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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他又像往常那樣得空兒就來坐坐。每次來,他總盼著大嫂給他說說那女人的事情。可大嫂彷彿故意地遲遲不提。就這麼一日日掛著他。常常是乘興而來,悵然而歸,有一次,當他心煩意亂的時候,玉萍突然地把話插上了正題:「別急,人家要考慮考慮呢。」
「你就這麼一日一日做下去么?」玉萍心不在焉地給人倒水,水倒得溢了出來,又慌忙去擦……
他就抱著旦旦坐在那兒,很沒意思地聽玉萍問他些家裡的事情。問一句,他就說一句,一直坐了很久,也沒聽大嫂提起那女人的事情。他很失望,但還是忍住了,沒問。
「行啊,交伙食費我天天給你做。」
兩人走了之後,李小囤心裏那希望的火苗又燃燒起來了。他細細地回憶那女人的相貌,卻怎麼也想不清楚。只覺得那是個挺大方的女人,一點也不羞。但他總還是滿足了。大嫂並沒有忘,她還記著呢!這就夠了。他的確有好一段沒去了,他得去謝謝人家。
過了一會兒,李小囤咬咬牙說:「我咬住牙再干五年,先蓋房子,蓋好房子再說成家……」
李小囤很氣惱又很沒趣地說:「走不回去也得走哇!」
「大嫂……」
他是木匠,在縣城裡走街串巷給人做傢具。按城裡的規矩,是把木匠請到家裡做,管飯一天一塊五。要是不管飯呢,一天三塊。但人家一般都管飯,怕你出出進進的耽誤工,又怕拿走了什麼東西。只有包工的時候才能多掙些錢,那機會是極少的,這年頭人們做傢具都講究,只要你活兒好,不要你手兒快。所以,每月寄三十已經不少了。他本不想寄這麼勤的,湊大數寄也一樣,可他怕嫂子罵。
有幾天沒接上活計,他心裏煩,在街上走的時候碰上了玉萍。玉萍見他顛兒顛兒地跑,便對他說:「乾脆你給我做幾個小凳吧?我家裡還有些碎木料。」
他忙說:「謝謝你,大嫂,我不渴。」
「慢慢還吧。」他說。
每次寄完錢,他總要到郵局對面的小茶攤上坐上一會兒,原是渴了才去坐的,後來不渴也想去坐坐。賣茶的是一位年輕的女人,人長得秀氣,說話也甜甜的,不曾笑過,但叫人覺得心裏暖,心裏近,不像別的小販那樣凶。她旁邊還坐著個三四歲的小妞,小妞穿得乾乾淨淨的,臉蛋兒像小蘋果,紅撲撲的。遠遠走來,就叫人想到這茶攤上坐上一坐,這女人和孩子望著你,使人有一種到家了的感覺。這女人的確心好,不喝茶的時候,她也不趕你走。他就多坐一會兒,看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聽高一聲低一聲的叫賣聲九九藏書,偶爾,也瞅瞅人家身上穿的好衣裳,看看過路女人那漂亮的臉……愣上那麼一忽兒,始覺看也是白看,還得做呀!心一硬,站起來就走。
李小囤每月一號上縣城城關的郵局裡去一趟。
李小囤的臉更紅了,忍不住說:「不瞞大嫂你,家裡確實給說了一個,人樣兒也中,可人家張嘴就要三千元的彩禮。賬剛剛還齊,房子還沒蓋。我哪裡拿得出呀!」
玉萍說:「木料碎,幹活費力,再說你夜裡也加班了,該這麼多呢。你別客氣,快拿著吧,我還得謝謝你呢!」
那女人也就不再讓他,一任他匆匆走去。
玉萍在屋裡坐著包餃子呢,見他來了,忙讓小妞給他搬凳坐。看他背著木匠傢伙呢,玉萍問:「這麼晚了你還沒走呀?」
「你就不會找些別的掙錢門路?」
「鄉下人老相。」李小囤靦腆地說。
玉萍甜甜一笑:「香么?你就多吃一碗。」
玉萍只好罷了,只說:「坐會兒嘛。」
「旦旦,問你叔叔哪兒想?」玉萍說。
忽一日,玉萍來他做活的人家看他來了,身後還跟了一個女的。他心裏很慌,一直沒敢抬頭細看那女的,倒是那女的嘻嘻笑著把他上上下下看個夠……
「二十四了。」
李小囤朝門口跨了一步:「下雪了,我得走呢。」
「你有啥要求,給嫂子說說?」
他便一五一十地對這女人講了。他本不想對外人講的,可這女人身上彷彿有點什麼似的,使他忍不住要講。
「真想么?」玉萍笑著問。
有一次,他從郵局走出來的時候,那賣茶的女人默默地注視了他一會兒,問:「你家裡有個好女人吧?要不,怎麼月月寄錢這麼準時。」
「看你要大些,多穩重啊。」
「喲,怎麼欠人家那麼多錢呢?」那女人關切地問。
玉萍臉兒一嗔:「收著,可不興這樣。要這樣,下回我不讓你來了。」
「……」
「還齊了。」
「還得做呀。」
李小囤抬起頭來,很認真地說:「那就謝謝大嫂了。」
說過了,笑過了,這女人似乎沒在意,他也沒在意。只是一直沒見這家的男人回來,他也沒敢問。
「你多大了?」
李小囤往下的日子自然是平淡如水,還是一天一天地做。不過,他心裏總還有個切近的盼頭,這盼頭拉著他往前奔,干起活來並不覺著吃力。雖然不往家裡寄錢了,他有空也常去茶攤上坐坐,聽那賣茶的女人說些閑話,喝碗不掏錢的茶水。他很想問問這大嫂給他說媳婦的事怎麼樣了,可玉萍卻絕口不提,他也不好意思張口。就那麼得空就來坐坐,坐了又九*九*藏*書走,走了又來,逗那小妞妞玩……時間一長,他覺得這位大嫂一定是忘了,幾次想張口重提,可怎麼也張不開嘴,也就罷了。只加緊趕活兒,忙的時候也就忘了這心煩的事。漸漸,來的次數也就稀了……
「還得做。」
「啥法呢?可不就這麼一日一日做下去唄……」李小囤茫然地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隨口應道。
這女人不再問什麼了,彎下腰倒上一碗熱茶端到他面前:「喝碗茶吧。」
「叔叔哪兒響?」
李小囤知道大嫂看出了他的心事,紅著臉笑笑,一顆心算是放肚裏了。他心裏想,這是大事,人家考慮考慮也是對的。想著,心裏就寬展了些。也就又有了盼頭……
「喝吧,不問你要錢的。」
因為這活兒是白盡義務,不掙錢的。所以,他干起活兒來時間抓得死緊,白天幹了夜裡也干一會兒。他急著幹完好再去攬活兒。他得掙錢還債呢。玉萍看他幹得太猛,時常勸他歇會兒再干,他只是不吭。吃飯的時候,玉萍每次都炒上三四個菜款待他,還特意打了酒讓他喝,實比別家待他好。他開玩笑說:「大嫂,你做的飯可真香啊!」
「旦旦,問你叔叔是不是心裏想?」玉萍又說。
分家的時候,他就分了這一套爹留下的木匠傢伙外帶三千元的債務。他原本是可以多分些東西的,但家裡兩年辦了三件大事:爹死;蓋房;哥娶媳婦。光外債就欠了八千多塊!除了嫂子屋裡的東西,家裡也就沒有什麼了。翻蓋的三間瓦房,哥嫂就佔了兩間。娘住的那一間里有一張破床,床還是土坯壘的。來主持分家的老舅可憐他,當著嫂子的面說:「恁是老大,事兒都辦完了。將來小囤辦事的時候,恁當哥嫂哩可不能不管哪!」哥囁嚅地看著嫂子,嫂子哼了一聲,給老舅來了個屁股朝前,噘著嘴說:「娘誰養活?沒錢娶媳婦就別娶呀,來了就給恁這一鱉窩還債!」娘只在一旁抹淚,老舅氣得直哆嗦!
出來送他們走的時候,玉萍當著那女人的面對他說:「也沒什麼事兒,你有好一段沒去了,只是來看看你。你得空去吧,旦旦想她叔叔了。」
李小囤吞吞吐吐地說:「啥要求,咱還有啥要求?圖個人好唄……」
「嘩啦」一聲,李小囤背上的木匠傢伙散落在地上了。
李小囤怔怔地站著,腦海里「轟」地響了一下!他傻傻地痴看著玉萍,心裏埋怨說:我怎麼沒想過呢?我怎麼就沒敢想呢?!她有男人嗎?沒有男人怎麼會有孩子呢?她離婚了嗎?她要是沒離婚呢?……不管吧,人家不說自然有read.99csw.com不說的道理,只要人好,咱就大胆一回!
「回家了。」他臉上紅紅的,彷彿欠了這女人一筆賬似的。
不知怎的,這麼一喊,李小囤聽了心裏酸酸的。他想扭頭抱抱那小妞,卻沒有敢……
他說:「這就走。」
「這下可好了。」玉萍眉兒一揚,「該娶媳婦了吧,啥時讓嫂子吃你的喜糖啊?」
這一做就是三天。
玉萍「吞兒」笑了。
李小囤是經不住人家讓的,越讓坐他越坐不住,慌忙忙拿起傢伙就走。出了門,玉萍領著小妞出來送他,他沒頭沒腦地走了一會兒,才說,「回吧。」玉萍也不說回,就這麼走了一段路,他才對小妞說:「喊叔叔再見。」那小妞使甜甜地喊一聲:「叔叔再見。」她又對小妞說:「說叔叔常來玩。」那小妞也跟著說:「叔叔常來玩。」……
這麼一讓,他倒不好意思再坐了,慌忙站起身來,說:「不喝了,大嫂。你站一天也不容易,還拖個孩子,夠難的。要喝,我有錢,這人情欠多了,比錢還難還哪。」
這一天,李小囤突然從來往的行人中冒了出來,他是從家裡趕來的,風塵僕僕,仍是背著那套木匠傢伙,走了一身的汗。臨走到茶攤前的時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愣了愣,還是走過來了。
他笑了,他知道出外用人家的機會多,說話得口甜些。便親熱地叫了聲:「大嫂,您凈說笑話。家裡哪有好女人哪,是欠了人家的債……」
李小囤吭吭了半晌也沒說出來……
「嗨,幹啥呢?做生意,咱沒本錢。干別的,咱又不會。要指望種地,十年也蓋不起房,好孬咱有這把手藝,慢慢來吧。再說,我也喜歡這活兒,自己手裡做出來的傢具,自己看著心裏舒坦。大嫂,你要做時新的傢具言一聲,我就喜歡做新式樣的,保管叫你滿意。我喜歡干那種費心思的活兒……」
他看看錢,說:「大嫂,你待我這麼好,是不該收錢的。你還給這麼多,是寒磣我吧?」
冬去春來,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縣城裡日漸繁華熱鬧。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一條條柏油馬路拓寬加長了,街面上的商店、飯廳越來越多,做生意的小販也越來越多。要光從女人的穿戴上看,恍惚幾天就是一年……李小囤好久沒到郵局來了,自然也沒到茶攤上來坐,就像大街上過往的行人,來了又去了,既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往何處去,那叫玉萍的女人仍舊一日日賣茶,那小妞也依舊在她跟前坐著玩。那女人熱情倒還是熱情的,本來話就不多,這會兒也就定少了。只是賣茶。
他看了這女人一眼,推辭說:「九_九_藏_書大嫂,真不該收錢,你快收起來吧!」
玉萍原是看見他了,卻裝著沒看見,背過臉給人倒水,直到這一聲「大嫂」喊起,她臉上一緊,才轉過身來說:「怎麼不見你了?」
「我真想天天在你這兒吃,可惜沒這個福分。」
每次往家裡寄三十塊錢,月月如此,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
「雪越下越大,走得回去嗎?」
第二天傍晚,李小囤特意買了些禮物到玉萍家去了。玉萍見他來了很喜歡,只是埋怨他不該買東西。李小囤不好意思地笑笑:「這是給孩子買的。好久沒見旦旦了,怪想得慌。」
「可不天黑了。」
玉萍又要讓,他站起來說:「大嫂,你再讓我就沒臉兒坐了。」
正說話的工夫,天下起雪來了。李小囤心神不定地站起來,想走,又想問,終於忍不住說:「大嫂,你給我說的那事兒可有個眉目?」
寄完錢的時候,他就在這茶攤上坐的時間更長些。說話也隨便多了。於是便知道這賣茶的女人叫玉萍,那小妞叫旦旦。為了不欠人情,他有時也給那旦旦買幾顆糖吃,有時看見哪只小凳壞了,就幫忙給修一修。這樣,他覺得坐著自然些。心裏算著賬還了多少,還欠下多少,往下盤算著日子和活計,也常常覺得心累,就只好不想。玉萍常問他:「賬還得差不多了吧?」他便說:「快了。」此後無話。仍是看那一日比一日熱鬧的大街,聽錄音機里傳出的「嘭嚓嚓」……瞅過路女人的臉……日子很碎呀。
「別泄氣,趕明兒大嫂給你說個媳婦。」玉萍安慰他說。
「叔叔心裏響。」
他可憐哥,哥娶媳婦真難。再說,哥在家也背著幾千塊的窟窿呢。嫂子厲害,嫂子嫌哥沒本事,嫂子嫌家裡窮,家裡連連辦大事,怎麼能不窮呢?他沒再說什麼,就了個人背著木匠傢伙出來了。他不依靠哥嫂,他靠自己掙。掙錢還債,掙錢蓋房,掙錢娶媳婦……日子還長呢。他不能把娘從那一間房裡攆出來,那會叫大李庄的老輩人笑話的。
玉萍沒吭聲,朝門外看了看:「下雪了……」
這一年縣城裡結婚的人多,做傢具的也就多了。李小囤緊趕慢趕,一直到大年三十他才給人家趕完活兒。臨回家的時候,走到城關,他心裏掛記著大嫂給他說媳婦的事兒,就不由地又到她家裡去了。大嫂的茶攤早已收了,他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硬著頭皮進去了。有沒有結果他要最後問一次。
那晚,臨走的時候,玉萍從裡屋拿出十塊錢放在桌上,說,「讓你受累了,拿著吧。」
「真想。」李小囤說,可他心裏怦怦跳,他覺得他說了假read.99csw.com話,他是為那「女人」來的,但他心裏也確實喜歡這孩子……
「走到家怕就天黑了。」
三天,他一共做了十二隻小凳,還捎帶著把小桌面給刨了刨,給小旦旦做了個木頭槍。他活兒做得乾淨,式樣兒也新,十二隻小凳一拉溜排在茶桌前,挺招人的。玉萍說:「你手藝不錯呀!」活好,人家待承好,他心裏高興,便說:「大嫂,不瞞你說,俺家三代木匠,爺那輩在鄉下就是有名的,爹那輩學會了刻木花的手藝卻又不讓幹了,兩輩人都想開木匠鋪結果都沒能開成。俺只怕也難干成個什麼景……」玉萍聽了笑笑,沒說什麼。
有鄉下人進城,逛到這傢具店裡來,好久才認出那穿西裝的男主人竟是從大李庄走出來的小木匠!不禁十分詫異:這傢伙怎麼找了個漂亮的城裡女人?好福氣呀!心裏縱有一千一萬個不明白,也不好問,只嘆口氣,去了。
久了,人也熟了。
這女人聽了,嘆口氣說:「你嫂子也太狠了!一個人光身兒分出來,還背這麼多的債,到啥時候才能還齊呀?!」
玉萍臉兒一紅,低著頭說:「要是你不嫌棄,就住下吧……」
過罷年,縣城城關郵局對面的茶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兩間門面的傢具店,門前高高地掛著大牌子,牌子上寫著紅漆大字:新生傢具店。一串鞭炮響過之後,裡邊擺出了一套套的新式傢具。一位燙了發的漂亮女人滿面笑容地接待著絡繹不絕的顧客。時常有一個穿西裝的男主人出來給解說幾句,又慌忙走進去了。看來生意很熱鬧。
他知道做小凳費工不出活兒,還不能收錢,干也是白乾。可他老覺得欠了人家什麼,不好當面拒絕,也就應承下來了。
「……」李小囤臉都憋紅了,還是沒把「心裏想」這句話說出來。惹得玉萍又「吞兒」笑了。
李小囤紅著臉看了這女人一眼,覺得她笑起來特別好看,也顯得特別年輕。那眼兒,眉兒,鼻兒,嘴兒全像淌蜜似的甜。那一行一動輕輕地、淡淡地,無聲中似有聲,無言中勝有言,乍看並不注目,細看十分引人。但一時又叫人想不出這引人的地方在哪裡,端端莊庄、平平和和卻有叫人說不出來的美……他不敢多看,自然也不敢胡想,心裏悵悵的。
「我說好久不見人哪。賬還齊了?」
他又看了這女人一眼,想了想說:「大嫂,要是夜裡加班做,說破天我也不能收錢。你知道我白天時間金貴,既然你這樣說了,我就收下。不過,這真是太薄氣了……」說完,他把桌上的十塊拿起來,又從腰裡掏出裝錢的包包,從裡邊數出六張一塊的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