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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黃秋霞遲疑了一下,把電話放下了。她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電話里說的那個「林太太」……
所以,她眼前總是出現那些充滿浪漫情調的日子:在一碧如洗的海灘上……在豪華的度假村賓館里……
周世中說:「大概是吧。」
林凡說:「你看到我的真心了吧?」
黃秋霞忙說:「我想,我想給你說說小虎的事。」
周世中說:「我真想揍他。」
梁全山說:「他說讓你干,你就幹了?你不會不幹。」
周世中搖搖頭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仍是中午時分,在「多家灶」廚房裡,已做好了飯的王大蘭,探頭朝外喊道:「老班,端鍋!」
屋裡沒人應。
周世慧說:「你不會好好說?」
班永順口拙,好半天才說:「我,我,我,也不是現在才低……」
黃秋霞四下看著,見屋子裡布置得十分奢華,各樣的電器全是高檔的,一切的一切應有盡有……
周世慧諷刺說:「你那麼大的本事,還怕一個老班?」
王大蘭又高聲喊:「老班,你耳朵塞驢毛了!聽見了沒有?端鍋!」
王大蘭坐下來,緊接著就說:「廠長,我來,是想請你給評評理。我也知道廠長忙,爭一差二的,也不來打擾你。這事是太欺負人了!」
班永順低頭不語。
周世中說:「我在路上耽擱了一會兒,來晚了,沒顧上看。」
小田說:「你自己考慮吧。給你三天考慮時間。」
只有老班一人仍在地上蹲著。他的目光非常痛苦,也非常惶惑。
小田擺著手,身子往後退著,說:「我不給你吵,我不給你吵……」說著,一扭身,又退出去了。
周世中氣憤地說:「按你的說法,就該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在路邊兒的一個紙煙攤旁,黃秋霞正在打電話。她拿起話筒,撥了號后,對著話筒說:「是荷花大酒店嗎?」
班永順獃獃地站了一會兒,嘴裏又是喃喃地說:「我得問問,我得問問,我得去問問。」他說著,又朝車間那頭走去,走到頭的時候,他又折了回來,人像是傻了一樣,也不知自己要幹什麼。只是嘴裏念叨說:「作人呢,這是作人呢誰老實作誰……」走著,走著,他又醒過神來,趕忙走到周世中的車床前,說:「世中,你看看,欺負人呢!你說說我有啥錯?我啥錯也沒有。多少人不裁,把我給裁了……」
周世中冷笑一聲,說:「好,很好。那麼說,你就先裁老實人?你為什麼不裁別的?開初小鄭是跟老班的……你為什麼不裁他?」
周世中遲疑了一下,也跟上去了。
周世中說:「錢。錢都快把人逼瘋了!」
這時,周世中穿過人群,走上去,拉住她說:「嫂子,你這是幹啥哪?也不怕人笑話?」
周世中說:「那,你吃飯了嗎?」
王大蘭忽一下站起來,說:「我算明白了。都是官官相護!」說著,擦了擦眼,又說:「這人老實了,到哪兒都受欺負!」
王大蘭伸手拉拉他,說:「睡吧,你愁啥?就是真不讓咱幹了,咱再想辦法嘛。好歹有個胡辣湯攤,也餓不死咱……」
廠長說:「管。這事我一定過問一下。好不好?」又說:「不是不管,如果車間解決不了,廠里再管……」
此時,黃秋霞不再說什麼了,只是心裏亂糟糟的。她不知道究竟該不該相信他。她從前邊的車鏡里望著林凡,想看出點什麼來,可她從那張臉上什麼也沒看出來……
周世中很勉強地在一頭坐下來,背對著黃秋霞,說:「你說吧。」
小田說:「興許在呢。」可他也不敢上去……
周世中冷冷地說:「我要上班了。」說著,就準備騎車走。
黃秋霞說:「請問,林經理今天能到嗎?」
王大蘭披衣起來,說:「睡吧,你怎麼還不睡呢?車到山前必有路。明兒再說……」
小田說:「不錯,他開初跟過班師傅。可他技校畢業,文化程度比班師傅高,學的就是技工,專業就是精密機床。他現在乾的活兒也比班師傅幹得精度高。你說留誰?」
馬路上,周世中和李素雲並肩推車走著。
黃秋霞一甩胳膊,說:「你別理我。騙子!」
王大蘭氣呼呼地說:「飯給你們做熟了,喊都喊不出來!情光吃現成的了!」……嘴裏說著,自己把鍋從灶上端下來,嘟嘟噥噥地朝外走,走到門前,她一腳把門踢開!進屋一看,只見老班在床上躺著,身子蜷成一團,還用被子捂著頭……
小田說:「我去廠里住。想拿件衣服……」
幾個女工嘰嘰喳喳的。有的說:「你還上班呀?不是找上大款了嗎?」
班永順說:「門口貼著呢。你沒看?」
有的說:「你不是說,再也不回來了嗎?」
有的說:「老班不怕。不叫上班,大不了跟老婆去賣胡辣湯……」
王大蘭走上前去用指頭搗著他的額頭說:「你呀,你呀,真沒出息!」
王大蘭自報家門:「我是賣胡辣湯的。是廠里的家屬……」
班永順說:「孩兒他媽,不是別的,幹了半輩子了,老丟人哪!」說著,又捂著臉哭了。
這時,女工們看她心裏不好受,說話的口氣全都變了:「秋霞,常回來玩呀。」「秋霞,可別把我們忘了呀!」「秋霞,要是有什麼困難,你儘管說,不行讓芳姐https://read.99csw.com去找上頭……」
這時,黃秋霞氣喘吁吁地跑來了。她一見周世慧,忙問:「世慧,見小虎了嗎?」
眾人簇擁著黃秋霞從車間里走出來,把她送到門外。可她卻覺得心裏很涼。這些以前朝夕相處的姐妹們,此刻彷彿離她很遠很遠……她轉過身來,眼裡湧出了淚。
又到上班的時候了,小田把班永順叫到了車間辦公室。
黃秋霞說:「你是大好人。在人們眼裡,你是個大好人,我是壞女人。我欠你很多……」
廠長笑了,說:「噢,噢。班大嫂。坐,坐。」
說完,他扭身大步走去。
兩人走上樓來,在三樓的一個門前停下(這正是林曉玉住過的那套房子)。林凡開了門,領著黃秋霞走了進去。而後,他手一揮說:「看看吧,這就是咱們的新房……」
周世中抬頭一看,竟是小虎!忙說:「小虎,你怎麼在這兒?」
王大蘭說:「不幹!凈欺負人!他說幹啥就幹啥?我回頭找廠長去。總有個說理的地方!」說著,一把把班永順拽起來,硬把他拉走了。
周世中說:「先上班吧。回頭我問問小田……」
班永順說:「說讓我干勤雜……」
人群中有人說:「老班,新主任上任三把火,這頭把火燒住你了!」
小田說:「現在是改革年代,不是錯不錯的問題。我從來也沒有說過你錯。但有一點我可以給你說明,相比較而言,你的文化程度偏低,這總是事實吧?」
廠長看了她一眼:「你是……?」
王大蘭氣了,嚷道:「沒事起來吃飯!」
黃秋霞說:「世中,老人是你送走的。我母親含辛茹苦地把我撫養大,她死時我竟然不在她身邊,我……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如果……」
李素雲把門開了,不冷不熱地說:「有事嗎?你進來吧。」
在上班的路上,周世中被黃秋霞截住了。
廠長說:「啥事兒?你說吧,不要慌,慢慢說。」
黃秋霞說:「素雲,是我,我是秋霞。」
周世中說:「她又不想要孩子了。」
下午,黃秋霞到車站接林凡來了。
王大蘭追著他的屁股喊:「叫大夥評評理!興這樣不興?頭天還笑眯眯的,一變蝎子就蜇人!」
小田說:「你可要慎重考慮,這可是最後一次機會。你如果不幹,只好待崗了……」
李素雲看了他一眼,說:「你別一鍋端。女人也不全是見錢眼開……」
李素雲說:「這麼晚了……」
黃秋霞頭「轟」地一下,差一點兒栽倒在地上!她手扶著電線杆,慢慢地站直了身子……
小田說:「班師傅沒犯錯誤。」
說著,猛地站起身,「咚咚」地走出去了。
班永順想了想,手捧著頭又蹲下了……
李素雲說:「再變也是人哪。怎麼這樣?」
小鄭說:「班師傅,這不怪我。是車間里通知我改上這個班的。我也沒辦法。」
班永順說:「我不想吃。你吃吧。」
終於,黃秋霞看到了儀錶堂堂的林凡。他手裡提著一隻皮箱,昂首挺胸,從出站口隨著涌動的人流走了出來。
周世中正在忙著卡活兒,沒有回頭,只說:「誰把你裁了?」
兩人走了一會兒,李素雲試探著問:「秋霞又找你了?」
班永順從車間辦公室里走出來,嘴裏嘟噥著回到車間里。他想了想,就又來到了周世中的車床前,說:「世中,你看看,凈欺負人。」
當晚,王大蘭氣呼呼地找廠長來了。
老班硬是不坐,小田也不好意思坐,就站著說:「班師傅,你是老同志了。對你,車間里是有考慮的。優化組合確實是廠里定的,希望你能顧全大局。有什麼意見,你可以提出來,不要讓家屬鬧,鬧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周世中冷冷地看著她……
李素雲:「走,跟阿姨去吃……」說著,拉上小虎朝著一個小飯館走去。
王大蘭說:「沒事不吃飯?沒事你哭啥哩?到底出啥事了?」
傍晚,黃秋霞六神無主地在路上走著……
廠長說:「不會吧?大嫂,你不要急。這個事兒,我可以過問一下。不過,我想還是再找一找車間,讓車間里給解決一下。具體事情,還是得車間來解決。現在各車間都搞單獨核算。人權下放了,由車間來統盤考慮,這關係到車間工人的利益,廠里也不好直接插手……」
周世中說:「你猜她想幹什麼?」
黃秋霞說:「我到你家去過。你母親還是那樣……」
有的起鬨說:「對,吆喝他。」
黃秋霞強打精神說:「不用了,芳姐。我是順便回來看看……」
車間辦公室里,小田正趴在辦公桌上看一張圖紙……
走著,走著……她突然站住了。一個多小時之後,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發現她已來到了工廠的大門口。這就是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工廠,她的機床在這裏,她的姐妹們也在這裏。她聽見了織機的轟鳴……她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到這裏來,可她來了。
周世中想了想說:「這個事,你再考慮考慮,主意還得你自己拿。」
梁全山說:「主任咋了?主任也得講理。你給他講理嘛。不行,你找廠里……」
黃秋霞沒有理會看門老人的嘲弄語氣,徑直地往車間走去……
說著,黃秋霞在椅子上坐下read.99csw.com來。可周世中卻沒有坐,他站在那兒,雙手抱膀,說:「有話你就說吧。」
王大蘭關切地問:「怎麼了?出啥事了?」
黃秋霞的氣稍稍消了一些,又說:「不管怎麼說,你也不該騙我。」
小田說:「過去沒有,現在有了。以後的工件不能再亂擺亂放,一律由勤雜工統一運送……」
廠門口,上班的工人們熙熙攘攘的,人們一下子把王大蘭圍住了……
小田說:「你坐下嘛。站著像什麼樣子?」
林凡說:「我是不該,我也沒想騙你。原來已經說好了,我給她十萬就離。可她突然又變卦了……」
當她看到周世中騎車過來時,便迎上前去。周世中停住車子,身子卻仍然跨在車上,沒有下來。只是一聲不吭地望著她。
周世中問:「小田怎麼說?」
周世慧說:「那跟人家老班有啥關係?」
周世中說:「沒犯錯誤為啥裁他?柿子揀軟的捏,是不是?」
周世慧沒好氣地說:「不知道!」說著,氣乎乎地上樓去了。
兩人走到一個水泥椅旁,黃秋霞看了看他,說:「坐吧。」
周世中搖搖頭,沒有說話。
有的說:「上車間去敲……」
這時,一輛桑塔納轎車開了過來。林凡一家三口人高高興興地上了車……
班永順走上前去,擠進人群一看,見上邊有五個人的名字,頭一個就是他「班永順」。他心裏「咯噔」一下,怔住了……
班永順說:「說我文化低。非讓我干勤雜。你說……」
李素雲說:「他,很有錢?」
黃秋霞看見周世中,忙焦急地問:「世中,小虎他……」
看大門的白占元也走過來勸道:「大蘭回去吧。有啥事說說,別這樣。」
在10號職工家屬樓的樓梯口上,小田像賊一樣,貓著身,往上走兩步,探頭看看,退下來了;而後再走兩步,猶猶豫豫地,又退下來了……
街燈一盞一盞亮了。媽媽仍然沒有回來……
小田讓班永順坐下,又給他倒上水,說:「班師傅,你坐下。」
黃秋霞說:「我知道你恨我。不願見我。你聽我把話說完行不行?」
班永順說:「那他不是主任嗎……」
她愣了,她來找誰呢?好久,她才說:「徐師傅,你不認識我了?我是秋霞。」
李素雲又問:「她是不是想……和好?」
黃秋霞沉默了一會兒,說:「那,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李素雲忙問:「這麼快?跟誰?」
小田扭過臉來,一看是周世中,忙說:「周師傅,你坐。有事嗎?」
黃秋霞十分尷尬地站在那兒,想上去,又怕碰上余秀英……
小田也有點火了,說:「老實不是缺點,但也不是優點。班永順的文化程度偏低,這你是知道的。按優化組合的方針……」
這時,從遠處跑出一個小人來……
班永順抽了兩下鼻子,嗚咽起來……
周世中兩眼冒火地盯著她,冷冷地吐出了一個字:「滾!」說完,扭身就走。李素雲看了看黃秋霞,說:「你回去吧。小虎已經睡下了。」黃秋霞雙手捂著臉,哭著跑下樓去……
小田說:「周師傅,你聽我說。按新工藝,咱車間的磨床改為兩班。三班沒那麼多活,白浪費工時……」
班永順說:「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嗎……」
王大蘭說:「我也不要臉了,我要臉幹啥?你可得替老班說說話呀!」
小虎說:「我都快餓死了!」
王大蘭放下鍋,趕忙走到床前,說:「咋啦?有病了?」說著,就上去摸他的額頭。可她一掀被子,頓時吃了一驚!只見老班滿臉是淚,竟然偷偷哭了……
王大蘭喊道:「沒錯為啥裁你?哼,還不是看你老實!這年頭老實人在哪兒都受欺負!這姓田的真不是東西。一當主任,就欺負老實人!我找他去!」說著,忽一下拉開門,朝著小田的門喊道:「姓田的,你出來!真是誰變蝎子誰蜇人哪!咋對不起你了?頭天還給你端湯,就這樣陰害人?你說,你出來說說,老班犯了那款那條?是遲到了,是早退了?你裁他?你憑啥裁他?我看你是欺負老實人欺負慣了!」喊著,又回頭對屋裡的老班說:「該吃飯吃飯。不行找廠里領導。廠長還在大會上表揚你哩,他憑啥……」
班永順扭過臉去,說:「車間里把我裁了。」
周世中直直地盯了她一會兒,說:「讓小虎回來吧!」
王大蘭著急地問:「啥裁了?誰裁了?你連個話都不會說?」
周世中冷眼看著他,說:「這就是你的改革?這就是工資獎金翻一番的改革?把老實人裁掉,三個人的活兒,倆人干,獎金自然就高了,對不對?」
有的說:「你不是找了個好主兒嗎,那主兒是不是百萬富翁啊?」
王大蘭吃了一驚,問:「是不讓你上班了?」
周世中看著她,言不由衷地說:「好哇,祝賀你。」過了一會兒,他又冷冷地問:「是那個姓林的?」
她進了廠門,看見了往日熟悉的一切。可是,看大門的老人卻把她叫住了:「哎,哎,你找誰?」
在電機廠家屬院里,在一棟樓房的樓梯口上,坐著一個背書包的孩子。他就是小虎。他在等媽媽……
黃秋霞彷彿有話難以啟齒,最後,她終於鼓足勇氣說:「世中,咱們都下過鄉,都是吃過苦的人九-九-藏-書。你幫幫我吧。我,就要結婚了。可我……怕小虎受不了……」
班永順說:「我不坐,我不是領導,我不配坐。你說吧,我有啥錯。」
車間主任說:「秋霞,你不是辭職了嗎?怎麼?」
她怔怔地站在門口,獃獃地看著這一切……
王大蘭敲著床,喊道:「祖爺,到底出啥事了?」
黃秋霞沒有進。只是說:「素雲,你能不能給我叫一下世中。我……」
小田說:「也對也不對。實行『計件制』,『工時制』,肯定會觸及到一些人的利益,按優勝劣汰的法則,這也沒什麼錯!」
小田說:「那不行。除非我不幹車間主任,決不能再退回去!」
周世中仍不說話。
黃秋霞說:「不管怎麼說,多虧了你。如今,在人們眼裡,我成了罪人了。想改也改不回來了。我只有錯到底了……」
有的說:「你聽她說吧,人家如今才不會回來呢。看看人家穿的衣服,凈高檔的!」
天黑了。
班永順說:「勤雜?咱車間哪兒有勤雜?」
這時,周世中走了進來。他看了看正在專心看圖的小田,冷冷地說:「田主任,班永順犯啥錯誤了?」
班永順說:「沒事。」
黃秋霞對人群中的車間主任說:「芳姐,我想上班。我還能回來嗎?」
列車到站了。出站口開始有人湧出來……
林凡說:「離呀,我是一定要離的。霞,我新房都布置好了。你要不信,咱現在就去,你一看就知道了……」說著,林凡發動汽車,朝前方駛去……
周世中問:「小虎怎麼了?」
黃秋霞又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這時,周世慧從樓上走下來,她手裡拿著給人織好的毛衣。看見小田這樣,她忍不住,「吞兒」笑了。說:「你怎麼跟小偷樣?躲躲藏藏的?」
黃秋霞說:「都怪我。小虎,小虎學習不好,老師找到家裡來了。」
李素雲吃了一驚:「怎麼,她連孩子都不要了?女人哪有不要孩子的?」
李素雲氣憤地說:「胡說!她是怕孩子拖累她影響她……這人!」
林凡說:「我是想離婚。一直都想離婚。霞,你是知道我的。從當知青那會兒,我就喜歡你。多少年了,你一直在我心裏裝著……我怎麼會騙你呢?我要離,她不離,還以死來威脅我。她兜里裝著一瓶農藥……你說,我有啥辦法?」
班永順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吸煙。
小田遲疑了一下,把鑰匙掏出來了……
剛好梁全山推門出來,濺了一身水……
黃秋霞說:「你騙我。你說你離婚了。」
白占元說:「來來。消消氣。上傳達室說……」說著,和周世中一起,把她拉到傳達室去了……
周世中一甩手套,扭身走了。
周世中「噢」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小田說:「根本說不動。」
傍晚,當王大蘭找到廠里來的時候,卻見車間里空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她找來找去,卻發現老班在那台外圓磨床前蹲著,一邊流淚,一邊在擦磨床。(他已經把那台磨床通體擦了一遍,看上去非常乾淨,可他卻是滿手的油污。)
梁全山很不高興地說:「嫂子,你這是幹啥?」
夜裡,王大蘭躺在床上,扭身一看,班永順還在床頭蹲著呢……
周世慧說:「也不差這一個人,乾脆讓他干算了。人是老實人,好人,又一個屋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黃秋霞悄悄地來到李素雲的門前,輕聲叫道:「素雲,素雲。」
王大蘭一見周世中,哭著說:「世中,老班哭了一夜。你說這日子咋過?」
李素雲說:「幹什麼?」
王大蘭用手捶了一下腿,張嘴就想放聲哭……可嘴張開了,突然又覺得場合不對,忙又閉上,停了一會兒,才流著淚說:「老班這人你知道,老實,老實得不透氣。全廠沒有比他再老實的人了。上班來得早,走得晚。你說俺犯啥錯了?這姓田的一上任,偏偏就把他裁了!你說說,這合理不合理?」
黃秋霞往後隱了隱身子,剛想怎樣才能給他一個突然的驚喜……可是,眼前出現的情景,使她一下子呆住了!
周世慧冷冷地說:「沒有!」
周世中扭過臉來,看了看他,沉思片刻,說:「你等一會兒,我去問問小田。」
在出站口的旁邊,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牽著一個孩子朝著林凡跑去。孩子高叫著「爸爸,爸爸……」,撲進了林凡的懷抱;女人很自然地伸手接過了林凡手裡的箱子……
黃秋霞焦急地說:「我晚回去了一會兒,小虎不見了。是不是跑他奶奶這裏了?」
廠長說:「這個事嘛,你最好讓班永順到車間里問一問。不一定有錯誤。可總會有些原因吧?」
車間里,那熟悉的「哐哐、哐哐……」聲響著,一台台織機在飛經走緯……那千萬條白色的線同時在空中跳動著……當班的姐妹正在織機前忙忙碌碌接線,看紗……
王大蘭果真一邊敲盆,一邊向廠里走去。她一邊走,一邊吆喝:「柴油機廠,姓田的,欺負人……」
周世中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她要結婚了。」
小田說:「這樣吧,車間里經過反覆考慮,決定讓你做勤雜工,工資待遇都不變,這可以了吧?怎麼樣,你考慮考慮吧。」
班永順說:「我叫世中去問了,九_九_藏_書說沒錯。」
周世慧說:「那你站這兒幹啥?」
這時,樓道里有很多人探頭在看……
現在,林凡就要回來了……
梁全山一邊擦著身上的水,一邊說:「嫂子,就這麼點破地方……」
林凡不失時機地抓住了黃秋霞的手,說:「你摸摸……」說著,順勢把她摟在了懷裡……
小田看了看周世中,語氣緩了下來,說:「周師傅,我並不是有意跟班師傅過不去。可磨床上三個人要裁掉一個,這是按工藝流程安排的。我也知道班師傅幹了二十多年了,他心裏會不好受。這樣吧,我再考慮考慮,適當給他安排一下……」
周世中冷冷地說:「這話不要再說了。我不是沖你,小虎是我的兒子,我不能不管。你就當我是個走路的,碰上了……」
黃秋霞說:「我知道。你是沒有見過,我見過了。我現在才知道什麼是花天酒地,什麼叫應有盡有。所以……」
黃秋霞沒有到出站口去。她是想給林凡一個突然的驚喜,讓他在出乎意料的場合突然見到她。所以,她躲在一個離出站口不遠的電話亭旁,目光卻緊盯著出站口……
班永順說:「沒啥事。」
話筒里立刻很熱情地說:「噢,是林太太吧?林總坐的火車下午四點鐘到站。喂,喂喂……」
小田慢慢站直身子,苦笑了一下,說:「動了一個老班,惹住馬蜂窩了!王大蘭把我的爐子都掀了,家也回不去了。」
周世中說:「她只說讓我替她照看一段,說是怕孩子……」
王大蘭說:「早問過了,啥原因也沒有。要說原因,那是他姓田的報復俺!選舉時,老班沒投他的票,他報復人哩!」
周世慧說:「不虧。班師傅那麼老實,你動他幹什麼?」
周世中淡淡地說:「那個姓林的。」
王大蘭忙說:「大兄弟,對不起了。你別誤會。我不是潑你的,我是潑小田的。他太欺負人了!」
黃秋霞望著他,很艱難地說:「世中,我走到這一步了,成了個有罪的女人,我也不在乎了。我,就要……結婚了。」
王大蘭又問:「為啥?你犯啥錯了?」
仍是沒有人應。
黃秋霞站在一個路口上,她的穿著十分艷麗,頭髮也是新燙過的,所以惹得騎車上班的工人不時回頭看她……
班永順也不說話,還是擦……
小田說:「不是怕。他老婆胡攪蠻纏,死不論理,我懶得跟她打嘴官司。不光老班,你哥還把我罵了一頓呢!」
小虎哭起來了。
廠長說:「改革嘛。各車間都在搞優化組合,這個事我知道。至於班永順的事,我還沒聽說。不會就他一個人吧?」
梁全山說:「看看,你又不敢去了?」
李素雲暗暗鬆了一口氣……
話筒里說:「是呀。你找哪一位?」
王大蘭說:「別的我不知道。就老班太虧。這又不犯啥錯誤,憑啥呢?」
片刻,李素雲走了回來,身後跟著周世中……
周世中問:「你媽呢?」
班永順說:「我不坐。你說吧。」
小田說:「當然有關係了。磨床是精密機床,費用大,以前開三班,可床上的活兒並不多,算起來成本太高。再說,老班文化程度低,開起來出了毛病他又不會修,這又增加了費用。一個磨床三個人,兩個是技校畢業生,學的就是車工。三個用兩個,你說我不動他我動誰?」
黃秋霞為難地說:「你原諒了我。也幫過我,就再幫我一次吧。我想,是不是讓小虎先跟你一段……」說著,她從挎包里掏出了一疊錢……
車間里,一片機床的轟鳴聲。工人們都在各自忙活著……
黃秋霞懇求說:「我有點急事。」
林凡關切地問:「怎麼了?想我了?」說著,就去拉她。
過了一會兒,他說:「女人哪……」
小田說:「你以為我自己投自己一票,就能當主任了?我是許下願的,三個月工資獎金翻一番。不改革工藝、工時,不搞計件,我憑啥翻一番?」
周世中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說:「我要上班了。回頭再說吧。」說著,腿一蹬,騎上車就走。
小田說:「嫂子,你先別嚷嚷。優化組合是廠里定的……」
黃秋霞說:「那,我謝謝了。你們忙吧,都正上著班呢,我走了。」
班永順在吸悶煙,一個小火珠兒在他臉前一亮一亮的,照著一臉愁容……
班永順剛走到車間門口,便聽見人群里有人叫他:「老班,老班,你過來,你過來。這上邊還有你的大名呢!」
早晨,正是工人們上班的時候。在柴油機廠的大門口,王大蘭一手拿著一隻臉盆,一手拿著一個搗蒜用的小木錘,走著敲著,一邊敲一邊還吆喝道:「柴油機廠,二車間,姓田的欺負老實人!不得好死!他報復人,打擊人!選舉時沒投他的票,他就打擊報復!大家都來評評理,看班永順是不是老實人。早上班,晚下班,二十多年了憑啥裁他?」
周世中感慨地說:「人都在變哪……」
班永順在床上躺著,還是一個勁地唉聲嘆氣……
班永順往地上一蹲,說:「還上啥班?人家不讓上了。二班的小鄭都來了。當初他還是跟我學的……」
周世中不語。
黃秋霞看見他,眼裡的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她一頭闖進廠長辦公室,推門就說:「誰是廠長?我找廠長。」
車間門口,牆上貼九*九*藏*書著一張「通知」,上邊寫的是車間經過「優化組合」以後的待崗人員名單。有很多工人在圍著看……
徐師傅說:「噢,噢噢。看我這眼,我都認不出來了。我還以為是香港來的呢!」
李素雲說:「小田也真有點不像話。一上來,就這麼對待人家老班。車間里有不少議論。你是小田的師傅,該說說他。」
班永順走進車間,來到那台外圓磨床前,抬頭一看,見二班的小鄭已在磨床前立著,正在準備工具呢!
周世中說:「我來問問班永順犯啥錯誤了?」
李素雲說:「你別。說說就行了……不過,他這樣弄,獎金興許能長上去。」
王大蘭問:「他咋說的?你連家都不回了?」
中午時分,周世中和黃秋霞在城河的河堤上走著,不遠處扎著周世中的自行車……
周世中勸道:「嫂子,回去吧。你這樣,叫人看了,影響多不好……你回去吧,老班的事,我去說說。」
黃秋霞嗔道:「誰知道你是真是假?」
王大蘭一掀被子,說:「明兒,我還得去找他!」
王大蘭打斷他說:「放屁!廠里?廠長還表揚老班哩!一個屋住著,怎麼得罪你了?說翻臉就翻臉!你睜眼看看,有比他更厚道的人沒有?有比他更踏實的人沒有?你是報復人。你是看老班沒投你的票,你報復他!」
周世慧說:「怕見王大蘭,是不是?」說著,她看看小田,不由地有點同情他,就說:「把鑰匙給我,我去給你拿……」
看周世中正忙著,班永順轉著,轉著,又轉到了梁全山的車床前。他對梁全山說:「你看看,真欺負人哪。非讓我干勤雜。」
班永順滿臉是淚,嗚咽說:「……裁了。」
車開走了。黃秋霞失魂落魄地扶著電線杆站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順著大街往前走去。她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也不知道該幹什麼,只是走……
車到了一棟豪華的公寓樓前,林凡下了車,又殷勤地為黃秋霞開了車門,指了指樓上說:「你看,就在上邊。」
車間主任制止說:「別瞎說了。看,都快把人家秋霞說哭了。」接著,她又說:「秋霞,當時,你是口頭辭職,又這麼長時間沒有來,廠里已經……要不,我再給你問問?」
這時,一輛小轎車停在了她的身旁。林凡從車上走下來,來到她的身邊,叫道:「霞。」
林凡看了看周圍,小聲說:「霞,有話到車裡說吧……」說著,硬拉著把她拽到車裡去了。關上車門后,黃秋霞忍不住說:「你騙我。你有女人!你……」
說話間,小田走了進來。王大蘭一見小田,立時跳了起來:「姓田的,我問問你,老班犯啥錯誤了?犯你那款那條了?你裁他!憑啥裁他?」
兩人在廣州、深圳的時候,林凡曾多次對她許下諾言,說一回來就同她結婚。所以,兩人在南方的那些日子里,一直是出雙入對,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樣。黃秋霞跟著林凡,第一次享受到了金錢帶給她的浪漫和歡悅……
林凡不動聲色地說:「我說過我沒有女人嗎?」
班永順說:「我是磨工,開磨床的。幹得好好的,讓我干勤雜?」
班永順在一片起鬨聲中,臉色漸漸變了,他開初還想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可他實在是裝不出來。那笑就像哭一樣,嘴唇哆嗦著,好半天才嘟噥說:「我得問問,我得問問去,我究竟犯啥錯誤了?」說著,便朝車間里走去。
班永順只說:「我有啥錯,你說說我有啥錯?」
王大蘭說:「這麼說,廠長,你就不管了?」
周世中站了起來,說:「你還有別的沒有?沒有的話,我走了……」
黃秋霞點了點頭,說:「你肯定說,我是為錢。是。我的確是為錢。這個世道太不公平了!我們曾經為那麼一點點錢,那樣地干過。颳風下雨,一年四季奔波,上班下班,下班上班,無休無止地干哪干哪干哪……可是,你知道有些人,他們是怎麼活的嗎?」
周世中不說話。
周世中說:「那為啥裁老班?誰老實裁誰?」
李素雲看了看她,還是去了……
片刻,王大蘭看小田不在,仍不解氣,又從屋裡端出一盆髒水,「嘩」一下,潑在了小田的屋門上!
有的在看熱鬧,有的在勸解……
這時,車間辦公室有幾個女工涌了出來,看見她,忙說:「哎呀,這不是秋霞嗎?穿得這麼漂亮啊!」說著,幾個女工嘰嘰喳喳地圍了上來。
李素雲在屋裡應道:「誰呀?」
馬路上,到處是車流,人流;到處是喧鬧顏色和廣告;到處都是晃人眼目的商品……可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遠遠的,小田默默地在車間門口站著……
下班了,工人們全都走了,可班永順還在那兒蹲著,就是不走,誰說也不動……
有的說:「算了,算了,嫂子,回去吧。」
小虎哭著說:「不知上哪兒去了。我等了老半天,她也不回來……」
王大蘭說:「白師傅,你是不知道。那姓田的一當上主任,可下黑手了……」
班永順怔怔地望著小鄭……
班永順說:「我找廠里?我去找廠里?」
王大蘭安慰他說:「世中不也說了,有人會替你說話的。他欺負咱,大夥都看著呢。睡吧,睡吧。廠長說了,他一定管……」王大蘭勸著、說著,硬把他拉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