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七章

第七章

白小國說:「老爺子,這叫偷嗎?都是些大廠不用的東西,說不中聽話,都是你撿的廢刀具,用過的刀具。扔不是扔了,給那些村辦企業,不多多少少換倆錢?也省得你說我老問你要錢。這叫廢物利用。」
夜半時分,在柴油機廠院內的一個牆角處,晃著一個黑黢黢的人影兒……
白小國說:「看看,看看,老爺子,這話是咋說的?只能是你饒了我……」
王大蘭說:「怪不道呢,是魏科長陪你去的吧?」
中午時分,在街口賣胡辣湯的王大蘭,瞅見李素雲從外邊走回來,大老遠就打招呼說:「喲,素雲,我都快認不出來了!你燙髮了?」
那人說:「臨時性的,交五塊錢。」
有的說:「小國讓派出所的抓走了!」
老頭說:「沒啥意思。」
夜深了,李素雲卻獨自一個人在高高的樓頂上站著……
所長握住白占元的手說:「白師傅,你不用說了,我們一定儘力挽救。」
白小國一邊扔著,一邊埋怨說:「去你們廠那次,也沒弄住啥……」
白小國說:「還有啥?你說我還干過啥?那些當官的,一桌几百塊,一桌上千塊,不都是吃的公家的?你怎麼不去管呢?」
白小國火了,他像狼一樣在屋子裡竄來竄去,說:「我知道,你是怕丟人。你的臉面金貴,你的臉面比你兒子的前途金貴!你什麼時候替你兒子想過?你從來沒有。你只顧你自己。你是個最自私的人!人說虎毒不食子,你連兒子都要出賣!你說你去不去?」
白占元一怔,手抖抖地晃著手電筒,說:「你?半夜三更,跑廠里來幹啥?」
當巡夜的所長和幾個民警從外邊走回來,用手電筒一照,問:「誰呀?」
魏書田不動,他說:「扇得好,咱們兩清了。我是搞銷售的,從經營術上說,這就叫弄假成真。你記住這個教訓吧。」說完,扭頭朝火車上走去。
李素雲說:「做。」
李素雲仍然不說話。
崔玉娟說:「還是廠里發的那些床單,我想去鄉下賣賣試試……」
李素雲說:「我沒想燙,老魏……」
白小國說:「到底啥到底?不就是那些破刀具嗎?還有啥?還能有啥?你要是放我一馬……一點事也沒有!」
火車到站了,人們亂紛紛地跑著,有的踩在滾動的蘋果上……
崔玉娟一邊捆一邊說:「誰的罪誰受。人家還睡著呢。」
白小國在地上蹲了一會兒,而後,他站起身來,遲疑了片刻,朝遠處的大門口看了一眼,背起那個沉甸甸的工具包,朝大門口走去……
李素雲說:「你車上吃。」
他剛說完,只見白占元身子晃了晃,往地上倒去。他趕忙上前扶住老白,連聲叫道:「白師傅,老白師傅……」
白小國說:「忘家了。」
這話剛說了一半,就聽見門外有人問:「白小國在家嗎?」
所長對匆匆趕來的周世中說:「勸勸老師傅吧!」
所長說:「好,你放心吧。我馬上派人給他送去。」
白占元搖搖頭說:「小國。兒子。該咋辦,是廠領導的事,你叫我咋張嘴說呢?」
過了一會兒,李素雲看遠處的站台上有賣水果的,就跑過去買了一兜子提過來……
又過了一會兒,魏書田又說:「你回去吧。」
崔玉娟說:「你先睡吧,我睡不著。」
白占元再次痛苦地搖了搖頭,說:「兒子呀,我,我實在是張不開這個嘴呀!」
站在白家門口,所長搖了搖頭,說:「這孩子,不爭氣呀!」
崔玉娟撫摸著女兒的頭說:「跟媽出來受罪了。要不,我給你買瓶汽水吧?」
白小國說:「爸,廠長說了,只要你去一趟,說句話,他就不讓保衛科報案了。做內部處理……」
崔玉娟說:「我想了,我去鄉下賣。趕農村的廟會……」
梁全山說:「一條也行。一條單子不就二十多塊嗎?」
眾人也都跑了過來,七手八腳地把白師傅扶到了裡屋的床上……
柴油機廠大門口,白小國晃晃悠悠地走進了傳達室……
一直到街燈亮了的時候,他才看見了娘倆兒的身影兒……他騎車趕過去,問:「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周世慧搖搖頭說:「不知道。」
理髮小姐又問:「燙嗎?」
白小國遲疑了一下,只好跟那個片警去了……
女兒小芬站在一旁,很懂事地說:「媽,我跟你一塊去吧?」
王大蘭說:「不管怎麼說,退休了還有個保證。看個病了,有個啥事了,廠里管。我這是干一天,有一天,不幹……」
李素雲看看他說:「你不是說三個月嗎?」
魏書田自知失口,忙掩飾說:「素雲,我也是沒辦法呀,這都是逼出來的。是假離呀,咱是假離呀……」
派出所長走上前一看,忙說:「是白師傅。快,快,進屋吧。」
崔玉娟說:「保證純棉,是自己廠里生產的……」
崔玉娟扛著箱子,吃驚地說:「誰說的?不會吧?」
白占元看了看扔在地上的工具包,吃驚地問:「這裏邊裝的是啥」?
待兩人read.99csw.com走了之後,所長說:「白師傅,對不住了。這事,本來打算讓廠里做內部處理,可先後又有兩家工廠來報案……」
崔玉娟很生氣,就說:「你一個男子大漢怕丟人,讓我去鍛煉鍛煉?我知道,反正不是你們廠的產品,說到天邊你也不會去。好,我就去!看誰能把我吃了?」
上午,車站月台上,李素雲來給魏書田送行。
……當一切手續辦完,兩人又一同走出婚姻登記處的時候,李素雲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她有一種預感,彷彿是感覺到了什麼……
兩個理髮小姐互相看看,倒怔住了……
白占元正坐在傳達室里值班,看見他,就說:「你不好好在廠里上班,跑這兒幹啥?」
老頭笑了,說:「我不給你配,我也不掙這錢。」
崔玉娟和女兒都是一臉汗污,一臉疲憊,話都懶得說……
李素雲仍站在那兒,她眼前一黑,只見那巨大的火車輪子,正一輪一輪朝她軋過來……
白小國看老爺子傷心了,覺得是個機會,二話不說,背上那個工具包就走。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老爺子,拜拜了。」
這時,兒子白小國垂頭喪氣地走進門前。他進了屋,往父親面前一站,說:「爸,廠長叫你去一趟。」
說著,他拿出一串鑰匙,指著其中的一把說:「就配這一把。多少錢?」
崔玉娟傷心地說:「咋沒叨咕?一說就說到那事上,自從我輸了錢,見人就低一頭。在廠里抬不起頭,回家來還抬不起頭……」
崔玉娟沒有吭聲。女兒小芬揉著小臉,說:「才賣出去一條。」
白小國大模大樣地進了傳達室。白占元愣了愣,也跟了進來……
白小國說:「爸,你就不……替我想想?要是派出所把我弄去……」
崔玉娟說:「啥執照?沒有執照。這是我們廠里生產的,廠里發不下來工資。」
王大蘭說:「現在這人,真琢磨不透……」
聽見聲音,白小國從他的房間里走出來,忙給白占元倒了一杯水。而後,他焦急地問:「爸,見廠長了沒有?」
魏書田說:「行,行,去看看小軍,也順便看看孩子他姥姥……」
他勾著頭說:「沒事。沒事。」
兩人出門時和和氣氣的,一同往民政局的婚姻登記處去。他們打算悄悄地把手續辦了,不讓任何人知道。
白小國雙手抱膀兒,從容地說:「老爺子,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現在啥年月了?你怎麼還這麼古板?你說啥叫公?啥叫私?現在都他娘的承包了,那啥合資企業,獨資企業,算不算資本家辦的?拿資本家點東西算啥?我知道你是為國家。可這會兒哪兒還有國家的?都他媽的是私人的了!你想想,廠長是法人,啥都是廠長說了算。廠長說賣機器就賣機器,廠長說買小車兒就買小車兒,這這能算是國家的?我們廠,廠長一上任就買輛『奧迪』,二十多萬,他花的是誰的錢?小馬那廠,辦個公司,一傢伙賠一百多萬,說是交學費了,交誰的學費?這不都是工人干出來的。工人不能拿,他們寫個條兒,想怎麼拿怎麼拿。老爺子你別迷了!」
白小國慌了,扭頭看了看父親,叫道:「爸,你不是……?」說著,又朝門外看看,說:「是找我?」
白小國說:「你這是啥意思?」
崔玉娟說:「看不出來呀。」
王大蘭說:「那,我幫你抬下去吧。」
魏書田說:「唉,都是我不好……」
小芬大人似地說:「媽,你們廠以後別再生產這劣質產品了,人家光看看,就是不要……」
白小國馬上說:「你劫路去吧!」
那人說:「我騙你幹啥?快去吧!」那人說著,也幫著崔玉娟收拾起來。
於是,在這天上午,崔玉娟和女兒一塊用自行車推著一箱子毛巾、床單到大街上去賣……
還沒等有人問價,就見兩個工商所的人走了過來。這倆人分開眾人,走上前來,很嚴肅地說:「是誰讓你在這兒賣的?」
仍是在路邊樹上掛一條繩子,仍是那個「出口轉內銷,降價處理」的紙廣告……娘倆站了很久,就是沒人買……
崔玉娟說:「我一件都沒賣,哪來的錢?」
王大蘭說:「燙燙就是好看。跟換了個人似的……」
白小國這時已走到了大門的門坎上,只要再走一步,他就可以邁出去了……
保衛科長拿著警棒帶頭衝過來,望著白占元說:「白師傅……」
崔玉娟哭著說:「一樓的人都知道。你說我這臉往哪兒放?」
片警伸手拉了他一下,說:「走吧,走吧。一點小事。」
周世中問:「她上去幹啥?」
這時,白占元慢慢站起身說:「我……」
白占元艱難地伸手指了指兒子:「他偷……」
那片警拽著他,喝道:「嚷啥?老實點!」
白小國又問:「廠長是怎麼說的?」
魏書田說:「她有錢,她有的是錢。」
李素雲說:「你不去看看孩子?」
在柴油機廠門口,白占元佝著腰轉了一圈又一read.99csw•com圈……
牆外果然有了腳步聲……
聽見腳步聲,李素雲轉過臉來。兩人就那麼互相看著,好久之後,李素雲一頭撲到周世中懷裡,哭了……
李素雲說:「是。他陪我去的……」
白占元手捂著頭,一聲不吭……
開初,她有點不好意思,站得遠遠的。過一會兒,見沒人問,就走得近前些,再近前些……見還沒人買,就壯著膽子小聲問過往的路人:「要床單不要?便宜呀。」
白占元說:「所長,我不進去了。這是我給小國……」
遠遠的,火車終於來了,那轟隆聲由遠而近……
梁全山說:「還賣?你們廠那產品……」
崔玉娟說:「我非得把輸的錢掙回來。不能讓你老叨咕我!」
白占元追到門口,萬分悲痛地喊:「小國,你回來。我求你了,孩子,你回來……」
李素雲跟魏書田離婚了。兩人是「和平」離婚的。他們說好了,先離婚,三個月後再復婚。
白小國說:「沒事。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
出門時,被王大蘭瞅見了。王大蘭見兩人一塊走著,和顏悅色的。就跑去對周世中說:「素雲她兩口子和好了!」
白占元說:「你,不就是要錢嗎?才幾天,錢又花完了?」
梁全山說:「只要你改了,不再賭,我還會叨咕你?」
白占元慢慢抬起頭,看了兒子一眼……
崔玉娟說:「唉,小芬也跟著受罪。孩子看沒賣錢,連瓶汽水都不捨得喝。看見人家孩子喝飲料,她眼巴巴的……」
崔玉娟賣床單出師不利。
魏書田說:「車站上的東西不幹凈。」
王大蘭說:「恁遠?怎不讓小芬他爸幫幫你。」
魏書田一不作,二不休,又說:「我給你寫的那張字據,在法律上是不起作用的。那字據可以說沒有任何用處。這,我已經請教過律師了……」
崔玉娟看人家很客氣,也沒罰她,就說:「好,好。我走,我不在這兒賣了。」說著,就去收床單,解繩子。
白占元張了張嘴,眼裡流著淚說:「所長……」
白小國臉白了,他手一松,肩上挎的工具包掉在了地上……
李素雲不再說什麼,快步從攤兒前走了過去……
李素雲手一松,她手裡提的水果掉在了地上,蘋果、桔子滾得滿地都是……
這個人就是白小國。他四下看看,一甩手,把一個明鋥鋥的東西從牆上扔了出去。一邊扔還一邊說:「接住,這是個500的遊標卡尺……」
崔玉娟忙說:「不用不用。嫂子,你忙吧。你也不容易……」
牆外的小馬說:「喂,哥們兒,你快點。咱這叫星期天游擊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白小國一聽來人了,也慌了,忙說:「還有一包刀頭呢?這傢伙死沉,扔不動……」
鞋擺好了,他獃獃地望著那些皮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白占元說:「人家是人家,咱是咱。咱沒看見,不能瞎說。咱是工人,坑人的事,犯法的事,咱不能幹。做人得正啊……」
王大蘭說:「喲,起這麼早,這是幹啥去呀?」
白占元手扶著牆,一步一步地從房間里走出來,又一步一步挪進了兒子的房間。兒子的房間很現代,也很亂……他慢慢在房間里蹲下來,把扔得亂七八糟的鞋子一雙一雙擺好……
李素雲說:「這事兒……」
魏書田臉上一掃往日的陰鬱,穿著西裝,打著紫紅領帶,看上去容光煥發的。他看了看身旁的李素雲,說:「你回去吧。」
半上午的時候,在另一條大街上。崔玉娟又開始賣了……
有幾次,他鼓足勇氣,已經跨進了廠門,終於還是又退了回來。他的臉抽搐著,像蔫了的茄子一樣。轉過牆角,他狠狠地朝自己臉上聒了一巴掌!
白占元望著他,臉色漸漸黑下來,心也沉重起來,說:「你,深更半夜辦好事?你竟然來廠里偷?」
白小國說:「你別給我扯恁多,我沒功夫聽。你到底去不去吧?」
李素雲看看他,沒吭……
崔玉娟說:「我是棉織廠的工人。廠里產品積壓,賣不出去,也發不下來工資,分了些床單,你說叫我咋辦?」
小馬在牆外說:「來人了,真來人了!我得趕緊走。」
梁全山一聽,說:「算了,算了。別再出去賣了。你看看,折騰得一家人不安生!」
白占元仍然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廠長……」
白小國氣呼呼地說:「還有不願掙錢的?」說著往另一個攤兒前走去。一邊走一邊說:「你看著吧,有掙錢的。」
李素雲望著他,臉上突然出現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白小國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看父親,叫道:「爸……」
所長說:「白師傅,你別難過。這也不能怪你。你是老模範了,你的為人誰都知道……」
夜裡,來勸解的人都走了。白占元慢慢從床上坐起來,他穿上鞋,想站,可頭暈騰騰的,仍是天旋地轉的感覺,就又坐下來。兒子那撕心裂肺的喊聲仍迴響在耳邊!「你不是我爹,我沒有你read•99csw•com這樣的爹」的喊聲像刀子一樣,剜著他的心!
他騎著自行車從東邊騎到西邊,又從西邊找到東邊,還是沒看見人影兒。他焦急地自言自語說:「怎麼還不回來?出啥事了?」
崔玉娟說:「說起來是國營廠的工人,你看看,這……」
魏書田說:「我承認,你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你心善,是我對不起你。我在枕頭下放了個存摺,那是一萬塊錢,是留給你和孩子的……算是我的一點補償吧。」
黎明時分,王大蘭已熬好了一大鍋胡辣湯。她從廚房裡走出來,卻見崔玉娟也早早地起來了,正在過道里捆一個大紙箱子……
魏書田看了看她,再沒說什麼……
下午,白占元緩慢地爬上樓來……
王大蘭說:「你是廠里工人。一時效益不好,歇兩天,趕明就上班了。我這算個啥?」
崔玉娟說:「我騎車去。」
白占元流著淚,喃喃地說:「我就知道……唉,我教子無方,我有罪呀!」
白小國接過來,擺放在手裡,「嘩啦」了兩下,指著其中一把鑰匙問:「這把是門上的吧?」
崔玉娟說著,黑暗中,一臉的淚……
崔玉娟說:「棉織廠的。」
白小國往外看看,隨口問:「誰呀?」他一邊說,一邊去掀門帘,當他把門帘掀開時,卻一下子怔住了……
小芬說:「不餓。」
王大蘭說:「是去趕會吧?」
白占元指指說:「是那把。這把是廢品箱上的。那把!」說著,就要給他往下取……
接著,白小國又接二連三的往外扔東西,有鉗子、扳手、千分表、角尺……
傍晚,梁全山下班回來,見家裡還沒人。就騎著自行車出來接她們。
王大蘭說:「我想著也是。你平時也捨不得花這錢。魏科長掙那麼多錢,不打扮你打扮誰?」
李素雲站住了,吃驚地看著他:「你……」
白占元嘆口氣說:「你……叫我去說啥?三十年了,我清清白白地幹了三十年,從來沒讓人說過一個『不』字。這,叫我說啥?我還有臉說嗎?我這不成了監守自盜了嗎?你,嗨!不缺吃不缺穿的,你咋能幹這丟人事哪?」
另一個年歲大些的人,很客氣地說:「你們棉織廠的情況我們知道。目前有些困難我們也理解。不過,你不能在這兒賣……」
周世中剛回到家,就被周世慧拉住了。周世慧說:「哥,素雲姐到樓頂上去了。都站老半天了!」
崔玉娟說:「你看,我都換了好幾個地方了,到這兒這兒不讓;到那兒那兒不讓……」
梁全山說:「我又沒埋怨你。你咋……」
白占元一個人在家裡喝悶酒。他坐在沙發上,喝一盅,嘆口氣,再喝一盅,又嘆口氣……
李素雲說:「剪。」
周世中問:「小國那事,嚴重不嚴重?」
魏書田下意識地介面說:「容易啥?我託了熟人,塞了一千塊錢……」
這時,周世中又推門走進來。他走到師傅身後,默默地站著。很久,他說:「師傅,事已經出來了,你也別太傷心。」
白小國說:「你怎麼知道我是來要錢的?哎呀,我沒法跟你說,咱倆也說不到一塊。這叫代溝,懂嗎?我就不興干點別的?」
街口上配鑰匙的有好幾個攤兒。他先找那位年歲大的。對他說:「老頭配把鑰匙。」
當李素雲走到一排排掛有「迷你髮屋」、「上海電燙」、「巴黎髮廊」……的門口時,她被一個招攬生意的小姐拉住了。小姐操一口溫州口音:「理髮嗎?理理髮嗎?」說著,就往門裡邊拽。
崔玉娟愁著臉說:「跑了一天,一條也沒賣出去。天快黑的時候,一個老太太來收衛生費,說一個攤位五毛錢。我說貨沒賣出去。收衛生費的老太太可憐我,才買了一條毛巾。毛巾三塊錢一條,我說收兩塊五,那五毛錢交衛生費,老太太還非給三塊不可……」
那人說:「是臨時性的?」
李素雲說:「等車來了吧,車來了我再走。」
白占元說:「我看你這幾天一直在這兒晃,你到底有啥事兒?」
白占元老淚縱橫,說:「孩兒呀,你這是自作自受啊!你干下這種丟人事兒,叫……?」
王大蘭又追出去說:「叫我給你扶著……」一邊扶,一邊小聲說:「聽說了沒?素雲離婚了。」
魏書田說:「買那幹啥?」
白占元說:「你看你,幹啥都丟三拉四的……」說著,從褲腰上摸出一串鑰匙來。
兩人正說著,白占元卻站起來了。他站在窗口處,望著下樓去的兒子……
片警跟白小國一塊走下樓來。下樓之後,走了沒幾步,只見那片警伸手抓住了白小國的胳膊,「啪」的一下,把手銬給他戴上了!
梁全山說:「看你說的,誰讓你抬不起頭了?」
可是,他剛走幾步,就見有手電筒光照過來,跟著是一聲斷喝:「誰?站住!」
李素雲說:「我不喝。吃過了。」
白小國說:「你要是不叫人,我可背走了。」
夜半,在工區派出所的院子里,有一個黑影在地上蹲著……
read.99csw•com白小國一聽是父親的聲音,就徑直迎上去,說:「爸,是我,我是小國。」
李素雲說:「她有錢是她的。你……」
白占元喃喃地說:「是我害了他。他要什麼,我就給他買什麼。是我把他害了……」
白小國嘻皮笑臉地說:「老爺子,我這是辦好事呢,你知道吧,一個鄉鎮企業的朋友,托我給他搞點廢刀具。你說,我能不盡這個義務嗎?」
小芬搖搖頭,說:「不。一件還沒賣呢,等賣了再說吧!」
崔玉娟沉默了一會兒,說:「不行,我明天還得去賣。」
白小國回過頭,邊走邊說:「老爺子,你可就這麼一個兒子……」
梁全山順水推舟說:「好,小芬去吧。跟你媽做個伴兒。」
進了家門,他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悶聲不吭。
崔玉娟怕女兒受不了,問:「小芬,你餓不餓?」
白小國仍是一竄一竄地喊:「姓白的,你聽著,我跟你一刀兩斷!你不是我爹!我沒有你這樣的爹!」
白占元說:「廠里有制度。你好好去你們廠上你的班,別動不動就往我這兒跑。」
崔玉娟又拾來一塊磚頭,把事先寫好的一張有「出口轉內銷,降價處理」字樣的白紙壓在箱子上。而後兩人就站在路邊上,等人來買。
白占元說:「我不聽你胡扯!馬上送回去!公家的東西,就是公家的東西。一根草都不能摸!」
崔玉娟忙說:「沒誰呀。怎麼,不讓賣呀?」
周世中說:「師傅,路是他自己走的。這也不能都怪你……」
白小國一愣,扭頭朝樓上看了看,突然大聲喊道:「姓白的,你聽著,從今往後,咱們一刀兩斷!我不是你兒子,你也不是我爹!」
崔玉娟說:「就是。這出來一賣,我才知道,我們廠的產品怪不道會積壓,不光是質量不好,花色也俗……」
周世中又慌忙走出門去,快步爬上五樓,然後順著鐵把手爬上了樓頂……
眼前是燈火一片的城市,到處都是一閃一閃的霓紅燈……
白占元痛苦地點著兒子:「你,你……」
白占元說:「要我的鑰匙幹啥?你的鑰匙呢?」
小馬說:「刀頭從大門口背出去算了。你老爺子值班,你怕啥?我走了,我得走了,還是老地方見。」
魏書田馬上說:「對,這事兒別給老人說,說了凈讓老人操心。反正是你我心裡有數……」
白小國一把抓過來,說:「別麻煩了。一會兒我給你送過來……」
魏書田說:「三個月,三個月我一定回來。」
白小國說:「給我鑰匙。」
牆外的小馬說:「好傢夥,值七百多塊呢!」
白小國說:「那這刀頭……」
那人說:「在這兒賣必須上稅,誰也不能特殊。這樣吧,我給你介紹個地方,你到五一廣場去,那兒有個星期天市場,是市裡特批免稅的。我妹妹就在那兒賣。你去那兒,保證不會有人找你的麻煩了……」
這人是白占元,他給兒子送衣服、被褥來了。
有的說:「怎麼了?出啥事了?」
小芬咂咂嘴,猶豫了一下,說:「不渴。」
王大蘭說:「昨個兒,一個民政局姓方的來喝胡辣湯,他說的……」
白小國猛地推開了父親的房門,一頭撞了進去。片刻,他把母親的遺像拿出來,氣沖沖地舉到父親面前,說:「你給我媽說吧。你到底去不去!」
崔玉娟說:「沒有。」
理髮小姐問:「剪嗎?」
小馬說:「時候不對……咋沒?白鋼刀,十幾把哪……哎哎,你快點,快點快點!來人啦!」
魏書田忙說:「素雲,你放心。少則仨月,多則五個月,我一定回來。」
聽到喊聲,樓上的住戶全跑出來了……人們亂嚷嚷地站在走廊里往下看。
白占元「哎,哎」了兩聲,可白小國已經走了……
那人說:「你要是長期賣,可以申請個執照,找個固定攤點,也不花多少錢。可你這是一次性的,過幾天廠里效益好了,你就上班了。專門申請執照划不來。可你要在這兒賣,影響不好。這兒人流量大,攤幾多,讓你賣,不讓別人賣,人家會有意見。我看你還是走吧……」
工商所的人說:「收起來吧,收起來吧。你這算是無照經營。明白嗎?也就是非法經營。按規定,我們可以罰款。不過,你這算是特殊情況,下不為例。收起來,不要再賣了。」
黑暗中,梁全山兩口子在床上躺著……
那人看了看她說:「噢,噢噢。你是棉織廠的。我妹妹也是棉織廠的。你們廠的情況我知道。這樣吧,作為特殊情況,稅可以免。但你不能在這兒賣……」
立時,保衛科的幾個人從廠辦公樓上跑了下來……
魏書田說:「現在離婚的多,手續都簡化了……」接著突然一指,說:「哎,咱給他姥姥買個蛋糕吧?」
崔玉娟說:「是。廠里……」
白小國「啪啪」地拍著牆上貼的那些獎狀,說:「你不是勞模嗎?你不是很看重你那些破紙嗎?那些紙不是你三十年的榮譽嗎?那一堆破紙難道還不能換廠長一句話?」read.99csw.com
到處都是鮮艷的充滿慾望的人流;到處都是鋪天蓋地的廣告;到處都是映人眼的商品;人在人中走著,人被人淹沒了;人在商品中走著,人又被商品淹沒了……
梁全山說:「看看,明明是你讓捆的,拐回來又埋怨我……」
白小國在街口處配鑰匙。
望著她走去的背影,王大蘭撇撇嘴說:「裝得多像!都離婚了還……」
這時,又有一個稅務所的人走了過來。他走到跟前,問:「你的稅務登記證呢?拿出來我看看。」
那人說:「你看,你沒有辦證,也沒有執照。叫你交五塊錢,就已經是照顧你了。五塊錢算啥?」
所長沉思片刻,說:「看情況吧,盡量挽救……」
白占元閉上淚眼,顫著嘴唇,問:「小國,你到底……?」
李素雲說:「燙。」
白占元望著妻子的遺像,淚眼模糊,一時百感交集。他顫顫地站起身來,含著兩行熱淚,喃喃說:「去,我去……」
白占元流淚了,他流著淚說:「兒子呀,你從小沒娘,你爸……」
工商所的人看了看她說:「營業執照呢?拿出來看看。」
車站廣場上,李素雲神情恍惚地在人群中走著……
聽女兒這麼一說,崔玉娟眼濕了,心一橫,大聲吆喝起來:「誰要床單,降價處理!出廠價……」
那個片警說:「走吧,有點事。」
白占元又問:「小國,你真沒有再干別的?」
白小國卻只管往傳達室走,一邊走一邊說:「當然有事了。沒事我會來?」
白占元轉過臉來,一臉老淚,喃喃說:「我給廠長說了,我臉都不要了,我真給廠長說了……」
李素雲一邊走,一邊說:「沒想到,離婚這麼容易……」
李素雲說:「那錢,你還是帶回去吧。不管怎麼說,人家還是個姑娘。是你對不起人家。她要是……你就把錢給她。」
崔玉娟驚喜地問:「真的?」
梁全山說:「睡吧睡吧,賣不出去算了。」
梁全山說:「你一會兒一翻,一會兒一翻,我能睡著嗎?」
一位當班看門的師傅跑出門問他:「白師傅,有啥事兒?」
白占元望著這唯一的兒子,沉痛地說:「小國。兒子。你打我臉呢!你是打你爸的臉呢!你爸清白了一輩子,今天要壞到你的手裡……兒子呀,你學好吧。你饒了我吧,你給我送回去,咱去自首……」
那老頭翻眼看看他說:「五十塊。」
她們來到一個熱鬧繁華的街口上,在路邊的梧桐樹上拴了一根繩子,把要賣的床單、毛巾一條條掛出來……
這時,魏書田又看了看李素雲,張了張嘴,終於說:「素雲,我不騙你,我不能再騙你了。我給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千真萬確……不過,我不會回來了。我也是沒有辦法。你也不要去找我,你找我也沒有用……」
白小國說:「我不送。你報警吧。讓他們來抓我吧。」
梁全山說:「賣不出去就算了,還去。那麼遠,你怎麼去?」
崔玉娟說:「這會兒也不是那會兒了,都改了……」說著,吃力地扛起箱子,往外走。
站在門口的是工區的派出所長和片警。所長沒說什麼,徑直走了進來。片警站在門口,說:「白小國,跟我到所里去一趟吧。」
白占元厲聲說:「你趕緊給我送回去!從哪兒偷的,還送到哪兒。然後,然後跟我去自首……」
女兒小芬也學著她的樣子,跟著小聲說:「阿姨要毛巾不要?叔叔要床單不要?這是我媽媽廠里生產的……」
李素雲說:「我有啥數兒?還不是你乾的好事?」
梁全山批評說:「喝嘛!人家喝得起,咱也喝得起!你呀,不會給小芬買罐『健力寶』?」
李素雲喃喃地說:「我說呢,問也不問,就說那麼幾句話……」
李素雲笑笑,說:「嗯。還沒賣完呢?」
魏書田說:「好,好。就按你說的。」
王大蘭一直瞅著李素雲的臉,說:「吃了沒有?盛一碗吧?」
本來,頭一次,她是想讓梁全山幫她一塊去賣。可梁全山怕碰見熟人,就說:「你自己去吧,鍛煉鍛煉。」
白占元再次用帶血的聲音喊:「兒子!」
崔玉娟說:「那你讓我上哪兒賣?」
漸漸,有人圍上來了。有人上前看看,還有的拿起來摸摸……一邊看一邊問:「是純棉的?」
崔玉娟說:「也不知行不行?聽人說,二十里鋪有會。」
白小國大咧咧地往桌子上一坐,說:「看看,老爺子,你看見我就沒好氣。我是誰呀?我是你兒子呀。你有多少個兒子呀?你就這麼一個兒子!一個兒子你還這樣對待他?合適不合適?」
就在這時,白占元拉響了警鈴……
崔玉娟又問:「渴不渴?」
李素雲揚起手,在魏書田臉上扇了一巴掌!
理髮小姐再問:「做面膜嗎?」
李素雲一聲不吭地跟她進了髮廊,接著又被她摁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梁全山說:「好了,好了,趕快回家吧。地方上這事兒……」
工商所的人問:「你是哪個廠的?」
梁全山又問:「賣出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