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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十一)

羊(十一)

李紅葉說:「你這種好是做出來的,是刻意的好。你是想的不說,說的不想。你身上有賊性。」
李金魁到任不久,最先發現的就是走路問題。他平時大步走慣了,進了市裡之後,他才知道,在這裏,作為一市之長,他不能走得太快了。你是一把手啊,你一走快,就顯得你急,人毛躁,火燒屁股似的,缺乏一把手應有的穩重和大氣。這話當然沒有人會告訴他,這是他從眾人眼裡看出來的,別看他是市長,但人們的目光照樣會把你剝光。走路不能快,但也不能太慢。太慢了顯得疲塌,顯得暮氣,也顯得人軟弱。這也是大忌!這樣一來,人們就會發現,你交辦的事情是可以拖一拖的,時間長了,你的話就沒人聽了。那又該怎麼走呢?頭當然要抬起來。你不能低著頭走路,低著頭走,人顯得猶豫,膽怯;你也不能揚著臉走,太揚臉就傲氣了,就目中無人了;目光要平視,可以稍稍上揚,揚到一定的程度最好,這樣既揚出了尊嚴,也保持了平易,這是要火候的。走路時,身子既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軟,硬了,顯得你有架子、人霸道;軟了,顯得人鬆氣,窩囊;更不能扭,一扭人就女氣了,女人帶態那是千嬌百媚,男人一女氣,人就賤了。看來,每一塊土地上都生長各種不同的官氣,那官氣是百姓、土壤、氣候共同養出來的,這也是一種綜合效應啊。要是你學不像,那你是坐不住的。從這個角度說,走路實在是一種官氣的體現,走好了,人就有了三分威。
事後,躺在那片粉紅里,李金魁總是淚流滿臉!那淚是無聲的……
他說:「我知道,知道。」
他說:「勒。」
李紅葉說:「你是越來越好了。」
過一會兒,見他好些了,平靜了,九九藏書李紅葉就說:「當市長的感覺如何?」
李紅葉說:「所以你更壞。」
市長是一個職位,可這個職位卻把人架起來了。在這裏,市政府就像是一架機器,這架機器的運轉是有規則的,在規則的範圍內,市長並不是駕駛者,市長成了擰在最上邊的一個螺絲。文件一疊疊地從上邊傳下來,而後又一摞摞地批下去,在文件上,「李金魁」三個字成了程序上的一個符號……要想有所作為,他必須改組這架機器,重新更換零件。然而,這又是不大可能的,這需要時間。一個龐大的機器,在運轉中你是無法改變的,你只能磨合。
老蘇很靈,老蘇看了他一眼,趕忙說:「李市長,我要是哪點做的不對,你多批評……」
李金魁看了她一眼,說:「你是說我不像城裡人吧?」
上任不久,李金魁就覺得自己也在變。
他說:「批評什麼,就是要多聯絡么。」
人在沒有興奮點的時候是很寂寞的。他很孤獨啊!有時候,他就忍不住想去那個地方,想見李紅葉。可他又知道他是不應該去的,作為一市之長,那地方去多了不好。當他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他還是去了。
那個地方是很染人的。去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可他每次去,都從來不跳舞,他一去就直接上樓了,盡量不引起人們的注意。在李紅葉那裡,他也從不談市裡的事情,他只說,我來看看你。可李紅葉總是把他撕得很爛,李紅葉說:「不是看我吧,是想那個字了吧?」他笑笑,卻不說什麼。李紅葉說:「你什麼也不為,就為那個字。」他還是笑笑。李紅葉說:「你忙的時候,我打電話你都不回。你心裏一煩,就想起我了,你把我當成什麼了?」李金魁什麼都九-九-藏-書不說,只默默地看著她,就這麼看一會兒,他說:「我就來坐坐。」李紅葉說:「好哇,坐吧。」說完就下樓去了,一去就很長時間不上來。他坐在那裡,吸上兩支煙,待要走時,李紅葉才會款款走上來,歪頭看著他。他只好如實說:「人有時候忍不住想破壞一下,我知道我的形象在你眼裡越來越不好了,我就想把自己破壞一下。」李紅葉接著譏諷道:「是啊,你一不高興,就跑到我這裏破壞一下?」話雖這樣說,可李紅葉對他還是很好的。她會給他倒上紅酒,再擺上幾個小菜,兩人就那麼喝著說著,總是李紅葉說的多,她不停地給他說一些生意上事,他只是聽著。慢慢,慢慢,李紅葉就坐到他身上去了……
有一次,在辦公室里,他曾經有意無意地對那個倭瓜臉主任說:「老蘇啊,最近沒到西院看看?」
每次離開那裡,他都非常非常地後悔。他一次次地告誡自己,你不能再去了!你是一個農家子弟,你上邊並沒有靠山,你撲騰上來不容易,你要珍惜你的前程。再說,你欠她的已經夠多了。人是不能欠賬的,欠的越多,包袱越重。假如有一天,她讓你還的時候,你該怎麼辦呢?!
李金魁說:「你是要我壞還是要我好?」
李紅葉說:「我早就壞了,我是被你那個字最先弄壞的。那些日子,我不想再說了……」
他說:「不好。」
李金魁笑笑說:「我怎麼就好了?」
他不吭,再問他也不吭。只說:「過一會兒就好了。」
這是一種更為徹底的接觸。在肉體的接觸中,李金魁看到了墮落的力量,看到了「曾經」的痕迹,看到了時間的可怕。當年那個清純羞澀的李紅葉已經被時間淹沒掉了,而這個李紅葉成了風流九九藏書無比的李紅葉,那巨大的變化使人幾乎無法相信。這樣想著,人不免就有些恍惚,生髮出一些對歲月的感慨。他知道這有些頹廢,他也不該這樣的。可在這裏,他也感覺到真實,這也是讓他唯一感覺真實的地方。有時候,他會突然想起他的童年,想起他在地里爬來爬去的情景,每每想到這裏,他會突然站起身來,一句話也不說,站起就走。有時,他又會久久地靠坐在沙發上,半眯著眼,沉浸在一片粉紅色的虛幻中。在這裏,他覺得一切都是軟的,音樂很軟,床也很軟,那呢喃更軟,他像是在紅紅的酒里泡著,渾身長滿了一個一個的小氣泡,那氣泡是粉紅色的,讓人不能不醉。這裏也是唯一讓他可以放鬆的地方啊!
在床上,李金魁才重新找回了自信。是的,在無數個漢字中,他唯有對那個字情有獨鍾,那個字可以說是他人生的第一個漢字。那個字總是讓他激動無比,熱血沸騰!而李紅葉總是要提那個字的,她只要一提那個字,他就像獅子搏兔子一樣,變得異常迅猛!每當他騎在那一片柔軟之上,在嗷嗷的驚叫聲中,耕作那本來不屬於自己的土地時,他就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那是一片田野么?!
老蘇說:「我也是為工作考慮的……」
他要做的,首先是適應。
說話方式就更是學問了。
李紅葉總是問他:「你怎麼了?」
在市政府大院里,走路也是一門學問哪。
在政府院里,按慣常說,市長的話就是第一聲音。但第一聲音也是要人們逐漸認可的,不能因為你當了市長,就成了第一聲音了。那你就大錯特錯了。職位是很重要,但職位僅是一個硬條件,這還需要許多軟條件來配合。在這裏,首要的,是你要學會說假話。這種假話不是九九藏書一般意義上的假話,這種假話是一門藝術,是一種在不同場合的表述方式。比如說,你個人的好惡,在這裡是不能真實體現的,你不能因為你個人喜歡什麼就說什麼好。你應該把個人好惡隱藏起來,對什麼都一視同仁。那個女打字員很漂亮,你不能一看見她就眉開眼笑,問長問短;那個主任長著一張倭瓜臉,你也不能一看見他就板起面孔,訓斥一頓,對不對?你要說一些你不想說的話,你要說一些跟你的本意徹底相違背的話,在特殊的場合,你還要說一些狗扯連環的話。你一個人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幹了,你要用人,就得會容人,包括那些你根本看不上的人,你也得用,還得不斷地表揚他們,有時候明明不合你的意,明明是扯蛋,可你該表揚還得表揚。你要在你的周圍形成一個「場」,這個場以你為核心來運作他們,你的表述就是你調動他們的最重要的方法,你要把假話使用到極致,使他們運動起來,以你為磁場旋轉……這些對你來說都是必要的。但運用這門「藝術」時,你也要掌握好分寸,也要四六開,說假話也是要講比例的,假的成分不能太多,太多了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假話了,假話里必須含有真的成分,就像是裹著糖衣的藥丸一樣,好讓他舒舒服服地吃下去。環境就是這樣一個環境,你要在這樣的環境里逐漸培養出一種氛圍,氛圍養好了,核心也就形成了。到了那時候,這第一聲音才能真正成為第一聲音。
李紅葉說:「總系著那麼一條領帶,你不嫌勒么?」
李金魁說:「這我知道。」
李紅葉說:「你其實不是系領帶的人,你別系領帶。」
李紅葉說:「不。我是覺得你活得越來越像城裡人了。」
李紅葉「吞兒」笑了……
李金魁九*九*藏*書把這些都想明白了。可明白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一回事。上任一月來,他的工作卻遇到了重重的阻力。市裡不是縣、鄉,縣裡的幹部大多是土生土長的,而且文化程度偏低,好對付;而市裡的人事關係要複雜得多,文化水準也高得多。那關係是一層一層的,那勢力也是一股一股的,那些個人物一個個都是通天的。如果細究,就連市府大院看大門的老頭都是有來頭的。在這裏,小小的給予幾乎不起任何作用。他覺得他一下子就陷進去了。首先,政府辦的那個倭瓜臉主任就不那麼聽話,在窩瓜臉的語彙里,總是出現這樣一個概念,「西院」如何如何,「西院」是怎麼說的……西院是市委,東院是政府,那就是說,他的聲音是歸「西院」支配的。當然,他的話很婉轉,哪怕是很小一件事,他也會說,是不是給「西院」通通氣?這話讓李金魁心裏很不舒服,甚至有些惱火,可他又不能說什麼。他時時感到有一種壓迫,那壓迫又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就像是空氣一樣,使你根本無法下手。在常委會上,李金魁也是孤單的。幹什麼事情人家都一個個畫圈了,他也只好跟著畫圈……他心裏有氣,他不想就這麼跟著畫圈,他總想找機會爆發一下。可他一時又沒有機會。
李金魁說:「你呢?」
他只有等待。
他說:「是么?」
人是很奇怪的,在一個機體中,你不知不覺地就進入了一種氛圍。就穿衣服來說,李金魁並不是一個很講究的人,可在政府大院里,他不由地也開始注意儀錶了。他覺得人在這裏簡直成了衣服架子。在一些場合,你必須穿上西裝打上領帶,頭髮也必須梳理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不然的話,連你自己都覺得「不像話」了。這樣一來,處處都成了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