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藝把玲玲帶到了潁河邊上。在月光下，正在大談戲劇的蘇小藝突然不說話了，他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定定地望著王玲玲，片刻，他嘴裏喃喃地說：「你真美。真的，真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美的姑娘！……」

大梅看見他，就衝過來急切地說：「導演，我聽你的，改。咱改！」

不料，瞎子劉卻說：「我會支持他？哼！」

大梅鄭重地說：「師傅，我記住了。」

黑頭還是一言不發。

司機一加油門，說：「放心吧！」

黑頭悶悶地說：「不用你管。」

片刻，蘇小藝說：「我頭上戴著『帽子』呢。」

瞎子劉說：「我有一定之規。多少年了，我就有一條，跟『角』走！」

老孫說：「說是五十遍，這二百遍都不止了！」

買官說：「這就對了嘛。記住，你是來接受改造的，不是來當大爺的。誰是人民哪？我們就是人民！」

蘇小藝說：「要有信心，一定能演好！」

沒等她把話說完，「老桂紅」就火了：「改？多少年的玩意，你說改就改了？你想把越調改到哪裡去？！胡鬧！」說著，他直了直身子，一下子端出了長輩的架勢：「——給我跪下！」

大梅說：「要是演砸了呢？」

司機只好說：「好，好。我吸，我吸。」

大梅說：「行。你就放心吧。站上十點才發車呢，我在這兒給你攔一輛。」

到了這時，買官有些害怕了，他伸手拽了拽趴在凳子上的黑頭，小聲說：「大師哥，這又不是沖你來的。你這是何苦呢？」

就在劇團為戲曲改革的事僵持不下的時候，演出的上座率卻每況愈下。尤其是第三天晚上，看戲的人比往常又少了許多……竟還有人在高叫著退票：「誰要票？誰要票？大梅的戲！」

大梅同情地望著他：「別哭，一個大男人，你哭個啥？」

王玲玲的臉立時就紅了！她用雙手捂著臉，轉過身去，跺著腳，害羞地說：「蘇老師，你看你……」

晚上的時候，蘇小藝本是獨自一人坐在排練廳的舞台角上，正悶悶地在抽劣質香煙。就在這時，買官領著幾個藝人走進來。蘇小藝抬頭看了看，仍是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抽煙。

眾人笑道：「……狗日的，連個『王二十』都不明白，還當導演哪？！」

老硃批評說：「你呀，你呀，耳朵根子太軟。退一萬步說，就是我同意了，也不行。編製是上頭定的，我說了不算。」

大梅說：「那你是支持我了？」

大梅說：「是啊。師傅，往哪兒去呀？」

到了這時，蘇小藝才說：「那好吧，為了藝術，我豁出來了！」

買官翻眼看了看她，鼻子里哼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

「老桂紅」的嘴唇動了動，說：「這是誰呀？大梅？紅角呀！大梅，我問你，連你也看不上越調的玩意兒了？」

二梅「哼」了一聲，說：「為我好？那我問你，我在咱團擋誰的路了？」

黑頭平身趴在那裡，竟一聲不吭。人們見趴下的是黑頭，一時，誰也不敢動手了。

大梅說：「是。」

大梅想了想，突然說：「哎，你不是說一個蘿蔔一個坑么？這樣吧，我有個法兒，讓二梅走。許昌那邊不是非要她么？我讓她去。不就騰出一個指標么？」

老朱說：「那也不行。名單已經公布出去了，要是這個走，那個不走，這個要留，那個也要留，往下工作咋做？」

大梅解釋說：「桂爺，不是我看不上，是要作些改動……」

這邊，排練廳里就剩下大梅和拉胡琴的老孫兩個人了。大梅卻仍在一遍遍地「靠弦」。

瞎子劉心裏不踏實，說：「人家要不停哪？」

蘇小藝說：「一切都聽我的？」

就在這時，大梅往前一站，說：「慢著。」說著，大梅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了「老桂紅」的面前，說：「桂爺，要改戲的是我。這與人家導演無關。你要罰就罰我吧！」

王玲玲喃喃地偎在他的懷裡，十分衝動地說：「蘇老師，我……愛你！」

大梅一聽，忙說：「是師傅啊，你，快進屋吧。」說著，忙去開門。

瞎子劉不再說什麼了，他操起弦子，動情地拉起來……

老孫說：「這不結了。這一遍一遍的，多少遍了？是蚰子你也得讓歇歇庵吧？！」

眾人立馬圍上去，喝道：「狗日的，你說啥？！」

「老桂紅」怎麼也沒想到，黑頭竟然也站出來了！他像氣昏了似的，愣怔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指著他說：「黑頭，你、你、你……也不要越調了？！」

當卸了裝的大梅最後一個走出時，黑頭立馬迎了上去，說：「累了吧？先喝口水。」

大梅說：「導演，你也不用解釋。說實話，唱高台的，開初都是為了混頓飯吃，識字少，沒有多少文化，也散漫慣了。兄弟呀，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要想提高，不是一天半天的工夫，得慢慢來呀……」

「狗日的，說說吧，草台班子咋你了？是吃你了，喝你了？」

大梅說：「明白了。」接著，她說：「劉師傅，我也難哪。不改不行，不改戲就沒人看了。」

買官說：「嫂子，我可是住下不走了……」

蘇小藝從台上跳下來，幾步走到他的面rｅaｄ.９９cｓｗ•coｍ前，說：「老先生，我相信你是個講道理的人。我請教您一個問題，越調真的不能改么？據我所知，所有的劇種都是相互浸染，相互學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提高的。為什麼越調就不能改呢？我再請教你一個問題，如果不能改，『江湖十二色』是從哪裡來的？『七行七科』是從哪裡來的？『四梁四柱』是從哪裡來的？『飛天十三響』又是從哪裡來的？！」

演出就要開始了。這是越調改革后的首場演出，後台上，大梅正在化裝……可她心裏七上八下的，吃不準觀眾會有啥樣的反應。這時，導演蘇小藝走進化裝間，他一進來就給大梅打氣，他說：「大姐，要有信心。你一定要有信心！」說著，他一低頭，看大梅腳上穿著一雙新靴子，馬上又激動地說：「換了？早該換了！你終於邁出這一步了！太好了，太好了！」

蘇小藝怔了怔，喃喃地說：「接受改造。我接受改造。」

大梅說：「你誰也沒擋。是我擋你的路了。」

大梅說：「老朱，你就行行好，讓他留下吧。他實在是沒地方去……他說了，就住我家了，你說咋辦？！」

買官伸手一指：「桂爺，就是他。這姓蘇的！」

第二天，當演員們陸續來到排練廳時，一下子全怔住了！——

台下，樂隊的人仍是不理不睬的；演員們也都沉默不語……

蘇小藝自豪地說：「是啊。中戲，我是中戲的！藝術類的院校，中國有兩大名牌，一個是中戲，一個是上戲。我是中戲的，那時候，在學校的時候，我演過哈姆雷特……」

夜半，天又下雨了，天空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今年的雨水特別多。

買官說：「我虧呀，我老虧呀！我九歲學戲，苦了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今天……說裁就給裁了！你說，叫我上哪兒去呢？」

演出結束時，觀眾一再鼓掌，大梅只好一次次地出來「謝幕」……這次演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午夜時分，在劇院後門，在寒風中，黑頭打著一把雨傘，懷裡揣著兩隻小茶壺，靜靜地在後台處的一個小門旁立著……

「王八蛋，說說，誰是草台班子？！」

蘇小藝一驚，說：「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

當天夜裡，待兩人進屋后，黑頭站在屋子中央，突然，他往地上一趴，身子弓成了馬鞍形，而後往上揚著頭說：「今天得獎勵你。坐，你坐！」

夜裡，導演蘇小藝獨自一人站在舞台上，他背對著下面，「刷」的一下把圍巾往後一甩，在台上走來走去地背誦道：

買官突然跳將起來，一連翻了兩個空心跟頭，惡狠狠地說：「哼，還不定誰走哪！」

瞎子劉說：「梅呀，我知道你仁義。我雖眼瞎，也算是拉了一輩子弦了。那時候，我送過多少名角啊！現今，雖然是新社會了，有句話我還得說。雖說你是『角』了，可無論你名氣有多大，無論你走到哪一步，戲都不能丟！你要牢牢記住，你天生就是唱戲的，你是個『戲』！你唱一天，人家會記住你一天。『戲』有多大，你就有多大；『戲』有多紅火，你就有多紅火。要是不唱戲，你可就啥都不是了！」

黑頭很難得地點了點頭，說：「不錯，改得不錯。」接著，他從懷裡掏出那兩隻小茶壺，說：「先潤潤喉嚨。喝熱的，還是喝涼的？」

大梅說：「車錢我拿。可有一樣，我師傅眼不濟事，你可得把他送到家。」

瞎子劉說：「啥叫病？一輩子了，我沒害過病。就是這眼裡的天，老也不亮。唉，傷個風，咳嗽幾聲就好了。」

蘇小藝搖搖頭，又搖搖頭……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說：「大姐，你聽我的？」

台上，蘇小藝的話還未說完，突然，又見買官等一桿人氣勢洶洶地抬著一張椅子闖進來了！他們抬著的是一張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破羅圈椅，在羅圈椅上坐著的，正是舊日的越調名角「老桂紅」！——後邊，竟還有人扛著戲班裡教訓人時才用的長凳！幾個人把「老桂紅」抬到了排練廳的中心，往地上一放，橫橫地望著舞台上的蘇小藝……

大梅心裏一熱，說：「師傅……」

二梅沒好氣地說：「你不是攆我走的么？！」

「洋學生，掉土窩裡了吧？」

老孫搖搖頭，說：「這人，都沒看幾點了？！」

大梅說：「我知道，你是從大城市下來的，看不起俺這草台班子……」

大梅感激地說：「劉師傅，真想不到，你也支持導演修改唱腔……」

正在這時，只見青年演員王玲玲手裡捧著一件新織的毛衣，一步一步地、悄悄地向舞台上走去，她像是走在自己的心上，每一步彷彿都能聽到她的心跳！突然，她緊走了兩步，衝上去一下子抱住了蘇小藝的腰！

「老桂紅」眯著眼往上看了看，細啞著嗓子說：「這又是哪塊地里的蔥啊？」

大梅無奈地說：「來吧，進來吧。我讓你師哥炒倆菜，你師兄倆先喝兩盅。剩下的事，我去給你說說。」

大梅嗔道：「我都嚇死了。還等著挨你的大巴掌哪！」

二梅走到他跟前，說：「老買，你聾了？」ｈtｔｐｓ://ｒeａｄ•９9cｓw•cｏｍ

片刻，大梅又風風火火地跑回來，她把兩個夾肉的火燒，兩包香煙和一缸茶水往老孫面前一放，說：「你餓了，先墊墊。等你吃好了，喝好了，咱再來一遍。」

買官質問說：「接受誰的改造？」

司機忙去抓煙，說：「幹啥？這是幹啥？」

蘇小藝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問道：「幹什麼？」

大梅有點為難地說：「買官呀，你的嗓兒……不是倒了么？」

買官說：「我問你，你下來是幹啥哩？」

大梅說：「我得把你送上車，跟人家交待好再說……」

這一切黑頭都看在了眼裡，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劇院門口的黑影里蹲著，一聲不吭地蹲著，只是暗暗地嘆氣！

……蘇小藝在台上走來走去，在女學員的面前，一時顯得神采飛揚！王玲玲像傻了一樣，獃獃地站在那裡，聽得如醉如痴！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排練廳的窗外，還有一雙窺視的眼睛……

二梅說：「可是一母所生？」

王玲玲紅著臉說：「喜、喜歡。可我知道的太少了。」

王玲玲用羡慕的口吻說：「蘇老師，聽說你是在北京上的大學？」

瞎子劉說：「我來給你靠靠弦。興許是最後一回了……」

王玲玲聽了這句讚美的話，身子顫了一下，搖搖的，像是站不住了……她喘著氣，靠在了樹上，終於忍不住喃喃地說：「蘇，你親親我吧。」

二梅遲疑一下，終於叫道：「姐……」

大梅辯解說：「他也不能算是閑人哪？他身上有功，跑跑龍套，翻個跟頭總還行吧？」

二梅突然轉過臉來，質問說：「姐，咱可是親姊妹？！」

就在這天深夜裡，當黑頭悶悶地推門回到家，卻見大梅早已回來了，這次，她竟主動地在屋子中央的兩塊磚頭上跪著！

蘇小藝說：「真的。我不騙你。年輕真好啊！你的臉形太好了，剛熟的蘋果一樣，那紅是天然的。你的眼睛尤其好，真潤哪，能把人融化了。真的，真的……」

聽說瞎子劉病了，大梅專門去買了兩包點心，提著看望他來了。

此刻，幾個人一捋袖子，都往前湊了一步；蘇小藝往後退著，說：「幹什麼？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大梅鬆開手，說：「師傅，裝著吧。我就怕你不要。」說著，她又從提包里掏出兩包香煙，放在了車窗前……

瞎子劉說：「你也別勸我。沒啥，下放就下放吧。一個沒眼人，不全款，凈耽誤團里的事。不管咋說，上頭還發了安置費……」

大梅又一次叮囑說：「送到家。」

二梅看了看大梅，小聲嘟囔說：「我可沒這麼說。」

買官苦著臉說：「嫂子，我無處可去了……」說著，他眼裡的淚掉下來了。

不料，買官進來后卻大聲喝道：「老右，你給我站起來！」

蘇小藝用手扶了扶他的近視眼鏡，探身向前，待看清是誰之後，才笑著說：「好哇，好哇。走一走，咱們邊走邊聊，好么？」

當蘇小藝在台上侃侃而談時，王玲玲竟激動地鼓起掌來！可她鼓了幾下后，看人們都在看她，臉一紅，才不好意思地把手縮回去了……

大梅清了清嗓子，啞著喉嚨說：「再來一遍吧。」

大梅突然扭頭就走。她走了兩步，又扭回頭說：「你等著，你可不能走。」說著，她一溜小跑，風風火火地跑出去了。

瞎子劉說：「梅，回吧，你回吧。」

眾人一會兒看看蘇小藝，一會兒又看看「老桂紅」……還有人悄聲問：「啥是『飛天十三響』？」

大梅安頓好了買官，就急忙去辦公室里找朱書記。大梅對朱書記說：「老朱啊，買官怪可憐的。我看，別讓他走了。他九歲就出來了，你讓他往哪兒去呢？」

黑頭仍趴在那裡不動，說：「叫你坐你就坐么。你坐上我爬一圈！」

大梅求告說：「唱腔改了，我心裏沒數，就再來一遍吧。」

朱書記拍拍他的肩膀，說：「改唱腔的事，我聽大梅說了。百花齊放，推陳出新嘛，這跟中央的精神是一致的。改吧，大胆工作。」

立時，幾個人圍著蘇小藝，指指點點地譏笑他說：

大梅動情地說：「其實，我是巴不得你留下……」

黑頭雖然仍然繃著臉，卻說：「不錯。」

大梅一邊給他倒水，一邊說：「你這麼大年紀了，也得多注意身體才是。像被褥啊、四時的衣服啊，你都不用管，到時，我去給你送……」

「咋不在大城市裡日哄女學生呢？那多光彩呀，跑這兒幹啥來了？」

中午時分，在院子里，朱書記叫住了蘇小藝，說：「老蘇，你的房子批下來了，雖然小了點，還能住，這是鑰匙……」

蘇小藝一甩圍巾，說：「美就是美，為什麼不能讚揚呢？我們藝術工作者就是要大胆地去發現美，創造美。現在，美就立在我的面前，我怎麼能不歌頌她呢？！」

人們發現，那個昨天已蔫了的蘇小藝，這會兒竟然又氣宇軒昂地在舞台中央站著！他身上的衣服顯然又重新熨過，連褲縫都筆挺筆挺的；胸前仍然很瀟洒地垂著那條羊毛大圍巾！他站在那裡，兩手背在後邊，高昂著頭，對到齊了的演員們說：

聽瞎子劉這麼一說，「老桂紅」臉上著實掛不住了，只見他就勢往地上一出溜，竟撲地大哭：「完了，越調完了！越調完了！……」

蘇小藝張口結舌地說：「什麼，什麼意思？」

老朱一怔，說：「這……？怕不合適吧？二梅也沒這個要求。恁姐倆可別因為這事鬧矛盾哪？」

第二天一早，大梅身上背著瞎子劉的鋪蓋卷，一手還牽著他，在公路邊上攔車……

二梅還是說：「姐，你得防著那姓崔（買官）的！」

這時，青年演員王玲玲突然從一根電線杆後邊閃出來，說：「蘇老師，我想向你請教一個問題。」

瞎子劉淡淡地說：「我說了，我跟『角』走。你聽明白了？」

晨光里，大梅叫了一聲：「小梅。」

突然之間，蘇小藝像是才發現玲玲一樣，獃獃地望著她那俏麗的臉龐……片刻，他一下子就顯得容光煥發，圍巾一甩，在檯子上走來走去，說：「你喜歡泰戈爾的詩？」

第二天早上，當姊妹倆在潁河邊上練功時，二梅竟與大梅吵起來了！

蘇小藝隨口說：「泰戈爾。」

這時，二梅嘴裏嗑著瓜子從西邊走過來，她一看見買官，就打招呼說：「老買，老買，會計讓你去領安置費哪，你怎麼不去呀？」

蘇小藝用手扶了扶眼鏡，說：「我鄭重地告訴你們，我不姓王，也不姓狗，我姓蘇，蘇小藝。不要污辱人！」

蘇小藝說：「美得就像女神。月光下的女神。」

王玲玲兩手捂著臉，轉著身子，跺著腳說：「蘇老師，我不理你了，哪有這樣夸人的。」

一聽這話，幾個中年藝人一捋袖子，就往台上衝去！

蘇小藝站在台上，兩眼一閉，片刻，他突然伸出一隻手，往上一舉，說：「——開始！」

大梅說：「我知道。」

王玲玲慢慢把手從臉上拿開，站在那裡，輕聲問：「我、真的很美么？」

大梅說：「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說著，她把點心放在了小桌上。

大梅說：「唱腔改了，這是頭一場，我心裏不踏實。」

聽了朱書記的話，蘇小藝那顆提著的心才放在了肚裏。

說著，司機跳下車來，和大梅一起把瞎子劉扶上司機樓……待老人坐好后，大梅又從兜里掏出一疊錢來，悄悄地塞在了瞎子劉的上衣兜里，瞎子劉抓住了她的手，說：「梅，你……？」

大梅說：「一包煙。你要是不要，不坐你的車了……」

大梅堅定地說：「一切都聽你的。你說咋辦咱就咋辦。你不用怕，我找朱書記，讓他坐鎮！」

這時，只見門口處有紅影兒一閃，王玲玲閃身進來了。她快步走到蘇小藝跟前，說：「蘇老師，給我吧。」說著，她從蘇小藝手裡拿過被褥，從容地走到台下，放在了一張椅子上。而後，她在排練廳里扯起了一根繩子，把被褥什麼的一一晾在了繩子上。而後，她扭過頭，說：「這些人真壞，怎麼能這樣呢？！」

二梅說：「他算啥藝人？成天里混吃混喝，嗓兒沒嗓兒，腔兒沒腔兒，明明是個……」

大梅說：「停。咋會不停哪。」

蘇小藝一怔，慢慢地轉過臉來，那樣子十分的緊張！他似要掙脫，卻沒有掙脫，嘴裏喃喃地說：「這、這、這不好……」

「我知道，在越調劇團，有很多人不喜歡我。也更不願讓我站在這裏。這一點，我表示理解。但是，職責所在，我必須站在這裏！我也要不客氣地說，這個地方，也不是誰都能站的！這是個什麼地方呢？是舞台，是出藝術的地方！藝術是講究品位的！雖然有許多人不愛聽，可我還是要說。舞台，不等於撂攤賣藝。舞台藝術，是非常講究的！這裏的演出應該是高層次的，應該是廣大觀眾喜聞樂見的！……」

大梅說：「你不說，我心裏明白。是我擋你的路了……」

大梅笑著說：「你呀，就認戲！」

買官笑了笑，說：「嗨，嗨，你不姓王，也不姓狗，你姓酥，對不對？姓酥的，你聽好，今天我們哥幾個就可以『酥』了你！」

蘇小藝忙躬身說：「謝謝。謝謝。」

「怎麼了？怎麼了？出啥事了？！」

蘇小藝說：「快了。快了。」

買官流著淚說：「九歲就被賣出來了，哪兒還有家呀！」

大梅說：「嗓子倒了，他也沒辦法。看人還得往好處看……小梅，去吧，人家執意要你，你就去吧。咱是演員，誰不想唱主角哪？」

瞎子劉重複說：「還是那句話：要是『角』，是坑是井我都跟著跳。要不是『角』，別想讓我說她一句好話！」接下去，瞎子劉又說：「不過，那戴圍巾的主兒，燒是燒了點，他今天說的那幾句，也還有些道理。你自己斟酌吧。」

就在這時，站在台上的蘇小藝突然說：「老先生，看起來你是越調的元老了。我有個問題向您請教一下？」

大梅說：「是。」

瞎子劉問：「不去站上，行么？」

終於，大梅勇敢地站起來了。她站起身來，默默地走了出去。

二梅沉默了一會兒，想了又想，嘴裏還是嘟囔說：「老買那人，心術不正。背地裡好橫事，你為啥還幫他？」

大梅嘆口氣說：「一個戲班裡出來的。他又無處可去，總還是個藝人吧。」

傍晚，蘇小藝一邊哼唱著曲譜一邊往前走……

這時，站在一旁的買官喝道：「狗日的老九九藏書右，哪有你說的話？！」

買官伸出一個指頭晃了晃，說：「我今天要好好改造改造你。我十幾年的武功底子，一個指頭就把你點倒了！」說著，他的指頭一伸，突然發力，「咚」地點在了蘇小藝的胸口處！蘇小藝踉蹌著退了幾步，一屁股蹲坐在了舞台上！

已經年邁的「老桂紅」半躺半坐地靠在羅圈椅上，拿出一副老前輩的架式，啞著喉嚨長聲說：「是誰要改越調的玩意呀？是誰罵越調是草台班子啊？嗯？！」

司機大腔大口地說：「你怎麼不早說？上來，上來！」

大梅說：「我送師傅回家。就是在這兒等車呢。你能不能捎個腳？」

「……我旅行的時間很長。路途也是很長的。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遠，最簡單的音調，需要最艱苦的練習。旅客要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家門，人要在外邊到處漂流，最後才能走到最深的內殿……」

黑頭仍是一聲不吭。

老孫一怔，嘆口氣說：「我服了。我算真服你了！」

正在這時，青年演員王玲玲突然從門口處跑過來，她一下子護在了蘇小藝身前，高聲叫道：「打人犯法！」

沒想到，蘇小藝爬起后，卻身子一挺，大聲喝道：「草台班子！烏合之眾！」

就在當天晚上，一些舊藝人指示徒弟們又一次報復了蘇小藝！

司機大咧咧地說：「許昌。我老遠就看著像你，果真是你呀？！你那一出《李天保弔孝》我都看了五遍了！……哎，有啥事沒有？有事你說。」

「賊哪？賊在哪兒？！」

王玲玲由衷地說：「真好！」

瞎子劉咳嗽了一聲，說：「我。」

蘇小藝感慨地說：「知音哪，知音！那好，那好，我再給你朗誦一首！——」說著，他昂首在台上走了一個來回，突然轉過身來，甩一下圍巾，朗聲背道：

蘇小藝苦苦地站在那裡，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買官囁囁地說：「嗓兒是倒了，可我身上還有武功啊？！嫂子，你幫我說說吧，哪怕讓我跑個龍套哪，哪怕讓我看大門哪……家裡早就沒人了，我是無處可去呀！」

買官說：「站好，站好。」

片刻，大梅匆匆走回來，她看見門前蹲一黑影，就問：「誰呀？」

這時，有一輛「解放牌」汽車「嗚」的一聲，開過來了。大梅一招手，那車在大梅跟前「嘎」地停下，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來，驚喜地問：「是大梅吧？」

大梅安慰他說：「師傅，你放心，我會按月給你寄錢，我管你一輩子。」

可是，蘇小藝卻默默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素質太低了。」

蘇小藝怔了怔，說：「人、人民。」

大梅在導演面前，穿著靴子走起了「八字步」，她走了幾步后，蘇小藝說：「有丈夫氣。這靴子一穿，戲味就出來了。」

大梅一怔，不解地說：「那你……？」

坐在羅圈椅上的「老桂紅」一時臉面上下不來了，只好說：「班有班規，行有行矩，給我打！」

瞎子劉說：「你負擔也不輕。也別凈操|我的心。是人都有口飯吃。」

在排練廳里，他的被褥整個被人用水澆了。蘇小藝回到排練廳后，傻獃獃地抱著濕漉漉的被褥在舞台中央站著……舞台上全是水，被人潑上了一層水！

蘇小藝忙說：「不，不，我沒有這個意思。」

黑頭站在那裡，第一次破天荒的，沒有動手打人。他站在那裡，只是久久不語……

大梅走到她跟前，說：「小梅，我也是為了你好啊……」

大梅看見是他，站住了。而後，小聲問：「咋樣？」

大梅說：「誰又咋你了？」

大梅咬咬牙說：「是好是壞，讓觀眾檢驗吧。」

當著眾人的面，大梅剛要下跪，不料，卻被黑頭拉住了，黑頭一把把大梅拽到身後，身子往前一沉，平身趴在了那條長凳上，說：「桂爺，你是長輩，要罰就罰我吧！」

朱書記說：「那不行。現在劇團是國家正規的演出單位，不是舊戲班子。不養閑人。他嗓子倒了，留他幹啥呢？再說了，現在是困難時期，各單位都在裁員，編製是死的，就這麼多，他不走誰走？！」

此時此刻，正當「老桂紅」騎虎難下的時候，瞎子劉站起來了。他慢慢地站起身來，說：「老桂，桂爺，叫我說，你也不用在這兒倚老賣老了。我這人好說實話。在咱越調團，你說說，咱吃誰哪？不客氣說，咱就吃人家大梅哪！不是人家大梅，咱指望啥哪？這就叫『角』！不錯，當年你也紅過，可紅過是紅過，說句不中聽的話，那就跟過了午的茄子一樣……不說現在是新社會，就是舊社會的時候，咱唱戲的啥時候不是跟『角』走？在咱越調團，人家大梅是『角』，我就聽大梅的！大梅只要說改，咱就改！再說了，老桂，你可別忘了，你戒毒時差點死了，人家大梅還救過你一條命哪！你說說，都這麼大歲數了，你出來當什麼橫啊？」

買官等人得意地望著他，只見蘇小藝被弄得狼狽不堪！他從地上摸到了眼鏡，慢慢地爬了起來……

大梅抬起頭，看了看他：「餓了？」

排練廳外，只聽門「咚！」的響了一聲，一把大鎖「咔」的一下鎖在了大門上！……

大九九藏書梅卻說：「再來一遍。再來一遍。」

終於，老孫氣了，他把胡琴往地上一放，說：「你『靠』起來沒頭沒尾的！我餓了，我不拉了！」

大梅臉上一喜，說：「真的？」

買官說：「幹啥？——『王二十』！」

晚上，有一個黑影在大梅家門前蹲著，他懷裡抱著一把胡琴，那是瞎子劉。

青年演員王玲玲反倒很主動、很興奮地跑上台去，接過了那疊子曲譜，一一地發到樂隊的手上。

二梅跺著腳說：「不聽。不聽！」

大梅跪在磚頭上，默默地說：「哥，你打我吧。今天晚上，只上了三成座……」

二梅不理她。片刻，二梅氣呼呼地說：「我不是你妹子了。從今天起，我就不是你妹子了。」

大梅剛送走了瞎子劉，不料，已列入下放名單的買官，胳肢窩裡夾著鋪蓋卷，頭頂著一張席子，苦喪著臉就在大梅家門前蹲著呢！

大梅說：「你聽我說……」

買官神氣活現地高聲說：「在裡邊哪！可讓我捉住了！——一對狗男女！」

幾天後，劇團大院里突然貼出了一張「下放人員」的名單……

司機說：「別提錢。你這是打我的臉哪！放心吧，我一準把老先生送到地方。上來吧。」

大梅說：「今兒個，我也聽見觀眾議論了，都說那『歐』腔難聽……」

大梅說：「啥心？肉心。姐心。小梅呀，你想想，你在這兒，按說你也唱得不錯，可你姐壓著你哪，你只能唱配角……你姐心裏不好受啊！到了那邊，你就可以獨當一面了。咱是唱戲的，離了舞台，咱就啥也不是了！你掂量掂量，這到底是對你好還是對你壞？再說了，我不想讓你留下么？我是多想讓你留下呀！你在這兒，咱姐倆早早晚晚的，還可以有個照應，你一走，誰還是姐的近人呢？可我，總不能讓你一輩子唱配角呀？」

一些演員在圍著看；榜上有名的買官，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大梅說：「累。哪能不累？」

二梅說：「那你為啥攆我走？我在團里丟你的人了？難道說我還不如他崔買官？！你究竟安的是啥心哪？！」

此刻，王玲玲像是聽醉了似地，痴痴地問：「這是誰的詩？」

「王八蛋！在越調，哪有你說話的份？要想說話，沒有個十年八年的功夫，你一邊涼快去吧！」

朱書記說：「你別謝我，這是大梅找了地委領導，才要來的。」接著，他又問，「家屬調動的事辦得咋樣了？」

在劇團大院里，買官一臉愁容，無精打采地袖手在院里走著，嘴裏還罵罵咧咧的……他也被「下放」了！

蘇小藝沉默不語。

她剛一進來，雖背對著房門，正坐在那兒調弦的瞎子劉卻已聽出來了，他咳嗽了一聲，說：「是梅吧？正困難的時候，還花那錢幹啥？」

大梅說：「哥呀，再這樣下去，戲就沒人看了。我啥都想了，想來想去，我覺著人家導演說得對，咱得改呀，再不改就沒有活路了……」

老孫停住弦，說：「都唱了一天了，你累不累呀？就這吧。」

蘇小藝驚慌著、遲疑著，四下看著，但他還是喃喃地說：「你，你、你……真是太美、太美了……」說著，他的頭慢慢地勾下去，兩個嘴唇終於貼在了一起！

這天下午，在排練廳排戲時，蘇小藝神氣十足地站在舞台上，他先是捋了捋頭髮，展了展圍巾，而後用力地拍了拍那疊寫有曲譜的紙，大聲說：「改是一定要改的！先照這段譜試試，不行再改！……」說著，他也不看人，就把手往前一伸：「發下去！——五十遍！」

頓時，劇團的人全跑出來了！人們圍在排練廳門前，亂紛紛地嚷道：

大梅有點詫異地問：「買官，你這是……？」

然而，一見有姑娘進來，蘇小藝臉上陡然出現了一副神遊萬里的樣子，只見他朗聲背誦道：

老孫拉了一遍又一遍，有點急了，說：「差不多了吧？」

在劇場內，等待已久的掌聲終於響起來了，台下，掌聲雷動！

這時，只見崔買官站在排練廳的大門外，得意洋洋地跳將起來，高聲喊道：「都來看哪！都來看哪！抓賊呀！抓流氓啊！抓大流氓啊！……」

大梅說：「你家裡……？」

「老桂紅」直了直身子，厲聲喝道：「還反了？！來人——掌嘴！」

「……輕聲！那邊窗子亮起來的是什麼光？那就是東方，朱麗葉就是太陽！起來吧，美麗的太陽！要是我這俗手上的塵污，褻瀆了你神聖的廟宇，這兩片嘴唇，含羞的信徒，願意用一吻乞求你有恕……」

然而，就在這天晚上，導演蘇小藝卻被人打了！

大梅說：「聽你的。」

蘇小藝這麼一問，反道真把「老桂紅」給問住了。他坐在那裡，使勁咳嗽起來，一長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老孫發牢騷說：「我就怕你『靠弦』！你看你……要不是瞎子劉病了，我說啥——」

開演的鈴聲響了……在劇院大門旁，黑頭一直在黑影里站著，他是在看觀眾多少呢；戲開演后，舞台的一角，幕布的後邊，有一雙焦慮的眼睛！那還是黑頭，那是他在觀察觀眾的反映……

在一盞路燈下，大梅找到了正在電線杆下悶頭抽煙的蘇小藝……

蘇小藝說：「別怕，砸了咱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