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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大梅聽了蘇小藝這番話,眼裡一亮!
還沒等大梅開口,買官搶先說:「還來啥?兩口子打離婚去了。」
李瓊鬧離婚的事,終於被大梅攔下了。往下,大梅又是跑前跑后地給她聯繫調動的事。這一切,蘇小藝都看在眼裡,他自然是十分感激。所以,在劇團里,蘇小藝也十分賣力。他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劇團的水平提高一步。可他怎麼也想不到,他很快就遇到了巨大的阻力。
正排著,突然外邊有人喊道:「老蘇,老蘇,你老婆領著孩子看你來了!」
第二天早上,當大梅來到排練場門口時,見一群演員都在門口站著,正嘰嘰喳喳地在議論著什麼……
馬書記說:「既然是人才,就當人才使用嘛。」
「你聽我說。」
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立時,蘇小藝以極快的速度擦乾了眼裡的淚,「出律」一下站起了身子,一捋頭髮,昂著頭說:「……家裡一切都好,我這就放心了。不需要,我什麼都不需要!」
有人說:「問問他,懂不懂班裡的規矩?!」
大梅說:「那,局長就是胖?」
不料,李瓊卻說:「大姐,我先敬你,我先喝為敬……」
那邊,大梅剛跟馬書記說通;這邊,大梅就又騰騰地跑回來做老朱的說服工作……
待大梅進了屋,馬書記一邊讓座,一邊說:「坐吧,坐。聽人說你找我,有事么?」
然而,樂隊卻並不聽蘇小藝的,他們都側過臉去看大梅——
大梅解釋說:「這個『歐』腔是老一輩藝人傳下來的。一代一代都是這麼唱的,越調就是這樣,都帶這個腔……唱腔能改么?要是改了,那、那……還能是越調么?!」
蘇小藝用手扶了扶眼鏡,喃喃說:「排練廳,暫時的。」過了片刻,他又解釋說:「是舞台上,蠻好的,蠻好。」
蘇小藝手裡拿著掃帚,怔怔地望著她說:「真的?」
黑頭也說:「喝。喝。老蘇,你看你,媳婦來了,是喜慶事,你把頭抬起來!」
這邊,蘇小藝嘴裏吸著劣質香煙,也是一夜未合眼!他煩躁不安地在舞台上走來走去……當他從舞台上跳下來,朝門口走時,剛好跟匆匆走來的大梅相遇!兩人一怔,都同時說:
大梅也發火了,說:「這一次,你聽我說完!」
買官說:「千真萬確。我親眼看見的,今兒早上,在辦公室,老右剛剛讓小吳給開的證明。」
買官興高采烈地說:「可不。老右的臉都白了,煞白!」
「狗日的,說誰呢?!」
排練場外,雨下起來了……
大梅氣呼呼地說:「你導演都沒想好,咋改?你這不是瞎乍呼么?!你說這,我也想了,行,改掉『歐』腔,可你想過沒有,唱到這兒往下咋唱?很禿啊!這可不是空口說白話,你一說改就改了?這唱腔能是亂改的么?!」
大梅反問道:「那,按你說,怎麼改?!」
有的說:「能?叫他能吧。這越調唱了多少年了,出了多少名角,都不勝他?!瞎日白!」
有的說:「你看那頭,你看那頭昂的?!……」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導演蘇小藝胸有成竹地站在排練廳的舞台上,對樂隊說:「注意,今天咱們把唱腔修改一下,把這個、這個、用假嗓唱的『歐』腔切掉!改成真唱的拖腔,咱們試一試……」
蘇小藝在人們的圍攻之下,怔了片刻,突然彎下身子,給人們鞠了一躬!而後,他頭點得像雞啄米似的,又轉著身子向每一個人鞠躬:
大梅說:「說實話!」
在一旁作陪的黑頭也端起酒說:「干。幹了!」
眾人哄一聲,又笑了。接著,又齊聲叫道:「兔子!」
可是,就在這晚的深夜,蘇小藝怎麼也睡不著,夜半時分,他忍不住爬起來,匆匆地趕到了大梅家門前,用力地敲起門來!蘇小藝一邊敲門一邊喊道:「大姐,起來,快起來。我找到原因了!」
突然,台下有人叫道:「兔子!」
大梅說:「走,你有難處給大姐說說,咱想辦法。」
李瓊說:「我是借大姐的酒,說句話……」說著,竟搶先把酒喝了,而後,她說:「我不會喝酒,可大姐的這杯酒我喝了。我有句話想給大姐說說……」
蘇小藝更加激動,他手舞足蹈地說:「怎麼不能改?為什麼就不能改呢?我知道是老祖宗留下的,老祖宗留下的就不能改了么?!說實話,這個『歐腔』就像是鬼叫一樣,沒有一點美感,太難聽!」
大梅說:「馬書記,這話可是你說的?」
有的說:「就他那破圍巾一甩,咱就得改?!——摸摸?!」
大梅說:「看你說哪兒去了。在我們這兒,老蘇是導演,是大才子,我們都很尊重他。老蘇,你說是不是?」
這時,買官突然跳出來,大聲喝道:「——老右!羊群里跑個兔,你算哪棵蔥啊?!你說改就改?你是誰呀?!你是『大寶貝』?你是『一品紅』?!」
大梅扭頭一看,是蘇小藝,就說:「老蘇,調動的事,我昨天又去催了,他們說商調函已經發了……」
蘇小藝一愣,說:「女、女廁所也要我打掃啊?」
蘇小藝說:「主要就是這件事。」
蘇小藝卻仍是不管不顧地說:「要改,要九-九-藏-書改,一定要改!」
當晚,孩子睡了,蘇小藝和李瓊離開大梅家,就在馬路上慢慢地走著。這時,天下著小雨,人心裏很寒,可走來走去,仍是無話。路燈很昏,兩人的影子在路燈下長長的……
李瓊搖了搖頭說:「像我們這種情況,要調動,太難太難了!」
大梅想了想,安慰她說:「這樣吧,你們這樣長期分居,也不是辦法。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也真是不容易。乾脆,你調過來算了……」
蘇小藝先是喃喃地嘟囔著什麼,繼爾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劇團的一些老演員,也都對他十分的反感!有的小聲說:「燒㞗啥哩?!」
蘇小藝說:「當然該了。諸葛亮是個大政治家、軍事家,趿拉著個破鞋,什麼玩意嘛?!」
馬書記皺了皺眉頭,很嚴肅地說:「好。你告訴他們,就說是我說的。」
這時候,他們眼裡的「老右」一下子像是變了一個人,只見他左邊夾著一個「文件夾」,右手提著一個小黑板,旁若無人地大步走上台去!而後,他一個人就那麼獨獨地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居高臨下,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里彷彿都張揚著一種不可一世的「指揮」意識!他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換了,連褲縫都是重新燙過的,顯出了他高人一等的文化背景。他的頭高高地昂著,手裡翻動著一個夾有幾頁「導演提綱」的文件夾,把小黑板往檯子邊上一放,指著那個小黑板朗聲說:「從今天開始,凡是參加排練的人員,一律不許遲到。遲到者,把名字給我寫到這個小黑板上!……好了,今天走台!」
朱書記嚴肅地說:「他可是戴著『帽子』呢!」
買官說:「廢話!你不打掃誰打掃?!」
蘇小藝說:「大姐,我想來想去,這個『歐』腔必須改掉,如果不改掉,難登大雅之堂!另外,藝術也是要不斷創新的,如果不發展,是沒有生命力的……在這裏,藝術的最高標準是:真、善、美!」
蘇小藝用手扶了扶眼鏡,一緊張,說:「掃、掃過了。」
正當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只見拉頭把胡琴的瞎子劉扭頭看了看大梅,說:「大梅,你說句話?」
「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
蘇小藝仍是不管不顧地大聲說:「開始吧。」
傍晚,劇團辦公室門前,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很孤獨地在門外站著,孩子的臉上帶著小獸般的警覺,好像隨時都準備逃跑一樣!
那天,大梅起了個大早,就那麼端著練功的架式,一溜小跑來到地委大院的門口,到門口時,嘴裏還小聲喊著「咚——采——嗆」,突然來一個戲劇上的大「亮相」!……這才站住身子——
買官嘴裏嘟噥道:「不就一個『龍套』么……」
李瓊說:「大姐,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個好人。老蘇他這個人,外強中乾,生活上有很多毛病,其實是……很脆弱的。有時候,他就像是個孩子……真的。大姐,我希望以後你能夠多多地關心他,幫助他……拜託了!」
草鞋穿一雙……
然而,就在當天下午,演員們走進排練場時,卻一個個都傻了!
此刻,蘇小藝像是有點醒過神來了,他探頭朝下看了看,說:「什麼意思?你們、什麼意思?」
誰是你情郎?
大梅說:「你說。你說。」
大梅是實心實意請蘇小藝的愛人和孩子去家裡吃飯的。當他們到的時候,飯菜早已準備好了。雖然很簡單,桌上也擺著四五個菜、還有一瓶酒。竹筐里盛著一疊子新買的燒餅……
大梅說:「這還有假?地委馬書記特批的。」
蘇小藝很嚴肅地說:「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很嚴重。」
李瓊長得很漂亮,她站在那裡,默默地從兜里掏出了一張紙,默默地放在了辦公桌上——那是一張「離婚申請表」。
大梅說:「這不對呀,你應該往上邊反映么。我不信,我不信!」
「你先聽我說!」
於是,台下的人竟然齊聲叫道:「兔子!」緊接著,哄堂大笑!
有的說:「你看這人,張牙舞爪的!啥傢伙?!」
買官站在那兒沒動,白了一眼,又很勉強地重新喊道:「——報!」
朱書記聽了,沉吟半天,最後才說:「……要不,先讓老蘇當個助理導演?」
大梅說:「大天白日的,你胡說啥?」
大梅說:「不行咱再說……」
大梅一聽,怔了,說:「那你,那你……是咋回事?」
大梅停下來,問:「導演,哪點不對了?」
台上,蘇小藝一怔,高聲問:「什麼——?什麼意思?」
大梅一聽,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不料,天快亮的時候,只聽門「咣當」響了一聲,大梅又披衣從屋子裡走出來,急火火地朝排練場走去!她要再去找蘇小藝說說。
就這麼一聲「老右」,居然把蘇小藝喊倒了!他怔怔地站在那裡,他的頭竟然不由自主地勾下去了……
屋裡,大梅披衣下床,開了門,月光下,只見蘇小藝在門外走來走去,嘴裏還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九-九-藏-書…大梅問:「半夜三更的,你,有啥急事?」
大梅忙說:「你說,你說。」
「說清楚,誰是草台班子?!」
李瓊含著淚說:「大姐,說實話,我也不想走這一步。可是,在那邊,我實在是……」
買官跳起來,大聲戲弄說:「啥……兔子!」
大梅「咚」地站起來了,說:「馬書記,我找你反映點情況……」
這時,大梅跑來告訴他說:「老蘇,地你不用掃了。從今天起,你就是咱團的導演了。」
大梅牽著李瓊的手把她拽進了家門。一進門,往椅子上一坐,李瓊痛哭失聲!她哭著說:「大姐呀,我也是沒辦法呀!……」
正當他朗誦《哈姆雷特》時,不料,卻見大梅悄沒聲地就進來了。他嚇了一跳!嗓子一頓,急忙改口道:
大梅不滿地說:「越調就是這個味!都有『歐』腔。這也是老輩藝人傳下來的……」
有的說:「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要是能改,這越調還能是越調么?那不成四不像了么?!」
大梅說:「『帽子』是帽子。就為那點事,總不能耽誤人家一輩子吧?」
馬書記聽了,撓了撓頭,笑著說:「你這個大梅呀,真是個熱心人哪。」
大梅匆匆走上前來,立時有人對她說:「團長,導演可能不來了。」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默忍受命運的暴虐,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要是只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誰願意負著這樣的重擔……」
兩人就那麼氣呼呼地互相看著,終於,大梅說:「你是導演,你先說吧。」
大梅說:「實話!」
李瓊沉默了。
老頭用手捂著嘴,小聲說:「在,在呢。這回可叫你給堵上了。快去吧,那邊那個小偏門裡邊,掛帘子的……」
大梅忽地站起來,給蘇小藝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老蘇,不管怎麼說,我不該用水潑你,我現在再給你道個歉,鄭重地給你道歉,對不起了。」
這時,大梅從兜里掏出一包煙遞了過去……大梅也坐下來說:「兄弟,我給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反啥都行,不能反黨。你大姐是個藝人,唱戲的。你想想,舊社會,誰把戲子當人呢?那時候,成天提心弔膽的,過的不是人的日子!只有解放了,咱才是個人了。要不是共產黨,哪有你大姐的今天?!……」
蘇小藝沉默了一會兒,說:「大姐,你……讓我說實話?」
大梅說:「老朱,朱書記,也別給人家留尾巴了,就導演吧。人家學的就是導演。」
大梅仍拽著不鬆手,說:「不去?不去可不行。我飯都準備好了。走!……」說著,拽上李瓊就往外走。
蘇小藝再一次結結巴巴地問:「真的?」
朱書記遲疑了片刻,說:「讓他當導演,這個這個、啊……合適么?」
有的說:「哼,老輩人傳下來的玩意兒,說改就改了?」
蘇小藝眼裡的淚掉下來了,他默默地說:「天地良心,我沒有反黨。我是新中國的第一代大學生,是吃國家發的助學金才讀完大學的……我怎麼會反黨哪?」
立時,那些中老年藝人「哄」的一聲,全都站起來了,人們群起而攻之:
大梅說:「你別給我繞。繞啥繞?你直說。有話直說。」
蘇小藝說:「你的戲,我反反覆復聽了很多遍,美中不足的就是這個『歐』腔,這個『歐』腔實在是太難聽了!……」說著,大梅剛要說什麼,蘇小藝卻激動起來:「你聽我說,你聽我把話說完。我必須說完!戲劇的唱腔,有一個標準,可以說是惟一的標準,那就是要美。美是標準!唱腔不美,不悅耳,不動聽,為什麼還要唱它呢?!愉悅。它的核心是愉悅!」
大梅馬上問:「你覺得咋樣?」
大梅是個爽快人,她心裏是一點摻不得假的。只從聽了蘇小藝的話之後,她就覺得這事實在是太過分了!於是,她開始主動地去替蘇小藝喊冤了。從地區文化局到宣傳部,她一個一個門坎進,進了門不管見了誰,就跟人家說。見了科長跟科長說,見了局長跟局長說,見了部長,就更得說了,直說得誰見了她就躲!她還是說「……你說說,這事太冤。就那一句,局長胖……」後來,她見找文化局不辦事,就直接去找宣傳部,大梅在宣傳部又是給領導們一遍一遍地反映情況:「……太冤,太冤。這能是政治問題?這不能算吧?說起來就一句,就那一句,局長胖……」最後,反映來反映去,大梅見誰也不敢答覆她。一氣之下,就決定直接去找地委馬書記!
樂隊有人馬上站起來說:「這不行,這不行吧?」
大梅說:「調動的事,我給你想辦法。你放心,我就是頭拱地,也要把你跟孩子弄過來。」
大梅直直地說:「是。大梅。」
眾人也都跟著嚷嚷道:「不行。不行。這可不行!」
蘇小藝激動地一把抓住大梅的手,流著淚說:「大姐!……」
於是,兩人就那麼走來走去地說著、爭論著……一直到天大亮時,大梅打了個哈欠,突然說:「給我一支煙。」
這天早上,蘇小藝正彎腰揮著https://read•99csw•com一把大掃帚,在廁所外邊的院子里掃地……不料,那掃帚卻被買官的腳踩住了。買官趾高氣揚地說:「老右,廁所打掃了么?」
蘇小藝仍愣愣地說:「這是做夢吧?」
馬書記笑了:「坐下,坐下,坐下說嘛。」
然而,站在台上的蘇小藝卻渾然不覺,仍高聲說:「注意。注意了。樂隊,樂隊準備——!」
排練場舞台上,正扮演「探子」的買官馬馬虎虎地走上來,雙手一拱,說:「報。」
大梅說:「我也想了好幾夜了,導演給了個譜兒,試試吧,我先哼一遍你們聽聽……」
大梅說:「人家兩口好好的,誰說他離婚去了?」
大梅急切地說:「也別助理了,還助理個啥?你讓人家幹活,還讓人家心裏惡噁心心的,圖啥哪?馬書記說了,是人才就要當人才使用。」
李瓊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那張紙,默默地說:「簽字吧。」
沒等她唱完,買官便哈哈大笑起來!接著,他說:「就這,就這?跟貓叫春樣,就這?!啥玩意兒!老少爺們,聽聽,聽聽,老右把咱越調糟踐成啥了?!」
大梅站起身來,說:「算了,算了,你別哭了。我知道你說的不是假話,我給你反映!我找上邊反映!」
有的說:「你看他那頭,你看那頭昂的?鵝樣!啥東西!」
買官手一指,說:「掃去,掃去。」
蘇小藝往下看了看,有點驚訝地說:「怎麼回事?!——開始!」
兩人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當兩人走到排練廳門口時,卻見一個人打著一把雨傘在門口站著——那竟是大梅!大梅快步走到蘇小藝跟前,把一張住宿證塞到他手裡,說:「『大眾旅社』。去吧,房間我訂好了。孩子也睡著了,你兩口好好說說話。」
蘇小藝仍是不管不顧地說:「我告訴你,藝術有層次之分,高下之分,有優劣之分,藝術是要講品位的。品位,你懂么?!……」
蘇小藝打斷她說:「今晚上,我專門又聽了你的戲……」
待大梅走出門,蘇小藝用手一推眼鏡,口若懸河地說:「你過去是唱『高台』的,對吧?那時候你有一個綽號,叫『鐵喉嚨』,對吧?那時候,唱戲沒有麥克風,憑的啥?我實話對你說,憑的就是嗓門大!在鄉村的土檯子上,誰的嗓門大,就算是唱得好。別急,你別急,聽我說,當然,我不否認你唱腔上的優點,如果沒有優點的話,你也到不了今天。可那時候,你是一俊遮百丑。你一喊二里遠,吐字又清,鄉下人看熱鬧的多,一聽嗓門大就叫好,你可以一俊遮百丑。但現在就不行了,現在你在舞台上唱,有麥克風,不用那麼喊了。這樣一來,你唱腔上的毛病就顯現出來了,比如這個『歐』腔,就是個敗筆,絕對是草台班子的貨色,簡直是粗俗不堪!……」蘇小藝一邊說著,一邊走來走去。
蘇小藝一怔,忙說:「好,好,你說。你說。」
大梅說:「我找馬書記。跑三趟了,都沒見到他……他在么?」
大梅吃驚地說:「真的?」
蘇小藝兩手抓著頭髮,眼裡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他說:「瓊,我知道,都是我的錯……」
蘇小藝扶了扶眼鏡,遲疑了一下,再次問:「說實、實話?」
蘇小藝喝道:「說你呢,沒聽見?退回去,重新來!」
可是,樂隊卻沒有一個人伴奏……
買官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叉著腰說:「老實點!掃乾淨!」
說著,大梅走到前邊,試著哼唱了一遍……
此時,一直一言不發的黑頭,臉色也陡然變了!他氣得兩眼冒火,一下子就攥緊了拳頭……
一天晚上,大梅在舞台上照常演出,台下,看戲的觀眾沒有往常多,上座率只有五六成,劇場里顯得稀稀拉拉的……可就在劇場的過道里,有一個人貓著腰,一會兒到前邊聽聽,一會兒到後邊聽聽,當他偶爾直直身的時候,就會發現,這人戴著一副眼鏡,他就是導演蘇小藝。他是來摸情況來了。
氈帽在頭杖在手,
立時,蘇小藝火了,他衝上前去,喝道:「幹什麼?你這是幹什麼?歪歪斜斜的,什麼樣子?沒吃飯?!重來!」
蘇小藝很武斷地說:「你出來,出來說。」
這頓飯吃的很悶。
大梅一聽,忍不住「吞兒」聲笑了,說:「就這事兒?不會吧?」
李瓊不好意思地說:「噢,申大姐。謝謝,謝謝你,不去了。」
等戲散場時,蘇小藝在劇院門口攔住了大梅。他說:「大姐,你等等。」
蘇小藝說:「你看,這不正說明問題么?!」
蘇小藝的腰又慢慢地躬下去了,他喃喃地說:「我有罪。我有罪。」
傳達室的老頭見了她,笑著說:「是大梅呀,咋,跑這兒練功來了?」
蘇小藝聽了,竟然哭起來了……
眾人哄的一下,笑了。
然而,蘇小藝卻顯得悶悶的,他勾著頭,一聲不吭……
屋裡邊是長久的沉默。站在桌旁的是蘇小藝的妻子李瓊,而蘇小藝卻在地上蹲著。下了舞台的蘇小藝這會兒卻顯得十分畏縮,也很無奈。他一直在地上蹲著,不停地在擦他的破眼鏡片……末了,他終於小聲叫九九藏書道:「瓊……」
大梅說:「馬書記,你得管管哪!」
大梅匆匆趕到了街道辦事處,進了門,她二話不說,三步兩步搶上前去,拉上李瓊就走!
蘇小藝愣了片刻,小聲問:「您,就是申鳳梅,申大姐吧?」
地委馬書記辦公室在後院,由於他的家屬不在本地,所以他的辦公室是個「寢辦合一」的地方。這是個裡邊住人外邊辦公的套間,外邊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區域地形圖。馬書記有個早起聽廣播的習慣,他手裡拿著一個微形收音機,一邊看地圖,一邊在收聽「新聞聯播」……聽到門外有腳步聲,馬書記朝外看了一眼,說:「大梅?進來,進來。」
蘇小藝低著頭,一聲不吭……
在馬書記辦公室里,大梅仍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人家就說個『局長胖』,我看這也沒啥錯。咋能這樣對待人家呢?聽說他老婆這會兒正跟他鬧離婚呢,眼看一家人就零亂了。人家也是個人才呀!」
蘇小藝說:「辦法是可以想的,我也一直在想……」
蘇小藝忙著解釋:「我是無意的。我確實是無意的。要說,要說……局長……是、是胖點。」
進了排練廳,卻見蘇小藝獨自一個在排練場的「小舞台」上站著。看見他,大梅就更覺得這人怪!他平時總是躬著腰走路,可當他一旦站在舞台上,立馬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身量、腰板、頭顱,都挺得很直!他站在那裡,一副神遊萬里的樣子,面對著空蕩蕩的排練場,「刷!」地把脖里的圍巾一甩,朗聲道:
這時,排練場門口,默默走來了一個牽著孩子的女人,女人立在排練場門口,一聲不吭……
蘇小藝很勉強地直了直身子,仍是無話。
結果是兩人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張三李四滿街走,
蘇小藝低著頭說:「好,好,我掃。我掃。」
蘇小藝說:「這邊安排還是蠻好的,讓我做導演。我是團里的導演……」
蘇小藝搖了搖頭,喃喃地說:「都是這個味?不對吧?不美,不美,實在是不美!那好,就先這樣吧……」
朱書記想了想,很勉強地說:「行啊,地委說話了,就導演吧。不過,在政治上,還是要嚴一點,他畢竟戴著『帽子』呢,是『限制使用』,萬一出了啥事……」
蘇小藝默默地說:「沒啥,這沒啥。再說,我也習慣了……」說著,他習慣性地伸出手往兜里摸煙,摸了摸,沒有摸出來,也就算了……
接著,他又傲氣十足地說:「不客氣地說,對於你們這樣的地方劇團,我會要求嚴一點,你們也可能一下子適應不了,適應不了不要緊,慢慢適應。以後不要再這麼散慢了,排練時,一定要早到十分鐘,誰來晚了,就罰他……好了,不多說了,走一遍!」
大梅疑疑惑惑地說:「我都唱了這麼多年了,過去,也沒覺得它難聽……這,這到底是咋回事呢?」
此刻,蘇小藝趕忙介紹說:「這是團里的業務團長申鳳梅同志……」
大梅也顧不上多說,徑直把李瓊拉到門外,這才喘口氣說:「大妹子,有句話我得給你說說。你可不能這樣。戲上說,患難見真情。這時候,他到難處了,你要是再跟他離婚,不是太那個了么?!」
大梅見氣氛不好,忙說:「吃菜。吃菜。」他一邊說,一邊給孩子往碗里夾菜……
事過兩天後,大梅心裏一直不好受。她有一個疑問一直想問問那個「老右」。終於,挨到了這天晚上,排練廳里再沒別人的時候,她就獨自一人找蘇小藝來了。
大梅說:「就『局長胖』?」
李瓊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長久的沉默……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把你的棉衣帶來了。」
買官小聲對人嘟噥說:「操,一當導演,老右成人物了!」
「草台班子怎麼了?!」
大梅兩眼直盯盯地看著他,說:「你可說實話。」
於是,兩人又在月光下爭吵起來!在黑暗中,兩人都手舞足蹈的,顯得十分激動!他們從家門口一直吵到院門口,又吵到路燈下……結果,兩人吵來吵去,仍是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又是氣嘟嘟地各自回去了。
李瓊很悲傷地說:「你知道么?你的兒子,在學校里,被人叫做……『羔子』。」說著,她眼裡有了淚花,接著,她又說:「……孩子嚇得不敢出門。還有我……得一次次地、說……『立場』。我說夠了,不想再說了。」
蘇小藝在台沿上坐下來,說:「我給報社投了一個小稿,是個只有幾百字的小文章,套用了一個連隊的小笑話,說是一個領導下去視察,戰士們列隊歡迎。領導說,同志們好!戰士們就說,首長好!領導說,同志們辛苦了!戰士們說,為人民服務。往下,領導拍了一個戰士的肩膀,說:小夥子挺胖的。戰士們一時沒詞兒了,就齊聲說:首長胖!說起來,就這麼個故事,我改了幾個字,我把『連隊』改成了『劇團』,把『戰士』改成了『演員』,把『首』長改成了『局』長,壞就壞在『局長胖』這三個字上……」
就在這時,一些中老年的藝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說起風涼話來。
瞎子劉質問道:「咋改?越https://read.99csw.com調的曲子都有一定之規,你說咋改?」
買官四下看了看,說:「那個那個……女廁所哪?」
蘇小藝不吭了,就那麼默默地坐著……
馬書記沉默了很久,終於說:「……好吧。這個電話,我打。」
眾人一聽,一個個愣愣的……
大梅說:「真的。」
大梅剛要解釋什麼,只見蘇小藝手裡的文件夾「啪」的一聲,扔在了地上……而後,他頭一勾,嘴裏喃喃地說:「草台班子。真是草台班子!不可禮遇,不可禮遇!……」說著,他脖里的圍巾一甩,勾著頭一步步走下台來。
說話間,大梅推門走進來,她人到聲到,說:「老蘇,聽說你家屬來了?讓我看看。」說著,人已進了屋。當她看到李瓊時,就「哎」了一聲,說:「怪不道藏在屋裡,不讓人見。原來是張畫兒呀!」說著,她笑起來,上前一把拉住李瓊的手,說:「走,走,走。上我那兒吃飯去,我給你接接風!」
……片刻,輪到大梅登場了。飾演「諸葛亮」的大梅剛剛唱了沒幾句,蘇小藝便皺著眉說:「停,停。不對呀,我聽這唱腔有點不大對呀?」
大梅說:「能出啥事?我擔保!」
眾人哄地笑了。
大梅說:「還有個事,我想給你說說。京劇馬連良的《空城計》你看了吧?原來,我並沒有悟過來,經你這麼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了。人家馬先生演的諸葛亮,怎麼看怎麼大氣,身子也沒怎麼動作,卻飄著一股英氣,瀟洒大方,八面威風。現在我才明白過來,人家的『諸葛亮』是穿靴子的。就是這麼一雙靴子,把人『穿』得大氣了……回想起來,老師當年教我這齣戲時,他演諸葛亮是趿拉著一雙破鞋,手拿一把破扇子,懶懶散散的。現在想來,那時他因為戲演得好,人卻懶散,還吸大煙,總是來不及上場,就趿著一雙破鞋上去演……到我們這一代,就延續下來了。你說諸葛亮該不該穿靴子?」
一些年輕學員眼裡也露出了佩服的神情。特別是青年演員王玲玲,很專註很痴迷地盯著導演……
蘇小藝說:「就局長胖……」
蘇小藝劈頭蓋臉地吼道:「龍套,你知道什麼是『龍套』?你說說什麼是『龍套』?!在戲里,一個『龍套』就意味著千軍萬馬!你懂么?我告訴你,在戲里,沒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員!戲是什麼?戲就是激|情的燃燒!排練也一樣。無論什麼角色,都要把自己融化在戲里。你自己都不感動,怎麼去感動別人呢?飽滿,情緒一定要飽滿!進戲時,每一個毛孔都要繃緊!繃緊。你懂么?……好了,好了,再走一遍!」
蘇小藝喃喃地說:「瓊,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
大梅遲疑了一下,說:「聽導演的。」
不知為什麼,自從「右派」蘇小藝進了劇團后,買官格外的興奮。他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起得早了。本來,作為劇團的演員,他也是要早起練功的。可他自從倒了嗓子之後,就再也不練功了。每天很晚才起床,起來后也是手裡捧著個大茶缸,轉轉悠悠的,啥事也不幹。可打從蘇小藝來了之後,他反而起得早了。一早就起床,而後就往廁所跑。
大梅又把手裡的雨傘遞給李瓊,說:「孩子你放心。」
這時,那位管民政的幹部正在登記呢,他突然抬起頭來,叫道:「幹啥?這是幹啥呢?」可他一抬頭,見是大梅,又慌忙改口說:「是申大姐呀?有事么?」
蘇小藝說:「當然,我平時也給領導提過意見。但要說我反動,能上綱上線的,主要指這件事……大姐,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原單位打聽。我要說半句假話,你啐我!」
大梅忙說:「不對,這不對,這不合理數……」
等蘇小藝一家三口坐好后,大梅端起酒說:「今天是給弟妹接風,也沒什麼好的,讓孩子先吃著,咱們幹了!」
蘇小藝說:「唱腔要優美。要美!這個,這個『歐』腔不好,太難聽了……」
李瓊瞥了他一眼,問道:「你……住在哪兒?」
蘇小藝傻傻地站在那裡,嘴裏喃喃地說:「怎麼就不能改呢?怎麼就不能改呢?我不明白……」
大梅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直通通地走到他的跟前,說:「老蘇,你是姓蘇吧?我這人麥秸火脾氣,心裏藏不住事,你也別計較。我用水潑你我不對,我來給你道個歉。可我還得問問你,你為啥要反黨?!」
第二天,蘇小藝仍躬著腰在院子里掃地。人們看見他從「女廁所」里走出來,一隻手拿掃帚、另一隻手裡提著一隻水桶……
蘇小藝一時被問住了,張口結舌地說:「這個,這個……我還沒想好。」
到了這時,蘇小藝猛一抬頭,說:「喲,喲,天亮了,天都亮了!」
「站住,不能讓他走!」
蘇小藝卻不耐煩地說:「正排戲呢,讓她們等著吧!」
大梅說:「我也覺得懶散。可當年老師就是這麼個『規矩』……」
大梅一下子像是被打懵了,也氣壞了,她指著蘇小藝:「你,你,你張口閉口草台班子,草台班子怎麼了?你怎麼能這樣說呢?!」
大梅想了想,又說:「那不行。馬書記,送佛送到西天,你得給朱書記掛個電話,你親自給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