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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瞎話兒」(十一)

奶奶的「瞎話兒」(十一)

「是黑吞么?」蓋兒爺不動聲色地問。
蓋兒爺死了,享年八十二歲。
「走了。」
「可認得金祿金公子?」
張黑吞看了看蓋兒爺,頭點了兩點,從腰裡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咚!」地扎在桌上,雙手一抱拳,說:「請吧。」
這一下,名聲傳出去了。眾親戚都苦苦相勸,說孩子大了,咋也得顧顧臉面哪,可蓋兒爺仍是我行我素,不從。無奈,家人也只好作罷,任他來去。不過,兩位少爺吩咐下人跟著他。蓋兒爺走到哪裡,儘管吃,吃了有人付賬,只瞞著他一人,四鄉的庄稼人也都知道有個大戶人家的老掌柜享不得清福,每日里出來要飯。一時傳為佳話。
親家公還曉些事理,但他絕想不到一方有名的大戶,竟然還會出來要飯?!也許沾點親也說不定。於是,強壓住火氣,說:「上家坐吧。」
「正是犬子。」蓋兒爺回道。
老人慈祥地笑笑,從破褡褳里摸出一錠銀子遞給他:「玩吧。」
大奶奶遲疑了片刻,說,「過節的時候,要飯的也不容易,拿塊月餅去,打發他走吧,可不能慢待人家。」可是,當夥計拿了月餅去送的時候,大奶奶卻又喚住他說:「慢著,我也去吧,我去看看。」
「喲,你認識不認識李家的二少爺金壽?」
小兆祥嚇愣了,嘟嘟噥噥地說:「我不敢,俺娘光打我……」
進了上房,一家人還是怔怔的,不知說什麼好。大奶奶火了:「鱉孫!還不跪下給你爹請安?!這家業都是你爹給你們置的。為你們,你爹……」
忽一日,有人帶信兒來了:說是張黑吞的兒子——名揚三縣的大土匪頭的兒子,被人「敲」了!據說,這條張家的「獨根」是在城西被人打死的,死得很慘。
這以後,蓋兒爺的病一日日重了。請了多少「先生」來看,都治不好。家裡人把他從牲口屋接回來住,以便好好侍候他。可每天夜裡,都從他睡的偏房裡傳出驚叫聲,那聲音十分瘮人:「血,手上有血!……」弄得家裡日夜裡不寧。他每日里昏昏沉沉,常常驚悸地伸著手喊:「我有罪,我有罪呀!血,血,血,手上有血。腥啊,老腥。洗,我得洗手……水,弄水,快弄水……」家裡人也只好依他,每每一叫,便端來水讓他洗……
從此,蓋兒爺和張黑吞成了朋友。大李庄再也沒有受過土匪的侵擾。逢年過節,張黑吞帶人來,蓋兒爺自然好酒好肉、賓客相待。不久,蓋兒爺便和這位赫赫有名的黑道人物結成了拜把兄弟。一炷高香,行過了三叩九拜的大禮,兩人面對面站著,盯視良久,便兄弟相稱了。這之後,村裡人見了蓋兒爺,不僅敬他,也怕他了。
張黑吞「嘿嘿」冷笑了兩聲:「好說,好說。」
老人把小孫拉在懷裡,笑著說:「起來吧,都起來吧。爹也對不起你們,爹早該回來了。」
大奶奶愣了一下,接著又問:「可說些什麼?」
「爺爺。」小孫子甜甜地叫道。
他看著蓋兒爺;蓋兒爺也看著他,目光都很殘。
蓋兒爺說:「不啦,我還得轉轉。」說著,站起身來,瞅瞅拴在院里的騾子,很隨意地說:「你這『快』牲口可不勝我那,我那八匹騾子一色毛!……」
蓋兒爺停住手,神色泰然地問:「莫非老弟要親自動手?」
金壽不敢不聽,只好去了。
張黑吞怔住了,當他眼看著蓋兒爺就憑兩根指頭去摳那隻獨眼的時候,突然說:「慢。」
一家老小全都傻傻地望著大奶奶,不知她為什麼要撇下祭祖的大事去打發一個叫花子。大奶奶也不吭。徑直拿著月餅下堂去了。夥計們怔怔地看著她,爾後急忙跑去開門。
蓋兒爺卻一點也不在乎,任人怎樣勸說,只是笑笑。末了,吩咐金壽說:「去,抬兩壇好酒來。算是我給親家的見面禮!」
老人卻哈哈大笑:「好,有氣魄!不愧是李家的種。」
看著小孫子像兔子一樣地跑回家去了,蓋兒爺不禁連連跺腳:「唉,敗了,敗了,這個家敗了!一把麥?……哼!一把麥?……」
小兆祥連叫了三聲不應,急了,拉著蓋兒爺的手往西地拽。拽著喊著:「爺,趕緊吧趕緊吧!……」
親家公氣得臉都黑了,但也怕弄錯了,不好說他什麼。私下裡暗暗派人去給金壽送信兒,又派人悄悄盯著他,一旦證實,非打斷他的腿不可!
蓋兒爺很平和地說:「金祿是我的大兒子,金壽不就是老二么?」
https://read.99csw.com就這樣,蓋兒爺一錘定音,殺了四方鄉紳的威風,獨家修了一座橋。此橋喚「蓋兒爺橋」。(事隔多年,當人們從橋上路過的時候,看了碑文,提起要過飯的蓋兒爺,還稱他為一代奇人!使後代子孫平添了許多驕傲。)
一屋人都驚了。大奶奶擔心地叫了一聲:
蓋兒爺草帽一掀,緩緩站了起來,說:「要修我獨修。」
這一聲不當緊,一家老小咕咕咚咚全都跑出來了。金祿、金壽兩兄弟雖都已娶了媳婦,卻還是傻乎乎地站著,不敢上前,似乎不相信這個叫花子模樣的獨眼老頭就是他們的爹。
蓋兒爺聽了這話,一反往常,沉吟了半晌,才打發人前去弔唁。祭禮是用一掛大車拉去的,自然十分厚重。可當天夜裡,蓋兒爺就害起了偏頭疼,一病不起……
張黑吞卻大笑著出門去了……
這年的八月十五那天夜裡,一輪金燦燦的圓月掛在天上,清澈的銀輝普撒在大地,好月色,也正是舉鄉思親、家家團圓的時候。驀的,李家大戶的雙扇紅漆大門被敲響了。
「不可惜。」
「胡說!」蓋兒爺獨眼一瞪,突然惡狠狠地說:「蛋子兒大的孩子就這麼扒家?嗯?一莊子人,誰家有哇?咱有!人家不偷咱偷誰?嗯?人家該偷咱!看你鱉兒就不是塊大材料,也撐不起個天!哼,一把麥,鱉兒你看眼裡了,一把麥……去,把西地那塊麥給我放火燒了!」
蓋兒爺神色肅然地望著小孫子,很慈祥地問:「兆祥,哪塊地呀?」
第二天夜裡,一張「帖子」送到了李家大戶,家人戰戰兢兢地請私塾先生看了,只見上寫著:
蓋兒爺一抱拳,說:「老弟也是提著腦袋混飯吃的人,想來也不容易。錢盡可多帶些。如遇難處,這裏就是各位的家。別處……我就不說了,敝庄儘是些小戶人家,也都不富裕,恭請各位還是不打攪為好。兄弟們若需要什麼,我一概承擔了。拜託,拜託!」說著,又連連給各位作揖。
蓋兒爺擺擺手,隨即又把眼閉上了……
蓋兒爺回來了,一進門見家裡亂糟糟的,便一聲不吭地坐下來,半天不說話。片刻,他問:「是張黑吞下的帖子!」
很小很小的時候,金祿、金壽就不曾記得爹的模樣。那時,他們就是跟著娘生活的。只記得娘說過,爹在外邊做生意,別的就不知道了。娘也不說。他們是十年前從外邊遷回來的,一掛大車拉著他們娘仨,到了地方,娘說,這就是家。他們就這樣在大李庄住下了。村裡人並不摸他們的底細,只知道他們很有錢,大掌柜在外做生意,家就這麼一日日發起來了。記得,剛搬來的時候,娘認定要那片破敗的荒院,出多少錢都要。聽村裡人說,這家人曾在京里做過大官,後來招大禍,一門人都被殺了,只有一個小孫子跑出去了,至今沒有音信……娘聽了這話,也曾暗暗落淚,問了,只是不語,叫人好納悶。
「回來了。」獨眼老頭回道。
「爹……」
「爹。」金壽也跟著跪下了。
過了些日子,張黑吞帶著禮物親自探病來了。蓋兒爺強撐著身子坐起來,立馬吩咐人擺酒款待。酒過三巡,蓋兒爺說:「兄弟,賢侄兒慘遭不幸,我心裏也很難過。還望老弟多多保重啊!……」
老人眨了眨眼,淡淡地說:「路上被土匪劫了。」說罷,隨即把話題轉了,他拉小孫子端詳了一番,笑眯眯地說,「叫爺爺。」
張黑吞用眼瞄了瞄擺在八仙桌上的銀元,那銀元一摞一摞的,足有半尺多高!然後,他又勾回頭看了看蓋兒爺,不禁哈哈大笑說:「痛快,痛快!」隨即笑聲戛然而止,正色說道,「大丈夫一言,駟馬難追。既然老掌柜如此仗義,我張黑吞也就不客氣了。作為回報,命,我給老掌柜留下了。不過,老掌柜這雙眼……竟然半裡外就能看見我的兄弟,也太亮了點吧?」
就這樣,蓋兒爺整整在病床上拖了三年。他渾身上下瘦脫了形,瘦成了一把乾柴了。臨死時,他很清醒,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憋足了最後一口氣說:「分家吧,趕緊分家吧,家要敗了……」
現在,這個響噹噹的「生意人」回來了,卻是這樣的寒酸!叫人怎麼相信呢?可娘說,他就是爹。那自然是爹了。很早的時候,金祿隱隱約約地記得爹曾回來過幾次,都是半夜回來,天不亮就走了。那時還小,瞌睡也大,記read.99csw.com不得爹是什麼樣子。娘也一直瞞著他們,很少說爹的事。爹突然就這麼回來了,瞎著一隻眼,背著要飯的破褡褳……
「砰砰!砰砰砰!……」
一更過去了。
「要飯的。」
「請講。」
只聽「吱」一聲,雙扇紅漆大門開了一個小縫兒,管家的夥計探頭一看,卻是個要飯的老頭。他眉頭一皺,哼了一聲,不耐煩地說:「去吧,過八月節哩,沒工夫打發你。」說著,「咣當」一聲,門又合上了。可沒等他走回上房,「叭叭叭!」門又拍響了,很驟!
「慢著,」蓋兒爺說,「這橋我修。可有一樣請求,名也歸我起。」
翌年大旱,莊稼多有不收。四外的鄉鄰紛紛出外逃荒,唯大李庄人沒有一戶出去討飯的。哪家揭不開鍋了,待第二天一早出門借糧的時候,卻見門縫裡放著幾吊錢……自然是十分感激,可問遍了,卻無人知曉。也就買些糧度日,漸漸,受賑濟的戶多了,問了蓋兒爺,他搖搖頭,連聲說:「不是,不是。」於是,人們就更認定是蓋兒爺做下了積德事,不願承認罷了。一時紛紛上門磕頭謝恩。可蓋兒爺卻矢口否認,不承認有這回事,連面都不見。結果,蓋兒爺在村裡的威望日益高漲。村裡無論大人小孩見了他,都十分敬重。路上見了,躬身停在一旁,待他過去再走;門口見了,也定要招呼他上家坐坐,恭恭敬敬地叫一聲「蓋兒爺」。沒見他大聲說過話,也沒見他訓過誰,卻也威風八面。
「掌柜的……」
「黑吞老弟,你如約而至,十分仗義。我也不能薄了。你看——」蓋兒爺伸手指了指擺在八仙桌上的銀元,「要錢,拿去。要命,也拿去。黑吞老弟,我也算夠意思吧?……」
張黑吞又圍著八仙桌走了半圈,緩緩地說:「一隻就一隻吧。」
隨著喊聲,撲撲通通,從房頂跳下幾十號人來。土匪們擁進堂屋,看見了桌上的銀元,眼都綠了……
「撲嗒」一下,剛滿三歲的小孫子把銀子打翻在地上了。兒媳婦忙說:「傻兒,那是錢哪!」
「那是自然。」縣官哈哈大笑,說,「老台甫修橋積德,當刻碑立傳,名垂千史!哈哈……」
那晚正是月黑頭,偌大的一個院落黑漆漆、靜悄悄的,寥無人聲。院門大開著,東西廂房的屋門也都開著,只有堂屋裡點著一支蠟燭,蓋兒爺就在那搖搖的燭光下坐著,他面前擺著一張八仙桌,桌上放著一摞一摞的銀元……
不曉得為什麼,這位在外做「大生意」的老人卻讓夥計們稱他「蓋兒爺」。下人也就隨音叫了,只是不解。問了大奶奶,大奶奶嘆口氣說:「他這樣說,就這樣叫吧。」於是村裡人也跟著喊「蓋兒爺」。
「先生是哪庄的?」縣官問道。
金壽聽說信兒就來了,一看真是爹!頓時羞得臉兒一陣紅一陣白,又不好說什麼,只得先把他勸到丈人家裡。一時把親家公弄得哭笑不得,也只好連連賠禮,怪自己有眼不識人!竟讓親家蹲在大門口吃了一頓飯……
「本縣今日約請各位鄉紳聚會,實有一樁大事相求。潁河歷年發水,河兩岸行人多有不便。修橋補路,乃積德行善為民謀利之舉。縣上本打算集資修橋,然讓小戶人家出資,實有難處。各位都是地方上有名的大戶,家底殷實。所以請各位鄉紳來,商議商議,是否籌措些款項,修一座小橋……至於名分么,待橋成之後,刻碑立傳,流芳千古。」
蓋兒爺點點頭,說:「收到了。」
兩個兒子不解他的話,只是哭……
緊接著,只聽「撲通」一聲,從房頂上跳下一個人來。此人五短身材,四十來歲,穿得乾淨利索,手裡提著兩把「快炮」。他十分機警地用眼掃了一圈,快步朝堂屋走來。進了門,當屋一站,瞅瞅坐在椅子上的蓋兒爺,冷冷地說:
夜涼了,院子里不時傳來秋葉落地的沙沙聲,很怵人。堂屋裡,蠟燭已燃去一半,燭光半明半暗地照在牆壁上,映出一團模糊的黑影。蓋兒爺斜靠在椅子上,輕輕地打著鼾聲,像是睡去了。
張黑吞牙一咬,「嘩啦」一聲,兩隻「快炮」撂在桌上了!繼而他雙手一拱,說:「兄弟我遍走江湖,還未見過如此有膽識的人。大丈夫也不過如此。佩服,佩服!好,交個朋友吧。這盞『燈』,我還給老掌柜了,你留著看路吧。這錢,我帶走一半,留下一半。青山不老,綠水長流,我張黑九_九_藏_書吞也許還有麻煩老哥的時候,得罪了。」
張黑吞又舉起酒杯,冷冷地說:「老哥,你放心。我張黑吞說話算數,我不動你。可你這家是敗定了,老哥,敗定了!」說罷,酒一飲而盡,「咣」地把酒杯摔在地上!仰臉大笑,聲震屋瓦!面目十分猙獰。
「是。」金祿應道。
縣太爺的眉頭也皺起來了,鄉紳聚會,哪裡來的草木之人?況且口氣頗大!便冷冷地問:「先生可是要獨自修橋?」
蓋兒爺睜眼看了看老二,淡淡地說:「你們出去避避風,我會會他。」
「不走了。」
蓋兒爺哈哈一笑,伸出兩個指頭來,說:「這,就夠用了。」
人走了,蠟也熄了,蓋兒爺卻還在那兒坐著,整整坐了一夜。黑暗中,那隻獨眼亮得發綠……
「你還有種呀?」
「好說好說。」張黑吞高聲喝道,「來人哪!」
「爹。」金祿跪下了。
他這才下了床……
蓋兒爺像是沒聽見似的,繼續往前走,走得很慢。小兆祥以為蓋兒爺沒聽明白,跑上去拽住他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喊:「爺,人家捋咱的麥穗哩!」
「不走了?」
不見人來……
「西地。快去吧,爺。」小兆祥說。
「是!」土匪們齊聲應著。話剛落音,便朝著銀元撲過去了。張黑吞把兩支「快炮」重又塞進腰裡,拱拱手,道一聲:「告辭了。」說著,大步朝堂屋外走去。
張黑吞臉一沉,喝道:「幹什麼?幹什麼?!這是我的結拜兄弟,是我大哥!你們想幹什麼?都給我滾出去!」
蓋兒爺掌起面來,頭直直地伸出去,瞪大了那隻亮眼,似乎是很平和地問:「你剜還是我剜?」
張黑吞站住了,他慢慢轉過身來,十分疑惑地問:「老哥還有何吩咐?」
土匪們一個個又慌忙退出去了。
土匪一看被發現了,也就慌忙退去。待兩兄弟氣喘吁吁地趕到場里,卻見蓋兒爺正眯著眼打瞌睡呢。金祿急急地喊:「爹,爹!……」
「去,就說我說哩,燒了!」
蓋兒爺慢慢睜開眼,問:「走了?」
蓋兒爺坐在椅子上,再也站不起來了。他痛苦地揚著手,喊道:「黑吞,你站住。你把家給我毀了吧!你毀了吧!我看著你毀……你站住啊。鱉兒!」
他毫不忌諱,說:「大李庄的。」
「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很想會你一會,今日總算見面了。」蓋兒爺笑著說,「幸會,幸會。」
「眼就這麼一隻,」蓋兒爺獨睜著那隻亮眼,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說:「我奉送了。」
「單眼。」
「誰來了?」大奶奶問。
「聽著,」張黑吞吩咐道,「這家老掌柜是我張黑吞的朋友。老哥奉送的禮錢,各位兄弟帶走一半,留下一半。從今往後,不準再來下帖!」
緊接著,兩房媳婦和小孫子也都跪下了。
一聽是張黑吞下的「帖子」,大奶奶的臉都嚇白了!一家人全都沒了主意,趕忙打發人去牲口屋叫蓋兒爺回來。
四方鄉紳也都紛紛站起,打拱作揖,再也不敢輕視他了。
「好,有氣魄!」張黑吞把槍往腰裡一插,拉過一把椅子,重重地坐下了。
張黑吞端起酒杯,冷冷一笑,說:「老哥,不中啊,我看你這家是敗定了。殺了我兒也不中!哈哈……敗定了,敗定了!」
「不錯。」張黑吞回道。
他笑笑說:「你是說我家老二呀,咋不認識。」
「單眼?」
二更也過去。
「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蓋兒爺緩緩地說。
門開了,月光下站著一個獨眼的高個老頭。他穿著爛花子破襖,肩頭上搭著一個討飯的舊褡褳。老頭雖是這般窮氣,但腰卻挺得很直,尤其是那隻獨眼,亮得逼人。
「爺,趕緊吧,人家偷咱的麥哩?!」小兆祥蹦著大聲喊。
「正是。」蓋兒爺說。
往下,就更叫人覺著荒唐了。這位家有良田千頃的大財主竟然會出去討飯!他每隔一段都出去幾天,然後背一些干饃回來。那些干饃自然沒人吃,連長工也不吃,大奶奶都拿去餵豬了。可不管吃不吃,他還是要討的。
「砰砰,砰砰。」
「不可惜?」
這年夏天,縣上約四方鄉紳到縣城聚會。兩位少爺為了讓蓋兒爺見些世面,以人家非讓老掌柜出面為理由,一再地催他去。他微微笑了笑,也就去了。那天,天很熱。四方的鄉紳一個個穿著綢衫,搖著摺扇,十分神氣。唯有他戴一頂破草帽,披著爛褂子。進得衙門來,也不往茶桌前坐,就蹲在門後頭九*九*藏*書。縣官等各位鄉紳差不多來齊了,一拱手說:
李家是掛有千頃牌號(據說,也就三四百頃的樣子)的大戶呀!這就是爹么?
待縣官說完,四方鄉紳紛紛陳詞,很有些氣派。有出口捐三石麥的,有捐五石的,也有沉思不語的……縣官算算,相差太多,很是失望。他看門后還蹲著一個,便問:「後面那位先生,可有好生之德?」
「不敢,大李庄的。」蓋兒爺說。
金壽膽大些,抬起頭問:「爹,你咋要飯回來了?」
「他爹,你……」
「金祿——金壽——來客了——倒茶!!」
逢上災年,土匪四起,「杆子」多如牛毛。大戶人家常有被綁去當「肉票」的。若是按日期送得錢去,便放回「肉票」;若是湊不夠錢數,便「撕票」(殺人)!一時間鬧得四鄉人心惶惶。有錢的大戶紛紛出錢置上幾桿快槍護院,不肯出錢的土財主也只好遭殃了。李家大戶自然也買了幾桿快槍護院,白夜巡邏,只是不曾被土匪搶過。
一屋人都笑了……
此刻,掌家的大奶奶正領著一家老小脆在香案前祭祖,聽到敲門聲,立時吩咐人去看看誰來了。
「嗯?……」老人很重地哼了一聲,大奶奶立時住嘴了。
小兆祥從沒見爺爺發過這麼大的火,一時嚇壞了,愣了一會兒,扭頭就跑:「我給俺娘說去。」
一時,大奶奶喜滋滋地高聲喊道:「金祿,金壽,快快快,你爹回來了!」
那人火了:「怎麼是你家老二,一個討飯的,口氣倒不小!」
大奶奶慌忙跟著說:「他爹,你們爺兒們出去躲躲吧。家裡……」
有一天,蓋兒爺出外討飯竟到了二十裡外的老二兒媳婦家裡。兒媳婦家也是富戶。中午,他走到門前的時候,人家打發了他一碗麵條,他就蹲在院里靠著一棵老榆樹吃起來。這家扛長活的問他:「你是哪村的?」
若干年後,當小孫子兆祥長大成人、主家立事的時候,李家大戶曾連遭土匪三次大搶!這個家果然敗了……
到了十月初三的那天夜裡,照蓋兒爺的吩咐,家裡人全都躲出去了。只有他一人端端正正地在堂屋裡坐著,恭候著赫赫有名的張黑吞。
「躲是躲不過的。」蓋兒爺說著,那隻獨眼斜斜地眯起來了……
「哎呀呀,沒想到老先生到了,失敬,失敬!」縣官說著,忙又吩咐人捧茶,看座,十分熱情。
大奶奶疾走兩步,又猛地站住了,臉上霎時飛上一片老紅,喜眼裡竟有了盈盈的淚點。她喃喃地說:「回來了。」
死時,他身上還揣著那張「永不讀書」的血書……
「你修得起么?」有位鄉紳禁不住插了一句。
姓李的,有種十月初三在家候著!張黑吞專程拜訪。
然而,這位蓋兒爺的性情卻十分乖僻。他雖是扛著千頃大戶的掌柜,偏喜歡睡地鋪。出門老披著一件破棉襖,很不講究。自他回來以後,不分上下尊卑,飯菜一樣的待承,他吃啥,扛長工的也跟著吃啥。吃飯也喜歡和扛長活的蹲在一起,十分的隨便。每每村裡人看了他穿的破襖、說他太節儉的時候,他也只是笑笑,並不多說什麼。這老頭還有一個極特殊的嗜好,喜歡吃羊角蜜甜瓜,夏天裡,幾乎天天讓人送一挑過來,甜瓜挑到院里,他便喚長工都來吃,隨意吃,惹兩房兒媳婦很不樂意。但大奶奶不吭,她們也不好說什麼,只私下裡說他怪。大戶人家,兒子們都希望他穿得體面些,像個大掌柜的樣子,可任你千般訴說,他一概不聽,依舊穿得破破爛爛,很讓人頭疼。有一回,金祿、金壽和兩房媳婦把新做的長袍大褂送到他跟前,雙雙跪下,硬逼著他換,兩房媳婦哭著說:「爹,知道的人不說啥,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多不孝順呢,待老人太狠……你若是不換,我們就跪死到這兒不站起來了。」蓋兒爺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去吧。」隨即就換上了那套新衣。可穿上后,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七天,滴水不進。嚇壞了一家老小!還是大奶奶把破襖又拿出來,說:「就隨他吧。」
張黑吞跨前一步,抬起頭來,再次細細地打量蓋兒爺,他的目光盯著蓋兒爺那隻瞎眼看了很久,足足有一個時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然後,他轉過身去,背剪著手,來來回回地踱了幾步,又定定地站住了。
「你你你……胡說!」那人眨眨眼,咋看咋不信,又怕錯了,趕忙進屋把掌柜的叫了出來。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炸喊,半read.99csw.com裡外都聽到了。兩個兒子一聽聲音不對,掂起快槍從屋裡跑出來。上了房頂,一見有土匪,「砰砰」就是兩槍!護院的也跟著咕咕咚咚全都跑出來了。
「等等。」蓋兒爺說。
蓋兒爺也起身一抱拳,說:「黑吞老弟,高攀了,有用著老哥的地方,儘管吩咐。」
誰都知道,張黑吞是這方圓百里有名的大土匪。他的「杆子」大,人多槍多。據說他還有百步穿楊的本事,槍法十分了得。這人做事一向是心狠手辣,他下的「帖子」從未失過手。「撕票」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得罪了他,那就等於「生死簿」上勾去了姓名,早晚得死!
轉過年來,麥黃梢兒的時候,蓋兒爺拄著拐杖出來了。他正在村裡轉悠呢,忽見小孫子兆祥從村東頭一路蹦著跑回來,遠遠地就喊:「爺,爺,人家捋咱的麥穗哩!!」
小兆祥是蓋兒爺唯一的嫡親長孫,也是蓋兒爺最喜歡的孩子。他一向把這小孫子視為掌上明珠,手捧著還怕牙掛著,三歲時,還趴在地上讓小孫子當馬騎呢,十分嬌慣。可從此以後,蓋兒爺一直悶悶不樂,不僅不喜歡小孫子,連家裡事也不再過問了。他每日住在牲口棚里,很少回家。年裡節里,小兆祥去給他問安,他連眼都不睜……
「哈哈哈哈……」蓋兒爺也哈哈大笑說:「可惜呀,老弟的福分淺了點。」
蓋兒爺站住了,低下頭去,上下打量著小孫子,彷彿不認識似的……
「請坐。」
事隔多年,當大奶奶快咽氣的時候,家人們才知道:蓋兒爺早年曾要過四十三年飯;干過殺人越貨的勾當;還做過叫花子的「丐爺」。村裡的傳言也得到證實了,張黑吞的兒子確實是蓋兒爺僱人殺的……
可李家偏偏得罪他了……
蓋兒爺笑笑:「修不起也要修哇。修橋補路,本為善舉。諸人方便,我也方便么。」
這時,又聽房頂上一片瓦響,想是來人不少。張黑吞定定地看著蓋兒爺,可蓋兒爺眼皮都沒抬,仍舊坐著,張黑吞冷冷一笑,說:「老掌柜,在下的薄帖,你可收到了?」
「撲嗒」一聲,蓋兒爺的拐杖掉在地上了。只見他雙眉緊蹙,仰天長嘆:「敗了,敗了,這個家敗了!……」
張黑吞望著蓋兒爺良久,眯著眼笑笑說:「老哥,兄弟雖然是提著腦袋混飯吃的人,錢,還是不缺的。老哥如果需要用錢,可到我那裡去拿,要多少給多少,老哥如遇上難處,也可以到我那裡去,兄弟還擔得起。至於說到貴庄,請老哥放心,三里以內,出事找我!」說完,又一拱手,帶人走了。桌上的銀元竟一塊都沒拿!
「噹啷」一聲,蓋兒爺手一抖,酒杯掉在地上,碎了。
張黑吞重重地點了點頭,突然厲聲喝道:「都給我把錢放下!」這一聲不當緊,把土匪們全都給鎮住了。他們一個個又把搶到手的銀元掏出來。叮兒噹啷地扔到八仙桌上,滾得滿地都是……
看家裡人都不說話,金壽急了:「那咋辦?咱和他拼了!」
蓋兒爺害起心病來了。他像得了夜遊症似的,天天晚上在田野轉悠。在漆黑的夜裡,蓋兒爺用步子去丈量他那大片大片的土地。凡是自家的地塊,他每一處都走到了。他在崗上站過,在坡上立過,踽踽獨行,像鬼魂似的。每當他兀自獨立,仰望星空,那隻惡狠狠的獨眼便悵然地落下淚來。一滴,兩滴,三滴……爾後他一步一步走去,拐杖狠狠地叩著大地,彷彿不甘心似的。
「怎麼說?」張黑吞臉一沉,騰地站了起來。
一時語驚四座!各位鄉紳紛紛回頭,細細把他看了,見獨瞎著一隻眼,渾身上下似無一處不賤。不禁哈哈大笑……
夜半時分,忽聽「砰砰」兩槍,堂屋房脊上的獸頭被打掉了,房頂上咕咕咚咚落下一片碎瓦!蓋兒爺依舊穩穩地坐著,紋絲不動。
緊接著,房頂上呼咚咚跳下幾十號人來,一個個荷槍實彈,橫眉立目,齊伙子闖進屋來了。
「沒說啥。」
蓋兒爺不容人再說,擺擺手,站起身來,到牲口屋睡去了。他睡不慣床,天天夜裡在牲口屋裡睡。
這年九九重陽,陽光很好,蓋兒爺正靠在場上的麥秸窩裡曬暖兒,忽聽見村西路溝里有咚咚的腳步聲,那隻獨眼順著路溝往西一瞟,立時臉色大變,是土匪!是「綁票」的來了!麥場離家較遠,告訴家人已來不及了。只見他揚聲高喊,聲如洪鐘:
張黑吞乜斜著眼,陰沉沉地問:「你可知道我張黑吞下帖的分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