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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五月七日

五月七日

那瘦高個的聲音裡帶出一股「椅子」的油漆味,「椅子」是很節制的,「椅子」說:「喝、『毛尖』吧。我、還是喜歡喝『毛尖』……」
禿頂老頭站在門前,連著叫了幾聲:「陳冬,陳冬……」看看沒有回應,就扭身下樓去了。臨下樓前,他又把「心」掛在了樓道邊的窗口上,那是他經常掛「心」的老地方……
那人說:「唉,馬馬虎虎……」
那人遲疑了一下,笑著搖搖頭說:「你嚇我哪,我……來你就嚇我,你把我嚇出病來了……」他說著,很聽話地坐到陳冬阿姨身邊去了。
陳冬阿姨慢慢站起來了,她「心」是要快的,腳偏偏要慢,就慵散地走過去,泡上一杯茶端放在那人面前的茶几上……而後把裙邊向腿上那麼一繞,又坐下來了。她坐下來后才用帶糖的聲音說:「帶車了嗎?」
陳冬阿姨開門的速度很快,陳冬阿姨是用「心」開門的,陳冬阿姨心裏伸出了一隻小手,那隻小手在時間里變得非常年輕,那小手上寫有「廣闊天地」的字樣。我不知道什麼是「廣闊天地」,也不知道「廣闊天地」在哪裡,可那小手上就是這麼寫的。
陳冬阿姨說:「褲子,你的褲子……」
陳冬阿姨家又有敲門聲了。
那人心裏也突然就塌下了一個窟窿,一個很大的黑不見底的坑。急問:「有事兒?有啥read•99csw.com事兒……」
門開了,兩人在門口站著,我看見時間在兩個人身上來來回回地跳躍,時間在這一刻變成了一個頑皮的孩子,他倏爾跳回過去,倏爾又躍到現在……片刻,陳冬阿姨笑了,陳冬阿姨的笑是灰顏色的,她的笑很灰也很敵視。她用很寡很淡的語氣輕聲說:「怎麼就來了……」說完,不等對方回答,就扭身走回去了,走得很傭懶。
那人的聲音很澀,那人的聲音生鏽了,那人的聲音里有許多紫黑色的斑點:「那時候,原因你是知道的……如果,就不會……」
那人的聲音里出現了「延生護寶液」的氣味:「算了,到床上躺一會兒吧,我想躺一會兒……」
片刻,我又看見了一枚硃紅色的酸棗,那酸棗是從陳冬阿姨的聲音里跑出來的。陳冬阿姨說:「你那一位好么?」
陳冬阿姨說:「你怕,我知道你怕……」
這時,敲門聲又響起來了。是那個禿頂老頭,我知道是那個禿頂老頭,他上樓一點聲音也沒有,悄無聲息地就站在門前了。他的敲門聲很怪。白天里,他敲出了一股貓頭鷹的氣味……
那人說:「這個鳥官,當不當無所謂……那個電話,如果打了,倒乾脆了。那邊很複雜,那邊正等著『炮彈』呢……」
陳冬阿姨說:「你欠我么?你欠我什麼?https://read.99csw.com我不知道你欠我什麼……」
有……句話從沙發上扔過來了,這句話像是一個出鍋后又快速冷凍的「麻糖元」,外殼冷冰冰的,內里卻燙:「坐吧……」
陳冬阿姨突然就依偎在那人的肩膀上,喃喃地說:「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想你都快想瘋了……」
陳冬阿姨家的敲門聲是電報式的,兩下一停,兩下一停。門前站著一個瘦瘦的高個子,我看見這個高個子了。這個高個子在春天的時候,曾經來過,而後再沒有見到過他。現在他帶著電報聲來了。他的電報聲是茶色的,他的電報聲里有一種陳舊的茶色,茶色里裹著一把鑰匙。這是一把舊了的鑰匙,這把鑰匙有一種很獨特的氣味,這是一股釀製了很久的陳年面醬的氣味,氣味里有酒,是日子里浸出來的酒。
那人說:「馬馬虎虎,馬馬虎虎吧。」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見他腦海里跑出了一個女人的影像,女人的影像一閃而過,留下的是一股咸蘿蔔的氣味……
我看見紅柿了,一個癱軟了的紅柿。「紅柿」說:「你,就想那事兒。我知道,不想那事兒你不會來……抱我。」
陳冬阿姨突然笑了,她笑著說:「上個月,我差點給你那位打電話,電話已經掛通了……」
那瘦高個抬起頭,很矜特地朝屋裡看了一眼,笑https://read.99csw.com著說:「還不錯么……」說完,他開始「讀」沙發。屋裡有三張沙發,一隻雙人的(就是陳冬阿姨坐的那隻),兩隻單人的,他把三張沙發挨個「讀」了一遍,而後挑一張單人的坐下來了。他坐下來之後我才發現,他屁股上綁著一把「椅子」,他是一個有「椅子」的人。
那人很吃力地說:「我是欠你……我知道我欠你。十四年了,我欠你很多……」
那人還是笑著,不過那笑已變成了一張薄紙,晃晃的在臉上罩著,像是要掉下來,卻沒有掉下來……
沒有話了,有很長時間兩人都不說話。但各自的眼裡都有「光」伸出來,那「光」很渴,那「光」像是剛剛從沙漠里走出來,「光」伸得很長……慢慢,兩隻「光」就勾在一起了,我看見他她們勾在一起了。
我看見火苗點起來了,紫顏色的火苗,陳冬阿姨心上燒起了紫色的火苗,那火苗上澆的是醬油,醬油瓶碎了……
那人說:「……住在中山賓館,沒幾步路。」
那人說:「你以為只我一個人有病?人人有病,都他媽的有病。中國人不鬥幹什麼?如果光吃吃、喝喝、玩玩,那還叫中國人么?中國人是活精神的,中國人的精神實質就是一個『斗』字。中國人不跟中國人斗,又能跟誰斗……」
接著,我看見了「貓」的聲音,那是一個十分溫順read.99csw.com的「小花貓」:「你想吃點什麼?你說,你想吃點什麼,我去給你做……」
這時,陳冬阿姨的聲音變成了一罐「藍帶啤酒」,陳冬阿姨的聲音里有一股「藍帶啤酒」的氣味,她懶懶地說:「喝點什麼?有咖啡……」
陳冬阿姨冷笑著說:「你不在乎么?你真的不在乎?你要是不在乎的話,我就打一個,我打一個試試……」
很久很久,屋裡才重新有了動靜,那人說:「又是那老東西吧?我猜又是那老東西。你為什麼不告他,你告他么……」
「咚」的一聲,我看見有一塊大石頭扔出去了,那人從心上扔出了一塊大石頭。那人喘口氣說:「唉,官身不由己呀……」
陳冬阿姨說:「也沒啥事兒,就想給她打個電話。順便告訴她一聲,你有東西忘在這兒了,讓她來拿……」
那人說:「你打吧,你打好了。那邊正換屆哪……你打過去肯定起作用。你也算是傷害我一回,咱們就算扯平了。」
陳冬阿姨說:「算了,算了。你別給我說這些,我不想聽這些,整天陰謀陽謀的……你過來,你坐過來吧。」
那人「嗯」了一聲,笑笑的,那笑里卻藏著一隻虱子,說:「我有東西忘在這兒么?啥東西……」
陳冬阿姨說:「我知道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知道你已經結了婚了。結了婚就該好好過你的日子,當你的官,就不該來這九九藏書兒了……可你還來。你為什麼要來?你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你把這兒看成什麼地方了……」
陳冬阿姨「哦」了一聲,那聲音里馬上就有了一股臭變蛋的味。她又說:「縣長好當么?」
頓時,屋裡沒有聲音了,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了。只有一片血紅和兩顆花生米一樣的心跳……
往下就聽不到說話的聲音了,誰也不說了,只有水一樣的東西在流動。我看見水了,我看見水裡漂著一些東西,是一些濕漉漉的東西。凝神很久之後我才看明白,那是信,一束一束的信,十封一束,十封一束,每一束都有一個退色的緞帶捆著,我看見了十二種顏色的緞帶……緞帶在時間中已是很陳舊了,緞帶上只隱隱約約有一些顏色的痕迹,那鮮艷早已被灰塵吃掉了。我還看見時間像螞蟻一樣在信紙上爬來爬去,爬出了一些風乾的眼淚……
那人說:「……你要是不打,我就還得跟他們斗下去。那是個窮縣,不鬥不行,累呀……」
陳冬阿姨說:「徐安冬,你是不是有病?當個小縣官,整天跟人斗什麼,鬥來鬥去有什麼意思?」
那人仍然在門口站著,臉上笑笑的,那笑很節制,那笑里包著一塊磚頭,當然是「廣闊天地」的磚頭,那是一塊有字的磚頭,磚頭上刻有「廣闊天地」的字樣。磚頭像是被塵封很久了,磚頭上矇著時間的灰塵……他說:「不能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