
丟了三隻鴨子,不是丟了,是它們自己離群跑了。扁金手持鴨哨在河灘地上搜尋他的鴨子,手裡的鴨哨掃遍了蘆葦,乾枯的葦絮飛揚起來,混在漫天飛雪裡,落滿扁金的肩頭,但他卻看不見三隻走失的鴨子。該死的天公,讓你下雪你不下,不讓你下雪你偏偏下了。扁金詛咒著天公,忽然想起村裡人說天公罵不得,誰罵天公誰就會讓雷電劈掉半邊臉,扁金有點後悔,就擰了把自己的嘴。扁金這麼生氣,不罵幾聲心裏堵得發慌,後來他就開始罵他的三隻走失的鴨子,賤貨,不要臉的九九藏書畜生,就你們長了兩隻腳,就你們會跑?扁金說,我不信抓不到你們,抓到你們誰也饒不了,一、二、三,全扔開水鍋里,燙你們的毛,吃你們的肉,誰也饒不了!
別去惹魚鷹,會咬人,女人說。
我沒惹它們,是它們想惹我。扁金說,我才不會惹那兩個鬼東西,我是來找鴨子的,喂,你看見我的鴨子了嗎?
就在這時雪地里響起了一串細碎急促的腳步聲,扁金看見一個扎綠頭巾的女孩朝自己瘋狂地奔來,女孩眼睛里的憤怒之光使扁金感到一絲緊張。你要幹什麼?扁金橫過鴨哨桿擋住自己的身體,他說,我沒幹什麼,你要幹什麼?
鵝毛大雪一朵一朵地落下來,椒河兩岸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了。無論扁金怎麼詛咒,大雪還是在擴張它刺眼的白色,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扁金就更加找不到他的鴨子了,這種天氣鴨子不肯下河,鴨子要是躲進蘆葦叢里,那扁金就休想在天黑以前找到它們了。
你要一隻碗?扁金說,你不要碗?我猜你也不要碗,沒有吃的要碗幹什麼?不過人要是沒有吃的https://read.99csw.com遲早會餓死,我扁金卻餓不死,沒有米吃我就吃鴨蛋,扁金說到鴨蛋人便突然跳了起來,鴨子!我得去找鴨子了,我哪有閑工夫跟你說話呀?扁金說著急急忙忙地下了船,下了船回頭一望,恰巧看見兩隻黑魚鷹從水中鑽出來,它們的嘴裏各自咬住了一條小魚。扁金頓時有一種慍意,他覺得它們搶走了鴨子的食物。你們是什麼鬼東西?扁金揮起鴨哨朝它們打去,嘴裏高聲叫道,放下,放下,不准你們吃這裏的魚。
女孩已經跳到了捕魚船上,女孩一上船就嗚嗚地大哭起來,那種凄厲的突如其來的哭聲同樣讓扁金覺得茫然。扁金湊近了船艙聽那女孩的哭聲,掐了我你還哭?你還佔理啦?扁金嘀咕著,但女孩漸漸把扁金的心哭亂了,扁金摸不著頭腦了,他說,哭什麼呢?我不要你賠鴨哨了,我不要你的魚了,你還哭什麼呢?扁金又想會不會是艙里那個女人咽氣了,他透過草帘子朝裏面張望,看見那母女倆抱在一起,女人並沒有死,她的臉色雖然比雪還要白,但她的嘴唇還在動呢。扁金搖著頭說,人https://read•99csw.com還活著嘛,又沒死人,你哭什麼呢?哭得人心裏難受。
女孩像一頭小母牛似的朝扁金撞過來,她揮起左手那條魚打了扁金一下,又將右手的鐵皮油桶砸向扁金。扁金慌忙之中用他的鴨哨擋了幾下,聽見極其清脆的噼啪一聲,他的鴨哨被攔腰截斷了。
從船艙里突然傳來了一種微弱的聲音,好像是一個女人,扁金掀開草簾,艙內暗沉沉的,一股大蒜和魚腥混合的氣味撲鼻而來,扁金只能看見那個女人蒼白的臉和蓬亂的頭髮,它們幾乎埋在一堆破棉絮里。
女孩鬆開了手,但那隻小手不依不饒,幾乎是在眨眼之間,扁金臉上被她重重地掐了一把。你掐我幹什麼?扁金說,你把我的鴨哨杆子弄斷了,你要賠,賠不出來給我一條魚也行。
人與船都在雪中,大雪未有停歇的跡象,椒河上空的天色其實已經被大雪染得灰白不清了,扁金又想起了那三隻走失的鴨子,於是對著捕魚船喊,喂,那女孩,我說你別哭了,你看見我的鴨子了嗎?
你是個瞎子?吔,瞎子怎麼還在河上捕魚?扁金說,你是瞎子怎麼把船搖到這裏來的?這九*九*藏*書裏要打仗啦,人都跑光了,你來幹什麼?告訴你,人都長著眼睛子彈可不長眼睛,告訴你吧,我前幾天去馬橋鎮賣鴨蛋,看著肉鋪掌柜的女兒給流彈打死了,那女孩還在吃棒棒糖呢,一蹦一跳的,砰的一聲就撲在地上了,那女孩嘴裏還咬著棒棒糖呢。
別去惹我的魚鷹,它們會咬人。女人說。
扁金沿著河灘地走出去大約半里地,沒有看見一隻鴨子的蹤影,卻看見漫天的雪越下越大,椒河在前面拐了個彎,河汊被折成一個弓形,扁金髮現河汊邊多長了半畝沙地,有一條捕魚船泊靠在那裡,扁金不是傻子,他知道每年冬天椒水會瘦下去,瘦到河底就露出這片荒沙地了,但那隻捕魚船卻來得奇怪,很少有人到這裏來捕魚的,椒河流到雀庄水裡就只剩下些小魚小蝦了,只夠喂扁金的鴨群。扁金不喜歡在雀庄的地盤上看見捕魚船。扁金覺得這條又破又舊的捕魚船來得真是奇怪。
船艙里的女人不再說話,女人不說話的時候喉嚨里仍然發出一種聲音,很渾濁的,像是在喘氣也像是嗚咽。
喂,看見鴨子了嗎?扁金一邊喊一邊朝捕魚船走去,他用鴨哨捅九九藏書了捅船篷,沒聽見任何回應。人上哪兒去了?讓魚蝦吞到肚子里去了?扁金嘀咕著跳到船上去,船劇烈地搖晃起來,扁金就一把抱住了大櫓,這是什麼鬼船?晃得這麼厲害。扁金好不容易站穩了,一轉眼看見篷頂上站著兩隻魚鷹,兩隻魚鷹撲扇著翅膀,抖落了羽毛上的雪花,它們紅色的明亮的眼睛充滿威脅的意味,這讓扁金有點驚慌,扁金說,你們盯著我幹什麼?想咬我呀?你們是什麼鬼東西?這麼黑這麼難看。兩隻魚鷹像人一樣轉了個身,扁金就拿著鴨哨在一隻魚鷹的腳上撩了一下,這是一次試探,那隻魚鷹卻猛地張開雙翅跳進了河水,緊接著另一隻魚鷹也跳下去了。扁金鬆了口氣,他說,什麼鬼東西,還想來咬我?
看不見了,我的眼睛壞了,什麼也看不見。女人的聲音聽上去仍然很微弱。
他們都跑光了,嚇得都尿了褲子。扁金說,告訴你吧,子彈不長眼睛,可我扁金後腦勺上也長眼睛,我才不會讓子彈打到我頭上。
你說什麼呢?我聽不清,扁金蹲在那裡,但他的腦袋好奇地探進了艙內,扁金說,你快死了嗎,你說話怎麼像死人一樣有氣無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