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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善兩口子看春生幹得太猛,心裏實在過意不去,一個勁地勸他:「娃子,歇歇。悠著勁兒,別傷了身子。」
……
劉曉霞眼裡的淚撲嗒、撲嗒地掉著,欲言又止,頭勾得更低了。兩位女同學看他沒啥惡意,緊張的心也就跟著鬆弛下來,和氣地說:「你有啥話就說吧。」
春生低頭看了看掛在脖里的月餅,笑笑說:「霞,八月十五了,我給你拿了二斤月餅。」
「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我拿定主意了,明天就走。不能再猶豫了……」
外邊的兩位姑娘一看不好,想闖進來拉曉霞,只聽李春生高聲說: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個說:「劉曉霞不在。」另一個卻說:「你找劉曉霞有啥事?」
「誰也別進來。我這月餅盒裡有十二個雷管!」
……臨近畢業了,我有可能留在省城,我也想留在省城……不要再收春生哥的東西了,咱們一家欠他的太多太多了,只好慢慢還……要是春生哥家還窮,打死我我也不敢斷的。可他現在富了,肯定能找來比我更好的姑娘。我願跪在他跟前一千次一萬次地求他原諒……
此刻,他正以每小時八十公里的速度在公路上賓士著。在那摩托后架上,結結實實地捆著四盒高級月餅。
小霞低著頭,半天不語,她兩手擺弄著胸前的秀髮,久久之後,才說:「誰知道哪。」
春生回家的第二天,就到劉庄幫小霞家割麥去了。一連三天,他五更起,夜半回,常常是一個人在地里割割,捆捆,拉拉……劉庄的人誰見了誰誇,說:「瞅瞅,劉家這沒過門的小女婿多能幹哪!都像這,養個好閨女也值呀!」
春生不聽。他想:既然挑了這兩家的擔子,就得硬撐。要是一開始就撐不住,往下勁就散了。就這樣,整整半月,他像走馬燈似的在兩庄來回竄。割了劉家的,又回來去割他家的。割了麥又去幫著種秋……他是家裡的獨生子,攔也攔不住。人一下子就瘦下來了,身上曬脫了一層皮。
春生離開學校的時候,小霞一個人悄悄地出來送他。兩人在路上默默地走著,送一程,哭一程;哭一程,送一程,只是沒有說話。
「你是她什麼人?」
老傳達瞥了他一眼,拿起了電話。
天黑之後,他把小霞從女生宿舍里叫了出來。半天工夫,小霞的眼已經哭腫了,兩隻水眼腫得明晃晃的,爛桃兒一般,讓人看了心酸。春生說:「霞,我反覆考慮了,你說得的確是個問題。你是家裡的老大,不能不顧家。我家裡條件稍好一些,要是咱能一塊考上,家裡也確實供不起兩個。這樣吧,我不考,你考。家裡你就不用管了,我擔起來。」
兩個姑娘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又看看低著頭的曉霞,遲疑地走出去了。
經過一天的奔波,李春生來到了省城大學門口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他把冒read•99csw.com著熱氣的摩托車支在門口,把月餅盒子從車上拿下來。此時,一輪滿月正搖搖升起,他望望月兒,又看看手裡的月餅,笑了笑,把月餅盒子掛在了脖子上,直著頭朝大門口裡走去。
小霞一下子撲到他懷裡了。春生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霞,我要悄悄地走。我怕老師會攔我……」
小霞第一年放假回來,春生像瘋了一樣撲上去抱住了她,親了她的臉,親她的嘴,親她的鼻子……小霞像癱了似地躺在他的懷裡,喃喃地說:「春生,我不想上學了。我這會兒把身子給了你吧。這樣你就放心了……」
「霞……」
春生正值血氣方剛,咬了咬牙說:「要考一塊考。你不考,我也不想考啦。」
「你找誰?」傳達室有人問。
春生固執地說:「我不走,我要見她。」
「八二級中文系的。」
第四天,他起來了。洗了臉,換了衣服,然後平靜地對娘說:「明兒是八月十五,我想去看看小霞。」
春生聽了這些精闢的見解,卻仍然固執而又平靜地說:「我不鬧。我只想見她一面。見見她我就走。」
「春生別讓我考。那就太苦了你啦!俺不忍,俺……」
曉霞驚恐地叫起來,拚命掙扎著。可是,已經晚了。李春生像鐵箍一樣摟著她,臉貼著她的臉,兩隻鐵鉗一樣的大手一點一點地拽著接了電池的線頭往一塊兒碰……
娘怯怯地望著他:「春生,你可別想不開呀?」
他是去省城看未婚妻的,他的未婚妻在省城上大學。
「春生……」
「你,你等等……」
早在四年前,當他們一同在縣高中上學的時候,兩人就好上了。他的未婚妻劉小霞是鄰村劉老善家的女兒。那時,春生是班上的班長;小霞呢,也算是班裡的人尖子。不但學習好,人長得也漂亮。兩人同班,兩個庄又離得很近,常常一同來一同走,雖然沒有明說,各自心裏都有些意思了。臨畢業的時候,小霞突然哭起來了。春生問她出什麼事了,她也不說,只是哭。問急了,她才抽抽咽咽地說:「春生,大學俺不考了。」
「哪班的?」
第二年放假回來,小霞打扮得像城裡姑娘一樣漂亮。伏天里,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肉色的長筒絲|襪,白色的高跟皮涼鞋,在鄉村的土路上跳蕩著走,招引了許多人看。她說話的聲音也變了,言語中夾雜著北京的標準口音,渾身上下從風度到氣質都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她還給春生買了兩件新式的襯衣,逼著他當面穿上。當春生親她的時候,她不輕不重地拍了他一掌,笑著說:「看你,饞貓兒似的!急啥?早晚還不是你的人。」
爹也勸他:「春生,別理這沒良心的東西!咱再找,找個好哩……」
小霞笑著依在他懷裡,羞羞地說:「你不是說,你能……」可小霞https://read.99csw.com在他身上聞到了一股味,一股讓人作嘔的氣味……小霞忍了。
「春生,俺真沒臉兒再見你了!小霞這閨女,嗨,她咋不死呀!……」
春生也沒去上課。
匠窯的時候,為了儘快地把窯建起,春生光著身子一連打了八天土坯之後,又絞盡了腦汁想出一個「有獎脫坯比賽」的主意,他也學城裡人那樣在四鄉貼出廣告:定於×年×月×日在大李庄村舉行有獎脫坯比賽,時間一天。獲一等獎者,獎勵機磚一萬塊(待磚燒成后第一批奉送)!獲末獎者,按數計酬云云……於是,四鄉十八村一百多個小夥子參加了他舉行的「脫坯有獎大賽」……這一下子使他獲得了驚人的成功!
這天,小霞沒去上課。
「劉曉霞。」
老傳達想想,也跟著站了起來。
「你心裏就沒有一點底?」
臨走的那天夜裡,小霞又來了。她捋開袖子,露出白藕似的嫩胳膊,羞著臉對春生說:
春生仍舊很平靜地說:「我去看看她,再見她一面。」
另一個也精闢地說:「你把金絲鳥放出了籠子,還能收回去嗎?你想想,假如劉曉霞穿得破破爛爛,每日里只吃二分錢的鹹菜,沒有社交活動的條件和物質基礎,她能離開你嗎?你給了她錢,給了她條件和機會,讓她見識了世界。現在,在她的觀念發生變化之後,你又想重新把她拉回去,這不是折磨她嗎?你為什麼要給她條件哪?既然給了,也就給她自由吧。讓她飛吧。感情是相互的,是不欠賬的。八十年代了,你不應該再有這種思想。走吧,兄弟,你就是鬧一鬧,也不解決問題呀!」
小霞睜開蒙蒙的淚眼望著春生:「你考,俺不耽誤你……」說完,扭頭跑去了。
八月份,通知下來了。劉小霞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大學。接到通知后,她激動地撲在春生懷裡哭起來。春生心裏千頭萬緒終又化成一句話:「放心走吧,家裡有我擔著,你別管了;到了學校可得注意身體,別省,我會按時給你寄錢……」小霞揚起頭問:「你上哪去弄錢呢?」春生說:「你別管,我不會去偷。」說得小霞又格格地笑起來。
這猶如晴天霹靂,一股蘑菇雲衝天而起……春生被打懵了!眼前天塌地陷般旋轉起來。他彷彿覺得什麼斷了,「咔嚓」一聲斷了!他不知是什麼斷了。只覺得斷了。他怔怔地望著兩位老人,一把把信奪過來,看著,看著,淚撲嗒撲嗒地掉下來——
小霞剛去省城的時候,每隔三天給他寫一封信。慢慢地一星期一封,半月一封,頂長的是一月一封。她怕他不放心,怕他挂念,怕他累壞了身子。她信上說,她聞見了錢上的貓味,蘑菇味,蚯蚓味……還有他的汗味。她說,她聞見了他的心,恨不得立刻回去親他一萬次!……
「春生哥,你咬一口吧。狠九-九-藏-書勁咬,咬得我記你一輩子。」
春生又望了望脖里的月餅盒子:「俺倆也是好了一場。能不能叫俺跟她單獨說幾句話?大姐,恁放心,不會有啥,恁在窗外瞅著也行。」
「不。你考,俺不考。」小霞低著頭說。
「俺、俺爹捎信來了,讓俺回去割麥哩。家裡爹娘都老了,沒勞力。再說,就是考上了,俺也上不起。你考吧,怕這輩子俺再也見不著你了……」說著說著,小霞又哭了。
春生說:「我熬過來了。瘦些結實。你考得咋樣?」
於是,一個高些的「眼鏡」說:「劉曉霞既然不願見你,見也沒用。你還是走吧。朋友,聽說你現在很有錢,為啥非在一棵樹上弔死人呢?你可以再找一個嘛。現在你們不屬於一個層次了,層次,你懂嗎?層次不同,觀念也不同,沒有共同的語言。假如一個分在省城,一個呆在鄉下,長期分居,你們都會痛苦的。你想想,一個在省城當幹部,一個在鄉下當農民,這日子怎麼過呢?也不會有幸福啊!……」
「差不多吧。」說著,小霞就勢躺在了春生的懷裡。兩人就這樣坐了很久……春生摟著她,心裏「咚咚」跳著,動也不敢動。
過了麥罷,小霞考完回來了。也是到家的第二天,就到春生家來了。一進門就端上盆給春生洗衣裳去了。惹得一街兩行人都跑來看她。村裡人都說:「春生媽八成是燒高香了!」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又瞅了瞅他掛在脖里的月餅,說:「好吧,你等著。」說完,兩人走進去了。
他一連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來他一句話也不說。腦海里像有一匹野馬在賓士。那賓士的野馬在追逐著一朵衝天而起的蘑菇雲……
一時,窗外的人全都閉上了眼睛,驚懼地等待著那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
春生點點頭。
「劉曉霞說了,她不願見你,你走吧。」
春生一邊親她,一邊說:「我放心,等你畢業吧。我想你,可我還能忍。」
當著老人的面,他還想撐著說,這沒啥,不願就不願吧。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身上什麼地方斷了,這斷口子一下子戳到了心裏!他想找斷口,可他找不到……
春生又對老傳達說:「老伯,就成全俺這一回吧?」
「苦,我不怕。只要你能考上,你一定得考上。」
當天下午他進城買了最好的月餅……
屋裡就剩下兩個人了。春生說:「霞,八月十五了,月亮可真圓啊。」
他遲疑了一下,才說:「未婚夫。」
世界上任何一種信念都能給人以巨大的能量,只要他懷著切近的希望。
「春生哥,」曉霞膽怯地說,「我,我對不起你……」
「霞……」
春生把她抱起來,貼著她的臉說:「快點畢業吧。快點畢業吧,我怕要熬不住了……」
「別說了,霞。吃月餅吧,咱們吃月餅吧。我最後一次……給你九-九-藏-書送月餅來了。」春生說著,慢慢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往曉霞跟前走。
春生思前想後,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
娘說:「不中了,你還去看個啥?咱不去看她!」
小霞上學走的第二天,春生便開始一心奔錢了。為了錢,他背上鋪蓋下過禹縣官山的煤窯,只不過幹了一個月就回來了,他掛著地里的活計,也不放心兩方的老人,不敢長干。鄉下老鼠多的時候,他跑到南京販過貓;也曾經搞過人工養殖蘑菇,餵過蚯蚓……頂頂困難的時候,為了掙一塊錢,他曾跟鄰村的「國樂隊」配班去給辦喪事的人家出殯——敲梆兒!也曾掂著秤桿蹲在縣城街頭上賣菜。賣菜時,他的第一聲吆喝是閉著眼、淌著淚喊出來的……
一九八六年陰曆八月十五這天早上,一輛紅色的嘉陵摩托車箭一般地飛出了大李庄。騎在摩托車上的年輕人是村裡赫赫有名的窯主——李春生。
「別爭了。」春生煩躁地說,「就是你不考,你也撐不起兩個家。反正得有一個豁出來,我豁出來了!但有一條,你得好好複習,爭取考上。還有,別把我忘了……」
待窯匠成之後,他卻累倒了。他一連發了七天高燒!昏迷中,他口中念叨的還是錢,給小霞寄錢……連來看望他的小霞娘都忍不住掉淚了。
在想象中,小霞成了他精神上的唯一支柱。
到了第四年頭上,曉霞來信漸漸稀了。她信上說,她要應付畢業考試,要寫畢業論文,忙。這年的假期她也沒有回來。春生正在忙一件大事情,也沒多想,好在快畢業了,她會回來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劉老善兩口子來了。一進門,老兩口話沒說,就先掉下淚來了:
春生在全力籌錢呢。曉霞快畢業了,他準備自籌資金在村裡給他的妻子蓋一所漂亮的教學樓,讓妻子坐在漂亮的教學樓里給孩子們上課,這樣才不屈她。他已經給縣裡說好了,曉霞將是這所小學的校長……
春生愣了:「不是說好一塊考么?怎麼兩天就變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盼望已久的小霞走出來了。她打扮得更漂亮了,只是哭著,還有兩個姑娘陪著她。走進傳達室的門,她默默地站住了。兩個陪伴的姑娘也用戒備的目光看著他。
以後的一年裡,輪窯見益后,錢掙得多了,春生就更多地給她往城裡寄。一次寄二百三百的,也不認為多。他每日里撲在輪窯上,燒磚、賣磚,出外聯繫業務,也就顧不上多寫信了,只按時寄錢去。曉霞(她來信說,她的名字改了一個字,只一個字。)常寫信告誡他不要再寄了,不要再寄了,她欠他的情太多,怕是一輩子也還不起的……他看著信笑了,一家人還說啥欠情不欠情呢?他還是按時寄錢。
「沒啥事。」春生說,「今天是八月十五,我想見見她。」
為了更多更穩固地掙錢,春生決定在村read.99csw.com西的窪地上建一座燒磚的輪窯。就為這座輪窯,春生把人間所有求人的屈辱全都嘗遍了,也把所有能用的智慧也全都用盡了。為了讓縣農行的行長蓋上那個章,他曾像乞兒一樣一連七天站在行長的家門口,最後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為行長家送禮的機會,他送的是一個花圈,他用那個花圈和手裡僅有的三百塊錢換了一頂「孝帽」,正是那頂「孝帽」給他了一個出賣自尊的機會。農行行長的老爹死了,有很多人前來送葬,他混在送花圈的人群中才得以走進了農行行長的家門(那門真難進哪!),爾後他在那裡無償地服務了一天,他戴著那頂「孝帽」就像是頂著一種堅忍的精神,在那家直干到深夜,一直干到人們全都走完之後,行長終於發現還有一個戴「孝帽」的小夥子仍蹲在廚房裡刷碗……行長終於明白了,這小伙並不是他家的親戚,可他在這裏整整幹了一天,從早到晚,連一口水都沒有喝,他為著什麼?……行長把他叫過來,默默地對他說:「你是哪兒來的?」春生說:「大李庄的。」行長說:「你不是我家的親戚。」春生說:「不是。」行長說:「小夥子,你在這兒幹了一天,為什麼?」春生「撲通」一聲跪下了。行長冷眼看著他,說:「那你一定是有所圖……說吧。」春生默默地說:「我在你家門口站了七天了,我想貸款。」行長久久地望著他,說:「小夥子,你再不要這樣了……起來吧,起來說,你貸多少?」春生說:「一萬,我只貸一萬。」行長說:「你就為貸這一萬塊錢?」春生說:「是。」行長長嘆一聲,再一次看了看他,說:「下不為例,我簽字。」然而,就在行長簽字之後,拿錢時,他咬著牙,含著淚又讓鄉里的農貸員「黑」去了一千!不然,人家就是壓著不辦……
一會兒工夫,從大門裡匆匆走來了兩個戴眼鏡的大學生。兩人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他:「你找劉曉霞?」
老傳達看看他,嘆口氣說:「嗨,年輕人,想開點兒。我天天在這門口,老有人來鬧,我見得多了……」
春生卻抓住她那胳膊親了一下,沒捨得咬……
突然之間,春生已經抱住了曉霞,緊緊地抱著……
而小霞就是春生心中的希望。
「春生哥……」
「春生,你再想想,你再想想吧。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俺、俺怕虧了你……」
夜裡,兩人坐在村東的小河邊上,聽蟬兒長一聲短一聲叫。小霞說:「春生,你瘦了,也黑了。」
他每月按時往省城寄錢。多的時候寄過五十,少的時候寄過七塊。他高中畢業,人也精明。每日里切記著外邊有一個心上人要他供養上大學呢!所以,干每件事他都是經過周密思考的,他知道賺起賠不起。他寄往省城的錢上沾有煤灰、貓屎、人汗和蚯蚓的腥味。他想,不知小霞能不能聞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