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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瞎話兒」(十)

奶奶的「瞎話兒」(十)

丐爺那隻亮眼仍然閉著,是該睜開的時候了,他還閉著,像是在打盹。
……
二膘子伸值了一個「大」字,就那麼硬硬地站著。他的嘴斜斜地歪著,臉變得蠟白,牙關「咯咯」地打顫,身上的血已經把褲子流濕了……
萬貫家產都在這扭上頭……
對著皇天厚土,朗朗乾坤;也對著衣衫襤褸的老老少少。
「能!」八賴咬著牙勾起頭來,應道。
只有一個人在那兒站著,默默地站著,一聲也不吭。那是丐爺。
討飯的棍棍子在你眼前伸,
丐爺是有家小的。然而,多少年來,誰也不知道丐爺的家眷究竟在什麼地方,丐爺從來不說。他常常很神秘。
——大娘,盛(成)兩口吧?
「三花臉」扔了呱板,飛快地朝瞎子群里跑去了。二膘子和八賴的眼都紅了,兩人同時拔出了刀子,慘然地怒視著丐爺:「丐爺,你也太不仁了?!」
縱他天涯海角角兒走哇,
隨著這聲吆喝,二膘子晃著大身量走出來了。他個大,肉厚,脊樑像案板一樣寬,很野。只見他搖搖地走到場子中央,一拱手,油花子破襖甩在了地上。接著,「刷刷」從腰拔出兩把匕首,「嚓嚓」在厚厚的肚皮上蹭了兩下,利利索索地沿肚皮中間劃了一刀!立時,一條鮮紅的血線順著刀口流下來。然後,又是「噗噗」兩下,一左一右,把兩把匕首插在了胸口上!緊接著又從腰裡抓出三把刀子,一把噙在嘴裏,左胳膊一伸,「噗!」紮上了,右胳膊一伸,「噗!」又插上了。六條血線像紅泉兒一般地流淌著,二膘子連眉頭沒皺一下。他赫然地往前一站,在陽光下展覽著他那血淋淋的身子。
討飯的爺兒呀,吃四方。
丐爺是不討飯的。丐爺可以號動九州十三縣的叫花子,一輩子受叫花子們的孝敬。這是一場賭博,忍耐的賭博,賤氣的賭博,命的賭博。忍哪!天大沒有一個忍字大……
人們也跟著哄,有叫「膘子!!」的,也有叫「八賴!!」的……一時嚷聲震天。
可丐爺老了,歲月不饒人,他不願再過這種飄流不定的叫花子生活了。作為花子頭兒,丐爺一生要了四十三年飯。據說,他年輕的時候也曾干過殺人放火的勾當,曾多次被官府捉拿過……可四十三年來,他已攢夠了頤養天年的銀錢,也許還要多。但丐爺口緊,他從未說過,連最親近的人也不知他的金銀藏在什麼地方。按說,他滿可以在城裡找處宅子,過大戶人家那種闊日子,可他的名頭太響,九州十三縣無人不曉得。於是,直到今天,還只是討飯的丐爺。
「在。」渾身插滿刀子的二膘子歪著嘴應了一聲,目光很慘。
就在這時,丐爺那隻獨眼終於睜開了,他望了望黑壓壓的眾人,挺身站了起來,長嘆了口氣,緩重地說:
丐爺記性好,他還沒忘了張善人。四十年前,當他討飯路過這個縣城的時候,張善人曾放狗咬過他。現在,他要報答張善人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我一棍子下去打跑它!
有心偷眼瞅一瞅哇,
「三花臉」怔住了,呱噠板還在他脖上掛著,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就那麼看著二膘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傲然地、洋洋得意九*九*藏*書地往前走。二膘子顯然覺得那裹了黃絹的打狗棍該是屬於他了。
一根麻線細扭扭扭……
沒有誰願意退下去。誰能忍得住,誰就能奪得那「信物」,誰就是丐爺了。
……「三花臉」在人群中走著唱著,唱著走著,王瞎子那把啞啞的胡琴也就隨著他唱。一時間,乞丐們的鼓雜訊漸漸地靜下來了,彷彿連身上的蚤子也不再蠕動,天地間只剩下「三花臉」那浪聲的《蓮花落》和低沉渾重的胡琴聲。天寬地闊,日光暖暖,大雁排一行人字在高空飛,遠處黃土官道上有人影兒在晃……
狗咬我,我不怕,
緊接著,瞎子堆里傳出一片吹呼聲!那裹著黃絹的「信物」剛好落在瞎子中間。瞎子們頓時廝打起來,一片竹竿聲……
黃狗花狗一起來,
納鞋底的大娘愁白了烏絲絲的頭,
一個時辰過去了。
五聲六聲穿堂風,
那鑲有銅頭的打狗棍和鋦有七十四個豁口的破瓷碗,便是這支丐幫的「信物」。那也是權力和地盤的象徵。誰掌握了它,誰就有號動九州十三縣叫花子的權力。
那麼,究竟由誰來掌管這根號動九州十三縣叫花子的打狗棍呢?
呱噠噠,呱噠噠,
漢子的褲帶帶兒還掛在床頭頭兒。
這權力本是屬於丐爺的。
丐爺悄悄地走了。丐爺不忍再看。當他走了很遠很遠,回過頭來,卻仍能看到遮天的黃塵……
他跪下了。
——不管是有眼的,還是沒眼的,都是瞎子。丐爺想。
日落了,風也涼了,西天還殘餘著一片暗紅,天光也漸漸灰下來,暮色蒼茫,十分的凄然。瞎子們已經打落了一輪紅日,卻還在打,瞎打。這時候,誰能高喊一聲呢?誰能說:「別打了,你們都是瞎子!」那麼,這個人準定頭一個死!
這一聲慘叫彷彿把王瞎子的心摘去了!
丐爺點點頭,轉臉又問:「八賴。」
……從此,他記下了這四個字,隱姓埋名,浪跡江湖了。
忍哪!地大的一個忍字。地接著天,天罩著地,茫茫環宇中盪著一個「忍」……忍吧,忍到頭就是丐爺了。丐爺,討飯的皇上!
「三花臉」打著呱板,一步一步往前挪。他是丐幫中數《蓮花落》的好手。嘴上雖油腔滑調,心還善。那幫有殘疾的丐幫兄弟全聽他的。他想憑藉這一手承接丐幫的大權,因此,數起《蓮花落》來,展出了十二分的本事。
叫一聲,你不應,
從此,丐爺在江湖上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聽著這胡琴聲,連狠著一隻獨眼的丐爺都有些恍惚了。他清楚地回憶起五十四年前,本家一位老嬸子把他從家裡帶出來的情景……
——大嫂,盛(成)兩口吧?
「三花臉」還在唱……
這是個莊嚴的時刻——宣統元年四月十三。
貼貼屁股也不枉!
離家三載你不回回頭。
驟然,一把沙啞的胡琴拉響了,「三花臉」隨著琴聲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袖著手,眼兒賤賤地乜斜著,浪聲浪氣地唱起了《蓮花落》——
蓮花兒尖尖褲腳里藏,read.99csw.com
白狗出來我劃劃,
又怕那惱人的漢子拿棍棍子夯!
八賴死死地跪在那兒,黃臉越加黃了,他的頭垂得低低的,死跪!板上的釘穿在肉里,釘在骨上,兩腿下,血已凝住了那塊釘板……
哎呀我的媽!
丐爺不乏勇氣和殘忍。二十年前,他曾用一隻眼睛換取了老丐爺的「信物」,坐上了九州十三縣丐幫的第一把交椅。當年,丐爺面對眾多強悍的無賴,安然地用利刃挖去了自己的一隻亮眼。那隻血淋淋的眼珠是他自己親手挖出來的,當他把眼珠放在那個有著七十四個豁口的討飯碗里時,一絲絲的血脈還活脫脫地蹦著,在陽光下飛濺著鮮紅的血花!他就站在那兒,平端著那隻碗,等著人走上來。可沒有人敢走上來,按規矩,只有挖去雙眼的人才能贏他。沒有人捨得挖去雙眼,他贏得了「瞎子們」的一片歡呼聲。他勝了……
他去了他該去的地方,這地方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七聲八聲房角動,
「在。」八賴哼了一聲,他幾乎要栽倒了。
八賴肩膀一聳一聳地扛著一塊釘板走出來了。看來他是早有準備,很沉得住氣。他個兒不算高,瘦瘦的,卻很橫。斜扛在肩上的那塊釘板黑森森地聳著一排排大釘!他看都沒看二膘子,款款地把釘子板往「信物」跟前一放,先給丐爺作了一個揖,又轉身給各位拱拱手,叫道:「丐爺,老少爺兒們,請了!」說完,撲通一聲,雙膝跪在了那塊釘板上,像一尊保護神似的!頓時,鮮紅的血像小溪似的順著釘板往下淌,濕了黃土一片……
丐爺端坐在那兒,默默地等人走上來。他希望能有一個強悍的丐幫兄弟把這根打狗棍接過去,平安地接過去。然後,他將從此銷聲匿跡。可他知道,這是不容易的,弄不好,他會把命搭上。多少人眼巴巴地瞅著這根棍呀!
漫天野地呀,我的床;
喂狗的主家糧食多。
哄!人群里響起一片喝彩聲。「三花臉」唱著,從袖筒里捫住一匹大蚤,端在手上,賤賤地放眼前望了,出個樣兒,隨手丟進嘴裏,「咯嘣」一聲咬碎,接著又唱——
「能。」二膘子搖搖晃晃地叫道。
挑水的大姐兒你慢慢地走,
叫兩聲,你不動,
一炷高香點燃了,丐爺恭恭敬敬地對著丐幫的「信物」磕了三個頭。然後,他端坐下來。獨睜著一隻瞎眼,眯細著一隻「咬人」的亮眼,默默地望著黑壓壓的人群。
還有小三哥哥小哇,
「謝丐爺!」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目光很冷。轉過臉來,同時高喊:「走,去張善人家!」
天很藍。
下邊,瞎子們齊聲吆喝:「三花臉!!」
現在,丐爺終於打算讓「位」了。
按照丐幫的規矩,討飯棍是傳女婿不傳兒子的。討飯的混到了「爺」的地步,是絕不會再讓兒子去掂打狗棍的。一個「窮」字已深到了骨髓,縱然混到了「爺」的地步,心裏終也忘不了討飯的恥辱,女兒總是人家的人,也就樂得讓女婿去號動一方,做個討飯的諸侯。
大哥哥不在家,
油花子破襖哇,我的被;九-九-藏-書
左一聲,右一聲,
偏偏要做皇上;
這是他自己說的。
柳腰兒閃了你可怎麼哩格扭?
可是,當他彎腰去拿打狗棍的時候,只聽人群中又是一聲斷喝:「住手!」
「三花臉」已經唱幹了喉嚨,「哇」地吐出了一口血來,可他仍在唱,那唱聲就像是在慘叫,像狼嚎一般的慘叫!他彷彿要把人活活唱死:
三老四少行行好,
漫漫長夜咋打發……
呱噠板,脖里掛,
這工夫,人群中突然傳出一聲大喝:「慢!」
「三花臉」離放在黃絹上的打狗棍僅有三步遠了,只見他呱板兒一頓,「啪!」一個響亮的回板,站住了。
為了趕這個時刻,九州十三縣的叫花子云集在這座土地廟前,竟然把一塊十畝大的麥地踏成了平地!
九聲十聲賽雷鳴,
二哥哥出門啦,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三花臉」說。
片刻,只是片刻,王瞎子的胡琴又響了。隨著琴聲,「三花臉」像剛醒過來似的,他展展身子,又伸了伸脖兒,不再看二膘子和八賴,陡然,只見脖梗兒一硬,呱板飛旋而出甩落在了手上,呱呱噠噠地又打響了。只見他前三后四,左七右八,把一副呱板掄得眼花繚亂!一時像飛泉濺石,一時又像亂珠落盤。伴了那沉啞的胡琴聲,霎時又似萬馬奔騰,一刻又似秋雨數點……驟然,呱板聲停了,他卻又亮嗓兒唱起了《蓮花落》——
一雙繡鞋寸二二長,
在丐幫的王朝中,每一次權力的交替必然帶來血腥的仇殺和火併,除非是極有手段的人,才能鎮住這個局面。弄不好,將會使九州十三縣的叫花子付出腥風血雨的代價!在這支討飯的丐幫中,不光是瞎瞎瘸瘸有殘疾的人,除了天災人禍不時有大量的饑民流入,還有些流氓地痞無賴。這些人平時過慣了遊手好閒的日子,在各州縣畫地為盤,各霸一方,且一個個身強力壯!他們雖沒有勇氣去墾一片荒地,可他們卻有的是無處發泄的蠻力。更有那些在討飯中繁衍的子孫,他們過慣了餐風飲露的群居生活,在一日一日的討要中蓄滿了無窮無盡的「賤氣」。這賤氣,是在無數次打拱作揖的求告中喂泡出來的,那汁液浸透著跪破皇天的耐力。而叫花子們唯獨不乏耐性。於是,這賤氣越發地浸滿了他們的每一個毛孔,唯強者是尊,惡者是爺。只有心狠手辣的人才能用更為殘酷的蠻力將他們制服。這需要勇氣,也需要快刀一般的殘忍。
呱噠噠,呱噠噠,
丐爺抬起頭,只聽見一聲慘叫。那撕錦裂帛的慘叫聲是從「三花臉」嘴裏傳出來的。紛亂中,他被瞎子們用亂竿打倒在地。他死了,是被那些最喜歡他的瞎子們打死的。瞎子們沒有眼。看著那躺在地上的血污污的臉,丐爺也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眼見著「三花臉」說要敗了,唱是唱不出「丐爺」來的,他還不夠狠哪。兩人已經血肉模糊了,他才僅僅是唱啞了喉嚨,那怎麼行呢?於是,瞎子們開始往前運動了,一夥一夥的,全都掂著棍子!互相嘀咕著往前靠……瞎子們是偏著「https://read.99csw.com三花臉」的!
沒人知道是誰把「三花臉」打倒的。他們全都以為是別人打死了「三花臉」。於是,一百多個瞎子打成了一團,只聽見一連串的慘叫聲!為那看不見的丐幫的信物,為「三花臉」,他們拚命了!
現在,他混到了丐爺的分上,在江湖上飄流了幾十年。一聽這胡琴聲,便分外地思鄉。可他仍舊狠著一隻瞎眼,默默地坐著……
「三花臉」是王瞎子從討飯路上揀來的孩子,是他從小把他恩養大的,是他最親的親人。也是瞎子們最喜歡的人。他的《蓮花落》為兩眼漆黑的瞎子們解過多少悶哪!王瞎子聽到叫聲,怒吼著撲了過去,舉起竹竿就打。瞎子們也都亂亂地圍上來,狠命亂打……
丐爺笑了,那隻笑著的亮眼惡狠狠的。
大爺大爺你別惡,
「三花臉」打著呱板,越來越近了。當他離放著丐幫「信物」的地方只有七步遠的時候,驀的,丐爺那隻眯著的獨眼睜開了。人群中一陣騷動,哄的一下全都站起來了!可是,丐爺卻又把眼閉上了,依舊是仰臉望天,默默地聽「三花臉」數落。人們一陣騷動后,也跟著慢慢地坐下來了。
可丐爺老了。丐爺當年是不怕死的。而現在,他不想死。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雨下得很大,村裡的狗咬著,很瘮人。嬸子偷偷地把他從地窖里抱了出來。他不敢哭。嬸子不讓他哭。就那麼摸黑背著他走,不停地走,那一雙小腳在泥濘的土路上一歪一歪,一直走到天亮。從此,他便開始了討飯的生涯……沒過多久,當他稍稍懂些事的時候,這位帶他出來逃難的本家老嬸子便死去了。她是得病死的。那時,為了給躺在草庵里的老嬸求錢治病,他在人來人往的大路邊上跪了整整一天,膝蓋上都跪出血來了,卻沒人可憐他。那是飢荒年。整整一天哪,他喉嚨都喊啞了,「大爺大娘,行行好吧……」然而,他一文錢也沒求來。老嬸子就這樣死去了。臨死前,老人詳細地給他講述了整個家族的慘痛的歷史,告訴他說:「孩子,記住,你是李家的血脈。你家世代書香,你是大家的孩子。你親叔考中了頭名狀元,原是要做大官的,只因得罪了皇上,招來了滿門抄斬的大禍……那天,是你爺爺吩咐我把你抱進地窖的,好為李家留一條根。他還給你留下了血書,血書在你貼身兜肚裏縫著呢。記住呀,孩子,總有一天你要回去……」後來,當他獨自一人在江湖上混出了些名氣,長出膽量來的時候,他才把那縫在兜肚裏的血書掏出來,花三個銅子拿給一個私塾先生看,他以為一定是要他報仇的。不然,那上邊只有四個悲憤的血字:永不讀書!
「你能照顧好眾位弟兄么?」丐爺依舊很平靜地問。
丐爺嘿嘿笑了兩聲,低聲說:「那是假的。你想,如此貴重的信物,我會輕易帶到這裏來么!膘子,八賴,我老了,丐幫就拜託給二位了!」說著,他拱拱手,「去吧,快去,東西在城裡張善人家放著呢。」
(那是家族歷史上最慘重的一次災難了。多少年後,後輩人隱隱約約談起那件事情,還不由地為之膽寒!功名心也就淡了許多。)
一隻黑螞蟻悄悄地爬到了丐爺的腿上,丐爺的手輕輕地動了一下,捫住了那隻螞蟻,片刻,他的手鬆了下來,那螞蟻在大腿上躺著,不再動了,它死了,它被捏死了……
黑狗出來我嚇嚇,
「你能照顧好眾弟兄么?」丐爺九-九-藏-書很平和地問。
只見丐爺跨前一步,彎下腰去,慢慢地把「信物」重新包好,掂起來捧在手裡。一時間,所有的人都屏息望著他,死靜。丐爺抬頭四望,微微地笑了笑,大喊一聲:「去吧!」只眨眼的工夫,把那「信物」猛地甩了出去。
幾天來,趕赴丐幫大會的叫花子們從各地源源不斷地擁來,他們一幫幫、一群群似蝗蟲一般地在縣城裡串游。他們先後「跪」倒七家飯鋪,「哄」了六座賣胡辣湯的小攤,「拜」窮了四家賣蒸饃的,還捎帶著打死了八條大戶人家的狗……現在,這支近千人的乞丐隊伍齊聚在縣城關外的土地廟前,喜氣洋洋地等待著即將開始的叫花子們的盛典。他們確乎是吃飽了,一個個或坐或蹲、捉蚤搔癢,一副吃飽肚子便是天下皇上的氣概。唯有望見那打狗棍和有著七十四個豁口的破碗時,才涎涎地露出一絲敬畏和貪婪的目光。
人群里一片靜聲。
大娘大娘你放寬寬心哪,
一聲一聲到天明,
東庄的大哥兒瞧上了眼呀,
可丐爺沒有女兒。
「三花臉」唱到節骨眼兒上,脖兒一縮,甩出一副呱板來,呱板在他手裡上下翻飛,呱呱嗒嗒打得飛花一般——
皇天厚土哇,我的房;
丐爺還只是點點頭……
打狗棍,我手裡抓,
黃土路上瞭一眼——狠心的狼(郎)喲,
「丐幫兄弟們,李某不才,撐持幫位已二十余載,有照顧不到兄弟們的地方,請多多包涵。我老了,精力不濟了,本想趁這次幫會推舉一位有能耐的賢者來照顧大家,唉,總歸是我不好……」他說著,默默地望了一眼二膘子,叫道:「膘子。」
金鑾殿上小龍墩哪,
丐爺的眉頭聳動了一下,眼,仍然沒有睜開。
一看這陣勢,向著二膘子、八賴的人也都動了起來,紛紛召集各自的人手……
丐爺又是點點頭。接著再問「三花臉」:「花臉,你呢?」
三聲四聲粗喉嚨,
攬在懷裡恩養他。
場子亂了,一場血戰眼看就要開始!
——看你那七姑老八漢咋出城!
——大姐,盛(成)兩口吧?
丐爺勝了。
他們眼前一片漆黑,連太陽都是黑的。一個個殺氣騰騰,凶相畢露。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自己打自己,當竹竿打在對方身上的時候,伴隨著的是興奮的嘶叫。有十幾個瞎子已躺倒在血泊中,其餘的仍在盲目地亂打。打迷了,也打瘋了。一時間,整個土地廟前塵土飛揚,罵聲震天。
丐爺保住了自己的命。
要飯的三爺我又來了。
又是一片喝彩聲!很驟。
明明是狗命人哪,
二膘子和八賴被各自的人抬著向縣城方向跑去了,只有瞎子們還在打……
五子登科在你家。
在他面前的地上,鋪著一塊褪色發污的黃絹,黃絹上放著一根烏黑油亮的打狗棍和一隻有著七十四個豁口的破碗。
要端菜你端一打,
是八賴。
要拿饃你拿十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