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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三)

羊(三)

捆說:「你想試試?試試也成,你已是縣中的學生了,對不對?」
捆巴結地笑著,磨著身子給隊長說好話,再敬上一支煙,說:「明明說好的,說是麥罷給,那樹……」
吊著的李金魁喉嚨里「咕勾」了一下,兩手拽著繩套,再吐一口氣,默默地說:「我知道你不想給……」說著,只見他腳尖一踢,腳下那摞碎磚頭「呼啦」一下倒下去了,一個人整個吊在了樹上……
上學了,知識是可以出思想的。在以後的日子里,李金魁總是想起爺逃跑時的情景。為了二分錢一塊的橡皮,爺擰著身子一竄一竄的,跑起來像夾了尾巴的狗一樣,那樣子引得村人們哈哈大笑。代銷點的洪昌沒有真去追趕,洪昌只是做出了一種要追趕的樣子,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使他刻骨銘心。以後爺每次撞見洪昌,那眼神總是躲躲閃閃的,像偷了他什麼一樣。這種感覺是從物質滲到精神的,是一種時間中的升華,是從一次次的咀嚼和品味中得來的,在時光中他發現了給予和索取的奧秘。那就是無論多麼小的事物,給予都是高高在上的,就像是洪昌的那張臉;而索取是低賤的,索取在心理上永遠處於劣勢,你給了人家一點什麼和拿了人家什麼,那感覺是絕對不一樣的,這種關係有一種本質上的差別。這個烙印伴著他讀完了六年小學,在這六年裡他一邊認字一邊用那些字來體味和豐富感覺。他是蘸著感覺來認字的,所以他認字認得很快,學字的能力也是超常的。
事後,使他感到驚訝的是,一根繩子竟然有這麼大的力量?!爺跑了整整一個夏天都沒把錢要回來,眼看著沒有辦法了,他沒有任何辦法。天不能幫他,地也不能幫他,爹、娘、爺,誰也幫不了他,他已無路可走了。其實,他是非常怕李大牙的,他怕他已經怕到了極限,他的心也已經抖到了極限,李大牙野得就像是頭紅牛一樣,在村裡沒有人是他不敢罵的,沒有人是他不敢收拾的。在大李庄所屬的十個隊里,他是最厲害的一個隊長啊!可是,可是呢,一根繩子就產生了一個辦法。那只是一根草繩,是捆草用的九*九*藏*書繩,繩在這裏好像是沒有一點用處,繩是無勢的,繩也僅僅是圈成了一個套,掛在了樹上……於是,沒有辦法也就成了辦法。這個夢幻一般的過程是他一生都受用不盡的,只是到了過去之後,他才發現,一根繩子可以產生一種定力,一根繩子也可以產生一種辦法,這是一種從無到有的認識,也是一種從死到生的體驗。於是,十三年的時光,十三年的感覺在這一剎那串了起來,串出了一種對人對自然的再認識,串出了一種生的頓悟。那時,他一口氣跑到田野里,躺在草地上,眼望藍天,滿含熱淚地高聲喊道:草啊,那生生不滅的草啊!
說急了,李大牙就齜著一口黃牙說:「蟲!!鬧什麼?隊里沒錢。」
李大牙扔下一句話:「你告我去吧!」說了,扭頭就走。
李金魁回過頭來,說:「爺,錢我給過了,你吃吧。」
捆又說:「他要罵,就讓他罵兩句,罵罵也長不身上。他要打你就哭,打滾哭……」
李金魁一聲不吭,只默默地走著。來到了城裡的集市上,李金魁突然說:「爺,你坐下歇歇腳吧。」
捆說:「歇歇也干歇歇。」說著,就在一個飯鋪前坐下了。
只有兩塊錢。
捆怔了怔,說:「要不讓你娘出面?娘們家好說話。」
捆手搭涼棚看了看孫子的下身,笑著說:「咋?鴨娃兒大了?」
捆獃獃地望著孫子,眼裡淚汪汪地叫道:「金魁呀……」
李大牙最喜歡的事就是敲鐘,他每天都站在村頭那棵掛有一口舊鍾的老槐樹下,用力敲響那口銹跡斑斑的大鍾,讓人們下地幹活。李大牙敲完鍾只給了他一個字,李大牙說:「蟲!」
捆急了,說:「不是有煙款么。說過要給錢哩,咋就不給呢?」
李金魁重複說:「我去吧。」
李金魁不語,他垂下眼皮,像個小鬼魂似的飄出去了。
只見孫子堂堂地走過去,片刻時光,就端來了兩盤水煎包,兩碗肉胡辣湯,四兩燒酒,一碟花生米。捆愣愣地望著孫子,正要說什麼,只見孫子重新背上鋪蓋卷,說:「爺,你慢慢吃吧,我去了。」
捆仍笑著跟在隊read.99csw.com長的屁股后……
李大牙說:「我不捋,我再也不捋了,你只要下來……」
捆說:「算了。我聞不得香味,那味燒眼。」
李大牙嚇壞了,忙說:「金魁,娃子,你、你你你……這是幹啥呢?!下來,快下來吧。」
在夏日的村街里,李金魁眼前一片刺痛。他眼前總是出現爺那白蒼蒼的頭,爺的頭一垂一垂的,就像是一蓬亂草……他覺得李大牙捋的不僅僅是爺的頭,李大牙捋的是他的眼泡。他眼疼。他不敢去看。可為了那八十塊錢,爺仍然不屈不撓地跟在李大牙的身後,爺總是不厭其煩地說:「這是兩碼事,洪昌是洪昌,隊里是隊里……」
在那個夏天裡,捆一直跟在新任隊長李大牙的後邊,絮絮叨叨地說:「隊長,那樹,那樹可是好樹,還不該給哩?」
於是,李金魁哭了。一個小人兒因為沒有辦法在偷偷地哭泣。他躲在麥場上默默地想了一個晚上,滿臉都是傷心的淚水。頭上有月亮,水一樣的月亮,月亮很大很圓,可月亮一點也幫不了他,月亮離他太遠了。一直到了後半夜,他悄悄地摸到了爺住的牲口棚里,對正起夜撒尿的捆說:「爺,那錢,你別再去要了。咱不要了。」
不料,李大牙竟哭起來了,他張著大嘴,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我真給。我不給我是孫子,你是爺,你下來吧!」
李金魁說:「你要再捋我爺的頭,我就死在你家大門口。你信不信?」
就在那個暑假里,割草娃子李金魁一直不敢在村街里走。他背上草捆回家時總要繞一個很大的彎。他是怕在村街上跟爺爺碰面。他自從碰上了幾次之後,就再也不從村街里過了。他不只一次看到隊長李大牙在捋爺的頭,爺總是像孩子一樣弓身站在身材高大的李大牙跟前,而隊長一次一次地捋爺的頭,一邊捋一邊說:「捆,你個老蟲!你個酒迷瞪。我還不知你么?你欠洪昌的酒賬結了么?」爺個小,爺被他捋得像陀螺一樣在他身前轉著,可爺仍然笑著,爺總笑著說:「別亂,別跟你叔亂……那樹,還是結了吧。」
捆背對著孫子,一邊撒尿一邊說read.99csw.com:「咋不要?樹是咱的,咱憑啥不要?」說著,他繫上腰帶,轉過身來,很自信地說:「金魁,你放心,爺能要回來,誤不了你開學。鱉兒答應過的,就是拖拖……」
李金魁愣了片刻,卻又慢慢把那褲子脫下了,依然掛在玉米棵棵上,往地里一蹲,說:「爺,我不去。」
一路上,捆嘮嘮叨叨地對孫子說:「到城裡要小心些,城裡人慳哪。要是有難處,就去找你表姑奶,你表姑奶家闊著呢……」
李金魁拽了他一下,說:「爺,你坐。」
兩塊錢不夠封一刀禮,所以,李金魁最終也沒有成為「李瓦刀」。然而,就是這兩塊錢加上六個雞蛋,使李金魁成了大李庄小學的一名學生。
三天後的一個早晨,風涼涼的,當隊長李大牙趿拉著鞋,大聲地咳嗽著,匆匆趕到村口敲鐘時,卻見老槐樹上綁著一根繩子,繩子上弔著一個小人,人下是一雙腳,腳尖下點著一摞碎磚頭,那磚頭搖搖晃晃的,眼看就要倒了……李大牙嚇了一跳,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捆家的孫子——李金魁!
李金魁說:「我去。」
就要開學了,他還沒有書包。上學的書包是娘連夜用碎布頭縫的,作業本是他自己用撿來的煙盒紙訂的。煙盒紙有的太皺,娘給他在石頭下壓了一夜,總算平展了。第二天背上書包上學時,老師點到李金魁時,他愣了片刻,在眾人的鬨笑聲中匆忙站起身來說:我、是我。老師為此多看了他兩眼,說:你就是李金魁?他小聲說:是。老師「哦」了一聲說:李金魁同學,你坐下吧。
夏天過後,當李金魁背著鋪蓋卷,兜里揣著他自己要來的八十塊錢,興沖沖地到縣城中學上學去的時候,他也背走了一種無畏的豪氣。
李金魁臉一紅,不由又磕巴起來,說:「不、不去。」
後來他才知道。爺的確欠著洪昌代銷點里的酒賬。他總是偷偷地在洪昌那裡賒酒喝,是那種五分錢一兩的紅薯干酒,他一兩一兩地賒著喝,喝出了臉上的那一小塊紅,也欠下了一筆一筆的酒債。洪昌跟李大牙是兒女親家,洪昌不說話,李大牙是不會給的。
李金魁輕輕地吐了口九_九_藏_書氣,默默地說:「爺,我去要吧。」捆詫異地看了看孫子:「你?」
李金魁身下有了依託,又吐一口氣,喃喃說:「你真給?」
李大牙還是一個字:「蟲!」
捆說:「你看這娃,你看你這娃……」捆只說了兩句,就再也不說了,孫子正望著他呢,陽光下,地邊上,一個黑黑的小泥人,眼很毒,那光螫人,看著看著就把爺看小了。捆撓了撓頭,訕訕地說:「不去就不去吧。」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頭前隊上出了咱兩棵樹,作價八十,還沒給呢……」
此刻,李金魁呆住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事情竟然解決了,就這麼簡簡單單地解決了?!……
捆說:「結了吧,那樹,你給結了吧。」
那時上學便宜,學費才一塊六毛錢,書費五毛,加起來一共兩塊一,還是不夠,爺去代銷點里賣了六個雞蛋,三個雞蛋一毛,算是交上了書費;剩下的三個雞蛋,爺死纏活纏的,跟代銷點的洪昌費了半天嘴,才換了五支鉛筆和一塊橡皮,橡皮是饒頭。洪昌不願了,洪昌罵道:「舅?俺舅,你又來了?把賬清了吧。你欠的賬還沒清哩。」爺說:「鱉兒,不救你你死牛肚裏了!……這是這,那是那,兩碼子事。」爺又說:「饒一塊吧,饒一塊。」洪昌板著臉說:「你今兒賒一兩,明兒賒一兩,一兩一兩可都在賬上記著呢……」說著,他又罵起來:「嗑瓜子嗑出個臭蟲,你算個啥㞗仁?!也敢來一回回蹭?」爺臉上紅了一小塊,爺說:「饒一塊吧。洪昌,將來你侄瓜子不定結個啥果,要是……」洪昌哈哈大笑,洪昌說:「三歲看大,就這兩筒鼻涕?……」爺趁他說話的當兒,伸手抓了一塊橡皮……洪昌趕忙去奪,見奪不過來,就在爺的頭上狠狠地捋了三下,爺仍然笑著說:「又跟你叔亂哩?……」說著扭頭就跑,到底把橡皮賴下了。
李大牙忙說:「我信。我信了。」
李金魁又說:「你別捋我爺的頭……」
那一年的夏天,發通知的時候,李金魁正在田裡割草。捆一竄一竄地走來說:「娃子,中了,咱考中了。」李金魁正赤條條地在玉米地里蹲著,手裡握著一https://read.99csw•com把小鏟,一身的汗水,他抬起頭看了看站在田邊上的爺,爾後才從玉米棵上取下那條爛褲子,匆匆穿在身上,腰一擰,歡歡地跳出來說:「爺,是縣中吧?」捆揚著手裡的那張紙說:「是。光彩呀!就你一個。走,進城給你表姑奶報喜去!」
李大牙說:「娃子,有話好說,你先下來……隊里確實沒錢。」
這時,李大牙的臉都白了!眼看就到了上工的時候了,村人們馬上就要擁出來了,到了那時候,一村人都會說,是他在逼一個小娃上弔!真到了那時候,他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他忙撲上去抱住了李金魁的兩條腿,連聲說:「我給我給我給……我立馬給!」
李金魁蒼著一張小臉,輕輕地吐一口氣,說:「給我樹錢。」
這是煙盒紙的勝利。
也正是那兩塊錢改變了李金魁的命運。
在這六年時間里,他一共用了一萬八千三百四十六張煙盒紙。香煙的氣味伴著他度過了許多個日日夜夜。他的煙盒紙作業本在大李庄小學是獨樹一幟的,他的綽號在大李庄小學也幾經變換,有一段時間,學生們都叫他「紅錫包」,又有一段,又叫他「白錫包」,還有人叫他「白河橋」,也有人叫他「哈大門」,還有人稱他「飛馬」,都是香煙的牌子。因此所有的老師都認識他,都知道本村有一個叫李金魁的學生。他的煙紙盒作業本因為不合尺寸常常擺在一摞作業本的上邊,每個老師批改作業的時候,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先是翻過來看一看煙盒紙上的圖案,然後才去批改寫在煙盒紙上的作業,改的時候也格外的細緻。如有錯處,老師第二天是一定要在課堂上講一講的,每到這時,老師就顯得格外地興奮,老師站在講台上「嘩、嘩」地揚著那由煙盒紙訂的作業本,高聲說:「同學們,看看這道題是怎麼錯的?為什麼會錯呢?一個小數點啊!……」同學們望著那些在講台上空飛舞的花花綠綠的煙盒紙不由地又一次哄堂大笑!就這樣,煙盒紙使他在大李庄小學成了學生們的笑料,煙盒紙也使他在大李庄小學出了大名。畢業的時候,整個大李庄小學獨有李金魁一人考上了縣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