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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夜裡,白占元家。
白小國又說:「火。」
白占元猶豫說:「那就給他個臉?唉,就怕他給臉不要臉……」
白占元說:「你要不學好,你就別回來。你回來幹什麼?你回來就得學好,就得走正路。就得堂堂正正做個人!」
她一進家門,梁全山就說:「中午別做我的飯了。白師傅讓聚聚……」
梁全山看著妻子的臉色,說:「你喝酒了?」
這時,崔玉娟容光煥發地走進門來,一進門就說:「哎,今天累壞了……」說著,從挎包里掏出兩罐「健力寶」,往桌上一放,說:「小芳,喝吧。」
梁全山點點頭,說:「像,像。嗨,我說哪,氣這麼粗,當科長了……」
梁全山也說:「小國小國,來吧,來吧。誰能不犯點錯?浪子回頭金不換。來,來,我給你猜兩盤……」
周世中說:「師傅,是這,咱去接接他,讓他知道家裡一直記掛著他呢。給點溫暖,興許還能感化他呢……」
李素雲走出門外,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只問:「梁師傅在家吧?」
白占元眉頭一皺,「啪」的一下,重重在把筷子放在碗上,說:「你以為你爸開著金山銀山呢?!買車,我那兒有錢給你買車?」
李素雲說:「啥事?你說吧。」
在廳里擺著一張桌子,桌上已擺好了七八個冷盤:油炸花生,醬牛肉,涼拌粉絲,切成絲的豬耳朵,豆腐串……
李素雲沒再應聲,朝著白占元家走去……快走到門口時,又忽然想起沒醬油了。就又勾回頭,走下樓去,在街頭上的副食品店裡買了一瓶醬油。又匆匆走回來。
李素雲忙說:「我去吧!」
白小國身子往後一倒,又躺下了,他兩手枕在頭下,說:「老爺子,你嚷什麼?你是想把我逼到絕路上,是不是?好哇,很好。去吧,你拿根繩子把我勒死吧,你把我勒死算了。」
梁全山吩咐說:「我去白師傅那兒吃,光是小芬你們兩個,可別耽誤她上課……」
周世慧嘟著嘴說:「改天,改天,誰還等著你呢!」可等她又扭過臉來,小田已走得沒影了。
白小國說:「我就這一個條件,你要不答應,可就別怪我了。」
開「的士」的司機從車上方的後視鏡里看了看他,鏡子里的那張臉很陰,心裏不太情願,遲疑了一下,一句話沒說,從前面的煙盒裡掏出一支煙來,甩給了白小國。
王大蘭忙攔住說:「素雲,你再坐會兒。我還有事給你說呢。」
白占元說:「還接他呢。是老有功咋的?干那種事,臉都丟盡了,還去接他?不是所長說,他到期了,要回來,讓好好教育教育。我才……唉,主要是想著趁機會讓世中他們都來,吃頓飯,好好說說他。我會給他擺酒?我還敬著他呢!」
白占元連連嘆氣說:「難哪……」說著,他朝廚房裡看了看,又說:「素雲,待會兒,你去給我約約,中午讓世中、全山、永順、小田他們都來。吃頓飯,也趁機會幫我說說他。唉,我都沒臉去說……」
王大蘭說:「她能掙錢,是好事。她打外,你打內,這多好哩。」
白占元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吸了兩口,說:「小國,你給我說說,你想幹啥?你到底想幹啥?」
崔玉娟說:「那可不。」
崔玉娟說:「你看好,這是三千。錢我還上了。你以後別再揭告我了……」
上樓后,她來到了白占元家門前,一看,門是開著的,吃了一驚!忙走進去一看,只見白小國氣氣派派地在桌前坐著……
崔玉娟一臉喜色,她往椅子上一坐,說:「讓我歇會吧,今天我也累壞了。」
梁全山隨口說:「獎金是不少,也有不少人罵呢。」
崔玉娟說:「你看我幹什麼?接住吧……」說著,「啪」的一下,把錢放在了梁全山的手裡。
李素雲說:「小國要回來了。白師傅中午請大夥在他那兒聚聚,吃頓飯。讓我給約約人。主要是想讓大夥趁吃飯的時候說說小國……」
白占元氣得渾身直打哆嗦,他的手顫顫地指著白小國,說:「你,你走,你給我走!你既然不認這個家,還回來幹什麼?你給我走……」說著,抓起一個茶杯,猛地摔在地上。
待周世中走出門,白小國便說:「老爺子,你就這麼整治我?你就這麼整治你兒子?好,咱走著瞧……」說著,他又朝門外瞥了一眼:「姓周的,咱也走著瞧!」
有的說:「這傢伙特狠!」
梁全山說:「那你從哪兒來的?我可告訴你……」
白小國重又走回廳里,徑直走到擺滿了菜肴的圓桌前,坐下來,剛要動手,又見桌上沒有筷子,就先捏了幾片牛肉扔進嘴裏,一邊嚼著,一邊進廚房拿出一雙筷子來,猛吃了幾口,再次站起身,來到父親的房門前,「咚」的一腳,把門踢開,從櫃前拿出一瓶酒,重又回到桌前,把瓶蓋用牙咬開,一邊吃一邊喝,一陣大嚼……
白小國說:「老頭兒,我想學好啊。我想當個雷鋒,得有人讓我當啊,是不是?我想學好恁不給我條件,我咋學好?廠里不讓我幹了,在家你又不待見我,你說叫我咋活?我總得有條活路吧?」
白小國也不回話,卻徑直背著鋪蓋卷往機動三輪跟前走。當他快要走到三輪跟前時,又站住了。
白小國冷冷一笑,扭身回房去了……
李素雲只好重新坐下,笑著說:「還有幾個熱菜……」
周世中說:「我去。我去叫叫他……」說著,他站起身來,九-九-藏-書走到小國住的房門前,推開門,看了看在床上躺著的白小國,說:「小國,別擺架子了!還非讓我拉你?起來吧,起來吧。球樣!」
梁全山也走過來說:「小國,還跟你爸置氣哩?他就你這一個兒子,一個心都在你身上,你還……」
梁全山愣愣地看著她,說:「那,那你……那你去吧。」
在勞教所的大門外,有三三兩兩的、前來探望勞教人員的家屬。他們在大鐵門外的一個掛有「接待室」字樣的小門前立著,相互間在說著什麼……不遠處,停著一輛機動三輪車,有人提著東西從三輪上走下來。還有一輛「的士」從遠處開來……
白占元氣憤地說:「噢,我要沒錢給你買車,你還去偷人家?」
周世中不吭。
那人又把車台上放的一次性打火機扔給了他。白小國把煙點著,長長地吸了一口……
崔玉娟用肩膀蹭了他一下,故意撒嬌說:「廠長昨個兒都給我談了,我一直沒說。你以後可得支持我的工作啊,我這個副科長是聘任的,干不好還得下來……」
崔玉娟說:「啥撿的?兩千多塊!你撿一個試試?」
「多家灶」里,李素雲走了進來,她先敲了老班家的門,說:「班師傅,班師傅在家嗎?」
白占元喘上一口氣,無力地擺擺手說:「吃吧,都吃吧,別理他……」
白小國說:「給我買輛車,就那種『面的』,叫我開著,我就永不給你找事。這你情放心了。」
王大蘭說:「梁師傅,你可別這麼說。近來我看玉娟出手不一樣,就是能掙大錢了,我跟她一塊買過一次菜,也不大跟人搞價錢了,說多少就多少。」
白占元說:「你說吧。你說說,怎麼叫我安生,怎麼叫我不安生?叫我聽聽。」
小芬在一旁說:「媽媽當科長了?」
白小國說:「我反正就這一堆了。廠里也把我辭了。你看著辦吧。要想安生,也行,得有個條件。」
這時,那輛「的士」從遠處開了過來,在白小國的身旁停下,有一位戴眼鏡的老者提著東西從車上走下來……
王大蘭說:「你也別給嫂子打啞謎,就那事兒。」
小田搖搖頭說:「不行,我去不成。這一段車間里事太多……」
白小國「哼」了一聲,說:「你別給我說,我跟你沒啥說的。」
周世中說:「小國,可不能再惹你爸生氣了……」說著,又對師傅說:「師傅,你歇吧,我過去了。」
李素雲仍低著頭,說:「嫂子,咱可是個工人……」
崔玉娟氣勢勢地說:「發的!告訴你吧,我調到銷售科了。」
王大蘭說:「你別瞞你老嫂子了。就那事兒,要是定住了,我就不多嘴了……」
小田叫道:「小國,出來吧!別不好意思了。都是自己人……」
白小國看父親生氣不吃了,他倒端著麵條碗,往地上一蹲,「哧嘍,哧嘍」地大口吃起來……
周世慧一聽,氣了,說:「你不去算了。你不去有人去!」說著,扭頭就走。
白占元說:「世中,正說一會兒讓素雲去給你說呢。小國今兒個回來。我想讓大家來吃頓飯,這幾個人都來。主要是讓你們趁機會說說小國,讓他改邪歸正。只要他改了,我這輩子就沒啥掛扯了。唉世中啊,幫師傅這個忙吧,你得好好說說他呀!」
有的說:「該罰,誰讓你在車間里吸煙呢?」
白小國說:「是,是對起我了。親自把我送進去,也夠對起我了。你見過有這樣的爹嗎?」
崔玉娟說:「你挽救誰呀?就打了兩回牌,成天揭告我,我可成壞人了?還把我捆成那樣!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白小國說:「不要了。」
白小國說:「老爺子,我這一遭全是你害的。到了這一步,我還怕丟人嗎?我什麼都怕,就是不怕丟人!你等著吧……」
小田說:「小國,臉皮學薄了?出來吧。」
王大蘭說:「我可給人家說了,啊……」
白占元搖了搖頭,「哼」了一聲,走進屋來,周世中也跟著進來了……
白小國立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後看了看扔在地上的鋪蓋卷,遲疑了一下,很勉強地用腳把鋪蓋卷挑起來,用手抓住,一甩,背在了肩上,而後,慢吞吞地朝前走去……
白占元吃了一驚,說:「七八萬,老天,你還說不多?」
周世中對著白占元說:「師傅,你也消消氣。他只要學好……」
梁全山說:「好,好,支持,支持。」
這時,崔玉娟終於忍不住笑了。她掀開衣服,從腰上拿出一個BP機,她笑著說:「是這兒響。」
臨近中午,崔玉娟回來了。
李素雲站起來,說:「回頭再說吧。」
在10號職工宿舍樓上,白占元正在家裡忙活著。
上午,車間門口貼著一張「通知」。「通知」上寫的是二車間工人違犯生產紀律的處罰人員名單。有的是遲到一分鐘,有的是在車間里吸煙,有的是違反操作規程,有的是不愛惜量具等。這些列著名單的工人先後受到50元以下的數額不同的罰款……
小田一邊匆匆上樓,一邊說:「太忙,我實在是太忙。改天吧。」
李素雲沉吟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她心裏清楚,王大蘭是想給她介紹對象呢。她跟周世中雖有那麼點意思,但一直沒有挑明,她心裏吃不準周世中到底是怎麼想的,既擔心,又有點不舍,她也想乘這個機會試試他……於是,她往窗外看了看,而後說:「嫂子,我真的九九藏書不知道你指的啥事。到底啥事吧,你說說,你說說叫我聽聽……」
白占元盯著兒子……白小國也望著父親……兩人的目光就這麼對視著。
中午,「多家灶」廚房裡,梁全山手裡端著麵條走進來,把麵條重重地往灶旁一放,摔摔打打的,鍋碗一片亂響。
白占元手指著他,哆哆嗦嗦地說:「你,你個狼羔子!你不要臉了……」
崔玉娟說:「來了一個客戶……」
王大蘭說:「行,我讓他去,讓他一定去。小國,唉……」
王大蘭說:「你坐,你坐。在。他去攤兒上了,一會兒就回來。有事兒?」
周世中說:「你說那是人話嗎?給師傅賠個禮。我給你說,以後再敢不學好,我可不饒你!」
周世中來到白小國的門前,冷冷地看了他一會兒,聲音不高,卻很嚴肅:「小國,你給我起來。」
那開三輪的又喊了一聲:「喂,你到底坐不坐?」
白占元最後又問:「你真學好?」
桌前還留著一個空位,那是給白小國留的。可白小國沒有出來,他在自己的房間里躺著……
梁全山怔了怔,走到正趴在桌上寫作業的女兒跟前,低頭看了看女兒的作業,說:「好好寫。寫完睡覺。」
白占元家,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白小國才從自己的房間里走出來。他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到洗臉間用濕毛巾擦了擦臉。而後他走出來,看父親已下好了麵條,正在盛呢,也就厚著臉去盛了一碗。
李素雲說:「行,師傅,待會兒我去。你別管了,讓他們都來。」
李素雲也說:「世中說得對。去吧,師傅。這邊沒啥了,涼的齊了。熱的等他回來再說,到時候人齊了,也快。你就別管了……」
王大蘭說:「你坐,你坐,屁股還沒坐熱呢,你慌啥?」
車忽一下開走了。那鋪蓋卷還在地上留著。拴在鋪蓋上的一隻茶缸露在外邊,上邊印有「柴油機廠先進工作者」的字樣……
白小國說:「好了,好了,周哥,你回去吧。就按老爺子說的,行了吧?我犯了錯,你殺我剮我,行了吧?」
梁全山說:「誰呀?誰打內?我打內?我一個大男人給她打內?想著吧!」
白占元氣得一屁股坐下來,差點氣暈過去……
崔玉娟說:「你是一家之主,你是一家之主。行了吧?所以家裡的事,你得多操點心……」說著,又撒嬌地拽了拽他,說:「睡吧,睡吧,我有點累了。」
梁全山「啪」一下,把切好的蔥花扔進油鍋里,燒熱的油星兒一下子濺到了他的臉上,他「哎喲」一聲,手捂住臉,忙往後退。
這時,周世中走了進來,一進門說:「好香啊!師傅,聽說小國要回來了?」
白占元手一指說:「你給我走,你現在就走。我給你脫離父子關係……」
梁全山說:「這田主任一當主任,成了大忙人了。還沒回來呢。」
白小國說:「回城。」說著,他拉開車門,腿一邁,坐了進去,卻把鋪蓋卷撂在了外邊……
眾人也都獃獃地,不知說什麼才好……
白占元說:「借?向誰借?怎麼還?一輛『面的』得多少錢呢?叫我上哪兒去借這麼多錢……」
李素雲一看桌上,不由愣了。只見桌上是一片狼藉!一盤牛肉已經基本上吃光了,其餘盤子里的菜也是扒扒拉拉的……她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站在那裡,呆了好一會兒才說:「還,還有熱菜哪……」
白小國說:「老頭兒,該說的我都說了,你還……」
可是,卻沒人動筷子……
周世中看了看桌上,拉住師傅說:「算啦,師傅,算啦。他是餓壞了,那種地方……我去再買些菜,我去買。回來再跟小國好好聊聊。」
周世中說:「走吧,師傅,我騎車帶著你……」說著,拉著白占元走出去了。
白小國說:「周哥,我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還咋哩?」
李素雲說:「去吧,去吧。哪怕接到五一路口呢,也說明心到了。這邊你就別管了……」
白占元望著兒子,身子往下屈著,老淚縱橫地說:「當著你媽的面,兒子,我給你跪下了。你答應我,你學好……」說著,老人「撲咚」一聲,在床前給兒子跪下了。
白小國說:「老頭兒,你既然不管我了,那你就別操|我的心了。我想幹啥幹啥。到那時候,你可也別怪我。恁活個人,我活個鬼,恁走恁的人路,我走我的鬼路,兩不相干。我活好活壞,你也不用生氣,你情光笑了,見天樂呵呵的……」
有的說:「……千分尺掉地上了,他就罰我20!」
這時,李素雲也走過來說:「小國,你怎麼不懂道理呢!這麼多人都來了,還不是為了你?快起來吧……」
正說著,BP機又「嘀嘀,嘀嘀」地響起來了……
李素雲在廚房裡給白占元幫忙切菜;白占元把拌好的冷盤一盤一盤往外擺……
白小國忽一下又坐起來了,他惡狠狠地說:「老爺子,你不是問我回來幹啥嗎?我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回來吃你的。(白小國說著,吼起來了。他用手指著父親)吃你!我吃定你了!」
開機動三輪的中年人,從遠處打招呼說:「喂,坐不坐?」
梁全山說:「看看,看看,掙了倆錢兒,氣粗的!要不是我發現得早,你能改嗎?你自己都承認,你是迷上了,還說呢!」
白小國看著父親,停住筷子,想了想說:「那就看你想不想安生了……」
白占元氣得頭在沙發扶手九*九*藏*書上連碰了兩下,說:「你,你!我……」
白占元喃喃地說:「不懂,我什麼都不懂……車,我給你買不起;錢,我也給你借不來……」
外邊,白小國喊道:「老頭兒,你聽好,這可是你說的,你可別後悔!」
白小國又吃又喝的,還是不吭……
梁全山沒好氣地說:「人家當科長了!人家能掙錢!咱不情當眼子了……」
梁全山「咣」的一下,把勺子扔進炒鍋里,說:「看燒的,還沒掙多少呢!要是真掙了幾七幾八,這個家就盛不下她了!」
白占元說:「你,你還想咋?!」
白占元這才站起來,沉重地說:「你拿去吧……」
李素雲在廚房裡說:「白師傅,冷盤也差不多了,你去接接他吧!」
梁全山看了看手裡的錢,說:「咋,咋這麼多?」
梁全山說:「我那是挽救你。要不及時挽救,你能有今天?」
白小國最怕的就是周世中,看看他,只好說:「好好,我錯了,我認錯還不行嗎?我他媽的不是人,我不配當人。我不會說人話。只當我放了個狗屁,行了吧?」
片刻,上班的鈴聲響了,人們紛紛往車間里走去。
這時,白占元卻說:「慢著……」說著,從柜上拿起存摺,站起身來,說:「這錢,你可以拿。不過,你得答應我,從今往後,你學好……」
崔玉娟頭一昂,說:「看啥看?不像?」
白小國心裏暗暗一喜,嘴上卻說:「八千頂啥用?」接著又說:「八千就八千吧,我再想想辦法……」說著,就伸手去拿——
白占元也在自己的房裡躺著,只是不住地翻身、嘆氣。最後,他坐了起來,掏出煙來點上,吸了兩口,又煩躁地把煙掐滅。片刻,他抬起頭來,看見了擺放在半截柜上的妻子的遺像。他伸手把妻子的遺像從柜子上拿下來,看著看著,眼裡的老淚「吧嗒,吧嗒」地滴落在遺像上……他用袖子默默地擦了擦滴在遺像上的淚水,又重把遺像放在了半截柜上。而後,他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出房門,來到了兒子的門前……
王大蘭說:「興在家哪。」
白占元苦苦地吸了兩口煙,愁著臉說:「你說吧,啥條件?」
正說著,屋子裡忽然有了「嘀嘀,嘀嘀……」的響聲。梁全山一怔,馬上直起身來,四下里看看,又瞅瞅牆上的掛鐘,說:「哪兒響?哪兒響?」
白小國說:「看看,你不是說讓我學好嗎?到事上了,你又沒錢了。你不是三十年的勞模嗎?不是都很高看你嗎?沒錢可以借呀!」
李素雲從「多家灶」里走出來,一邊走一邊對送她出門的梁全山說:「……到時候別忘了叫一下小田。啊?」
崔玉娟故意坐著不動,也不應聲;屋子裡一直有「嘀嘀,嘀嘀……」的響聲……
有很多工人在圍著看,一邊看一邊在七嘴八舌的議論……
然而,白小國心中那一絲激動很快又消失了,他仍用那種口氣說:「好,好。起來吧,起來吧。我學好,我學好。我學好還不行嗎?」
在眾人的催促下,白小國懶懶地直起身,走了出來,他站在門口,雙手一抱,說:「各位,你們該吃情吃了。我吃過了,不奉陪了。老頭兒是老頭兒,我是我,兩碼事。不是我不給面子,他不認我這個兒子,我也不認他這個爹。這跟各位無關……」
梁全山怔怔地看著她……
周世中看了看白小國,語氣緩下來說:「小國,誰殺你剮你了?你爸一門心思都在你身上,還是學好吧!」
這時,白占元,周世中氣喘吁吁地走上樓來。聽見腳步聲,李素雲忙走出來說:「小國已經回來了。」
白小國勞教期滿了。剛剛從勞教所走出來的白小國,站在大門口的秋陽下,猛一下,陽光有點刺眼,他抬起手遮住陽光,慢慢把眯著的眼睛睜開,朝遠處望去。
白占元氣了,走過來說:「別理他,不識人敬!咱們吃……」
梁全山馬上發牢騷說:「成天不著家,孩子也不管……」
周世慧一直在自己的房間的窗口看著動靜呢。一瞅見小田回來了,忙走出來,截住他說:「小田,我這兒有兩張電影票,晚上的……」
片刻,白占元氣呼呼地走出去了……
梁全山湊過來,看了看,吃驚地說:「你,哪兒買的?花多少錢?」
梁全山心裏有點不是味,又不好說什麼,就說:「別看你當啥屁科長,在家我可還是一家之主!」
李素雲扭過頭說:「當主任能不忙?這月獎金的確不少。他回來你叫他一聲就是了。」
開「的士」的司機再沒說什麼。這時,白小國卻說:「給我支煙。」
白小國扭頭看了看她,沒吭聲。只管吃自己的,那吃相看上去很惡,一陣大嚼……
周世中喝道:「小國,你這可不像話了!起來,不吃也得起來!」
王大蘭又說:「見見怕啥呢……他有這個意思,給我說過兩次,托我給說個,要是沒這意思,我也不多這個嘴。」
白小國說:「咋也不咋。去吧,去吧,睡你的去吧。跟你說話耽誤瞌睡,我也不給你說恁多。我想想再說……」
白占元看見白小國這樣,明知是故意氣他的,剛想放下筷子,轉念又一想,強壓住怒火,心說:「隨他的便吧……」就只裝做沒看見,低著頭重又操起筷子,可他吃了兩口,實在是吃不下去,就又把碗放下了。
在這一瞬間,白小國心裏也熱了一下,他看了看母親的遺像,忙上去扶住父親……九-九-藏-書似乎想說什麼,可他卻沒有說出來。
白小國看了看周世中,心裏有點怯,說:「周哥,這又不干你的事……」
中午,白占元家,桌上的菜已經上齊了,約的人也都來齊了。白占元坐在主位上,周世中、小田、梁全山、班永順坐在周圍;李素雲腰上圍著圍裙,在忙忙活活地招呼他們……
白占元看見桌上一片狼藉,氣了,說:「這孩子!你,你怎麼還這樣……」
白小國在自己的房裡躺著,仍是沒有脫鞋。他頭枕著兩隻手,大睜著兩隻眼睛,望著牆上貼的女明星畫片……
白小國說:「老頭兒,我也給你表了決心了,是不是?我也想走正路,是不是?可你不給我條件。往下,可就不怪我了,啊……」
白占元高聲叫道:「小國,你聽見了沒有?還不出來!」
白占元喃喃地說:「買車我是沒錢,我真沒這個錢。你爸是個工人,掙倆錢都讓你……」
崔玉娟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只說:「好,好,去吧,去吧。」
這時,小田從車間里走出來,站在車間門口,手裡還拿著一個本子。
白占元說:「你干下那種事,是打你爸的臉哪!你爸也認了……你爸,你爸為你臉都不要了,你爸站在廠長面前的時候,你知道你爸心裏想的啥嗎?你爸恨不得有個地縫兒鑽進去!你爸是個人哪,你爸不是畜生啊……」說到這裏,白占元滿臉老淚縱橫,越說越氣,氣得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床幫……白占元說:「你爸已經做到這一步了,你還要怎樣?你說吧!」
周世中站在車床前,剛把工件卡好,李素雲走過來說:「世中,又是秋霞的電話……」
王大蘭看了看鍋,忙說:「鍋熱了,熱了!」
白小國扭過臉去,說:「我真學好。」
白占元在兒子的門前站了很久很久……終於,他推開房門,走了進去。黑暗中,他看了看滿屋子的女明星圖片,低下頭去,望著床上的兒子,用低沉的聲音說:「小國,你起來。」
李素雲笑了笑,說:「到底啥事?你說的是啥事?」
白小國扭過頭來,說:「啥樣?我啥樣?老爺子,你看好了,我沒死哪。我又回來了……」
約有五分鐘的樣子,白占元又走了回來,後邊跟著周世中。走進門來,白占元推開白小國的房門,手一指說:「世中,你給我揍他!這是個狼羔子,他想氣死我呢!你聽聽他說的話,回來就是吃我的!還吃定我了……」
白占元拉過一張椅子,在床跟前坐下來,說:「小國,你也不小了。雖說你娘死得早,我這當爸的,從小把你拉巴大,也是緊你吃緊你喝,捫心自問,我也沒有太對不住你的地方。你,你為啥要學壞呢?」
房間里,白占元躺在床上,左翻翻身,右翻翻身……終於,他又坐起身來,看著妻子的遺像,看了一會兒,他長長地嘆口氣,把遺像從半截柜上拿下來,把像框翻扣在柜子上,拔掉周圍的釘子,取下后蓋,從裡邊拿出一個貼有妻子半寸照片的小紅本本,那是妻子的、已經作廢了的、工會會員證。他從裡邊摸出一張存摺來,看了看,又重新把像框釘好,這才朝外邊喊道:「小國,你過來。」
李素雲低頭不吭。
崔玉娟看了看說:「我得走了。科長呼我呢。我中午不回來了啊,小芬放學回來,你給她弄點吃吃算了……」說著,挎上包就走。
梁全山說:「那你……撿的?」
崔玉娟說:「一分錢也沒花。」
白占元顫顫地站起身來,一邊往房裡走,一邊無可奈何地擺擺手說:「你,想咋咋,你隨便吧……」說著,佝著腰走進房裡去了。
白小國還是不動。他說:「我跟你沒啥說的。」
周世中再次冷冷地說:「起來!」
周世中說:「師傅,看你說哪去了。這不都是自己的事嗎?你放心吧。經過這次教訓,我想他會改的。我一定說……哎,我想起來,既然這樣。咱去接接他吧?」
李素雲說:「師傅,對著呢。等他回來,都說說他,興許能改好。」
晚飯後,梁全山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已經九點了,可崔玉娟還沒有回來……
白小國說:「也不多呀,才七八萬。」
白占元氣得呼哧呼哧直喘氣,他說:「幹啥?走正道,幹人事!別再干那丟人事!」
惹得王大蘭「咯咯」笑起來……
王大蘭正在切菜,看了看他,說:「喲,梁師傅也會做飯?」
白占元說:「你要認這個家,就得學好,就得走正路。你要不認這個家,立馬給我走人,我只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周世中說:「我就是欺負你呢,你起來,起來……」說著,他往床前跨了一步。
白占元說:「還接他呢!他成了有功人了?不接!」
白小國仍沒有回話,卻又反身朝「的士」走去。開「的士」的看了看他,說:「回城?」
王大蘭趕忙從屋裡迎出來說:「是素雲呢,來來,屋裡坐吧。」
白占元仍在地上跪著,流著淚一遍一遍地重複說:「小國,你學好吧,你學好吧……」
崔玉娟說:「一點點,陪個客戶……」說著,又從挎包里拿出一疊錢,遞給梁全山,說:「這是獎金,銷售獎。你收住吧。」
梁全山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妻子,說:「咋到現在才回來?」
白小國歪著頭,不動,也不吭。
白小國動了動身子,卻沒有起來。只說:「幹啥?」
有的說:「這月罰我兩次了……」
梁全山說:「屁!」
崔玉娟走後,read•99csw.com梁全山仍獃獃地坐著,嘴裏念念有詞說:「調銷售科了?她調銷售科了?她她她,就她,嘿,嘿嘿,調銷售科了……」一邊說一邊搖頭。
周世中說:「我不接。」
崔玉娟說:「好了,好了,我也不給你說恁多。反正我把錢還上了,你別再揭告我就是了。」
李素雲先是一喜,說:「咦,小國回來了?白師傅他們接你去了,沒碰上……」
開「的士」的司機斜了一眼,說:「不要了?」
白占元捶了一下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白小國一看不對勁,忙坐起身來,說:「周哥,你鐵,你厲害,你兄弟怕了你了。好,好。我起來,我起來還不行嗎?」
白小國說:「看看,代溝又出來了!按現在人的消費觀念,七八萬是個小數目,這對有錢人來說,只是九牛一毛。你懂不懂?」
梁全山撓撓頭,看著崔玉娟:「嘿,嘿嘿……」
梁全山說:「那我也得問問,這錢的來路正不正,要是來路不正,還不要呢!」
白占元耐著性子說:「你起來,咱爺倆說說話。」
白小國悄沒聲地走上樓來,站在家門口,眯著眼看了看,見門是關著的,沒有鎖,他似有點不信,用手那麼一推,門開了。他遲疑了一下,先探頭看了看,而後走了進去。
李素雲站起來,說:「就這個事。嫂子,你忙吧,那我走了。」
白占元指著他說:「你,你,你……」
白小國在床上躺著,兩隻穿著鞋的腳從床靠上移下來,兩手在胸前一抱,說:「周哥,你別管。這不關你事。我是我爸送進去的……」
郊外,勞教所的大鐵門緩緩地拉開了一條縫兒,緊接著「噗」的一聲,有一個鋪蓋卷從裡邊扔了出來。而後是一雙腳,一雙穿著爛球鞋的腳,跟著,兩條腿沉重、而又有點急切地邁了出來……這人就是白小國。
白占元沒有理他,自己端著飯碗走了出來,坐在廳里的沙發上,剝了一瓣蒜就著吃。
這時候,白小國已經酒足飯飽了。他從桌前站起來,剔著牙,誰也不看,朝自己的房門前走去。
白占元眼裡含著淚說:「小國,當著你媽的面,我告訴你,你爸確實沒錢給你買車。我這裏,有……有一張八千塊錢的存摺,本來是留著給你娶媳婦用的。你既然,就拿去吧……」
車間里,機器聲轟隆隆響著,工人們都在自己的車床前忙活。
白小國的頭忽一下扭了過來,說:「你說啥?你問我回來幹啥?你說我回來幹啥?你想叫我幹啥?」
王大蘭說:「早著呢,不耽誤……」說著,也坐了下來,望著李素雲,笑了笑說,「素雲,你給我說實話,那事兒定住了沒有?」
周世中說:「還說這話哩?老頭夠對起你了。起來吧,一屋子人都等著你呢!」
崔玉娟說:「銷售上特忙,有時還得出差。家裡的事你多管點,我多掙點錢,保證叫咱家變個樣!」
王大蘭說:「工人咋啦?他一個教師,也是二婚,還挑啥?我問他啥條件,他也說了,只要人好……你看呢?」
白小國也端著飯碗走出來,搖搖地來到廳里,看看父親,一手端碗,另一手把筷子插到麵條上,騰出一隻手來,伸到牆上貼的獎狀上,「哧兒」撕下一溜兒,「哧兒」又撕下一溜兒,一連撕了三溜兒。
白小國說:「周哥,你欺負我呢?」
李素雲說:「她,她怎麼老給你打電話呀?」
他站在廳里四下看了看,走到自己住的房門前,「咣」一聲,用力推開門,走進去,站在床前四下又看了看,他的房裡沒有什麼變化,唯一的變化是東西擺放的整齊了,皮鞋一雙一雙的在鞋架上擺放著;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的……他又退了出來,鼻子吸了兩下,又想抽煙了,看看茶几上沒有煙,又朝老爺子的房間走去。這次,他用力地推開父親的房門,走進去,又是四下看了看。而後拉開一個個抽屜,翻翻這,翻翻那,先是摸出煙來,點上吸著,而後又摸出一個戶口本,他翻開戶口本,翻到他自己那一頁,看了看,又摔進了抽屜……接著,他轉過臉來,走到一箇舊式的半截櫃前,從柜上拿起母親的遺像,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吹了吹遺像上落的灰塵……
白小國走進房來,一眼就看見了母親的遺像,說:「咋?又當著我媽的面給我上課呢?」
周世中說:「我去,我去……」說著,便匆匆地走出去了。
李素雲走進門說:「班師傅不在家?」
樓道里,小田急匆匆地走上樓來……
王大蘭笑著說:「看你說的。玉娟當科長了?我說呢……」
崔玉娟說:「這人真是,還端架子呢!告訴你,這是廠里獎勵我的錢!另外還得告訴你,我當科長了,廠銷售科副科長,今天公布的!」
梁全山兩眼瞪著,很警惕地四下看著,這兒扒扒,那兒找找……嘴裏說:「你聽見了沒有?還響著哪。你聽你聽,跟電報樣!到底哪兒響?」
王大蘭聽出了她話里的意思,笑了,說:「素雲,要是沒定,我就給你叨叨。有個教師,人不錯,在小水他們那學校里教學,單身,常去我那兒喝胡辣湯,一來二去的就認識了。人是沒挑的,白凈子。年齡也合適。說是原來有女人,不知為啥離了,反正不怨人家這男的。這人脾氣可好了,說話沒個大言語。你要是有這個心,我給人家說說。約個時間,你們見見,行不行,先見見……」
李素雲看了看她,有點不好意思,故意問:「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