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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住了,猛地回過頭來,橫眉立目、咬牙切齒地說:「姓李的,你算人不算?!」
「贏了我,就……該是我的人?」
敗在最後一刻。
李連升臉相苦苦的,不敢吭。
可今天,李連升遇上對手了。
「娘願嗎?」
玲的手慢慢、慢慢鬆開了。她抬起頭,定定地望著他:「你娘要不願呢?」
接上去的卻是《落葉紛紛》;
連升自幼家裡窮,七歲時便被娘送到老舅家去學藝。老舅家是老虎陳的,離大李庄二十八里,很遠。娘把他交給老舅,實想讓他學一門混飯的手藝。吹響器的名雖不好,倒是可以混飯吃。那年月,吃飯是很要緊的。他老舅是老虎陳「國樂班」的掌班,在四鄉里很有些名氣,本是不收徒的,親外甥來了,不能不收,也就做了「門裡滾」徒弟。
一時,村街里圍觀的人像潮水一般,忽一下擁到南邊去了,忽一下又跑到北邊去了,只恨分不出身來,就那麼傻傻地來回跑。
「說了。」
「你怎麼說的?」
在城西南一帶的鄉村裡,李連升的「國樂班」是很有名的。無論迎新,或是送死,他曾多次與人對班兒吹,甚至吹過「三連台」,多年來,還不曾遇上過對手。他是掌大笛(吹嗩吶)的一把好手,年輕,氣脈兒足,沒人能震得住他。每逢對台的時候,只要他往那兒一站,必得把看「響兒」的人拉過來。「轉靈」時,腳踩「梅花點兒」,走來像水上飄仙一般,吹得好,步法活,很能贏人。若是接新媳婦,他吹起《抬花轎》來,管叫一路人都身上癢似的想扭。
直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李連升才慢慢走來了。她遠遠地望見了,眉兒一松,快步地奔過去,離他有三步遠的時候,卻又站住了。
北頭的人終於拉過來了。
李連升彎下腰,慢慢去撿嗩吶,手抖抖的,怎麼也撿不起來……
她瞥了他一眼,咚咚地走下橋頭,徑直推車去了。
「娘嫌你在人前光了身子,瘋……」
一年後,李連升結婚了。他能掙錢,娶的女人自然是很體面的。洞房花燭夜,兩口子甜甜蜜蜜,十分和睦。可當夫妻倆床上做|愛的時候,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憶起了那對班的女子,憶起了那拴了紅鈴的白白的乳|房,恍惚間見那女子恨恨地說:「你不是人!沒種!!」於是,很是荒唐……
她扭過臉去,默默地望著橋下的流水。有一個時辰了,她輕輕地嘆口氣:「不願就不願吧,幹嗎還叫我等。」
快晌午的時候,新媳婦接來了。聽村口處鞭炮劈劈叭叭一響,他們趕忙站起去迎。遠遠地看見娶親隊伍,便嗚嗚哇哇地吹起《抬花轎》來。村裡人也都跟著跑出來看新媳婦,一路鞭炮響,很炸耳。
帖是頭天晚上下的。扁擔楊一家闊氣的大戶死了老娘。老太太七十八歲過世,是「喜」喪。下帖的這主兒手面很大,光訂錢就送來二百!說是對台吹,兩班「響兒」。不用問,對方也是二百塊的訂錢。兩家「國樂班」對吹是要展本事的,輸了不封禮錢,是很丟臉的事情。所以,逢上對台,李連升必去。可他並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對班兒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沒輸過。
看她定是要去,李連升慌了,張張嘴,吞吞吐吐地說:「別……」
「吹,吹,快吹。要拜天地了!」旁邊有人招呼說。
李連升怔了,一時沒回過味來,好一會兒,他才結結巴巴地說:「憑、憑啥……是我的人?」
李連升像鱉一樣地蹲下了,一句話也說不出。
大車,小車,摩托車,一輛一輛地從她身邊飛過去了,行人也一群一群地走過去了,瞅了多少過往小夥子的臉,只是沒有他。
搭班的夥計都獃獃地望著她,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見她極快地脫去了外衣,接著又脫去了粉紅色的內衣……於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個姑娘,把兩個系著紅繩的鈴鐺拴在了兩隻帶著乳暈的奶頭上九-九-藏-書!兩眼一閉,臉兒死白,竟又對著嗩吶揚天吹了起來……
敗局定了,這場面似乎已無可挽回。
「都、都說了。」
李連升停住車,讓夥計們先走,然後回過頭來,冷冷地問:「幹啥?」
他躺了整整一個冬天。老在心裏磨著什麼,死死地磨。有時候似乎誰開了,眼裡便有點活氣;有時又磨到了死角里,轉不開,像鯉魚摔膘似的在床上翻,打自己的臉、頭!慢慢又被時光推開了,心裏淡一些……
「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人了。」玲一字一頓地說。
站在北邊桌上的姑娘不再唱了,吹奏聲也跟著停下來,桌前人已走凈,眼看是沒指望了……只見那姑娘獃獃地立著,臉兒紅了白,白了又紅,淚花兒在眼眶裡打轉,一滴,一滴掉下來了。坐在下邊的夥計也像傻了一般,木木地坐著,片刻,一位捧笙的老者嘆口氣,說:
這一下,李連升愣了。他沒想到對手卻是一位姑娘,而且這姑娘渾身上下透著潑辣辣的利索!他見過搭班的女人,卻沒見過女人掌班,很驚奇。他想,模樣倒贏人,看功夫吧。
在城東扁擔楊村,他那響噹噹的牌號受到了強手的挑戰。
李連升不明白這女子為什麼非要嫁給他,也弄不明白他怎麼就逼她了。張張嘴,卻又說不出什麼,只是獃獃地站著。
獻身,這個字眼鄉下人是陌生的。可他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獻身,看到了一個姑娘永也不願示眾的聖潔處……美的和丑的念頭一起在人們的心裏洞現了,像有蟲兒在動,狠咬,然而,樂聲卻是那樣的悲涼、緩重,那樣的幽遠肅穆,彷彿盤旋環繞在九天之上的仙樂一般,讓人醒,讓人正。姑娘那凜然的吹奏像磨盤一樣沉重地壓抑著人們的心,她眼裡的淚花洗滌著人們的心,彷彿生和死全在鈴鐺上系著,使人不敢往更深的邪處去想。不敢。
「你,你想賴?」玲恨恨地望著他。
就在他愣神的當兒,對班已經吹起來了,上來是一曲《聲聲慢》——
隨著這一聲吩咐,夥計們噼噼啪啪把桌上擺的盤子碟子全收拾到桌下去了,緊接著又叫主家端來一碗清水放在桌上,八目相對,眼都狠到了極處。只見李連升「刷」地脫去衣服,光了脊樑出來,緊剎腰帶,「咚」一聲也跳到桌上去了。眾人又把一碗清水遞到他手裡,他端起竟頂到頭上去了!於是又接過嗩吶,吹了個天昏地暗……
李連升扭過臉去,手剛扶住車把,卻聽這姑娘厲聲說:「你敢?!你若不願,我就死給你看!」
第四天頭上,她便早早地到縣城西關的橋上去了。她特意地梳洗打扮了一番,穿得很俏兒。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忍不住看她,可她立在橋頭上,只往西瞅。
她搖搖頭,依舊定定地往西瞅……
後來又娶,卻又離了。自然還是無話。問了,便說:「他不是人!」
日錯午了,太陽慢慢西斜;橋下潁河水靜靜地流著,靜靜流,靜靜流……有幾次,她走下橋頭,卻又慢慢地走回來,步移得很艱難,一寸一寸地丈量這座潁河大橋。連橋頭上賣茶水的大爺都替她愁,愁得緊。時不時地也往西看,看那騎車的近了,又瞧她的臉色,總是失望。於是說:「閨女。喝碗茶吧?」
搭班的夥計們慌了,趕忙替他撿起來,塞到他手裡。他還是怔怔的,像是走了魂兒。這一刻,彷彿天地間響徹著一句話:「你不是人!」
突然,北頭的樂聲驟然停下來,片刻工夫,只聽「咚」的一聲,那姑娘竟跳到桌子上去了!姑娘兀自高高地立著,兩眼瞪得圓溜溜的。隨著再起的樂聲,她亮起嗓兒唱起了《穆桂英挂帥》,只聽得:「轅門外,三聲炮……」
李連升推著車子走了兩步,又站住了。他扭回頭來,在月光下尋那女子,立時撞上了一雙亮亮的大眼,很燙。於是趕忙折回頭,又走,走得很慢。他走兩步,九-九-藏-書回頭看看;走兩步,再回頭看,那女子依舊站著……
「我,我怎麼賴了?」李連升不解地眨眨眼。
好驟,好狠,好辣!這「梅花十六點」再也走不下去了。李連升抬頭四顧,眼見桌前圍觀的人已是寥寥無幾,只剩下幾個娃,十分冷落。他急了。不由一股熱血湧上心頭,心說:這姑娘也太惡了!他也不能善了,那就以狠對狠吧,今天就是吹死在這裏,也不能敗給這惡女子!他瞥了夥計們一眼,牙一咬說:「撤桌!」
「不。」玲眼裡的淚像珠兒一般一串一串地落下,她默默地哭了。
他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就那麼獃獃地望著屋頂,像傻了似的。娘慌了,問他,他也不理娘。只是悶悶地躺著,眼裡一點神兒也沒有。慌忙請醫生來看,也看不出什麼毛病,只是胸悶,吃不下飯,娘每日里給他做些好吃的端來,也就吃幾口,便又擱下了,總也提不起精神。
「玲,玲。你……」
進了院子,雙雙拜天地的時候,李連升才看見那新媳婦竟然是她——玲。他愣住了,手裡的嗩吶「撲嗒」一聲掉在地上……
「哄!」人們霎時又擁過來了,頃刻間把踩花點吹奏的四個人團團圍住,踮著腳跟往裡瞅。娃子們在大人的腿縫裡鑽來鑽去,鞋都被擠掉了……
李連升不由心慌,他知道遇上對手了。這女子不好纏!想著,不由冷汗下來了。難道能敗給這姑娘?那實在是太丟臉了!不能萬萬不能。看看圍觀的人又去了幾個,李連升覺得不能再這麼吹了,便忽一下站了起來,丟個眼色,夥計們也都跟著站起來,一曲未終,調兒變了,四個吹鼓手竟圍著八仙桌走起了「梅花十六點」。只見四人踏著曲點兒,進退有序,前走走,後退退,上三步,下三步,吹著走著,走著吹著,頭晃得活,身子擰得活,步子也活,一環扣一環,一步壓一步,似舞似醉地在樂聲中踩著「梅花點」,十分惹眼!
……頃刻間,一天凈聲,香氣四溢,似見五彩繽紛的花朵自天而降,飄飄洒洒,飛飛揚揚,伴了悠揚清澈的樂聲在空中舞,樂聲不盡,花也不盡……
「我贏了你,就是你的人!」玲惡惡地說,「你想賴也賴不掉,我跟定你了。」
三天,難熬的三天,終還是過去了。
李連升的目光遲疑疑的,先望了望天,爾後默默去看橋下的流水,水很淺,很清,沒有魚。
人們像開鍋的水一般撲過來了,一個個目光里透著生命的燃燒、陽壯的燃燒!為那站在高桌上的女子,為那雪白的乳|房,為那獻身……
騰騰騰,那簇動的人頭又勾回來了……
李連升急急地說:「娘說過,我願她就願。娘老催……」
「大李庄的,你要不願,叫我怎麼見人?從今往後我怎麼見人?!……」玲淚流滿面地哭起來了。
……陡然吹來一天寒氣,似風冷雪驟,冰劍霜刀,一天孝白,煞盡了鮮花飛舞的晴空……
……一時間,只覺天光暗了,漫天黃塵撲面而來,那苦意愁愁地壓過去,死揪著人心。漸漸似有荒冢一丘孤零零現了,招魂幡嘩啦、嘩啦地在風裡碎著,墳前死灰已燃盡紙錢,只有淡淡青煙兒一縷一縷散,昏鴉兒「呱」了一聲,又一聲,去了,只有孤墳。然有悲聲從古道上傳來。彷彿那凄切切的老人、可憐憐的娃兒在走,路漫漫,天恢恢……
賣茶的大爺看她愁得焦心,淡淡地勸道:「閨女,該來的終會來的,不該來的,也就隨他去吧。大路上多少人哪……」
待李連升緩過神兒,那簇動的人頭已經開始往北邊涌了。於是也趕忙搭手,跟著吹了一曲《步步緊》。忙中偷眼看了,見人沒扯過幾個來,調兒一轉,吹起了《百鳥朝鳳》——
「大李庄的,我沒求過人,今天,我求你了……」
誰也想不到,誰也不敢想,這姑娘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竟然把她那一雙最聖潔,https://read.99csw.com最隱秘的乳|房示眾了!
夥計們想罵,卻還是忍了。車兒就這麼一輛一輛「日兒、日兒」騎過去了。她低頭在路邊站著,沒有吭聲。他們也沒有吭聲。然而,當最後一輛車從她身邊擦過的時候,她突然喊道:「大李庄的,你下來。」
「玲,走吧。咱……認了。」那捧笙的老者又說。
「好,你走吧。」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李連升,眉兒蹙緊了,又鬆開,說:「我見見娘。」
玲抬起頭,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目光盯著李連升,神色十分冷峻:「我贏了你。」
李連升不敢抬頭,喃喃地說:「娘……娘說,我吹響器,娶個女人還吹……娘不願。」
「你不是人!」她一步一步地逼過來,恨得似要把牙咬碎了,「沒種!!」說完,捂著臉掉頭跑去了……
過罷年,天暖和了,他慢慢地到外邊坐一坐,晒晒太陽,依舊悶悶不樂。這天老虎陳的老舅又託人捎信來,說是外村有人下「帖」,是辦喜事,主家點名讓他去,給的價錢很高。他在家悶了幾個月,也想走走,於是就應了。
回到家,李連升病了。
「娘……不願。」
那天,天晴得很好,沒有風,日光暖暖的,他有些興緻,帶著幾個人去了。娶親的主家非常熱情,拿出喜煙喜糖來,還擺了酒席。那家老輩人說,是新媳婦點名讓李連升去吹的,不管花多少錢,都要他去。而且只在村口迎,並不遠去。聽了,搭班的夥計們都很高興,他也高興,病剛好,也借這喜事沖一衝。
李連升蹲在橋頭上,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我好好說。」
「嗯……嗯……娘說,我要願,她就不活了……」
「大李庄的,你聽著:我一不要你的嫁妝,二不要你的聘禮,你要沒錢,我自己有錢。人,我是跟定你了。活著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你別想把我甩掉。」說著,她眼裡的淚又流下來了,目光恨恨地,幽幽地。「大李庄的,你把我逼到這一步,還不夠么?!……」
那老者勸道:「玲,聽我一句話,別逞強。你一個女子,別……」
這天的場面極大。扁擔楊是個大庄,看的人本來就多,一聽說是對台吹,兩班「響兒」,連四鄉的人都跑來看熱鬧,一時村街里圍滿了人。
月光下,玲一下子撲到他的懷裡去了,就那麼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他:「大李庄的,我會對你好,一輩子對你好。跟著你吃苦受罪我都情願。我什麼都不要,只要跟著你。對台的時候,我就想贏你,贏你才能跟你,要不,我也不會那樣。這都是為你呀!大李庄的,你說話呀?……」
……正當人們被那苦調兒鬧得凄凄慘慘戚戚,苦煞也愁煞,萬念俱灰,淚花兒在眼裡打轉的時候,忽覺晴空萬里。陽光燦爛,只聽這裏「啾啾」,那裡「嘟嘟」,這邊「咕—咕—咕—咕」,那廂又「嘰嘰嘰—嘰嘰嘰—」一天雀兒叫!忽兒又一雀衝天,叫人仰脖兒往那雲彩眼兒里瞅,仰得脖兒酸了,忽又箭一般跌下來,不由低頭四下去尋,滿地尋不見,似又在彈彈軟軟的枝頭跳……
李連升獃獃地站著,像嚇走了魂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傍晚,大月明地里,當李連升和夥計們騎著車悶悶不樂地往回趕的時候,卻見村外的大路邊站著一個女子,那女子正是他們的對頭,玲。
「我贏了你!」
對班的又應上一曲《一枝紅杏》;
圍觀的人已走光。夥計們也都木木地坐著,再也提不起勁了……
李連升敗了。
辦喪事的這家的確闊氣,大門外高搭靈棚,花圈、輓聯紅騰騰白花花一片,全是一綾一綾的紅白綢緞綴的。靈棚外一南一北擺下兩張八仙桌,桌上擺著好煙好酒好菜,十分招眼。他們到的時候,對台的那班人已先一步在北邊桌前坐了,他們也只好在靠南的桌前坐下,兩下遙遙相對,read•99csw.com錯開十幾米遠。看了這陣勢,李連升知道今天是不會善結,便很替對台的那班人發愁。他想,對是對,也不能讓對方太難堪,畢竟是同行呀!他常在城西走,沒在城東吹過,人家自然不會知道他,要不,也不敢來和他較勁。於是,他站起身,遠遠的一拱手,說:「多包涵。」
娶親隊伍十分壯觀,前邊兩輛摩托開路,跟著是兩輛拖拉機,一輛麵包車,一輛大卡車,車上嫁妝裝得滿滿的,看來新媳婦娘家十分闊氣。新媳婦坐在掛紅綢的麵包車裡,惹一村的娃兒都扒著車窗看。車裡錄音機響著,歡歡地唱那「記住你的情,記住你的愛……」
「來,我來。」李連升趕忙說。
「玲,收家什,走吧。」
「不!!」玲切齒地吐了一聲,隨著把衣服脫去了。
「你呢?」那問語兒依舊很輕,很淡,只內里燒著,彷彿有一蓬衝天大火在這淡淡的話語里壓著,叫人想。
玲沒有吭聲,碎玉般的細牙咬著,就那麼恨恨地盯著對方,死盯。
是呀,李連升終於回過味來了:今天對班,姑娘最後脫了衣服,用那奶|子贏他。她說是他逼的,他逼她了么?一個姑娘呀,一個姑娘當眾脫了衣服!太潑!太辣!太毒!!她不肯認輸,她要贏他,竟然用奶|子贏他。他敗了,敗給了一對奶|子。她便說她是他的人了,他的人……為那奶|子?望那月光中的女子,被那辣辣的目光撞了,趕忙低頭,吞吞吐吐地說:「那……」
不料,對方站起來的卻是個女子。那姑娘看樣子也就一二十歲,倆眼水靈靈的,婷婷而立,不怯不顫,竟也雙手胸前一抱,還了一禮,亮嗓兒說:「謝了。」
一連三晚都是如此。第四天,小媳婦便恨恨地回娘家去了。不久便提出離婚。李連升無奈,也只好隨她去。兩人到鄉政府辦手續的時候,秘書問那女人原因,那女人撅著嘴說:「你問他,他不是人!!」
「你好好說。」
「贏了又怎麼著?」李連升不滿地「哼」了一聲,說。
她點點頭,謝了老人家,卻還是往西瞅。整整一天,她沒喝一口水,沒吃一口飯,就那麼死等。
村裡人都覺得奇怪,精壯壯的一條漢子,哪樣都不缺,怎麼就廢了呢?
「跟娘說了?」
玲幽幽地望著他,很久很久,說:「大李庄的,我給你三天時間,你回去好好商量吧。四天頭上,我在縣城的大橋頭上等你的話。我等你一天,你要是不來……」
調兒是如此的悲壯,神色是如此的慘然。夥計們哭了,死也不過如此,他們各自緊跟著操家什,高奏著帶血絲的聲響。他們拼上了!
「信。」不知怎的,李連升的魂兒像被這女子帶去了。嘴、身、心都由不得自己,只怔怔地望她。
這本事是他跟老舅學的。
李連升依舊苦著臉子,不吭。
「你呢?!」她抬起頭來了,眼裡射出很強的光束,似有一股刺人的灼|熱。聲音也高了些,很重。
李連升畢竟是李連升,勝他是不容易的。
人們正在里三層外三層傻傻地圍著看那個姑娘唱呢,忽聽身後鼓樂齊鳴,十分高昂!回過頭來,卻見炎炎日光下,一條漢子光了脊樑在桌上站著,頭上頂著一個細瓷碗兒,碗里還倒上了清水!兩手捧著嗩吶吹得熱烈到了緊處,水竟然一滴不灑!!一時呆了人們的眼,就那麼直直地看著,那水碗彷彿擱到了人們心上去了,只怕那水碗兒掉下來,似又盼那水碗兒掉下來。一時,那光光的脊樑,晃晃的水碗,熱烈的吹奏,贏了所有觀眾的心,齊聲叫「絕!」
僅這一句,「哄!」的一下,彷彿河堤決口似的,人們趕死一般地朝北流過去了,很急。
終於,那姑娘勝了。勝得十分慘烈!
那目光像火一樣,很辣,燒得李連升不敢再看她,只吭吭哧哧地說:「我,我要不願呢?」
開初時,看他還沒槍杆子高,很柴,連一隻豬尿子也吹不起來,就讓他跟著敲https://read.99csw.com梆。私下裡教他些聲樂和指法。一個蛋子大的孩子,就這麼隨了老舅四鄉里串,混蒸饃吃。日子久了,他開始在缺人的時候打個下手,小小的人兒,搖頭晃腦地滿像回事。看他有些靈氣,老舅又著意教他。常常四更天喚他起來,練氣練聲,對著一天星星吹嗚里哇啦,他也很能吃苦。日後一天天長大,老舅看他成了氣候,就很少出門,接下帖子便讓他領著去,先是打著老舅的名號吹,漸漸立住腳,便自闖天下了。待有了些名氣,本心想回村掛「大李庄國樂班」的牌號,只是本村人十分眼薄,看不起這營生,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於是仍回老虎陳接帖,搭班的夥計也多是老舅家莊里的人。這些年鄉下日子好過了,婚喪嫁娶也都想熱鬧熱鬧,李連升的名號就越來越響,自然十分掙錢。這年月凡是能掙錢的就是好手,人的眼皮子也活了,沒人再說什麼。本庄人有的事情也想請他吹吹,他呢,自然派人去,自然不收錢,可他不來。牌子大了,本庄不吹,任你跑三趟五趟,硬是請不動他!能讓李連升走一趟,是很有面子的事。
緊接著,對班的調子一轉,吹起了《天女散花》——
一曲末了,人呼啦啦朝這邊圍過來。這工夫,李連升心裏才款款地鬆了一口氣。
「快看哪!」
玲鬆了一口氣,說:「大李庄的,跟娘好好說,別叫娘嫌我。過了門,我會好好待她,不叫娘吃苦。大李庄的,你信嗎?」
於是又吹,一院子都傻了,他吹的竟是葬人的曲……
這時光更難熬,像是用平底鍋煎人的心,文火,一點一點地烤你。叫你瘋了一般看那日光,它卻老也不動……
他確實遇上對手了。他沒見過這麼厲害的姑娘,也沒見過這麼辣的姑娘。他栽到了一個姑娘手裡,栽定了。無論他再做什麼,都不能讓人們轉過頭來。那隻水碗「咣啷」一聲從頭掉在桌上,碎了。
李連升的「國樂班」遇上對手了。
「大李庄的,我等你了。等你三天,第四天橋上見。」
所有圍觀的人都被震住了。在那一剎那間,甚至沒有人往邪處去想。只見那圓圓的白饃饃一般的奶|子上系著兩隻叮噹作響的鈴鐺,雪白的乳|房在顫,鈴鐺也在顫……生的殘酷,生的悲壯,生的昂然,似乎全在那鈴鐺上系著!
時光終還是疼人的。
他就這麼躺著,人越來越虛了。搭班的夥計們來看他幾次,見他這個樣子,也不好再說接「帖」的事,只勸他好好養病。他呢,誰也不理,就那麼死死地瞅著屋頂,心裏藏了很多話,只是不說。常常有淚從眼眶裡滾下來,一滴兩滴……像有什麼磨不開似的。
「你不願?我贏了你,你憑啥不願?!」玲說著,眼裡的淚湧出來了。
「不!」玲眼瞪圓了,「命搭上也不。」
李連升從未嘗受過如此熱烈的擁抱,一股熱辣辣的女子氣息像電流一樣傳到他身上去了,那磁場極強,使他幾乎難以自持。心,也不由地隨著那磁力跳動,跳得很快。他心裏恨這女子當眾脫衣,卻又忍不住想愛。姑娘的熱氣,姑娘的發香,姑娘那柔軟的肉體,還有姑娘那緊貼著的乳|房,彷彿給他全身都注滿了火爆爆的愛。他動心了,訥訥地說:「那,我還得跟俺娘商量商量……」
遠了,又聽那女子喊:
李連升趕忙對上一曲《飛雪漫天》——
她的身子動了下,像是被悶雷擊倒了似的,身子靠在了橋頭的欄杆上。眼閉上了,又睜開。臉很白,像雪一樣白,冷慘慘的。只輕聲問:「你呢?」
時近中午,不分上下。
「娘願嗎?」
一場惡戰開始了!只聽一曲緊似一曲,一曲高似一曲,調兒急,梆聲也越來越驟。彷彿兩軍對擂,殺聲震天,難解難分。只見李連升兩眼緊閉,頭四下晃著,以渾身的力量凝一口真氣,大汗淋漓地頂著《步步高》;對班的姑娘兩腮兒圓鼓,眉兒斜挑,嘴兒綳得緊緊的,拚命壓那《聲聲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