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大梅心裏像刀扎一樣難受，可臉上卻紋絲不動……有演員在一旁罵道：「有些人，真不是東西！申老師明明解放了，咋還貼大字報？！」

革委會主任喝道：「這是革命樣板戲！你知道么？弄不好，就是嚴重的政治錯誤？！」

黑頭不相信地追問道：「誰說的？！」

大梅笑著說：「好哇，小時候我沒少給你梳頭，你也該還報我了。」

革委會主任擺擺手，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你以後不要再上台了。你馬上把申鳳梅給我叫回來！」

黑頭的眼頓時亮了，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兩眼忽閃忽閃地望著大梅……

李瓊說：「用一生的時間看清楚一個人，實在是代價太大了！你是搞藝術的，搞藝術的人都自私，我要是早明白這一點就好了。」

有天清晨，在劇院門旁，一個老頭出來打掃衛生，那老頭一邊掃一邊哼唱著：「想當年長坂坡你有名……」當他哼唱到這裏時，突然聽見有人咳嗽了一聲，立時警覺地扭頭看了一眼，不敢唱了。

大梅說：「我不讓你們作難，我找人照顧他。我上！」說完，她扭頭回病房去了。

黑頭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來，兩眼圓睜：「真的？！」

那姑娘匆忙趕過來說：「夠了，夠了。」

可黑頭的那隻手仍焦躁地擺動著……

理髮小姐看了他一眼，也不吭聲……

「梅，床還給你留著呢！」

大梅眼裡也流淚了，她苦笑著說：「哥呀，你真難為人哪！好，我去拿，我現在就去拿！」

賣胡辣湯的說：「這不是大梅么？回來了？！」

大梅聽了，忽一下轉過臉來，厲聲問：「你說啥？！」

賣油條的說：「你來！你來！就怕你不來……」

大梅笑著說：「改天，改天我一定來。」

醫生說：「病人得的是突發性腦溢血，非常危險，已經搶救過來了。不過，病人有可能會留下後遺症……」

黑頭又點了一下頭。

蘇小藝躬著腰，駝著背，背著他的鋪蓋卷，獨自一人回到了周口。他在街上慢慢走著，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臉上既有歲月的滄桑，也有「解放」了的喜悅……

在劇團里，李黑頭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閑人。

在廟會上，各種叫賣吃食的小販們把攤子擺成了一條食品的河流，叫賣聲不絕於耳……

大梅問：「平反了？」

大梅長嘆一聲，說：「哥，我就聽你的。上戲！」說著，她把飯盒打開，小心翼翼地倒在碗里，親切地說：「哥，我要去演出了，讓我再喂你一頓飯吧？」

她「解放」了。「解放」這個詞在她心裏是很重的。三年來的苦辣酸甜此時都化成了夢一樣的回憶。她心裏說，鄉親們實在是太好了，要不是這些鄉親，我早死一百次了！所以，臨走的頭天晚上，她在村裡的麥場上整整唱了半夜，以此來答謝鄉人。

片刻，劇團里的人就擁進來了，他們都是來看大梅的……一進門就嚷嚷著說：

崔衛東說：「師哥，我可是給你報喜來了。你門都不讓我進？」

黑頭擺擺手……

經老頭這麼一鬧，在台上的崔衛東竟然一下子啞住了……這時，飾演「刁德一」的演員已經連唱了兩遍台詞了，他竟還在那兒傻傻地愣著！

大梅在他跟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說：「哥，我明白你的心思。好，我上戲！可你也得好好治病啊！要不，我怎麼能放心哪？！」

二梅手裡拿著梳子，獃獃地望著大梅：「我，我是說……咱不給龜孫們唱了？咋？」

於是，兩人就去辦了。他們是悄悄辦的，辦了也沒人知道。當兩人從民政局走出來的時候，蘇小藝說：「最後一次了，我請你吃頓飯吧？」

老頭看四周無人，大著膽子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額頭，說：「看你這話說的？不發燒吧？」

就此，戲再也演不下去了。有人在後台喊道：「凈胡扯淡！拉幕！拉幕！」就這樣，大幕慌慌地拉上了……

崔衛東勾著頭一聲不吭。

李瓊說：「算了。你也忙，我也忙，辦了吧。」

蘇小藝離婚了。

大梅問：「許昌那邊，老毛咋樣？」

黑頭的手仍指著，嘴裏嗚嗚嚕嚕的，就是說不清楚……

飛逝的日曆——在日曆上疊印齣劇團忙碌的身影……

蘇小藝身子往椅子上一靠，說：「你知道我是誰么？」

兩人就來到了街頭上的一家較乾淨的餐館，找了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下。李瓊坐在那裡，看蘇小藝張羅著點菜，還要了一瓶紅酒。而後，兩人端起酒杯，蘇小藝說：「瓊，我祝你幸福！」

蘇小藝說：「我是無反可平啊。他們查了當年的檔案，說我根本就不是右派，僅僅是……」

二梅說：「姐，叫我說，這些人都不是啥好東西！說是運動頭上，別人為啥不打，偏偏他打？！」

戲雖然演砸了，可崔衛東不僅不檢討自己，倒還反咬一口，說這是一場嚴肅的政治事件！口口聲聲說：「要追查責任，一定要找到幕後的策劃者！」

大梅隨口說：「還行吧？」

大梅心急火燎地望著他，干著急沒有辦法，也只好猜了，她問：「你是說那燈亮著太刺眼？咱把它關了？」說著，她快步走過去，把電燈拉滅了……

「崔衛東，你是怎麼搞的？你也是老演員了，你到底會不會演戲？！凈給我出洋相！」

大梅匆匆跑出去叫人，眾人七手八腳地把老黑抬進了醫院。一路上，大梅小跑著跟在後邊，不斷地在心裏念頌著，師哥，你可不能去呀！

站在門外的崔衛東說：「師哥，我，是我呀。開門吧。」

這時，突然有人叫道：「姐！……」

蘇小藝說：「我知道我身上有很多缺點，我對不起你和孩子……」

大梅抬起頭，深情地望著二梅，說：「瞎子師傅說得對，無論啥時候，都會有人看戲！」

崔衛東說：「這，這……群眾要是不答應哪？！」

崔衛東回到劇團后，當晚就來到了大梅家。他在門外站了很長時間之後，才上去敲門的。

——人樹！

崔衛東說：「看看，看看，不信吧？我就知道你不信……唉，當個人老難哪！去吧，你去把師姐叫回來吧。別的，我就不多說了。」

李黑頭也不吭，就那麼直直地有點發痴地望著他。好半天才說：「你聽過大梅的戲？」

在這個時期里，申鳳梅進入了人生的又一次輝煌！然而，卻沒有人知道，在申鳳梅輝煌的背後，還藏著一條鞭子！

可是，當姑娘說了那個「信」字時，蘇小藝反倒沒勁了。他閉著兩眼，默默地靠坐在理髮椅上，眼裡竟然流出了兩行淚水……是啊，中國著名導演！那是他一生的追求，也是他最大的夢想。可是，這一切都化為泡影了。當了二十多年的「老右」，這「尾巴」夾得不能再夾了，連人都不是，還談什麼事業呀？！「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又一次被揪了出來，當死老虎打！接著，又因為「男女關係」，他再次進了勞改農場，這一晃，又是八年過去了……人一生中又有多少個八年？！還好，回來了，總算活著回來了！

革委會主任九九藏書無可奈何地說：「上邊有人指名要看她的戲，我們也沒有辦法。先讓她演著戲，鬥批改嘛，一邊改造一邊使用吧。」

大梅看看他，說：「不是？好，好，拉開，拉開。」說著，又趕忙把燈拉亮了。

大梅不語……

由於常年在外，東西放的也沒個啥規矩，她扒來扒去，一連扒了好幾個地方都沒找到。她一急，就把柜子里、箱子里放的東西一件一件拉出來，把衣服、被褥也都扒出來，而後再一件件地疊好，重新塞回去……就這麼扒過來扒過去，她在床下的一個小木箱子里終於找到了那件緊裹在一起、用一塊藍布包著的狗皮褥子！她長出了一口氣，心裏說：老天爺，可找到了！

二梅一邊給大梅梳著頭，一邊說：「姐呀，你的頭髮……」

舞台……

大梅說：「恨是恨。現在想想，也不全怪他們。你想啊，運動頭上，亂鬨哄的，又都說是中央的精神，也難免哪……」

那姑娘問：「你是誰呀？」

黑頭抬起頭，問：「啥好消息？快說！」

蘇小藝連喝了幾杯酒，開玩笑說：「沒有家了，我就成了『人民』的了，就讓『人民』來養活我吧。」

這時，朱書記和一些演員跑來給她解圍了，他們擠過來，用盡全力把大梅拽了出來，擁著她往舞台上走去……

大梅笑著說：「回來了。」

名演員的戲就更不用說了，在一家家劇院門口，到處都高掛著「申鳳梅」的預定演出的戲牌！

不料，他剛唱了不到半段戲詞，下邊竟傳出了一片哄聲！觀眾亂紛紛地叫嚷道：

二梅沉默了片刻，流著淚說：「姐，還讓咱唱么？」

可是，理髮小姐卻很久不動手……

黑頭氣了，那隻好手使勁地拍著床！

蘇小藝嚅嚅地說：「……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大梅哭著說：「他老虧呀！」

大梅說：「可不能這樣，你罵誰呢？誰是龜孫？那是衣食父母！不唱？為啥不唱？——唱！還得好好唱哩？！你想想，要不唱，咱是個啥？群眾為啥抬舉咱？說來說去，咱不就會唱兩句么？我在大營的時候，多虧那些鄉親們，要不是那些群眾，也許你就見不著你這個老姐姐了！從今往後，我得好好給他們唱哩！只要不死，活一天我就唱一天！」

大梅出門迎接他們時，一眼就看見了對面牆上貼的大字報：

李瓊說：「也別說缺點不缺點了，你這人太自私，我不想再說什麼了，離了吧。」

在勞改農場整整呆了八年的蘇小藝回來了。

崔衛東說：「主任，孫主任，我的確是忘詞了。我對天發誓，確確實實是忘詞了。你不知道，他們壓制我呀，壓制了我幾十年，我多年沒上台了。我是太生疏了。當年，我當年……我以後，我保證……」

接著，大梅俯身貼在他面前，小聲說：「哥，我可要去了，你打我吧！」

黑頭望著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賣油條的說：「梅，老天爺，你總算回來了！別走別走，熱油條，我給你再回回鍋！」

二梅說：「我偷偷地去看過你一回，咋說都不讓見……我一路哭著又走了。」

蘇小藝不願意離婚，他覺得他對不起女人和孩子……說是夫妻，有很多時候，他都不在她的身旁，他太對不起李瓊了。可李瓊一定要離，她說，孩子已經大了，離婚吧。我不願意再這樣過下去了。

大梅笑著說：「大嫂，我可是吃你多少回了，你回回都不收錢，這回我說啥也不要了！」

當他走過一家理髮店門前時，突然停住了身子，他站在那兒看了好一會兒，伸手摸了摸滿臉的鬍子茬，遲疑一下，而後推門走了進去。在理髮店裡，他把那鋪蓋卷隨手撂在了地上……那位理髮的小姑娘看他穿得很不講究，有一點怠慢地問：「理髮？」

大梅愣愣地站在那裡，嘴裏念叨著：「狗？狗，老天，是狗啥哩？……」終於，大梅突然悟了，她蹲下來說：「哥，我明白了，你是讓我回去拿那件狗皮褥子？！是放在柜子下邊的那件狗皮褥子，對么？！」

那姑娘暗暗地撇了一下嘴……

崔衛東詫異地說：「文化大革命搞了這麼久了，她她她……還能演戲？！」

臨分別時，大梅站在村口上，一次又一次地給鄉親們鞠躬，她說：「謝謝，謝謝，謝謝老少爺們！」可她連說了幾遍，鄉親們依舊跟著往前送……大梅沒辦法，就說：「這樣吧，我再給大家唱一段！……」說著，她往槐樹下的石磙上一站，就又給大夥唱起來了……

在醫院走廊里，大梅、朱書記、蘇小藝等人都焦急地等待著……

蘇小藝說：「我，蘇小藝，中國著名導演，你信不信？」

他就那麼往椅子上一靠，閉著眼說：「理髮。」

「梅呀，大家都明白了，你快回去吧！」

這一次，崔衛東再不說什麼了，他只說，他的嗓子確實倒了。當年，他也曾紅過，那時候呀……往下，他就不說了。到底怎麼紅過，誰也不知道。

舞台上，申鳳梅在演《收姜維》……

黑頭又點了一下頭。

「你咋還不下去哩？！」

那條皮鞭就掛在床前的牆上。那是已經癱瘓的黑頭讓她掛上去的。黑頭出院后，他的半邊身子仍然不能動，所以，除了打針、按摩之外，在大部分時間里，他不得不倚在床上……大梅在家裡顧了一個小保姆來照顧他的生活。可是，突然有一天，當大梅演出回來時，發現牆上掛著一條鞭子！那鞭子就掛在黑頭伸手就可以夠著的地方。那已是深夜了，大梅一進卧室，燈光下，她發現黑頭仍半倚半靠地在床上坐著，還沒有睡……看見她回來了，黑頭就嗚嗚啦啦地問：「戲……咋樣？」

不料，黑頭立時就火了，他抬手取下那條皮鞭，劈頭蓋腦的就朝她身上打來！一邊打一邊喝道：「啥、啥叫還、還行？好好說？說說清楚！」

當大梅捧著那件仍用藍布包著的狗皮褥子，來到病床前的時候，她俯下身子，親切地小聲說：「哥，是這件么？」

蘇小藝說：「為什麼？」

崔衛東一怔，說：「咋？她，她解放了？！」

二梅說：「這些年，你是咋過的？」

「真是大梅呀！你看你看，頭髮都白了，那時候，她年輕的時候，嗨！……」

他說：「上！」

黑頭也不理他，就那麼獃獃地說：「都三年了！」

大梅忙說：「好，好，不要，不要……你別急嘛。」

「文革」以來，由於受大梅的牽連，他也再沒有上過戲。本來他是教武功的老師，可現在武功也不讓他教了。於是，他就每天里這裏站站，那裡看看，偶爾也打打牌，喝兩盅悶酒什麼的。可他的心還是在戲上。每天，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劇院門口。他常常一個人站在劇院門前愣愣地發獃，有時候一站就是一天！夜裡他也去，有時候，劇院早已散場了，燈都滅了，他還一個人獨獨地、怏怏地在劇院門口的柱子旁邊立著……就像立著的一個鬼魂！

大梅一聽，忙說：「後遺症？啥後遺症？他還能演戲么？」

老頭愣了九九藏書一會兒，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嘆了一聲，說：「老黑，想開些吧。想開些。」

「大戲霸申鳳梅必須低頭認罪！……」

大梅貼近些，再貼更近些，卻怎麼也聽不明白……大梅哭了，她哭著說：「哥呀，哥呀，你咋成這了？……」過了一會兒，大梅又擦擦淚說：「哥，這多年了，我咋就猜不透你的心哪？！讓我一樣一樣地問吧，你是，想解溲？」

蘇小藝說：「我承認這一點。能給我一點時間么？」

大梅苦苦地一笑，說：「夢見你打我了么？」

大梅急忙上前扶起他，連聲喊道：「師哥，師哥！咋啦？老天爺，你這是咋啦？！……」

「下去！下去吧！！……」

「大梅！」

到了台上，朱書記批評說：「大梅，你怎麼能這樣呢？擠壞了咋辦？以後可不能這樣了！」

理髮小姐再問：「上油不上？」

大梅一回頭，看見了二梅。二梅，真是二梅！一晃，姐妹倆多少年沒有見面了？在街頭上，姐妹倆驟然相見，眼裡都含著淚花！

可是，那老人連頭也沒回，一邊爬一邊喘著氣說：「不妨事，嗨，活一輩子了，沒見過大梅……」

可是，當最後結賬的時候，蘇小藝掏光了所有的衣兜，他尷尬地發現，他竟然沒有帶錢！

冬去春來，萬木復甦，大街上，行人一個個喜氣洋洋；街頭電線杆上，大喇叭里正播送著：「大快人心事，打倒四人幫」的唱段……

黑頭有點不相信地再次問：「大梅，她，可以回來了？！」

革委會主任低聲說：「告訴你，你一個人知道就是了。一個大軍區的首長，點名要看她的戲！……」

大梅高興地說：「晚上到我那兒去，我備酒，咱好好聊聊！」

「讓大梅趕快治病吧！」

在這個夏季里，越調劇團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成功，在導演的日誌上，他用紅鉛筆標註著這是連續演出的第九十九天了！

在一棵稍靠前點的柳樹上，已爬滿了十幾個年輕人！可是，仍有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腳下墊著兩塊磚，正抱著樹，扒扒叉叉的、十分艱難地往上爬著……

「哄人哩！她日哄人哩！」

「回吧，趕快給她治吧！」

黑頭望著她，默默地點點頭。

蘇小藝等了很久，見理髮的就是不過來，他忽地坐起來，發火說：「怎麼回事？！」

黑頭這才點了點頭，說：「不賴，不賴。戲沒丟！」

黑頭嘴張著，那隻能動的好手，跟著又往下指了指……

大梅笑笑說：「不啦。老孫，生意咋樣？」

那老人有點生氣地回過頭說：「看你說的，見大梅就那麼容易？！」

大梅這才直起身子，站在黑頭的面前，說：「哥，有你這一巴掌，我就記住了。我去了，你放心，我好好唱！」

然而，沒等報幕員把話說完，觀眾們又哄起來了：

走的時候，大梅是一步一回頭……大營，是她的再生之地呀！

此刻，那位飾演「阿慶嫂」的女演員急忙上前「救場」，她款款地走上前說：「司令，抽煙，你抽煙。」說著，她悄悄地拽了拽他，小聲說：「錯了。錯了。」

李瓊望著他，久久不說一句話……

大梅感慨地說：「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哇。」

「梅，回來還是芝麻葉麵條！」

黑頭望著她，久久地……他終於揚起那隻好手，趔趄著身子，在大梅臉上扇了一耳光！由於他半邊身子不能動，打得並不疼……

八十年代初，是劇團最紅火的時候，剛剛開禁的舞台，一下子吸引了那麼多的觀眾，那時候，在任何一家劇院的門口，都排著長長的隊列。晨光里，劇院售票處門前，竟還有人披著被子在排隊買票！

片刻，一個年輕的報幕員扭扭地走了出來，她站在麥克風前，先是給觀眾們鞠了一個躬，而後說：

只見站在台上的大梅在人們的攙扶下，又一次深深地鞠躬！再鞠躬！

大梅長嘆一聲，說：「哥，給我支煙。」

「哄！！」台下人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差點背過氣去……

賣菜的說：「大梅，你不是好吃纓纓菜么？抓一把，抓一把！」

「呸，你的臉皮咋恁厚哩？！」

飛逝的日曆——日曆從四月開始，一頁頁地飛逝到七月……這時候申鳳梅已經在舞台上連續演出了八十八天！

那天，周口越調劇團是在農村的一個土舞台上演出的。這一次，崔衛東不再演「胡司令」了，這次他飾演的是《沙家浜》里的郭建光。那會兒，他正在高唱「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這個著名的唱段，可唱著唱著他的嗓子就頂不上去了……

黑頭開始仍是半信半疑，繼而又被感動了，忙拉住他說：「兄弟，是你哥不對，你哥誤會你了。別走，別走。我弄倆菜，咱，喝兩盅。」

片刻，大幕又緩緩地拉開了，只見舞台的一角，有兩個人扶著大梅，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台，前邊，有一個女護士手裡高舉著一個輸液瓶！

到處都是客滿！！

「讓大梅治病吧！」

蘇小藝激動地說：「大姐，關於你的戲，我有很多想法。這一次，咱們可以大幹一場了！你的『諸葛亮』，這回可以系列化了！……」

大梅又貼近他問：「你是想吃啥哩？你說，你想吃啥，我給你去買。胡辣湯？羊肉湯？煎包？油饃？蒜麵條？……」

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啞著喉嚨說：「大爺，你下來吧，這麼大歲數了，別摔著了。」

幾天後，黑頭終於醒過來了，可他不僅半身癱瘓，而且也失語了，干著急說不出話來。他就那麼躺在病床上，兩眼瞪瞪的，嘴張張的，一隻手總是指著一個方向……

蘇小藝說：「那倒不是。不過，省長有很多，蘇小藝卻只有一個。」

「父老鄉親們，你們好！我團非常理解各位的心情。可是，由於申鳳梅同志已連續演出了一百天，她累得病倒了，現在正在治療中，實在是無法參加今天的演出，請各位能夠諒解！謝謝合作。現在由我團……」

聽到「戲」字時，黑頭眼珠動了一下，好像不那麼急躁了……

不料，唱完一段后，人們仍高喊著：「唱一段！唱一段！」

那姑娘漫不經心地說：「蘇小藝？沒聽說過。你不會是省長吧？」

「申老師回來了？！」

革委會主任說：「忘詞？這時候能忘詞么？胡鬧！你聽聽，你出去聽聽，看看群眾都是怎麼說你的？你出的洋相還少么？！嗯？！我都替你丟人！」

尤其是在河南，許昌、漯河、南陽、鄭州……到處都是「申鳳梅」的戲牌！常常是早在半個月前，戲票就已被搶購一空！

姑娘就笑著說：「我信。我信。」

大梅問：「你是……想吃水果？是蘋果？是梨？是嘴裏沒味？——山楂糕？！煙？你是想吸煙？！」

大梅哭著說：「哥呀，你病成這個樣兒，我怎麼走得了哪？！」

飛逝的日曆——在日曆上疊印齣劇團在裝台、卸台……

李瓊說：「不為什麼，我不想這樣過了。」

大梅挎著一個籃子，邊走邊看。ｈｔtｐｓ://reａｄ•９９csｗ.ｃoｍ很快，街頭上那些賣胡辣湯的、賣包子的、油條的、賣菜的……一個個都親熱地跟她打招呼：

「我們就看大梅的戲！！」

那個飾演「刁德一」的立時惱了，竟然不管不顧地說：「到底誰是司令？是你還是我？！扯淡！」

大梅終於重新回到了劇團。

蘇小藝搖搖頭說：「不會了，我不會再結婚了。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是一個自私的人，這樣的人還是不成家好。」

「大梅！」

「大梅就這樣兒？！」

三個人仍是一聲不吭。

聽老人這麼說，那人說：「大爺，別爬了，我真怕你摔著。算了，算了，你想見大梅還不容易？來，跟我來，我給你找個地方……」

離家三年了，大梅想給男人好好做頓飯，第二天一早，她就到集市上去了。集市上又恢復了往常的喧鬧，那股熟悉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一切都顯得很親切。

大梅仍不厭其煩地問：「想翻身？」

台下，那些老百姓們立即就給他拍起「倒好」來，光拍「倒好」倒還好說，他只管厚著臉皮往下唱就是了。可是，拍倒好的人見他還在唱，觀眾們竟然全都站起來了，他們齊擁到舞台跟前，竟大聲吆喝起來：「下去吧！」

二梅說：「也沒少挨打……」

不料，黑頭一下子火了，他嘴裏嗚嗚啦啦的，像是罵著什麼，那隻好手又是一下一下地捶床！

在廟會中央的河套里，有一個用四輛大卡車搭成的臨時舞台。在臨時舞台前邊，有一個極為奇特的景觀：

「不是大梅！」

李瓊說：「多保重吧，都有歲數了。」

那人卻隨口說：「容易。」

二梅說：「那些打你的人……」

大梅說：「好，好，別擠，別擠，我就給大家清唱一段吧！」說著，就站在人堆里唱起來了……

當時，在舞台上，飾演「胡傳葵」的崔衛東本來正用假嗓唱著（他的嗓子倒了）：

大梅默默地拿著那件「諸葛亮衣」和那把羽毛扇，流著淚說：「哥呀哥，我不如你呀！」

大梅嘆口氣說：「你不知道，最初讓我遊街的時候，我死的心都有！那時，我就想，我也沒害過誰呀？咋讓我受這種罪哪？！老天爺你睜睜眼，讓我死了吧！唉，最讓我受不了的，是那些學員……旁人打我吧，我認了。可我沒想到，我教過的學生，竟然也上來打我，我實在是受不了！我想不通啊……」

過了一會兒，大梅說：「二梅，咱倆從小在一個班裡學戲，多少年相依為命。說起來，姐可就你這一個親人哪。咱是啥？戲！唱戲的。不管到啥時候，功夫可不能丟啊！」

老人真的生氣了，他忽地扭過頭來：「你是誰呀？口氣恁大？！」

大梅卻淡淡地說：「貼就貼吧。」

又過了片刻，台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大梅挨了幾下后，猛地一怔……片刻，她心裏說，他有病，心裏急，他還是為我好哪……這麼想著，她就笑著說：「師哥，你別急，聽我好好給你說……」往下，她就一五一十地把演出的情況全都告訴了他。

只聽「哄！」的一聲，樹上的人全跳下來了，人們亂紛紛地說：

這事沒過兩天，他沒有想到，他的事很快就傳到地區文化局去了。地區文化局一個電話把他叫了回去。在文化局的辦公室里，革委會主任拍著桌子把他狠狠地熊了一頓！主任說：

就這樣，人們竟連續吆喝了有一分鐘之久！戲再也演不下去了，只好把大幕重新拉上了……

當晚，夜半時分，崔衛東在大梅家喝了酒走出來，一個人又悄悄地溜回到大梅家的對面，鬼鬼祟祟地蹲在牆角上，提著一個糨糊桶，偷偷摸摸地刷起大標語來！

這時候，重返舞台的申鳳梅的表演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她演活了各個不同年齡段的「諸葛亮」，她那獨特的唱腔給觀眾們帶來了不盡的歡樂！幾乎每一場都是掌聲！

手術室門口的紅燈一直閃爍著，一直到天黑的時候，那盞紅燈突然滅了，有醫生從裡邊走出來，大梅急忙上前問：「大夫，他……？」

「市管會的老來查，馬馬虎虎吧。」

蘇小藝說：「我是蘇小藝。」

大梅說：「好，好，你別急。你這病可不能急……」大梅再一次俯耳貼近他，小聲說：「哥，你別心焦，咱慢慢來，就跟我小時候學戲一樣，一句一句來，行吧？」

「真是大梅的戲？！」

李瓊想說什麼，可她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就舉起酒杯，跟蘇小藝碰了一下……接著，她說：「也祝你幸福。以後，你如果再結婚的話，我希望你好好珍惜！」

蘇小藝趕忙上前扶住她說：「大姐，你，你不要激動……會好的。」

理髮小姐又問：「吹不吹？」

可黑頭的手仍是很急躁在擺動著！

當大梅把那件裹著的狗皮褥子一層層打開后，她發現，在這件已多年不用狗皮褥子里，竟裹藏著一件她當年唱戲用的「諸葛亮衣」和一把羽扇！

大梅說：「楊司令親口跟我說的！」

「哎，咱是來看大梅的戲哩！」

大梅好半天不說話，就那麼看著黑頭，黑頭也直直地望著她。過一會兒，大梅往後退了退，又抬眼看了看黑頭，接著，她猛地一抬腿，就那麼金雞獨立，一隻腿「啪」地就勾到了頭上！

在這年的夏天，劇團第一次在周口的劇院里上演革命樣板戲《沙家浜》時，他演的「胡司令」一下子就在周口傳開了，成了民間的一大笑話！

「申老師回來了！」

這時，蘇小藝猛地從兜里掏出十塊錢，往旁邊的桌上一放，說：「夠么？」

黑頭拉開門一看，見是崔衛東，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悶聲說：「啥事？」

黑頭從兜里摸出煙來，剛把火柴點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又「撲」一下把火吹滅，定定地看著大梅……

「梅，回來呀！」

大梅說：「上頭說，可以演古裝戲了！」

「下去！！」

這時，黑頭突然說：「戲呢？戲是不是丟了？！」

他是當過「右派」的人，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女人沒有跟他離婚。在文革中，在他勞動改造的那八年裡，女人年年去給他送衣送葯……到了現在，他已經徹底平反了，一切都好起來了，他卻離婚了。離婚的要求是女人首先提出來的。那些年，女人沒跟著他過一天好日子，現在，到了該過好日子的時候了，女人說，咱們離婚吧。

正當大梅喂飯時，朱書記、蘇導演和管聯繫演出的老孫走了進來，三人把提著的水果放在了病床前的小桌上，一個個問候著……

聽他這麼一說，嚇得劇團的人沒敢再說什麼了。

黑頭嘴裏嗚嗚啦啦地說著什麼，鄭重地點了點頭……

另一個賣菜的搶著說：「大梅，我這兒有荊芥、芫荽，都是你最愛吃的，包回去點吧？」

醫院搖搖頭說：「恐怕不能再上台了。」

鄉親們一聲聲說：

黑頭的手仍然朝前方指著……

蘇小藝用自嘲的口吻說：「怎麼沒有變？我現在是七級泥水匠。」read.99csw.com

「凈說瞎話！」

在病房裡，就在黑頭的病床前，大梅試著穿上了那件「諸葛亮衣」，她把戲衣穿在身上，在黑頭眼前緩慢地扭了一圈，說：「還成？」

李瓊望了望他，說：「不用了。」說著，她把賬單拿了過來，掏出錢來把賬結了。最後，她又向服務員要了一包煙，放在了蘇小藝的面前，說：「我走了。」

李瓊說：「好吧，有生以來，你是第一次請我吃飯。」

當然，那樁曾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反覆提起的「男女關係」一直是他內心深處的一個痛點！他記得，在八年的勞改生涯中，他曾收到過一個奇怪的包裹，那包裹里有他童年裡最愛吃的「三刀」！他知道這點心是誰寄的，他只跟她一個人說過，是他在最激動的時候說出來的。可他卻害了人家，他真不是人哪！每當他想到這時里，心裏就隱隱地發痛！

蘇小藝站在那裡，連聲說：「我去拿，我回去拿，很近的。」

離開大營村的時候，全村的老老少少都跑出來給大梅送行！他們依依不捨地一直把大梅送到了村口。在村口上，老支書一再勸阻說：「回吧，都回吧，別再耽誤大梅的事了……」可鄉親們誰也不走。

黑頭的手仍然執著地指著一個方向……！！

「哄！」台下一片大笑……

崔衛東一聽，嚇壞了，囁囁地說：「我，我我我，是……忘詞了。」

大梅急得頭上也冒汗了，她說：「我的哥，不是這，不是那，你究竟是想要啥哩？……」

一些老太太趕到台前，高聲說：

「不行！不行！」

舞台上，申鳳梅在演《諸葛亮弔孝》……

「不是大梅！」

這天，當鑼鼓響過，大幕徐徐拉開的時候，一個演員剛出場唱了沒幾句，驀的，觀眾像是突然被炸了一樣！一片一片地豎了起來……

二梅一邊梳著頭，一邊咬著牙說：「姐，從今往後，咱不唱了，咱再也不給鱉孫們唱了！」

崔衛東竟帶出了一臉的委屈，說：「師哥，你真是冤枉我了。我可一直替師姐說好話呀！你想想，在運動頭上，誰能抗，誰敢抗？雖說大面上，我也批過師姐，那也是沒法呀？！暗地裡，我可是一直在保護她呀……你想，我雖說是個革委會的副主任，可我不當家呀！這不，我給上邊爭取了好多次，好說歹說，總算讓師姐回來了。」

大梅望著他們，終於說：「是想讓我上戲吧？」

革委會主任輕蔑地笑了笑說：「群眾？誰是群眾？這事兒呀，我頂不了，你更頂不了，馬上通知她回來。」

這年的夏天，越調劇團下鄉演出，來到了一個鄉村古鎮上。那是一個一年一度的廟會，是一個萬頭攢動的巨大廟會！在廟會上，到處是草帽的河流，草帽下是一張張勞動者的臉；到處是花衣裳的河流，女人們提著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在趕會串親戚，她們一個個相互招呼說：

「梅，這就是家，你可常回來呀！」

黑頭是個實心眼的人，他一怔，結結巴巴地說：「大梅、她……能、回來演戲了？」

屋裡，黑頭問：「誰呀？」

大梅說：「這幾年，苦了你了。連個熱乎飯也吃不上……」

人群中亂嗷嗷地叫著：

大梅說：「真的。」

此時此刻，台下一片寂靜！人們默默地注視著台上的大梅，有許多觀眾掉淚了！

賣菜的大嫂說：「你得要！下回，你演戲時，給我留張票，這行了吧？」說著，硬是把荊芥、芫荽塞到了她的籃子里……

人群中，有人高聲喊：「大梅，唱一段吧！唱一段！」

黑頭仍擺手……

這時，站在台上的大梅已是十分的憔悴！她的身子晃晃悠悠地很勉強地立在那裡，在兩人的用力攙扶下，她盡其全力給觀眾鞠了一躬！而後，她的嘴一下一下地翕動著，像是要說話，卻發不出聲來了……

他說：「吹。」

有人起鬨倒還罷了，他還只管硬著頭皮往下唱。可是，在一片紛亂中，有一個老人竟跑到了台前，指頭點著他高聲嚷嚷說：「唱的啥？讓大梅出來！我們是來看大梅的戲哩！」

大梅眼一亮，說：「你，你是想吃狗肉哩？我馬上去給你買。」

這次，黑頭卻又急躁起來，他胡亂地擺著手……

然而，黑頭拚命擺著手，竟抓起床上的什麼東西，砸起她來！

黑頭默默地站在那裡，空握著兩隻拳，怔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地說：「銹了，喉嚨都銹了。」

不料，飾演「胡傳葵」的崔衛東裝模作樣地點上煙，接下去竟然說：「司令啥時候會錯？！」就這麼說著，他一捋袖子，用手指著飾演「刁德一」的演員：「胡司令，你說，我錯了么？！」

黑頭躺在大梅懷裡，艱難地抬起手，往裡屋指了一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大梅說：「我知道，白了不少……」

「你下去吧！賣紅薯去吧！」

大梅說：「老胡，你這生意可好？你不收錢，我可天天來吃！」

大梅把二梅領回家去，兩姊妹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分別太久了，那思念也是太久太久了，兩人坐在那裡，互相端詳著，久久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二梅說：「姐，我給你梳梳頭吧？」

可唱著唱著，她哽咽了……

黑頭眼裡流淚了，他流著淚無力地點了點頭……

大梅攔住他說：「改天吧，改天。」

黑頭說：「不說了，回來就好。」

「哎，有戲呀！大梅的戲！」

從此後，這就成了習慣了，每次演出歸來，大梅都要把演出的情況給黑頭學一遍。有沒有『好』了，鼓了幾次掌了，演出時出了什麼事啦……要是有黑頭不滿意的地方，那條皮鞭一下子就抽下來了！

客滿！

那些嬸子、大娘們提著一串串、一籃籃的油饃、雞蛋、柿餅、石榴、大棗輪番往車上放，放得車都快裝不下了！

舞台……

在黑影里，崔衛東一邊貼大標語，一邊嘴裏嘟噥：「回來？回來也得參加『斗、批、改』！」

在劇團大院里，大梅和蘇小藝緊緊地握手！蘇小藝激動地說：「大姐，讓我抱一下，為我們都還活著！」說著，他與大梅緊緊地擁抱！

崔衛東說：「嗨，不管我咋作難吧，總算把師姐弄回來了。你不知道，我求了多少人……不說了，不說了，師姐能回來，我也算盡了心了。」

中午的時候，黑頭獨自一人在喝悶酒……大梅「解放」了，他心裏自然高興。可她自回來以後，卻一直沒有上過戲。劇團里也沒有給她派「角」，所以他心裏一直很不痛快。老黑不善言談，心裏有了什麼事，就喝悶酒。

「喝碗湯吧？熱的。」

大梅俯下身去，貼在他的耳邊，問：「你想要啥？你給我說。」

誰也沒有想到，劇團到扶溝縣演出的時候，崔衛東竟然又被觀眾從舞台上哄下去了！

大梅兩眼含著淚，想了又想，終於說：「你說的是家，對不對？」

舞台上，申鳳梅在演《諸葛亮出山》……

大梅說：「啥東西？你想要啥？」

那大標語足有十幾米長，整整刷了一面牆！上邊寫著九九藏書斗大的黑字：「大戲霸申鳳梅必須低頭認罪！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

大梅說：「你是想讓我回家一趟？對不對？」

這時，大梅笑著說：「大爺，我就是大梅……走，咱到前邊去，我給你找個地方。」

當崔衛東從裡邊怏怏地走出來，來到地區文化局門口的時候，這位造了多年反的人，這位「革命者」，卻蹲在門旁嗚嗚地哭起來了，他一邊哭一邊嗚咽著說：「日他娘，革命了半天，還是跑龍套，這是圖啥哪？！」

黑頭兩眼冒火，那樣子氣呼呼的，竟開始捶床了！……

「下去！讓大梅出來！」

頃刻間，觀眾全站起來了，台下一片混亂！……此時，演出已無法正常進行，大幕只好重新拉上了……

說著，大梅扶著黑頭，讓他坐起來，背後靠著被褥，胸前給他圍上一條毛巾，一口一口地給黑頭喂飯……

當他們趕到醫院，醫生們一看是大梅的親屬，二話不說，立馬就把他推進了手術室，進行緊急搶救！

往下，那演「刁德一」的急得沒有辦法，只好現場編詞說：「司令，皇軍不是早走了么？你還怕什麼？」

大梅也一次次地回道：「是，我是戲。」

「下去！」

於是，一頂頂的破草帽飛上了舞台！

賣包子的說：「大梅，你可回來了？！來，來，我給你包兩盤包子。」

大梅說：「老蘇，你還沒有變呢！」

大梅說：「哦，不是不是。那你是想讓我回家拿東西？」

在回醫院的路上，大梅心裏百感交激。她在心裏暗暗地譴責自己，她覺得，在藝術上，她實在是不如她的師哥，她沒他執著。多少年了，他就那麼默默無聞地站在她的後邊，不顯山不露水的支持她、矯正她，當然，他也打……可他都是為她好哇，他就是她藝術上的一個階梯，一根柱子！

大梅說：「你看，那老大爺恁大歲數……結果叫圍住了，我也沒辦法。」

當大梅餵了飯，到洗漱間洗碗時，這三個人卻又跟出來了。在醫院過道里，大梅拿著剛刷過的碗走過來……朱書記、蘇導演、老孫三人正在走廊里等她哪。他們小聲嘀咕著什麼，就聽老孫壓著嗓音說：「這咋辦，合同可都訂出去了……」然而，一見大梅過來了，他們都望著大梅，誰也不說話。

大梅耐心地說：「哥，你究竟是哪兒不舒服？你用這隻好手給我指指。是心口？……是肚子？……是耳朵，是耳朵眼兒癢了？」說著，就要給他掏耳朵，可黑頭用那隻好手一下子就把她的手推開了！

大梅興沖沖地從外邊走回來了，她一進門就激動地說：「師哥，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客滿！

「真是大梅的戲！」

每一次，病癱在床的黑頭都要告訴她：「你是啥？你是戲！」

於是，大幕再次拉上了……

黑頭氣得用力地捶了幾下床！突然，他的嘴一張一張的、用力地拱成了「O」形，竟嗚嗚啦啦地學起了狗叫……

大梅說：「熬唄。熬著，熬著，也就熬過來了。」

他知道，她還愛著他呢。可他，卻再也不能有一絲一毫幻想了。因為他沒有這個權利……

黑頭默默地說：「一夢就是戲，老是在戲台上見面……」

在周口，今日崔衛東已不是昔日的崔買官了。他現在已是周口文化系統的革委會副主任了。人一當官，連走路姿勢、說話的口氣都不一樣了。在人前人後，他也常「啊、啊」的，不時的還要「研究研究」。他又專門到部隊去找了兩套軍衣穿在身上，人也顯得年輕了許多。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還埋藏著一個缺憾。是呀，他從小學戲，卻從未真正地登台演出過，就是上台，也僅僅是翻個跟頭，打個圓場什麼的，自然也從未演過什麼主角。他也是演員出身哪，也是想上戲的呀！他那麼恨大梅，就是大梅太紅了，太火了！而他作為演員，這一生也太沒有光彩了！他不平啊。自從他當上了文化系統的造反派頭頭，他一直就做著登台演出的夢想，現在，機會終於來了，他可以說了算了。於是，在劇團排演樣板戲《沙家浜》的時候，他就當仁不讓地成了「胡司令」。

這時，飾演「胡傳葵」的崔衛東腦海里一片空白！他竟忘了詞了，無奈，他一捋袖子，脫口說：「日他姐，他說不定還來！」

「下去！」

大梅把那個包裹一層層解開，拿出了那件演戲用的「諸葛亮衣」和那把羽扇，把它放在了黑頭的面前……大梅說：「哥，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是讓我上戲！」

在河套兩旁的幾十棵柳樹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看戲的農民！每棵樹上都爬有幾十人，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長滿了腦袋的怪樹……

大梅無奈地說：「哥，我還是解不透啊！」

大梅回到家，一眼就看出了男人的凄涼！那還是家么？到處是灰塵，到處是蛛網，到處是沒有洗刷的碗筷……大梅在屋子裡站著，好久沒有說一句話。三年哪，多少個日子，就是這麼過來了！

大梅一溜小跑著趕回家去，進門后連口氣都沒來得久喘，就在屋子裡翻箱倒櫃地找那件舊了的狗皮褥子……

在鄢陵，縣城邊上的一座古鎮上，臨時舞台前仍是萬頭簇動！

夜裡，劇院門口人聲鼎沸，到處都有人舉著錢叫嚷：「誰有票？誰有票？！」

大梅聽了，眼裡的淚「唰」地就流下來了，她嗚咽著說：「等啊盼哪，才說日子好了，又得下了這病……」

大梅一一應著，關切地問候著，從一個個攤前走過。她心裏從來沒有這樣舒暢過，是呀，回來了，又回到劇團來了，就像是做夢一樣，這一夢就是三年哪！

黑頭終於點了一下頭。

黑頭聽了，用手拍著頭，連聲說：「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之後，扭身就往裡屋急走，可他剛走了沒有幾步，卻「咕咚」一下子栽倒了！

大梅又問：「你是……想回家？你放心，病好了咱就回去。」

舞台……

這時候，人們全擁過來了，樹上樹下、里三層外三層地把她團團圍住……

這時，他才發現，那柱子旁還站著一個人呢，那人竟滿臉是淚！當時，掃地的老頭嚇了一跳！他退後兩步，直直地望著黑頭，好半天才看出這人是劇團里的李黑頭。這時，他才走上前去，打招呼說：「老黑，你這是幹啥呢？」

黑頭諷刺說：「你是造反派，咱高攀不起呀！」

那老人頓時愣住了，他獃獃怔怔地看了她好一會兒，說：「老天爺呀，大梅？你真是大梅？！」

誰也沒有想到，蘇小藝會在這個時候離婚，可他離婚了。

這時，大梅高興地哭了，她終於猜到他的心思了，她擦了擦眼裡的淚，繼續問：「哥，你讓我回家幹啥？是害怕東西丟了？」

門無聲地關上了，大梅望著黑頭，黑頭望著大梅……

大梅說：「咋？」

可黑頭的嘴動著，就是說不出來話！他那隻僅有的好手，仍然很固執地指著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