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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誰知,就在當天晚上,黑頭找人寫了一張字,而後,黑頭就獨自一人拄著拐,站在了劇院外邊的台階上,他胸前的身上掛著一張大紙,紙上寫著:
……夏夜,大梅正躺在蚊帳里睡覺(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燙了頭髮!)她睡著睡著,突然覺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有什麼黑黑地東西慢慢地朝她壓過來,恍惚間,她猛地睜眼一看,只見老黑手裡拿著一把大剪子,正朝著她的頭髮伸過來!她驚慌失措地坐起身來,往後退著,說:「哥,你這是、這是……?!」
周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們一個個感嘆說:「嘖嘖,看看,到底是大演員,就是有氣魄!」
黑頭喃喃說:「忘,忘了?」
黑頭說:「要是累,我早把你扔了。」
…………
這時,站在台口處的導演蘇小藝剛傻傻地問了一句:「幹什麼?這是幹什麼?!」
老黑搖搖頭,擺擺手,示意她上場……
黑頭嗚咽著說:「唱藝(戲)的,報報、報(票)都賣出去了,你不唱?你是個啥東西?!怪不道人家說你是騙、騙子!……」
大梅從屋裡走出來,見老黑回來了,就隨口說:「我說呢,這人上哪兒去了?……」說著,她走到黑頭跟前,拿著一支煙,說:「哥,練練你的手,給我點支煙。」
黑頭揚起手,一巴掌又一巴掌,他一連打了十下……最後一下由於用力過猛,他打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大梅又趕忙扶住他……
大梅撒嬌說:「你可不能扔,要是扔了,你就沒這個師妹了……」
劇團又出外演出了。這次去的第一站是舞陽,他們在舞陽演了七天,而後到了臨平。臨平是個大縣,戲迷也多,一聽說是大梅的戲來了,售票處門口,人們早早地就排起了長隊……
黑頭沉著臉厲聲說:「誰讓你去燙頭的?啥樣子?!以後還咋演戲?!絞了!」
大梅不忍心讓他受累,就說:「孩兒,不慌,咱不慌,慢點,別摔著你的……」
崔買官悻悻地說:「師姐呀,說來說去,我不就打了你一巴掌?你一直記著。」
買官被人說得一頭霧水!他扭過身來,走進排練廳一看,「哧溜」一下,也慌忙退出來了!出了門,他很狼狽地追著人解釋說:「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那龜孫知道!……」
大梅趴在黑頭的背上,說:「哥,你冷不冷?」
大梅說:「我也不知道,凈年輕人攛掇的……」
面對黑頭,全團人都默默地,肅然起敬……
阿娟流著淚說:「文革的時候,我,我年輕,不懂事,頭、頭一個上去批判你,還……」
在排練廳的舞台上,蘇小藝和王玲玲兩人相擁在台沿處坐著,幕布上貼著一張放大了的結婚證書!
黑頭問:「戲不好么?」
黑頭不理他,仍直直地往裡走……
大梅說:「戲。我是戲。」
人們越說越氣,劇院門外的人越圍越多……
等她上了台之後,出現在觀眾面前的竟是一個瀟洒大方、氣度不凡的「諸葛亮」!
大梅看了他一眼:「記恨。」
劇院裡邊,座位上卻空空蕩蕩的,只有很少的一些人在看戲……
聽他這麼一說,人們越加氣憤:
幾個年輕演員站好位置,開始排戲了……
朱書記開玩笑說:「你不怕砸了牌子?」
……這一切歷歷在目!彷彿就在眼前,可她的這個人呢?她的這個恨不夠的人哪?!這麼想著,大梅淚如雨下……很久很久之後,她才慢慢站起身來,身子倚在桌上,兩眼盯著黑頭的遺像,默默地說:「哥,你這一輩子,愛戲都愛到骨頭裡了,可你從沒有大紅大紫過,你虧呀!你太虧!哥呀,說實話,多少年來,你……你從沒把我當女人看,我,我也……已經不是女人了!我的哥呀,我六歲學戲,褲襠里夾磚頭,走的就是八字步啊!……在你眼裡,我根本就不是女人,是戲,我是戲呀!我的哥,生前,我沒給你生下一男半女,現今你去了,身後連個燒紙錢的都沒有!我……可這也怪你呀!罷了,罷了,不說了。誰讓咱是戲哪?!我不怨你,你也別怨我。這都是為了戲呀!我的哥……你活著的時候,這話我是不敢說的,我怕傷了你的心,現在你去了,我又能跟誰去說呢?……」
崔買官先是很氣憤地去掰那年輕人的手,說:「你鬆手!」
黑頭鐵著臉不動,看上去氣呼呼的……
此時,有一個年輕的大個子一把抓住崔買官的衣領子,質問道:「你老老實實告訴我,申鳳梅到底來了沒有?!」
「越調劇團申鳳梅鄭重向觀眾道歉!」
大梅遲遲疑疑地說:「我還有個要求。如果可能的話,讓團里也給他開一份演出工資吧……」
進了辦公室,大梅見只有老朱一個人在,就對他說:「老朱啊,我不能再這樣唱了……」
有人說:「趕緊走,趕緊走吧!」
阿娟一下子明白了,她直起腰,立時高聲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申老師被打倒了!申鳳梅昏過去了!快來救人哪!申鳳梅被人打昏了!……」
大梅端起酒,說:「哥,我知道你好喝酒,我陪你喝兩盅。」說著,她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接著,她又說:「哥,我還會划拳哪,划兩個?來吧……」接著,大梅伸出手,高聲喊道:「一隻孤雁!二木成林!三星已晚!四顧茫茫!五更上路!六神不安哪!我的哥呀,你幹嗎要撇下我一個人呢!」喊著,大梅臉上淚如雨下……
然而,當演出結束時,觀眾最後一次起立鼓掌!台上,大幕徐徐拉上了;可大梅仍在舞台上站著,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大梅應了一聲,這時,她突然發現老黑的身子有點抖得厲害,忙靠近他問:「哥,你沒事吧?」
大梅說:「不,不,排吧,都很忙。」
這時,read.99csw.com大梅嘆了口氣,說:「說起來,我本不該張這個嘴。凈給團里添麻煩。可我那口子,他是個戲筋。他一輩子都迷到戲上了。離了戲他活不成。我想,出去演出時能不能讓我帶上他?」
大梅笑著說:「我知道機器老了……毛病慢慢就出來了。不要緊,你給我開藥吧。」
黑頭(年輕時)再次吼道:「起來!」
朱書記默默地望著她,好久才說:「老申,你拖著個病人,也不容易呀!行啊,老黑雖然有病,也是團里老人了。就帶上他吧。」
黑頭(年輕時)舉起那根棍子,用足全身力氣,像是要橫掃的樣子!然而卻沒有掃,只是輕輕地落在了地上……可大梅(年輕時)嚇得一屁股坐下了,驚魂未定說:「師哥,你能打死我?」
黑頭說:「燈籠棵。」
醫生很嚴肅地說:「糖尿病還不算大病?你真得注意了!你還不光是血糖高,你的心臟也有問題,另外,你還有慢性腸炎……」
大梅說:「哪個哪個哪個……」
「走哇!找他領導退票去!」
大梅說:「今天,咱先把戲扣一扣,然後再排一排AB角。好,開始吧。阿娟,你先來……」
人們來了,又走了……一個個都不說話。崔買官愣愣地站著,說:「咋回事?咋回事?出了這樣的醜事也沒人管了?!」
小韓說:「那也不能不顧人的死活。誰讓他掛的?誰讓掛的誰去演!」
黑頭說:「可不,我背的是個『角』呀!」
大梅說完,站在那兒,遲遲疑疑地,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又像是無法張口的樣子……
大梅又走……
大梅嘆了一聲,說:「戲也好……」
這次,黑頭像是聽明白了。他扭過身去,又是直直地往回走……當他回到劇團大院的時候,卻沒有回家,又直直地朝排練廳走去。當他一瘸一瘸的來到排練廳門口時,見門是關著的,他就扒著門縫兒往裡看……此時,又有人走上來告訴他說:「今兒不排……」
他直直地從外邊走回來,就那麼往擺在門口的椅子上一坐,不動了……這把藤椅是大梅特意讓人給他訂做的,就是讓他走累的時候好坐下來歇一歇。可每次把藤椅搬出來的時候,黑頭就一定讓小保姆把那條皮鞭也取下來,拿到外邊,放在他的手邊上。
黑頭抬起頭來,遲疑了一會兒,嘴裏仍嗚哩哇啦地說:「休、休息?我、我、我咋不知道?……」
那小姑娘剛要上前勸阻,大梅給她使個眼色,說:「小慧,你別管。」
幾分鐘后,一輛救護車響著警笛開進了劇場!緊接著,維持治安的警察也趕到了……
然而,老黑卻頓著拐杖、氣呼呼的喝道(吐字不清,說的半清不楚):「我不管你這這那那,掛了牌,賣了票,就得上場!爬、爬爬、爬也得給我爬到台上,死死死也得給我死到台上!……」
有人很詫異地叫她:「申老師,該下場了。」
買官說:「我買的。咋?!」
看老黑成了這個樣子,大梅心裏清楚,他永遠上不了舞台了。這麼想著,她心裏突然有些凄涼……
大梅忙說:「怨我。怨我。讓我通知你,我忘了。」
這天,他又像往常那樣,直直地朝劇院走來。可待他在那小保姆的攙扶下,一個台階一個台階艱難地來到劇院門口時,看大門的老頭卻給他擺擺手,大聲說:「老黑,沒戲,今兒沒戲。」
小韓說:「問題是,你就是來了,路都走不成,能上台演出么?!」
老黑說:「這屈屈亂亂、雜毛六狗的,啥樣子?!再說了,演戲時,你咋勒頭?咋上裝?!」
蘇小藝忙說:「那是,那是。咱重演一場,咱向觀眾道歉……」
「給龜孫們砸砸!看他還騙人不騙了!」
小韓說:「申老師,你千萬別這麼說。我背背你,這算啥呢?我是心疼你老啊!你看你這麼大歲數了,還一身的病,憑啥還出來演出呢?!你是國家一級演員,工資又不少拿?!」
黑頭仍固執地問:「歇、歇幾煙(天)?」
黑頭卻滿不在乎地說:「解吧,解吧,都是幹這一行的……」
慢慢地,大梅像是看見了什麼:
蘇小藝急叫:「老黑,老黑!……」
大梅說:「得想辦法,得趕快把他們帶出來……儘快讓觀眾認可。你說呢?」
大梅說:「我剪。我明天一定剪。」
幻覺三:
大梅(年輕時)含著淚又走,沒走幾步,那棍子再一次地掃在腿上!大梅又一次栽倒在地上……
醫院里看病的人很多,連挂號也得排隊,大梅就老老實實地站在那裡排隊挂號。可她沒排多久,就被人們認出來了,不斷地有人走過來關切地說:「大姐,你,你怎麼來了?身體不舒服?你先看吧……」
幻覺二:
老黑望著她,默默地放下了那把剪子,片刻,說:「這好看么?」
頃刻間,眾人都望著申鳳梅……
大梅急了,說:「你背背臉。」
正在後台化裝間準備後半場演出的大梅,聽見人聲,急忙從裡邊走出來問:「咋回事?咋回事?」
在這緊要關頭,那擁上來的人群一下子都被鎮住了,誰也不敢再往前沖了……過了一會兒,人們你看我、我看你,見大梅真的來了!一個個都知道背了理了,他們見事不好,慢慢地出溜出溜地退到了劇院外邊……嘴裏卻喊著:「找領導去!找他領導!」
「放屁!人既然來了,為啥不演出?!賣豆腐的搭戲台,架子不小!」
黑頭上前按住她的頭,說:「聞!」說著,硬把大梅的頭按在了那雙臭鞋上,說:「敢?!」
這麼一來,更是惹惱了那些觀眾,只聽「咣當——嘩啦!」一聲,有人把售票窗口的玻璃全都砸碎了!……
大梅說:「算了,買官,你別再說了。人哪,這一輩子,https://read.99csw.com說來說去,得把心放正!」
這時,導演蘇小藝焦急地搓著兩隻手說:「大姐,咋樣?如果真不行……只好給觀眾解釋一下了。」
那天,當大梅匆匆走進來時,參加排練的演員已全部到齊了……人們一眼就看見了大梅臂上戴著的黑紗,因此,誰也沒有說什麼。
有人就說:「亂糟糟的,誰知道呢?」
大梅說:「可不,一回來就忘了。你看我這記性?」說著,大梅從地上拾起那支煙,遞給黑頭,說:「哥,給咱點一支吧?」
幾個年輕人都很高興,一個個躍躍欲試,他們當然希望有機會能多登台,那是每一個青年演員都夢寐以求的事情。
內室的正牆上,掛著蒙有黑紗的遺像,那就是她的老黑;桌上的那盞長明燈,成了她的伴夜人!
大梅說:「孩兒呀,西安那邊,『牌』都掛出去了。你說我不去行么?」
大梅又叫了一聲,說:「阿娟,你怎麼回事?!快點。」
此時此刻,申鳳梅在兩人的攙扶下,再次走了幾步,當鑼聲響起時,大梅突然推開兩人,神色一凜,陡然間像換了個人似的,大步衝上台去!
大梅感嘆說:「多好啊。」
然而,就在當天夜裡,演出開始后還不到十分鐘,就出亂子了!在劇院門外的大街上,突然,有幾百人罵罵咧咧地從劇院里擁出來,他們氣憤地擁到了售票處窗口,使勁敲打著玻璃窗,一個個高聲叫道:「退票!退票!……」人們像瘋了一樣,只聽「嘩啦!」一聲,售票處的一塊玻璃被人擠破了!
緊接著,黑頭的第二下又打在了大梅的臉上……
那些人就死拉活拽地非讓大梅到前邊來,大梅也就不再謙讓了。待她進了診室,醫生一看是她,忙站起來,趕快拉把椅子讓她坐下,而後,問了病情,仔仔細細地給她檢查了一遍,接著,在讓她做了一系列的化驗之後,醫生很嚴肅地對大梅說:「大姐,你這病不輕啊,住院吧。」
往下無語……
幻覺五:
劇團的一些年輕人,由於氣盛,沒說上幾句,就跟人打了起來,這麼一打,台上就更亂了!到處都是憤怒的人群,人們亂砸亂打!
眾人喝道:「不能松!不能松!一松他就跑了!」
沒有人回答,那人沒有回答,那是個硬性人哪!大梅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眼裡有了淚,可她仍說:「哥,給咱點支煙唄。」
黑頭出門后,走的幾乎是一條直線,是從不拐彎的。他總是表情獃滯的、一腳硬一腳軟的在街上走著,從家門口直接走到劇院的門口。有戲了,他就進去看,沒戲了,他就再直直地走回來。
半夜時分,大梅又一次從床上爬起來,坐在那裡,獃獃地望著老黑的遺像……
黑頭說:「不冷,你呢?」
可老黑再也說不出話了。
在排練廳的舞台下邊,有一個人像衛士一樣,直直地在那兒站著,那是黑頭……
大梅還是站著,一聲不吭……
連演了一百場之後,她就累病了。過去,有點小病什麼的,吃點葯也就熬過去了。可這次不行了,她一天數次腹瀉,有兩次竟然在演出時拉在了舞台上!這樣熬了有十幾天,拉得她成了「一風吹」,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於是,劇團一回來,大梅就去了醫院。
……一個土檯子,四周只擋了些簡單的幕布,大梅(年輕時)匆匆從土檯子上跳下來,往莊稼棵里跑,她剛要蹲下,卻見黑頭(年輕時)和另一個演員在裡邊的莊稼棵里站著,她兩手捂著小肚,急的直想哭……
大梅說:「沒事,我沒事。腿有點腫,老毛病了。排戲吧。」
立時,崔買官一下子被群眾團團圍住了……最初,崔買官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臉都嚇白了,嘴裏連聲說:「不是我。不是我……」片刻,當他明白過來后,卻又以領導的口氣說:「哎,各位,各位,聽我說,聽我說……」
突然,王玲玲跨前一步說:「申老師,你的腳怎麼腫了?!」
頓時,在一片「嗡嗡」聲中,劇院旁邊的大門被沖開了!接著,人群像亂蜂一樣地往後台上擁……
當申鳳梅等人趕到前邊時,人已經黑壓壓地擁上來了!一個老演員嚇得團團轉,他拍著兩手對大梅說:「老天,這一砸,劇團的家業可就完了呀!」此時,大梅也不理他,只扭頭看了看後邊掛著的一排戲裝……突然之間,她手捂著胸口倒在了地上!
於是,人們又嚷嚷道:「別吵!別吵!讓他說,就讓他說!」
大梅說:「七天。」
大街上,人們眼看著大梅被響著警笛的救護車拉走了,一個個都默默地散去,誰也不敢再鬧事了……
夜深了,空空蕩蕩的劇院門前的台階上,仍拄著拐杖站立著一個人,那人是黑頭……他一直在那兒站著,整整站了半夜!
還有那條皮鞭,皮鞭仍在床頭邊的牆上掛著,可人呢?她的人呢?!大梅已經哭不出淚了,可她的心仍在哭,哭那個把她打成「戲」的人……那條皮鞭黑著一條影子,那影子在黑暗中竟顯現出了一份溫熱。她默默地把那條皮鞭從牆上取下來,貼在臉上,心裏說:「哥,你再打我一回吧,打吧,我的哥!」大梅就這樣,躺躺,坐坐,再躺。躺的時候,她就想,托個夢吧,老黑你就不能給我托個夢么?
「對,鎖?!」
這時候,只見黑頭拄著一根棍,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團里的演員都十分詫異地望著他……大梅看見他來了,剛要上前去扶他,卻被他「嗷!」的一聲喝住了!
大梅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說:「別動,別管,你們都別管,讓他打吧,他是個病人。」
有人說:「鎖?問你那鎖是哪兒來的?!」
蘇小藝也上前扶住黑頭,對大梅說:「你去吧,這裡有我呢…https://read.99csw.com…」
黑頭大步走上前去,把一雙黑臭黑臭的鞋仍到她面前,說:「聞聞。」
這時候,崔買官拿出一把明鋥鋥的鑰匙,把門打開了,他開門之後,用力地把門推開,大聲說:「看,大家看!滿口仁義道德,一屋子男盜女娼!」
第二天,全團演員集中在一起,在後台上開會……
崔買官可憐巴巴地說:「師姐,你還記恨我吧?」
大梅跑了幾步,停下來說:「我不站,就不站!」
……又是上台階,下台階,爬天橋;在天橋上,大梅說:「孩兒呀,這一趟我可真是拖累你了。」
不料,待大梅一走,老黑便出溜到地上去了……
大梅從辦公室里走出來,沒走多遠,剛一拐彎,崔買官突然從旁邊閃了出來,攔住她說:「師姐……」
一板唱過,觀眾席上掌聲雷動!
大梅病了。
大梅說:「說了,只讓我演半場。」
阿娟低頭一看,剛要說什麼,只見倒在地上的大梅伸出手朝她的腳上使勁掐了一下!低聲說:「快!快喊!就說我被人打倒了……」
誤場者:申鳳梅
頃刻,他的眼鏡就被人們打掉了!……
一會兒工夫,黑頭回來了。
可是,大梅只歇了兩天,就又上路了。
黑頭問:「啥好?」
崔買官求告說:「師姐呀,不看僧面看佛面,沖咱從小在一塊學藝的份上,你就再幫我一回,讓我跟團吧。我哪怕打雜哩?!」
大梅勾著頭羞羞地說:「我,我還熱呢。」
當天晚上,排練廳門口突然又傳出了大叫聲!只見崔買官站在門口處,高聲叫道:「抓賊呀!快來抓賊呀!」
有的說:「也不知道傷得重不重?」
大梅說:「孩兒呀,你不理解呀。明兒,我得好好給你說說……」
朱書記說:「你說得都對。到底是老同志呀!這樣吧,你帶一帶吧,你親自帶帶他們……」
大梅說:「哪個哪個……?」
這時,人們像一窩蜂似的圍在劇院門外,鬧嚷嚷地高叫著:「退票!退票!騙子!大騙子!……」
黑頭說:「敢不站?我打飛你!」
第二天,在西安大劇院的後台上,有人正在幫大梅上裝……
大梅說:「你這孩兒,咋說這話?唉,都有難處哇。不掛牌吧,眼看著賣不上座,全團一百多口子,工資咋發哪?」
大梅問:「哥,那是啥草?」
黑頭又一下把她推開,指著她罵道:「你說,你狗日的是個夏(啥)?」
黑頭怔怔地立在那兒,人像是在夢裡一樣,說:「不、不、不懷(排)?無無無話不懷(為啥不排)?!」
大梅仍直直地在那兒站著,嘴裏說:「朱書記,你別管,你們都別管。他是個病人,讓他打我幾下出出氣吧。」
這時,崔買官剛好從劇院旁邊的大門裡走出來,他本來是想看熱鬧的,卻一下子被憤怒的群眾圍住了!人們亂嚷嚷地說:
然而,大梅仍像往常那樣,緩緩地走到那個小黑板前,拿起一截粉筆,在黑板上寫道:
黑頭(年輕時)說:「戲!」
這時,她的腿還沒有好,走不成路。於是,團里就派青年演員小韓專門照顧她。趕車那天的早上,在天橋上,趕車的人多,大梅在擁擠不堪的人流中實在是走不動了,小韓怕趕不上車,一急,乾脆背著申鳳梅往天橋上跑……
大梅說:「這孩兒,餓你三天,看你還說大話?!」
大梅安置好老黑,就到劇團辦公室來了。她心裏清楚,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早早晚晚的,也會有那麼一天……有些事,她想跟老朱談談。
醫生再一次囑咐說:「我再說一遍,你可真得注意了!」
黑頭的病經過多方治療,有了一些好轉,他已能拄著棍多多少少地走一點路了。他是個心躁的人,就這麼剛能走幾步路,他就再也躺不住了。於是,他就這麼一拐一拐的走著,那眼神看上去仍有病態,獃獃的,痴痴的,可他還知道看戲,每天都要去劇院或排練廳看戲。因為怕他再摔跤,每天都讓那個小保姆跟著他。
劇院外邊呢,憤怒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到處都是亂鬨哄的,眼看就要鬧出大事來!
大梅說:「好,我給你說說。」
大梅說:「草,草好。」
「就是他!不能讓他走!不能走!」
玲玲急了招呼說:「快,端水,端水!」
有人叫道:「王八蛋!給鱉兒砸了!凈胡弄人哩?!」
大梅趕忙解釋說:「朱書記,你領會錯了,我是那種貪錢的人么?我只是想讓他心裏好受些。至於這份工資,由我來出,僅僅是讓團里轉給他,讓他覺得他還有用,不是個廢人……不過,可千萬不能讓他知道哇。」
那年輕人說:「他敢?!你先說,你是劇團的人不是?!」
這時,有人問他:「老買,那鎖是哪兒來的?」
片刻,女演員王玲玲上前來扶她,大梅才低聲說:「唉,我、老毛病又犯了,又、又那個上了……」
眾人這才明白了,立時,用一塊大白布把大梅圈起來圍在了舞台中間……
不料,黑頭抓起那條皮鞭,劈頭蓋臉地朝她打來,一下子就把那支香煙打掉了!
此刻,突然有人跑來說:「快,快,該上了!該申老師上了!……」
大梅說:「開點葯,開點葯就行了。」
片刻,大梅又說:「哥,你累不累?」
可是等大梅走後,崔買官卻猛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咬著牙恨恨地說:「再來文化大革命,還打你小舅!哼!……」
有人要上前勸阻,說:「老黑,老黑,你怎麼能打人哪?」
大梅的內心從來沒有這樣孤獨過。家,家已經不是家了,沒有了那個人,家還能是家么?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悲涼、孤寂的氣氛……
大梅說:「身體也沒啥大不了的。問題是,我不能這樣老霸著舞台呀!你也看出來了,我也九_九_藏_書是五十多的人了,一天不如一天了,老這樣下去,劇團以後咋辦呢?!得讓年輕人上啊!得有人接班哪!」
阿娟遲遲疑疑站在那裡,好半天不動……
好不容易上了車,大梅坐下來休息了幾個小時。可到了西安火車站,一下車,大梅就又走不成路了,可她仍對小韓說:「孩兒,你讓我自己走走試試……」說著,她獨自一人扶著站台上的欄杆走了幾步,搖搖晃晃的,仍然是走不成!
大梅獨自一人坐在小桌前,桌上放著半瓶酒和一小堆花生豆;大梅面前一隻酒杯;對面也放著一隻酒杯……
黑頭仍不依不饒地問:「你是個夏(啥)?!」
大梅一聽,像燙住了似地,忙說:「住啥院哪?我不住院,我又沒啥大病,你給我開點葯就行了。」
「問問他,大梅到底來了沒有?!」
黑頭說:「節節草。」
買官支吾著說:「啥?」
「拉住他!不能讓他走!他就是劇團的人……」
此時,崔買官反道又不陰不陽地說:「各位,各位,我實話實說,你們說的這些情況我是一概不知。我只是個跑龍套的,啥家也不當。你們要有啥意見,找領導說吧!去找領導……」
當一些不明情況的演員哭著喊著把大梅送上擔架,往救護車上抬時,大梅微微地眨了一下眼,小聲、狡黠地說了一句:「別哭。別哭。我裝的,我是裝的……」說完,又趕快把眼閉上了……
大梅笑著說:「好,好,有進步。再練一段,等你徹底好了,就能上戲了。好好練吧,你這手,還得練哪。」
……一根棍子忽地一下掃在了大梅(年輕時)的腿上!大梅一下就摔倒了。這時,黑頭(年輕時)厲聲說:「爬起來!再走!」
聽說大梅被人打倒了!一時,在劇院門外的大街上,仍聚集著黑壓壓的人群……
大梅哭了……
終於,大梅的臉貼在了那雙臭鞋上……
他就那麼站了片刻,臉上的黑氣就下來了!
朱書記聽了,一驚,說:「怎麼了,老申?你的身體查得咋樣?」
從醫院出來,大梅回到家,她把葯放在桌上,四下里看了看,詫異地說:「哎,人呢?」
更深夜靜,誰家傳來了小兒的啼哭聲,那哭聲是多麼親切呀!……
黑頭說:「驢尾巴蒿。」
那年輕人說:「那我問你,申鳳梅到底來了沒有吧?!……她根本就沒來,是不是?!」
大梅站在那裡,不躲不避,又拿出一支煙來,笑著說:「哥,好哥,給咱點支煙唄?」
大梅詫異地說:「你這閨女,我報復你幹啥?」
大梅說:「草平平和和的,沒那麼多事。」
大梅一驚,說:「你怎麼跟鬼樣?嚇我一跳。」
片刻,聽到消息的大梅匆匆走來了。她一步步走上前去,扶住老黑,而後,站在了他的身邊……
黑頭更氣了,他揚起那隻好手,又是一鞭抽下去,一下子把煙給她打掉!接著,他嘴裏嗚哩哇啦、不清不楚地說了一大篇:「今兒沒戲?咋連戲都不排了?劇團不排戲?幹啥吃的?!」
眾人不忍再去看她,一個個眼裡含著淚,都把臉扭過去了……
立時,演員們全都圍上來了……
崔買官很委屈地說:「師姐,嗓子倒了,也不能怪我呀?我不想唱么?這團里,誰都看不起我,誰也不讓我上台,我,我成個啥了?……」說著,他兩手捂著臉,哭起來了。
崔買官卻遲疑了一下,裝模作樣地想了想,說:「來了吧?可能來了。我也說不清……」
「……是時候了,你們都看見了,我一天天老了,身上也有病,應該把舞台讓出來了。我不想讓,可我必須讓,如果不儘早讓你們上台,到時候就來不及了。我跟書記、導演都商量了,戲由你們主演,我給你們打下手,儘快讓觀眾熟悉你們……戲是唱出來的。就這出《收姜維》,我唱了幾萬遍才唱到目前這種樣子,你們必須勤練功、多登台……」
阿娟哭過之後,心裏好受些了,她再也沒說什麼,只是給大梅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梅說:「哪個棵?」
此刻,後台上到處都是呼救聲:「申鳳梅被人打昏了!快打電話!快去打電話!快救人哪!……」
小韓說:「反正天塌砸大家!也不能就這麼折騰你呀?!」
朱書記點點頭說:「明白了,老申,我明白了。」
事後,在劇院台階上,導演蘇小藝拉住他,連聲解釋說:「老黑,我給你說,這事不怪大梅。這事怪我。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嘛……這個,這個,主要是想培養年輕人,讓年輕人多一些演出機會,再一個,大梅身體也不好,腿還腫著,所以,是我不讓大梅上場的……」
大梅一聽,馬上制止她說:「你別說了,不用說了,以後也別提了,我不怪你,那時候,也不是一個人的事……好啦,排戲吧!」
黑頭說:「你也別嫌臟,它真治病!」
這時,那老頭拽住他,再一次擺擺手,大聲說:「沒有戲!」
大梅說:「我注意,我一定注意。」
只聽老黑頭嘴裏嗚嗚啦啦地說:「不樣(唱)?賣了報(票)為啥不樣(唱)?!這不是押(砸)牌子么?!……」說著,就又揚起手打大梅……
此刻,黑頭一步步地走到大梅跟前,甩手把那隻棍子一扔,揚起那隻好手,朝大梅臉上打來,只聽「啪!」的一聲,大梅臉上重重地挨了一耳光……
……河灘里,黑頭高聲喊:「站住。你給我站住!」
有人說:「那、那、那……『牌』可是早就掛出去了呀!」
有的說:「老天爺呀,大梅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事就鬧大了!」
黑頭沖沖地說:「打死你?!哼,你記住,打死了,我自然償命。打不死,你可就是戲了!」
「走,打他個鱉兒!」
大梅小聲嘟噥說:「咋就走不成了哪?」
幻覺四:
read•99csw.com當天下午,在排練廳,大梅把幾個重點的年輕演員召集在一起,對她(他)們說:
而後,她扭過臉來,先是對著眾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後啞著嗓子說:「對不起,我遲到了。我向各位道歉!」
申鳳梅趕忙說:「走,看看去……」
這時,大梅才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笑著說:「哦,我知道了。今兒沒戲,也不排戲了,歇哩。是休息哩。哥呀,人都才回來,不得洗洗衣服,歇幾天?」
大梅(年輕時)說:「戲?」
這一次,朱書記沉默了,他沉默了許久,才很勉強地說:「要說,這也不算過分……」
……田野里,下著大雨,黑頭(年輕時)背著大梅(年輕時)深一腳淺一腳在走,人走過去,地上留下的是一行一行、兩個兩個、深深淺淺蓄滿泥水的大腳窩;大梅手裡舉著兩片大桐葉擋雨,桐葉抵擋不住雨滴,雨水「叭叭」響著,全濺到了兩人的臉上……
黑頭說:「蜜蜜罐。」
大梅氣呼呼地說:「我記恨你,是你把功夫丟了!你想想,一個演員,把功夫丟了,你是個啥?!」
大梅說:「你累了就言一聲?我下來……」
有人小聲議論說:「是誰打大梅了?是誰呀?」
過了一會兒,導演蘇小藝匆匆趕來,說:「大梅,行了,該上場了……」
此刻,有些好事的就真的進去看了……可是,他們又很快地退了出來。退出來的人,彷彿都很鄙視地看了崔買官一眼!匆匆走了。
大梅匆匆趕回劇場時,又回頭囑咐說:「他兜里有葯!」
黑頭說:「草有什麼好?」
立時,台階前圍了很多人看……
會場上,朱書記想上來勸解,說:「老黑,老黑,別激動,你別激動,有啥話咱慢慢說……」
那是個十分凄慘的夜晚。
崔買官說:「師姐,我雖說造了幾天的反,當了幾天革委會副主任,那也是上頭號召的呀!我從小學藝,也不識幾個字,我知道啥?」
大梅哭著說:「不聞。我就是不聞!」
有人問:「你買鎖幹啥?凈咸吃蘿蔔淡操心!」
朱書記看出來了,就問:「老申,你還有啥事?有事你說。」
聽他這麼一說,等於是火上澆油!人們像是炸了窩的蜜蜂,「嗡!」的一下,齊伙子往劇院里衝去……
小韓急了,說:「眼看著你走不成嘛。來吧,申老師,我還背你吧。」
那老頭又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沒戲!」
有人竟然說:「我問了,那不怨人家大梅。是團里領導壞,壓制人家硬不讓人家上場!」
有人就挖苦他說:「滾吧,趕緊滾吧!你說你這個人,咋說你呢?有空干點正事吧,以後別再弄這事了……」
黑頭說:「好,好,背背臉。」
大梅嘆口氣說:「買官,不是我說你,這人哪,該吃啥飯是一定的,不能這山望著那山高啊!」
「問問他,為啥騙人?!」
「不用問,她根本就沒來!凈騙人哩!」
朱書記聽了,默默地點了點頭,說:「老申,你說得對。不過,一時半會兒,怕觀眾不認可呀!出去演出,你也都看著呢,你不出場,觀眾不認哪!」
黑頭這才站住了。他怔怔痴痴地站在那兒,嘴裏嗚嗚啦啦地說:「……沒戲?」
買官不好意思地說:「鎖?」
阿娟也哭起來了,她哭著說:「申老師,我心裏一直有愧,我一直等著你報復我,你要是真的報復我了,我心裏也許會好受些……」
那天,排的是《七擒孟獲》,大梅的喉嚨啞了,她唱不準了,不得不一次次的重複……後來,人們看她實在是站不住了,就派人把她背了回去。
小韓背著大梅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上爬,走著,小韓說:「申老師,不是我說你,你都病成這樣了?咋還去演出哪?你只管不去!」
送走親人的第三天,大梅又按時參加排戲了。
劇團的人都跑出來了,人們披著衣服,一個個很詫異地說:「幹啥呢?這又是幹啥呢?!」
眾人忽一下全站了起來,一個個詫異地說:「咋回事?這是咋回事?」
大梅說:「我錯了,師哥,是我錯了。」
大梅站在那裡,說:「打吧,我就不站!」
黑頭說:「不累。」
屋子裡很空,很靜;大梅從這間屋子走到那間屋子,而後又慢慢地走回到內室……站在老黑的遺像前,大梅下意識地從兜里掏出煙來,說:「哥,給我點支煙。」
大梅站在那兒,詫異地問:「哥,你是咋啦?」
大梅說:「行,我帶。另外,必要時,也可以讓他們掛我申鳳梅的『戲牌』!」
崔買官說:「是。怎麼了?」
最後,大梅自己在長明燈上點著了煙,吸了一口,慢慢地出溜到了桌前的地上,她就那麼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吸煙……
售票處裡邊的人先是不理,而後一看情況不好,慌忙鎖上小門跑掉了!
醫生懇切地說:「我看還是住院吧?」
這時,青年女演員阿娟哭著說:「申老師,不好了,擁上來好多人,要砸場子!」
買官狼狽透了,他在院子里一邊走,一邊嘴裏嘟囔著說:「日他娘,好事都讓他佔全了!」
大梅說:「只要能把他們帶出來,我不怕。」
說著,黑頭脫下身上穿的布衫,迎風張起來給她擋住,把臉也扭過去了;另一個藝人卻笑著提褲子跑出去了……
大梅慌忙說:「絞。哥,我絞。你讓我自己絞……」
黑頭嘴裏「噢」了一聲,這才接過煙來,用那隻好手拿著火機,那隻半癱的手抖抖嗦嗦地點煙,兩隻手總是配合不好,一次一次的……終於,還是湊在了一塊,把煙點著了。
「騙子!凈騙人!」
這時候,眼看就要上場,大梅仍是走不成路,有兩個人架著她,大梅說:「不慌,不慌,讓我再走走試試……」大梅試著走了幾步,仍是仄仄歪歪的,幾乎要跌倒的樣子……